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武
車子過來了。
沒錯,一輛黑色的尼桑,車牌正是昨天QQ群里私留的那個,京N052B2。我一眼就看清楚了。我還知道車主是個女的——QQ頭像是個風景圖案,雖然看不出性別,但“清風簡”就是一個偏女性化的名字嘛。沒錯,正是女的。我還猜她不是一個頂漂亮的女孩。為什么?哪有漂亮女孩會為這點小錢帶客的?才收十塊錢一個人,就是帶滿三個人,也不過三十塊錢,來回全部客滿,也就區(qū)區(qū)六十塊錢而已。為了六十塊錢,載三個不相干的陌生人——如果她漂亮,實在是沒有道理的——只要女孩漂亮,就不會沒有錢(這是我個人臆想的觀點,沒有驗證過)。沒錯,從緩緩駛近的車窗玻璃里,看到一張瘦小的略顯蒼白的瓜子臉。還有呢,她應該戴眼鏡。哈哈,果然戴眼鏡。必須承認,能猜對她戴眼鏡完全是瞎蒙。
我新加的這個群叫“冶金拼車群”。昨天夜里剛加入的。
我住在冶金小區(qū)隔壁的新銳時代,每天上班的線路比較復雜,要先從河北三河市的燕郊鎮(zhèn)(就是著名的睡城)乘307路公交車,到燕靈路口轉(zhuǎn)819,去北京朝陽的草房,坐地鐵6號線,再轉(zhuǎn)10號線,到農(nóng)展館——那兒離我上班的公司只有五分鐘的步行時間。307是一趟只在燕郊鎮(zhèn)上跑的公交車,不直接開到北京。所以,無論怎么倒,中途都要轉(zhuǎn)一次。819最方便。819是區(qū)間車,負責燕郊到草房。到了草房就好了,上了地鐵6號錢,蛛網(wǎng)一樣的地鐵就可以載你到達任何一個你想到達的地方。我每天總是為乘車苦惱,總是趕趕趕,總是倒倒倒,時間總是不夠,身體總是很累,總想找一條簡單而方便的線路。聽同事說有“拼車”一族,我昨天夜里在網(wǎng)上搜“附近群”,果然搜到了“冶金拼車群”。一進群,我就留了個言,大意是,有冶金小區(qū)或新銳時代附近每天早上去草房的順路車嗎?不一會兒,一個叫清風簡的網(wǎng)友就私Q我了。清風簡說每天早上七點前,在冶金小區(qū)307公交站點乘車,單程十元,晚上在草房地鐵站B口,六點前,同樣的價格。真是太讓人開心了,這個時間點正合我意。接下來,我開始算賬,307是兩塊錢,819是四塊五,每天往返共十三塊錢,拼車才二十塊錢,等于多花了七塊錢坐上了專車,一天七塊錢,十天七十塊錢,一個月刨去雙休日,多花不到二百塊錢,這筆賬太劃算了,而且還省了時間。省時間比省了錢還劃算。因為307要繞一個大圈,有兩三個路段還時常堵車,大約要花五十分鐘左右。819同樣不省心,雖然從燕靈路口到通燕高速很近,可通燕高速的入口基本上每天都會堵一會兒,如果遇到檢查站“有事”,堵的時間還會更長。這截路的耗時也在三十分鐘左右,加上轉(zhuǎn)車的等候,就是說,我每天僅從新銳時代到達草房,至少要耗時一小時二十分鐘,稍有不慎,上班就遲到了。如果乘坐專車(我在草房回燕郊時拼過),半小時就夠了。無端省下五十分鐘,可以從從容容吃個早點了。
這不,我就是按往日的時間起床,吃過早點才出門的。我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十分鐘,畢竟是第一次,寧愿我等清風簡,也不能讓清風簡等我。在這十分鐘里,我對清風簡做了全方位的想象,甚至還猜了她的年齡,三十歲出頭,一個很在乎錢的年齡。沒想到全部得到了驗證。
當黑色尼桑在冶金小區(qū)307站點前剛停下我迅速舉手向清風簡示意時,一個影子一閃,就躥到車邊,拉開后車門上了車。我這才反應過來,一定是個跟我一樣的拼車客。沒啥可客套的。我急走幾步,從另一側(cè),也就是駕駛員這一側(cè)上了車。沒有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多余的動作,兩個乘客都干脆利落。
