劉 洋 李一李
(1.齊齊哈爾醫(yī)學院,黑龍江 齊齊哈爾 161006;2.齊齊哈爾大學,黑龍江 齊齊哈爾 161006)
導演大衛(wèi)·芬奇被稱為“通俗的”哲學家或心理學家,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芬奇熱衷于進行懸疑、犯罪類電影的拍攝,而在將人物陷入犯罪這一極端行為模式中時,芬奇便會挖掘其案件中隱藏的社會、宗教或心理動因,留給觀眾思考的余地,如《七宗罪》(Se
7en
,1995)等電影莫不如是。在根據(jù)吉莉安·弗琳同名小說改編而成的《消失的愛人》(Gone
Girl
,2014)中,芬奇通過對一個帶有暗黑意味的懸疑故事緊湊、張弛有度地敘述,讓觀眾窺見主人公觸目驚心行為背后的心理健康問題。對于這部電影,我們有必要從心理分析的視角進行解讀,才能聞弦歌而知雅意,才能理解原本是作為個案出現(xiàn)的故事,何以引發(fā)婚姻是“第八宗罪”的社會性恐慌。心理學認為,人的童年遭遇,尤其是精神方面的傷害,往往會對其成人以后的不良行為有著深遠的影響。早期的心理創(chuàng)傷會直接作用于人的腦發(fā)育與認知發(fā)展,影響其情緒管理能力,嚴重者還會導致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反應性依戀障礙,甚至是注意缺陷多動障礙等精神障礙問題。在《消失的愛人》中,主人公艾米童年所受到的創(chuàng)傷以及其成人后的社會性發(fā)展后果并沒有這樣嚴重,但是她的童年經(jīng)歷,尤其是在家庭教育上存在嚴重問題,直接導致了她在電影之中對尼克等人的所作所為。
在艾米的童年,她身上實際上存在著兩個艾米,一個是真實的艾米,一個則是她父母蘭德和瑪麗貝思理想中的艾米,也就是漫畫《了不起的艾米》的主人公。在艾米與尼克第一次約會時,艾米告訴尼克自己是“了不起的艾米”的原型。從艾米的闡述中,似乎她本人是漫畫形象存在的基礎,而事實上,她本人在漫畫形象面前才是那個被動的、被塑造的對象。艾米的父母要求艾米處處吻合漫畫艾米的所作所為,最終成為一個大眾偶像、“美國甜心”式的人物,幫助他們促進漫畫的銷售。但是與漫畫人物更能隨著主創(chuàng)的主觀意愿進行修改不同,艾米是擁有自我意志以及天賦上的限制的,她受主客觀因素的限制而無法復制漫畫人物艾米的人生。如漫畫中的艾米養(yǎng)狗并且狗是她的親切伙伴,漫畫中有大量人與狗之間的互動內(nèi)容,但現(xiàn)實中艾米卻沒有過養(yǎng)狗的經(jīng)歷和相關情感。又如在漫畫中,艾米是一個會拉大提琴的優(yōu)雅女孩、音樂神童,但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艾米學大提琴到十歲就放棄了。久而久之,艾米勢必會產(chǎn)生對自我的厭惡,以及對父母對她無所不在的控制的高度憎恨。
對此,尼克敏銳地意識到不妥,并直接表示:“我很喜歡你的父母,但他們可能真的很差勁。”相對于艾米而言,尼克擁有更為健康的成長環(huán)境,他看出了艾米的父母剽竊了艾米應有的童年,并對其進行包裝之后兜售給大眾,為了盈利而絲毫不顧及女兒的感受。艾米自己則處于一種分裂的狀態(tài)中,一方面她也認同尼克的說法,感到自己和漫畫中的艾米一樣,都是父母根據(jù)自己的喜好創(chuàng)造出來的迎合消費者的商品;但另一方面,她又在長期的被塑造中認同了這種塑造,迎合,甚至是享受這種身份定位,因為大量《了不起的艾米》的讀者都對她表示了崇拜,滿足了她的虛榮心。因此,在尼克對艾米表示出同情以后,艾米并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xù)展開,從而實現(xiàn)和尼克的交心,她對本應是最親近之人的尼克也關閉了部分心門。
