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松才
(廣州番禺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人文社科學(xué)院,廣東 廣州 511483)
進入20世紀,隨著商業(yè)時代對物質(zhì)文明的強烈追求,人類社會物質(zhì)文明得到極大地促進和發(fā)展,而物質(zhì)與精神的矛盾也日益對立。在財富與物質(zhì)追求得到充分滿足的同時,個體生命的精神困惑卻愈發(fā)嚴重,正如香港Beyond樂隊所唱的“只有你知道我的迷惘”。人為什么而活著、“我”何去何從等一系列終極意義的問題,成為每個人最后都要面對和思考的問題,以至于20世紀80年代中國文學(xué)中出現(xiàn)了以韓少功、阿城等為代表的尋根文學(xué)流派。表現(xiàn)在影壇上是國內(nèi)外電影作品在繼續(xù)塑造大人物、大英雄形象的同時,也更多地關(guān)注和刻畫普通人物形象,描摹小人物乃至另類小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追尋人性和文化心理的根。如20世紀90年代的兩部佳片——《阿飛正傳》和《這個殺手不太冷》,就已對普通人物命運展開了文化心理的尋根之旅,并以其深刻性和探索性,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
這一中一西的兩部電影,貌似巧合(實則有其必然之處),時間上都出現(xiàn)在20世紀90年代,內(nèi)容上則都突出了無根意象:《阿飛正傳》中那只沒有腳的飛鳥,《這個殺手不太冷》中那盆沒有根的綠色無名植物,都通過電影蒙太奇手法的反復(fù)渲染,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阿飛正傳》成功地塑造了一位孤傲叛逆的浪子形象——旭仔阿飛,真實地再現(xiàn)了香港普通青年的生活環(huán)境和社會狀況?!哆@個殺手不太冷》主要講述了職業(yè)殺手里昂與小女孩瑪?shù)贍栠_的愛情故事,展現(xiàn)了人性的泯滅與復(fù)蘇。不管是旭仔阿飛,還是殺手里昂,他們生活的共同點是充滿浪子氣息,如同無腳飛鳥和無根盆栽?,F(xiàn)實生活中,他們在漂泊中居無定所;精神生活上,他們雖然孤傲、叛逆,卻是在孤獨中探尋的迷茫浪子。在命運逆境的捉弄下,他們渴望找到自身價值和人生意義。影片正是通過無腳飛鳥和無根盆栽的意象塑造,展現(xiàn)主題,揭示主角尋根的文化心理。
榮格原型理論的原型意象,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無腳飛鳥和無根盆栽意象所表達的尋根文化心理。1936年,榮格在《集體無意識的概念》中如是闡述集體無意識:“它(指集體無意識)有別于個人無意識,就是由于它的存在不像后者那樣來自個人的經(jīng)驗……至于集體無意識的內(nèi)容從來沒有在意識里出現(xiàn)過……是完全通過遺傳而存在的。個人無意識的內(nèi)容大部分是情節(jié),集體無意識的內(nèi)容則主要是原型。”
榮格因此認為“比起集體心理的汪洋大海,個人心理只像是一層表面的浪花而已。集體心理強有力的因素改變著我們的整個生活”。他結(jié)合蔓荼羅理論,進一步解釋集體無意識,并對原型進行了界定:“我可以在世界上的所有部分提出更多的圖畫,人們將會驚奇地看到這些象征是如何受基本法則的支配,這些法則和我們個人蔓荼羅(mandala)相同……我們將被驅(qū)使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即在每個人身上肯定存在著一種超意識的傾向,它能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制造出相同或十分相近的種種象征……我稱之為集體無意識,并且,作為其象征性產(chǎn)物的基礎(chǔ),我假定了原始意象,原型的存在……原型概念對集體無意識觀點是不可缺少的。”
在《心靈和象征》中他進一步解釋:“原型決不是無用的古代殘留或遺忘……我關(guān)于‘原型’的概念,常被人誤解為表示遺傳的思想模式或一種哲學(xué)意義上的推論。在事實上,它們屬于本能的活動范疇……它們代表著精神行為的遺傳的形式?!彼麖娬{(diào)原型是不斷反復(fù)出現(xiàn)的意象:“每一個原始意象中都有著人類精神和人類命運的一塊碎片,都有著在我們祖先的歷史中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的歡樂和悲哀的殘余,并且總的說來始終遵循著同樣的路線?!?/p>