我還沒有坐踏實,車子就啟動了。我看到前排副駕駛的坐位上,放一個女式的小包、一盒抽紙、一個眼鏡盒、一塊女式手表、兩三根扎頭發(fā)的發(fā)圈和一部白色手機,我就知道了,乘客就我們兩人,副駕駛的位置她不準備帶人了,那里成了她的工作臺。坐在我身邊的是個小伙子,年齡介于二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間吧,小分頭,穿一件短袖帶領子的T恤,耳朵里塞著耳機,眼睛特別大,但他不打算看任何人。他甫一坐定,就在手機上操作幾下,然后,我聽到副駕駛座上的那個白色手機發(fā)出“嘀”的一聲。我知道了,他給她轉(zhuǎn)了款。我也拿出手機。清風簡從頭頂上的后視鏡里瞄到了我的動作,輕聲說,等會。
我知道她說“等會”是跟我說的。因為我身邊的青年人已經(jīng)微微閉上了眼睛,不知是在享受音樂,還是夜里沒有睡好,現(xiàn)在急需補覺。應該說,清風簡的聲音不難聽。因為只有短短兩個字,還無法判定她的音質(zhì),更無法判定她是哪里人。但她肯定不是北京人,也不是燕郊人,也不是河北人,甚至也不是北方人,因為她說“等會”,沒說“等會兒”。不知為什么,我最討厭兒話音了,主要是難聽,本來很干脆的發(fā)音,偏要拐那么個彎,像嘴里含著什么東西一樣不清不爽的。這讓我對她突然產(chǎn)生了一點親近感。我悄悄打量她。其實我在她身后,能看到的,只是她的頭發(fā)和半個臂膀。她的頭發(fā)也是做過的,稍微有那么一點點酒紅,而且只是一抹,接近于自然的那種。頭發(fā)是隨意披散著的。我還能發(fā)現(xiàn)她穿一條黑色的連衣裙。開車的女人是不是不適合穿裙子呢?我不知道。我有一個挺頑固的觀念,就是女人不能穿裙子開車。但我發(fā)現(xiàn)很多女人都是穿裙子開車的??赡苁翘莸木壒拾桑龓缀跸菰诹俗卫?,露出的臂膀很瘦,不算白,皮膚上有細絨絨的汗毛。我稍微側(cè)頭,還能看到她扶方向盤的右手。她的手腕很細很長,手指也細長。
前方出現(xiàn)了紅燈,而且在我們車前有四五輛車已經(jīng)減速停下了。她停好車,拿過手機,說了句,微信吧。我掃了她手機上的二維碼。我們瞬間成為了好友。我給她轉(zhuǎn)了十塊錢。她能如此放心地把我當成“好友”,說明她沒有什么戒心。我對她突然多了份好感,便又寫了這么幾個字:晚上六點前,在草房站B口等可以吧(其實昨晚已經(jīng)說過了,是明知故問)?她點收了紅包,回了一個字,好。這些工作做完后,紅燈還沒變——燕郊的紅燈是90秒啊。
我們公司的作息時間是朝九晚五。今天我比平時早到了足足四十多分鐘。公司的門還沒有開。幸虧有手機可以玩。我便點開清風簡的微信。她的微信進行了設置,只允許看最近三天的內(nèi)容。而這三天里,她什么都沒發(fā)。就是說,關于她的信息,我無法知道更多了。簡單回憶一下半小時的乘車過程,實在沒有什么值得記住的,我甚至連她的臉都沒有看清。她也沒有下車,身高多少也無法打量,瘦是肯定的了。我只在掃她微信的時候,因為身體前傾,聞到她頭發(fā)上淡淡的洗發(fā)香波味。至于和我相鄰的乘客,他全程保持著一個姿勢,兩耳塞著耳機,閉著眼,直到下車都沒有變。這四十分鐘比較難熬,想著以后每天都要早早到了……可不可以通過微信問問她,能不能把時間往后面推一推?一想,這話不好問吧,有沒話找話的嫌疑,你只是一個搭車客而已,一切以她的時間為準繩。
不知為什么,今天工作有些恍惚,也有點干勁,還有點亢奮。我知道這和拼車這件事有關。畢竟最難走的一段路有車可搭了,不用再擠得跟柿餅子一樣難受了,況且女司機還不討厭。五點一到,我就第一個沖出了辦公室。到了草房才五點三十五,離約定的六點還有一段時間。那么,又為什么是六點呢?我又想,她上班的地點離這兒有半小時的車程嗎?如果她是五點半下班,磨磨蹭蹭一會兒(女孩的習性),還有二十分鐘左右,遇上幾個紅燈,開不了多遠的。如果是五點下班,這個時間能開很遠的路程了。在草房站B口的馬路邊,通州和燕郊方向的公交車有好幾路,各個公交站點上的隊伍瞬間排成了長龍。我慶幸我不需要排隊了。在越來越長的隊伍里,找不到我的身影了。現(xiàn)在是五月末,天氣已經(jīng)有些熱度了,天空飄蕩著一團一團的柳絮,太陽正掛在遠處樓房的上空。我朝一個路口望去(可能就是草房路了),本來就不寬的路兩邊,各停著一排車,這都是住在郊外的上班族的車,大部分人都把這兒當做了停車場,乘地鐵去了,下班后再來開車回家。她也是這么操作的嗎?那個早上和我一起拼車的青年人,也會和我再一起回去嗎?我四下里張望幾眼,沒有看到他。在我的對面,是一個叫中弘像素的小區(qū),一片樓房,有幾十幢,在公交車上,我聽到有人議論過中弘像素,說這里有許多家公司,僅文化公司就有一百多家。那么說,在這一帶行走的人,有許多是我的同行嘍?她會在這里上班嗎?我這么自問自答顯然沒有多大意思,因為什么都是不可能的,什么又都是有可能的。