而在艾米成年之后,她對父母曾經(jīng)施加給她的控制的復雜態(tài)度,延續(xù)到了她對婚姻生活的態(tài)度中。誠然,尼克本身有著不可否認的缺點,但是即使尼克是一個完美的男性,艾米和尼克的這段婚姻也很難走向一個幸福的結局。艾米對父母的操縱是既厭惡又喜愛的,于是在她和尼克結婚之后,她選擇讓自己來成為控制者,讓尼克來做一個被控制者。他們在每個結婚紀念日進行的尋寶游戲就是艾米對尼克進行操控的一種表現(xiàn)。而當艾米發(fā)現(xiàn)尋寶游戲對于拴住尼克的心態(tài)虛弱無力后,她就采取了一種更為極端的方式——策劃了自己的“消失”。對于艾米來說,這一次疑似他殺的失蹤案就是一個更大型的、后果更嚴重的尋寶游戲,它折磨的對象依然是尼克。只是艾米的計劃出現(xiàn)了紕漏,使她落入德西之手。而德西則因為艾米的逃亡而在和艾米的這段關系處于優(yōu)勢地位,他囚禁、監(jiān)視艾米。艾米從一個“愛人”又一次成為一件被塑造的玩物,成為一個沒有自主能力的金發(fā)嬌娃,于是艾米毫不猶豫地殺死了德西以擺脫這種被控制地位。
如前所述,艾米對于父母對自己的控制和塑造是持雙重態(tài)度的,這也就導致了艾米在自我與本我、超我等人格上的巨大分裂。
弗洛伊德在創(chuàng)建精神分析學說時,提出了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的重要概念。在弗洛伊德看來,人類的行為都是內(nèi)心活動合力下的結果,欲望是行為的驅動力,而理智和良心(conscience)則是行為的約束力。其中本我完全處于潛意識中,包括如動機、本能和需求這些平時被壓抑住的內(nèi)容,而超我和自我則部分處于意識,部分處于潛意識中,超我與社會期待有關,人會在超我的作用下對行為產(chǎn)生負罪感。而自我則是人在考量了社會各方面因素后,在本我和超我之間取得平衡的那個呈現(xiàn)在公眾面前的自己。人生活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下,三種人格的角力也會發(fā)生改變,導致人采取不同的生活方式,表現(xiàn)出不同的價值取向。
在《消失的愛人》中,艾米表現(xiàn)出來的自我主要有兩個,一個是前述的“了不起的艾米”。這個自我遭到了她自己的排斥,對尼克的坦白便是她這種抗拒心理的體現(xiàn)。但是在和尼克的交往中,艾米又忍不住進行了另外一種人格的表演,即大膽活潑,勇于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的“酷艾米”。這讓尼克十分驚喜,以為自己看到了一個真實的艾米,并將艾米的這種“敞開心扉”當成是艾米對他的愛。而事實上,這都不是艾米的本我。在和尼克結婚之后,夫婦二人都逐漸在日益疲倦的婚姻中放棄了表演,尼克在失去了男性時尚雜志編輯的職業(yè)以后日益懶散無趣,甚至因為精神空虛開始了出軌。而那個知性風趣的“酷艾米”也一去不復返,變得越來越陰鷙,難以捉摸,讓尼克想“敲開她的腦袋看看她在想什么”。事實上,從之前艾米的幾次害得男方身敗名裂的戀愛中,艾米的本我可見一斑,即她有著高度自私的內(nèi)心,當發(fā)現(xiàn)形勢不利于自己時,她有著利用性別優(yōu)勢陷害他人的動機與欲望。但由于艾米長期以來對這一本我的抑制,以至于無論是尼克抑或是德西,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點,而認為她對于自己是“無害”的。唯一敏銳地感覺到艾米虛偽的恰恰是兩位對艾米沒有性需求的女性,一位是始終感覺艾米不對勁,勸弟弟疏遠她的尼克的姐姐;另一位則是身處底層,與艾米同樣住在廉租房的搶劫犯小情侶中的女性,僅從電視上寥寥幾個鏡頭,那位女性就對男友說艾米是一個工于心計的人。
在綜觀全部劇情后,艾米自私虛偽的面目暴露無遺,人們往往會誤會,在艾米的人格較量過程中,她的自我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做出了偏向本我的裁決,而事實上,艾米正是因為幾乎沒有我行我素過,才欺騙了幾乎所有人。因此,艾米的忍耐力極強,是超我使得艾米不斷地“顧全大局”,步步為營,最終得計。