簡言之,“意”和“象”兩者交融滲透構(gòu)成了意象;相近似意象的反復(fù)出現(xiàn),就是原型的作用和影響。原型意象往往是通過象征和隱喻來表達集體無意識的文化內(nèi)涵,在時間長河中形成常見甚至固定化的形象形式。導(dǎo)演在編導(dǎo)時,集體無意識會指導(dǎo)他創(chuàng)作,通過意象表達文化內(nèi)涵,不同的導(dǎo)演因此可能會“撞車”,演繹出近似或相同的意象。因為“無根”(尋根)這一原型意象的文化心理,東西方的兩部影片才會出現(xiàn)大同小異的兩個意象(無腳飛鳥和無根盆栽),它們的雷同,正是人類集體性、遠古性精神遺傳和文化心理的有力表現(xiàn)。
兩部影片中無腳飛鳥和無根盆栽的意象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正是通過這兩個意象的刻畫,凸顯了主角對人生價值和生命意義的思考和追尋,對塑造人物、深化主題發(fā)揮了畫龍點睛的關(guān)鍵性作用。
《阿飛正傳》中旭仔有一段經(jīng)典語言:“你知不知道有一種雀仔沒有腳?”“我聽人家說,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可以一直的飛呀飛,飛得累了便在風(fēng)中睡覺,這種鳥兒一輩子只可以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
這段充滿追求卻帶著絕望而凄美的話,成為我們了解旭仔內(nèi)心世界和精神家園的鑰匙。如果以原型理論追溯集體無意識,那么鳥是充滿尋根文化內(nèi)涵的意象。不管是非梧桐不棲的鳳凰,抑或是展翅萬里的大鵬,它們都是表現(xiàn)積極追求的生命符號。在哲學(xué)名篇《逍遙游》中,借助大鵬的形象,莊子表達了他對逍遙自在的生命狀態(tài)的理解:“北冥有魚……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冰i鳥意象以其“絕云氣,負青天”的磅礴意境而成為經(jīng)典,鵬鳥也因此成為寄托精神追求的尋根意象。
正是這一集體無意識的沉淀,《阿飛正傳》選擇了沒有腳的飛鳥意象來作為旭仔的生命符號。旭仔自小由養(yǎng)母養(yǎng)大,個性放蕩不羈。由于從未見過生母,他對生命中遇到的女人都冷酷到近乎無情。他先后與蘇麗珍、咪咪同居,又相繼拋棄了她們。他前往菲律賓尋找生母而被拒見,只好帶著怨恨離開。最后身負重傷的旭仔,就像一只孤單的鳥,一直在空中飛翔而不肯落地,降落時也就是他生命的結(jié)束——死在一列開往異國的火車上。
如果說阿飛是無腳鳥,那么他生命中遇到的女人就如同可供他棲居的樹木(又一原型意象)。一個無法解決精神層面安身立命問題的人,注定無法詩意地棲居大地。旭仔的生母就是他生命的大樹,被拋棄的他就像鳥飛向了天空,卻找不到棲身的樹木。養(yǎng)母也是一棵樹,但得不到他的認可,愛與親情的缺乏,讓他始終盤旋在養(yǎng)母這樹上,卻沒有落腳。慢慢地,他退化成了沒有腳的飛鳥。后來他又遇到了兩棵可供他棲居的樹木——蘇麗珍和咪咪,她們都期待他斂翼落腳。可是桀驁不馴的孤鳥,早已在精神流浪和尋覓中變成了無腳飛鳥:一方面,他不輕易相信遇到的樹木是他歇息的居所;另一方面,他就算想擇木而棲,腳已經(jīng)退化了。在精神煎熬中,他只身前往尋找生母,想重新找到生育他的生命之樹,借以重新長出精神生命的雙腳;可是生母的拒見,再次斬斷了他這一夢想。無腳飛鳥便愈發(fā)流浪在茫茫的曠野和迷離的天空中……
《阿飛正傳》唱出這曲浪子之歌時,無獨有偶,《這個殺手不太冷》幾乎同時在西方唱響了另一出流浪者的挽歌。作為頂尖職業(yè)殺手,里昂身懷絕技,但缺失精神家園。他孤獨、居無定所,連最基本的安全感都沒有:睡覺從不敢睡在床上(坐在椅子上睡),手邊放著槍。他的一段話同樣耐人尋味:“它比人友善多了。它跟我一樣沉默,從來不會問問題,也不會想殺我。它也跟我一樣,沒有根?!?/p>