正發(fā)愣,一輛黑色轎車靜靜地停在我身邊,還輕鳴一聲喇叭。我突然意識到,這是叫我啦。我趕快拉開車門,果然是她。車里沒有那個青年人。我從青年人早上坐的位置,移到我原先的座位上。一個中年女人拉開了前門,問,去通州嗎?她擺一下手。又一個小伙子把中年女人擠到一邊,扶著車門問,去燕郊嗎?她問,燕郊哪里?對方答,北歐小鎮(zhèn)。她說,不去那里,去冶金小區(qū),十塊,去嗎?小伙子猶豫一下,把門關上了。她沒再等,鳴一聲喇叭,啟動,加速。車上只有我一人。我想問她,早上那個青年人呢?話到嘴邊,又打住了。
這次聽她說了幾句話,感覺她聲音不高,嗓門是敞開的,清晰,純脆,普通話略有點方言味,有點江西一帶的口音,感覺是易于溝通的那類女孩。車到物資學院附近,她的手機響了,是微信語音模式。她伸手拿過手機:喂……?。繘]看到你留言……剛走,到物資學院了……嘻嘻……不可能,車上有人了……呵呵……再見!她把電話扔回到副駕駛的座位上,那兒的東西比早上多了些,沒錯,多了一瓶酸奶,伊利,棗香型的。我聽出來了,有人要搭她的車,還試圖讓她掉頭,她拒絕了。車子很快就到了燕郊,此時正是下班高峰期,路上的車流密集而緩慢??吹贸鰜?,她注意力集中,穩(wěn)穩(wěn)地駕駛著車,黃燈不搶,禮讓行人,也不強行變道。快到冶金小區(qū)時,她問我,還到307站臺?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跟我說話,是一種詢問的語氣,很軟和,而且,她減速后,側(cè)臉望我一眼,大約停頓有零點五秒鐘。也就是說,有零點五秒的時間,我們的目光是對視的。我看清了她的臉,長相確實普通,除了眼睛清澈,別無特色,甚至略高的鼻梁兩側(cè)還有許多細密的雀斑。只是那副紅框眼鏡,讓她臉上頗添一點生動。到307站臺下車當然可以,可如果到前邊的香河肉餅店門口下,我會少走二百米。她見我有些猶豫,又說,到哪里下你告訴我。我說,香河肉餅店對面方便吧?她說好哎好哎。又說,明早還是那地方?我說是。到了香河肉餅店對面,我下車時,比早上多說了一句謝謝。她回沒回話我沒聽清,因為我在說“謝謝”的同時,把車門關上了。
早上出門時,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昨天晚上下車前,清風簡問明早還是那個地方啊?是指哪個地方?香河肉餅店門口,還是307路冶金公交站點?我回答時的本意是指307路公交站點的,可她問話時是在香河肉餅店門口啊。我趕快拿出手機,給她發(fā)一條微信:我馬上到冶金307。同時,把十塊錢也轉(zhuǎn)了。這樣就保險了。
那個戴耳塞的青年人在我到了兩三分鐘后,也到了,是從馬路對面走來的,依舊背一只雙肩包,戴著耳機,正在吃東西,雞蛋餅里卷一根油條,腋下夾著一瓶冰紅茶。他隨意地看我一眼,就像和無數(shù)陌生人相遇在公交站點時一樣,并沒有做出任何表示。我也沒有和他打招呼,因為昨天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看我一眼。七點零五分時,清風簡的尼桑車才到,比昨天晚了幾分鐘。和昨天的格局一樣,我們分別從車兩側(cè)上了車。戴耳塞的青年人上車后,拿下一個耳機,用抱歉的口氣說,昨天有人約吃飯,沒準備趕車,后來請客人突然有事,又不吃了……排了三輪才上了819,暈死。說完,繼續(xù)在手機上操作,清風簡放在副駕駛上的手機適時地響了一聲。我知道了,昨天那個企圖讓清風簡調(diào)頭的人,就是他。其實我當時也隱約想到了。清風簡并沒有答理他。確實,他的話無須答理。而讓我替清風簡抱不平的是,這個青年人說話時,嘴里噴出一股濃郁的雞蛋餅味和油條味。