在我們對艾米的心理進行了如此多的分析之后,我們有必要注意到,電影中還用一個一閃而過的鏡頭透露了艾米擁有哈佛大學的心理學學士學位,這無疑是一種諷刺,同時也是對電影情節(jié)的某種暗示。艾米本人不可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心理疾病,但是又因為她對于心理學有著較為透徹的研究,她能夠準確地把握尼克、媒體和公眾的心理,從而操縱對方。這就涉及公眾心理中的窺視欲問題。
艾米不斷在他人面前打造自己樂觀達理、軟弱可欺的形象,通過哭泣、抱怨以及經(jīng)年累月寫下的日記等,成功地作為一個“婚姻受害者”欺騙了自己的鄰居以及公眾。甚至可以說,在影片的前半段,艾米也欺騙了銀幕之前的絕大多數(shù)觀眾。而大眾之所以會掉入艾米設置的圈套,很大程度上與艾米深諳人們的窺視心理有關。
在艾米失蹤以后,自告奮勇的鄰居,在尼克家圍觀的人們,以及用收視率不斷推波助瀾的觀眾等,表現(xiàn)出了一種關心弱者的道德表現(xiàn)。原本人們形成一種自發(fā)力量來關注案件,是出于善意,是值得肯定的。但公眾難以把握好尺度,容易被盲目煽惑。如在電影中,尼克是無辜的,但是他已經(jīng)被打上了“犯罪嫌疑人”的烙印,在警方對其定罪之前,尼克就已經(jīng)受到了公眾的道德審判,忍受著強大的、令人窒息的輿論壓力,無法正常的生活。這種“誤傷”現(xiàn)象在現(xiàn)實生活中比比皆是。更值得警惕的是,部分不當行為的制造者本身并不是出于主張正義的動機,而是為了滿足一種窺視欲。
弗洛伊德曾經(jīng)指出:“人們對別人隱私的窺探欲,來自于童年,來自于對自己身世和來歷的好奇心……可以說,對父母情感世界的窺探,可以為兒童的心理成長提供養(yǎng)料,是兒童走向成熟的必經(jīng)之路,是兒童了解自己和世界的途徑?!痹诟ヂ逡恋驴磥?,兒童對父母的窺探,是其成長中正常的欲求。這種欲求能否得到滿足,關系著人在成年之后,是否會有對他人隱私進行窺探的濃厚興趣,而一個熱衷于窺探他人隱私的成年人,其人格是不成熟的。要而言之,第一,人類是本能地具有窺視欲的。第二,成熟的人又是能夠將這種窺視欲控制在合理范圍內(nèi)的。身為心理學學士的艾米無疑也明晰這一點。艾米對這一大眾心理的利用主要就在兩方面:
第一,無論是作為“了不起的艾米”出現(xiàn)的甜美可人、人見人愛的艾米,抑或是后來楚楚可憐、努力維持夫婦情感的艾米,都是艾米為了滿足他人窺探而做出來的假象,是艾米在知道公眾的窺探興趣之后為公眾“量身定做”的。在長期的角色扮演中,艾米早已深知公眾的胃口,人們在發(fā)現(xiàn)自己憐愛的“美國甜心”遭受家暴后,勢必會將怒火傾瀉到尼克的頭上。
第二,根據(jù)弗洛伊德的理論,并非所有人都會在成年后熱衷于窺探他人的隱私,并且法制和道德也會抑制人的這種需求。而艾米則通過媒體,將隱私“去隱私化”,即主動地、看似無意地對個人生活進行暴露,使得公眾從媒體上合法、合理地享受著窺探的狂歡。這種當代信息傳播的無孔不入,已經(jīng)略微超出了弗洛伊德的預料范圍。在《消失的愛人》中,尼克的現(xiàn)實身份以及婚姻生活的詳細信息本來就已經(jīng)因為和艾米的婚姻遭到了部分泄露,在這次失蹤案后,更是全方位地被挖掘和公布到了電視、網(wǎng)絡等媒體上。人們樂于陷入討論之中,樂于看到窘迫不堪的尼克,這正是一種窺視欲的表現(xiàn)。在電影的結尾,盡管尼克從“兇手”這一身份中擺脫了出來,但是艾米的表演型人格將導致他繼續(xù)生活在公眾的窺探之下,幾乎沒有了保護自己私人事項或結束婚姻的可能。
《消失的愛人》不僅有著峰回路轉的、令觀眾為之懸心的情節(jié),其中人物無論是作為主人公的艾米,抑或是作為背景存在的社會大眾,都有著耐人尋味的心路歷程。即使其中人物的行為是極端的,但是其中暴露出來的心理問題卻幾乎是普遍存在的。當主人公的人生經(jīng)歷了大起大落后,作為旁觀者的觀眾也不得不重新對自己的情感態(tài)度以及在兩性關系上的固定心理模式等進行深刻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