“它”就是里昂最好的朋友——那盆跟著他四處遷徙的綠色植物。影片多次通過蒙太奇手法突出無根盆栽這一意象:這是一株普通的綠色植物,但每次搬家,里昂除了拎著他用以謀生的家伙(槍支),唯一抱著的就是這盆植物。每搬到一個住處,里昂都會為它修枝翦葉,讓它沐浴陽光。哪怕在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他獨自斷后時仍然沒有忘記這株盆栽,而讓瑪?shù)贍栠_把它一起帶走。就是這么一個精神世界的流浪者,他對所有的人都充滿懷疑,卻與一棵無根盆栽相依為命,不離不棄。從精神家園的層面來說,它就是里昂的生命之樹(原型意象),可是它卻沒有根——這正是里昂生命狀態(tài)的真實寫照。初戀事件的致命打擊,讓里昂槍殺了女孩的父親,走上了職業(yè)殺手的不歸路,生命之樹的根從此斬斷。
影片真實地刻畫了里昂最初精神世界的扭曲:雖然他恪守著不殺女人和孩子的職業(yè)原則,但為了錢,他可以接任何一樁人命生意,所謂人生價值就是赤裸裸的金錢交易。人性的泯滅,讓里昂不會為伸張正義而打抱不平。當惡警諾曼·史丹菲爾在他隔壁血洗和誅殺瑪?shù)贍栠_全家時,他視若無睹。直到瑪?shù)贍栠_敲開他的房門逃避殺身之禍,里昂人性的良知才慢慢得到恢復(fù),生命之樹才開始生根。
也許正是東西文化集體無意識的相通之處,《逍遙游》中鵬鳥和樹木(冥靈、大椿)的意象在兩部電影中得到了運用。無腳飛鳥殘缺不全,無根盆栽又何嘗不是?樹木想要茁壯成長,必定要有發(fā)達的根須。當瑪?shù)贍栠_將那株盆栽移植到大地,里昂才得以“落地生根”,而這時他已經(jīng)魂歸天國。就像旭仔,當飛鳥落地,也就是它死亡的時候。
兩部影片在略帶陰冷的氛圍中,都透出一種生命叛逆和向上的文化意蘊。《阿飛正傳》中旭仔一出場就奠定了全片陰冷的格調(diào):伴著鞋聲,他以背影出現(xiàn)。但這個風(fēng)流浪子、反叛青年同時也渴望高飛,在他冷酷行為的深處,生命的暗流時時涌動著。雖然與蘇麗珍、咪咪的相遇相愛沒能解開他的心結(jié),沒讓他精神的飛鳥長出雙腳,但愛情畢竟照亮了他內(nèi)心的陰暗,驅(qū)散了孤獨的寒意,讓他會去愛、會有愛,承認要記得的他永遠記得(指蘇麗珍等)。里昂也是在一片殺戮的恐怖氛圍中出場,這個近乎沒有感情的殺手,最后卻“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同樣是因為愛。正是愛,激發(fā)了他的責(zé)任感和勇氣,讓他人性的溫暖戰(zhàn)勝了陰冷,甚至為愛獻身。他深知與惡警為敵的后果,但仍毅然前往,里昂和史丹菲爾同歸于盡時的熊熊烈焰,就像人性光明之火的復(fù)蘇和燃燒,照亮了整部電影中的陰暗邪惡。
從文化心理角度剖析,可以看到生母(根的原型意象)的重要性。母愛的嚴重缺失,導(dǎo)致旭仔過早地精神斷奶,令他失去飛鳥的雙腳。而里昂也存在母愛缺失的問題,還有導(dǎo)致他心理扭曲的初戀事件,只有親情愛情再次出現(xiàn)時,生命之樹才長出了新的樹根。
三毛的《橄欖樹》寫出了人類尋根文化心理的共同追尋:“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為什么流浪……//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橄欖樹?!边@首浪子之曲,同樣是以鳥和樹的原型意象,體現(xiàn)了尋根的集體無意識,引發(fā)了無數(shù)人的心理共鳴。從本質(zhì)意義來說,每個人都是精神世界的流浪者,都在跋涉中尋找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兩個主角的生存狀態(tài),用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的話來形容非常貼切:“我所有的自負都來自我的自卑,所有的英雄氣概都來自于我內(nèi)心的軟弱……我以為人生的意義在于四處游蕩流亡,其實只是掩飾至今沒有找到愿意駐足的地方。”
鳥的飛翔、樹的扎根,都是為了尋找到人生終極意義的安身立命:飛鳥需要雙腳來歇居大樹,樹木需要根須來擁抱大地。在集體無意識的文化心理下,兩部影片尋根主題和意象的巧合,體現(xiàn)了東西方社會尋根之旅的沉重和艱辛。高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社會,進一步加劇了人生精神世界的空虛和迷惘,因此我們更需要追尋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陶淵明)。無腳飛鳥、無根盆栽,更是對光明溫暖人性的期待和回歸:愿生命之鳥棲居大樹而高飛,愿生命之樹扎根大地而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