雖然他的餅吃完了,還喝了幾口冰紅茶,可口腔里遺留的氣味和胃里的發(fā)酵味還會翻上來。我不能聞這種氣味。我不想擠公交車,和車上散發(fā)出的各種早點味也有關系。好在他沒再說什么,把耳機又塞進耳朵里,抱著包,閉著眼,聽他的音樂去了(可能是音樂)。他不說話,車里的雞蛋油條味就淡了些。但,清風簡顯然也聞到了,她把車窗玻璃放了一半下來。由此,我又生了些感嘆,為了十塊錢,她真是拼了。當初買車時,肯定沒想到這一步,肯定只想到獨享香車上下班時的美妙感受。但我又想,也許開車時聞不到這種氣味吧,一來她坐在前邊,隨著風力的走勢,氣味都是向后飄的;二來她要集中注意力開車,就算有濃郁的雞蛋餅味和油條味,她也不會在意的。
到了草房,我下車后,多了個心眼,沒有立即鉆進地鐵站,而是觀察了一下。我看到清風簡繼續(xù)駕車,沿著朝陽北路向前行駛了。而那個戴耳塞的青年,則往中弘像素小區(qū)方向走去了。
我們是三個不相干的人。這樣想著,我步履輕快地跳進了地鐵口。
今天我運氣好一點,剛到公司門口,管鑰匙的苗小雨搖著鑰匙就來了。小雨這天特別漂亮,穿了一身紅,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穿什么紅???再看她咧開嘴大笑沒心沒肺的樣子,好像撿到錢似的。她一邊開門一邊說,陳老師我今天表現(xiàn)好吧?昨天知道你來得早,我今天也特地來得早一點,不過還是沒有你早。我知道小雨住在北四環(huán),地道的北京人,是家里的大寶貝,能起這么早真不容易,就夸她說,你不用來這么早,我在門口等等就行了。小雨說,那不行,不能讓你受委屈。我哈哈一笑,這算什么委屈,倒是你,像有喜事似的。小雨已經(jīng)開門進屋了。她轉(zhuǎn)身看著我,說,陳老師你看出來啦?哈哈哈,今天是我生日哦,怎么樣,我這身紅,好看吧?小雨跟我展示一下她的紅色連衣裙,我想說像個新娘子,但沒好意思講,我畢竟比她大十幾歲,我是七十年代末的,她是九十年代初的,算是兩輩人了。我中規(guī)中矩地說,好看。
我們公司的氛圍特別好,幾個女孩都很伶俐,每天上班一到,人人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包里往外拿好吃的,然后每個辦公桌上分一點,等到大家到齊時,各人辦公桌子上都會堆著六七種小吃食。我和另兩個男同事很少帶吃的(他們偶爾帶),只吃她們的。為了答謝她們,我一般隔段時間請她們吃一頓,也不是什么大餐,就是南京大排檔,每人一碗鴨血粉絲,加一份煎餃或大煮干絲或獅子頭。今天小雨過生日,我大概少不了要請一頓了。小雨笑吟吟的,正在往各人桌子上分食品。她今天帶的是昆明的鮮花餅,昨天臨下班前就嚷嚷了,她訂購的鮮花餅到了。今天她就分了。她把一色鮮花餅往我桌子上放時,我不失時機地說,晚上給你過生日啊,南京大排檔。小雨笑得更燦爛了,好呀,嘻嘻,謝謝陳老師。
這樣,我在五點下班前,給清風簡發(fā)了微信:今天有點事,不坐車了。
我等著她的回復,可她一直沒回復。我擔心她沒有看見,影響她帶客。
在南京大排檔的一個包間里,我們八九個人圍著一張大圓桌胡吃海喝。除了每人一份鴨血粉絲、一份金牌煎餃外,小雨自己訂了一個大蛋糕。有人還在超市里拿了兩瓶干紅。喝著酒,吃著蛋糕,剛過了七點,我收到了清風簡的微信:不拼車不用說的。她這時候發(fā)微信,應該是到家了。我對著這條微信看了一會兒,琢磨著這幾個字。這幾個字看似簡單,可用不同的口氣說卻代表不同的態(tài)度。如果是生硬的口氣,那就是我昨天講晚了,她的回復是帶著一點情緒的。如果聲音軟和,那她就是善意地關照,善意地提醒。但意思是一樣的,就是說,如果我不坐她的車,只要早上七點前(也許推后幾分鐘)和晚上六點前,看我人沒到,她就不會等我。
拼車的好處馬上顯現(xiàn)出來了,由于我的早到(八點剛過),工作狀態(tài)進入也早(我是公司副總),帶動了其他員工也都提早上班了(可能小雨跟他們說過什么。小雨是老板妹妹的小姑子。有人側(cè)面問我,是不是公司要減員啦?我當然不予理會。其實,無端造成這種氣氛倒是好事),又由于我下班再拖點班(五點十五以后才下班,這樣我趕到草房地鐵站B口時也就五點五十左右),他們也跟著我拖了班。如此一來,有效工作時間多了一個小時左右,工作效率明顯提升。老板看在眼里,樂在心頭,在每周的例會上表揚了大家,并暗示,如果這樣堅持下去,年底增發(fā)獎金。所以,連續(xù)多天,公司的工作氣氛特別好。
但是,今天出了點小問題——下午我收到一條微信,是清風簡發(fā)來的,她告訴我,因為晚上有事,不能帶我了。就是說,我又要自己解決回程問題了。我要不要拖班十五分鐘呢?這是個問題。如果拖班十五分鐘,我到達草房時,就無法錯過819的晚高峰了。而五點半后的819,隊伍會排成好幾個曲別針陣型,我至少要等一個小時左右才能乘上車,加上路上的堵車,到燕郊就八點多了,再轉(zhuǎn)307,路上再堵,到家最快也是九點半了(甚至十點以后)。如果不拖這十五分鐘的班,至少能提前一個半小時到家。我有點怨怪清風簡了,既然你讓我們拼車,就得講究點職業(yè)素養(yǎng),怎么會有事呢?我們拼客可以有事,你可是車主啊。我的怨怪顯然沒有道理,誰沒有一點事私?再說了,今天是周五,她也可能和同事或朋友聚會了,也可能公司里有什么事,而且,如果她未婚(像是個大齡剩女),就是和男朋友約會也有可能啊。說到底,拖班的事是我自己造成的,怪不得別人。
雙休日兩天,我都宅在家里。
轉(zhuǎn)眼就是周一了,我照例在起床后給她發(fā)了微信,然后從從容容收拾東西,準備在六點五十時出門——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把時間卡好了,從出門、下樓、出小區(qū),再步行二百米,一共要花六分鐘或七分鐘,六點五十出門很合適的,基本上是,我剛到,清風簡的車也到了,只有一次,她比我早到一分鐘。之前的拼客,除了我和那個戴耳塞的青年,也有別人。有一個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大的中年女人,還有一個染黃頭發(fā)的小伙子。中年女人只拼過一次,黃頭發(fā)的小伙子至少拼過三次(也可能是兩次,記不得了),即便是有三個拼客,她也沒有讓出前排副駕駛的位置,這一點,她堅持得比較好(那個中年女人略胖,她只拼了一次,可能嫌擁擠就不再坐了)。但是,我微信剛發(fā)出去,就收到她的微信了,她說,今天有點事,能提早十分鐘嗎?我立即回了她,可以。提早十分鐘,對我不難。
提早十分鐘的結(jié)果就是,拼客只有我一個人。難道她沒讓那個戴耳塞的青年提前十分鐘?還沒容我多想,她就問了,有一股酒味吧?我開始沒有在意,經(jīng)她一說,再嗅嗅鼻子,果然有一股異味,不完全是酒精味,嚴格地說,是臭味,不算太濃,但能明顯聞到。我說,有一點。她立即說,煩死了,他在車上吐,到處都是,洗車的人都不愿洗了。我問,誰?她說,還有誰。還有誰呢?聽她口氣,仿佛我應該知道似的,那就是戴耳機的青年嘍。他怎么會喝醉了酒?什么時候喝的?昨天是周日,前天是周六,顯然不太可能,那就是周五了。周五晚上她不是說有事嗎?噢,我恍然大悟了,原來周五晚上她說的有事,就是和他在一起吃飯的。他喝了酒(應該不少),她帶他回來,中途在車上吐了。她跟我說這些,是讓我評論他幾句呢?還是僅僅就是她的宣泄而已?她提前十分鐘出門,目的就是不想帶他?清風簡見我沒說話,轉(zhuǎn)頭看我一眼。我趕忙說,啊……這個……家伙,少喝點啊。她沒有再接我的話,可能覺得也沒必要跟我說這些吧,也可能是我的吞吞吐吐提醒了她,覺得不該跟我說這個事。是啊,她和一個拼車客喝酒的事,叫我知道了好嗎?我覺得這事有點微妙。
因為單位突然安排我出差去常熟,接下來的兩天,我都不能乘清風簡的車了。這事得告訴她一聲。收到我的留言后,她回復說,收到。
常熟的朋友好客,留我多玩了一天,吃了新上市的楊梅,還帶了常熟特產(chǎn)飯粢糕。周四早上,我給清風簡發(fā)了按時乘車的微信。我還帶了兩條飯粢糕。如果她不介意,我準點送一條給她,另一條帶到公司,分給員工們。
清風簡的黑色尼桑準點到了。我迅速奔到左側(cè),拉開車門,發(fā)現(xiàn)車里坐著兩個女孩,靠近我這邊的胖女孩正往中間挪。清風簡說,對不起啊,擠了點。我說沒事,坐到了胖女孩讓出來的位置上。另一個女孩突然“吃吃”笑兩聲,說,早知道這樣,我坐中間了。我看過去,說話的是個瘦子。她的意思不是想和我坐一起,而是說她胖。胖女孩直接開罵,臟字連篇,很難聽,接著又警告道,不許再說我胖!我覺得這兩位可能是活寶。奇怪的是,我們坐定后,清風簡并沒有啟動車子,而是急慌慌地把副駕駛上的東西往包里收。剛收拾好,戴耳塞的青年人到了。他跟我一樣,直接打開了右車門。清風簡在他開門時說,坐前邊來。就這樣,十多天來一直空著的那個副駕駛的位置,叫戴耳塞的青年人占領了。在不久前,她還嫌他吐了一車臟物,還嫌車里散發(fā)著酒臭味呢。這幾天,發(fā)生了什么?我的飯粢糕沒有送出去,兩條都帶到了公司。
已經(jīng)是七月末了。拼車快兩個月了。我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上班方式,或習慣了這樣的奔波。燕郊到北京的這段路程,不再是我的障礙了,拼車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為此,我默默地感謝過清風簡——盡管,到目前為止,我還不知道她姓甚名誰,這又有什么要緊呢?
有一天早上,我都到冶金307路公交站點才收到清風簡的微信,她休假了,至少一星期。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了,至少在一個星期里,我拼不成車了。真是太突然了,我腦子里第一個閃念,遲到了。即便現(xiàn)在就上307,即便很順利地轉(zhuǎn)819,也趕不上九點上班了——照這種乘車方法,至少要兩個半小時,我試驗過多次了。
對清風簡不滿的情緒霎時涌上心頭。
在等307的過程中,我注意觀察那幾個和我一起的拼車客——基本上固定的拼客就是我、戴耳塞的青年、兩個很青春的女孩(就是那個胖子和瘦子)。我們座位格局不變,而且,我看出來,他和清風簡的關系已經(jīng)非同一般了。首先,他給她帶了一塊雞蛋餅,雞蛋餅里裹著一根粗壯的油條。她愉快地接受了(后來帶雞蛋餅就成了常態(tài),不過沒看她在車上吃過)。接著,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不再給她付錢了——他上車后不再操作手機了,她的手機也不再發(fā)出任何聲響。但他還是喜歡往耳朵里塞著耳機,抱著包打瞌睡。不久前,他們的關系更近了一步,他不再在冶金307公交站點上車了,而是直接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了。這說明什么?說明他們搬到一起住了(或至少住同一個小區(qū)了)。按說這不關我的事。我只是一個拼車客。但我總是覺得哪里不正常。哪里不正常呢?說不上來,直覺告訴我,他們不太可能成為一對,不是戴耳塞的青年不配,也不是清風簡配不上他,以局外人的眼光看,他們就是不像。
終于等來了307。上車后,我看到了一胖一瘦兩個女孩——她倆應該在前一站上的車。她倆也同時望向了我。從她倆的目光中,我知道她們的想法跟我一樣,對清風簡的突然休假感到迷惘。
一周時間也快,可一周結(jié)束時,并沒有等來她的微信。我微信她,她也沒回。我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啊,又聯(lián)系了幾個拼車群,都不太合適,不是目的地不合適,就是上車地不合適。又過了一周,還是沒等來她的消息。我再次微信她。沒想到她這次回了,對不起啊,再過幾天好嗎?下周一,按老時間,在香河肉餅店門口。雖然不是一個完美的回復,但也算是給了希望。
重新坐到清風簡的尼桑車里,感覺她車里有一股鮮花味,可能是噴了香水吧。
車里只有我一個人。原來常乘的拼客不見了(戴耳塞的青年應該不算拼客了)。車上稍微有點變化的是副駕駛的位置上,又放了她的包和手機了。似乎是新?lián)Q的包,沒錯,原來的包是黑色的,現(xiàn)在的是白色的了。最大的變化還是她,她在脖子上系了一條小絲巾。大夏天啊,怎么系上了小絲巾?我付款后,她笑著說,耽誤你這么多天……不用付錢了吧。我說,那怎么可以。她說,那謝謝啦!
一路無話。但小絲巾還是讓我頓生狐疑。她莫非是賓館領班?只有領班才戴這樣的小絲巾——起到一種穩(wěn)重、大方的裝飾作用,還有,空姐也會戴這種小絲巾。她不會是空姐吧?不會,空姐不是每天都按時上班的。她既不像賓館的領班,又不是空姐,那只能說她今天特意做了打扮。沒錯,不僅頸部多了條小絲巾(很素雅,淡藍色帶米粒樣白點的小碎花),也沒有像往日那樣穿裙子,而是穿了條水磨藍牛仔褲,右膝蓋上有橫向裂口的那種,上身是一件白色的休閑款長袖襯衫。最明顯處是眼鏡,那副鏡框是玫瑰紅色的眼鏡變成了黑框——和我的鏡框一樣了。頭發(fā)是新做的,那抹酒紅還在,只是淡了點,主要是頭發(fā)剪短了些,以前一直披到腰上的,現(xiàn)在只到肩窩里了。車過物資學院,快到草房時,她跟我說,你是乘地鐵嗎?到青年路可以吧?我說可以,省了四站地,可少花一塊錢。她說,那真好,我在那一帶上班。我覺得她的話明顯多了些。但我還是說,那晚上回來,我也在青年路地鐵口等你?她說,好呀,B口向前一點點,有個公交車站,五點四十你能到嗎?我說,能的。她喜悅地說,那好……有情況再微信聯(lián)系吧。
我在地鐵上又想了一個問題,她把兩頭乘車的地點都改了(應該是針對某個人的)。而且對我來說沒有什么不好,反而更方便了。如前所述,在香河肉餅店門口上車,單程我能節(jié)省200多米的路程,雙程就接近一華里了。在青年路上車,不僅可以省一塊錢,關鍵是,我能提前上她的車了,提前上車,就有機會和她多待一會——這是今天突然產(chǎn)生的想法。
一切都很順利,五點四十不到,她在青年路地鐵站B口前一點的公交車站接到了我,或者說,我等到了她。等急了吧?上車后,她跟我說。我說,剛好到。她說,我五點半才下班的,你是五點吧?我說是的是的。她的話的確比以前多多了。我注意到她頸間的小絲巾有了一點變化,早上的結(jié)是系在前邊的,現(xiàn)在結(jié)是系在耳朵下邊了。
車子沿朝陽北路一直行駛,路過草房時,路邊的行人和斑馬線上橫過馬路的人突然多了起來。她也減速慢行。我下意識地朝右側(cè)路邊望了一眼,就望到了他,那個戴耳塞的青年人,他穿一條顏色含混不清的七分褲,相當于大褲衩,一件短袖T恤,依然是背雙肩包,依然是戴耳塞,不同的是,他戴一副墨鏡。他就站在路邊。離他不遠的地方是長龍一樣排隊等車的乘客。他既不去排隊等車,也不像是等人,有點無所事事的樣子——或許是在等他要拼的車吧。是等清風簡嗎?清風簡很快打消了我的疑惑,她快速通過了草房路口。當車子從他身邊駛過時,我看到他胳膊上有幾道明亮的疤痕,紅的黑的都有,這是之前我沒有看到過的。
車子過了物資學院,向右拐進了丁各莊路,這是通往燕郊的最近的一條不收費的路。
你晚飯都怎么吃?她又沒話找話說了。我說,自己做。我估計她還會問我做什么菜,我干脆直接往下說了,煮面,掛面,我喜歡把干絲、粉絲和掛面一鍋煮,再加點火腿——是火腿肉,不是火腿腸,再放點香菇和大白菜,小青菜也行,真是一等鮮。我一口氣宣傳了我的食譜。她樂了,哈,你真會吃,這么多好東西混在一起,肯定好吃,我就是瞎對付,吃點水果或點心,減肥。我想告訴她,你一點都不肥,不但不肥,還偏瘦,女孩如果不想當模特,還是偏胖些好看。但我沒說,我繼續(xù)說吃飯,我相信所有人都會對吃有興趣的,我不但晚上自己做飯吃,就是早上也自己做。說完,我怕有顯擺的嫌疑,加上突然想起來準備送她而沒有送成的常熟特產(chǎn)飯粢糕,便舊話重提,知道嗎?我差點給你送東西。她表示特別驚訝,?。渴菃??給我送禮?準備送什么呀?怎么沒送?我說,不是什么禮……外地的一種小吃,叫飯粢糕。我只回答她一半,怎么沒送我沒有說,也沒法說,當時為什么沒送我也淡忘了。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問,飯……什么糕?好吃嗎?我說,飯粢糕,還行吧,小點心嘛,吃吃玩玩的——我吃著挺好,就想送點給你嘗嘗。她委屈地說,那那那……那……她說不下去了,頓了頓,平靜一下,才說,怎么沒送啊?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她也不說了,把車慢慢停到路邊,輕聲說,我去去就來。她聲音里有一種悲傷的情緒——也是我沒有想到的。我看到她下了車,從車頭繞過,往路邊一家便利店走去。這時候,我看到她大約一米六七那么高吧,而且并不算瘦,瘦的印象來自于比例偏小的臉,收身的襯衫,把她的腰襯托得很長,屁股也顯出來了,可能和緊身的牛仔褲有關,一雙嶄新的白色板鞋,無樁襪子,除了脖子上的小絲巾有些不搭調(diào),她的裝束是清新而得體的。我光顧看她好看的身材和衣著了,沒注意到她掀起眼鏡輕輕拭淚的細微動作——等我發(fā)現(xiàn)時,她一只腳已經(jīng)跨進便利店了,我突然緊張一下,她哭啦?哪一句話觸動了她的淚點?從便利店出來時,她只是買了一包香煙。我以為她會買飲料什么的,沒想到是一包香煙。她上車時,我看到她濕潤的眼睛了。她把香煙往副駕駛的位置一扔,說,我不在車上抽的。她抽煙,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我說,抽吧,沒關系的。她說,其實……她哽咽了,沒有說下去。后來還是說了,真是鬼使神差……我不抽煙的……不抽煙的。
她反常的行為,讓我想了一個晚上。事實上,我是隱約感覺到她為什么反常了。
第二天,拼車客還只是我一個人。我發(fā)現(xiàn)她沒有從她此前一直走的老路上走,而是從通燕高速又上了京通高速,從管莊那里下了高速后,拐上朝陽北路的。走這條路線,要交兩次過路費。難道她不計算成本嗎?晚上她在青年路地鐵口附近接到我時,又輕松而愉快地說,我們不走草房了,直接去管莊上高速!她的決定并不讓我吃驚——因為她早上已經(jīng)走過了,成本核算對她不重要了。讓我吃驚的是,她頸部的小絲巾不見了,在她脖子上,偏左,就是被小絲巾遮蓋的地方,有一塊硬幣大小的紅色疤痕,而且后頸上也一塊疤痕。她受過傷?是什么原因受了傷?我似乎知道,又不想承認我知道。我拿出手機,給她轉(zhuǎn)了十塊錢。她看到了,笑一下,說,還想嘗嘗你的飯粢糕呢。我當然愛聽這句話了。一路上,我們都在討論飯粢糕的色澤、形狀和口感,因為我家里沒有了,而我的形容又讓她饞涎欲滴,我甚至把公司同事對飯粢糕的評價添油加醋地講給她聽。她再次因為沒吃到我的飯粢糕而后悔不迭,并且不斷地咽口水,最后,眼淚都饞得流下來了。直到我答應她,一定給她搞到飯粢糕時,她才破涕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