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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手鐲

      2018-11-15 03:53:23楊芳蘭
      遼河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媒婆奶奶母親

      楊芳蘭

      癌細胞像菜青蟲吃菜葉一樣,玩命地啃噬母親的肉體。不到一個月,母親只剩下一副空空的皮囊和痛苦的呻吟。在母親彌留之際,我終于從云南趕回來??吹贸?,我的到來,母親有些許安慰,開始鎮(zhèn)靜下來。我撫摸著她手上裸露的筋骨,不斷用吸管往她微張的嘴巴送水。母親偏著頭,費力吸進一口,不到一分鐘,又連同胃里黑色液體全吐出來。我什么忙都幫不上,唯一能做的就是端著水杯,周而復始地給她喂水,然后再擦嘴,母親再喝再吐。

      癌細胞奪走母親的頭發(fā),卻沒有奪走她清晰的意識和傾訴的欲望。母親拉著我的手,又在嘮叨周廣和的不是。周廣和是我父親。雖然我不愿有人在背后戳他脊梁骨,但嘮叨的是我母親,我又如何管得了?母親說,你出去打工這幾個月,周廣和還是一天睡到黑,你奶奶做好飯菜就起來吃,吃完又去睡,萬一我走了,他連屎都吃不到口。

      別想那么多,好好休息。我安慰母親說。

      第二天一早,奶奶叫木匠來造老屋。

      奶奶在我出生不久就到城里跟大伯住。我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就到云南打工。在母親查出患有子宮癌后我回到熬村一陣子。后來母親做了手術(shù),病情有所好轉(zhuǎn),但欠下大伯三萬元債務(wù)。我不得不再次外出打工。奶奶知道我的困境后,主動要求回熬村幫我。說老實話,以前我一點也不喜歡奶奶,那次我真是感動得淚流滿面。

      我們熬村把棺材稱為老屋。給病重的人提前造老屋,一是告訴她到那邊以后不會遭受日曬雨淋,得個心理安慰;二是給閻王爺打一個馬虎眼,讓病人在陽間多留些時日。

      老屋做好后已是黃昏,天空卻突然陰森森地下起雪來。雪花像梅花那么大朵,夾雜著村莊上空升起的炊煙漫天飛舞,將熬村攪成一鍋粥。我和奶奶把院子里的木屑清掃完畢,瓦楞上已經(jīng)白茫茫一片。我回到母親床前時,她臉色蠟黃,卷縮成一團,兩只手卷曲著放在被子外面,要不是那一雙眼睛還在轉(zhuǎn)動,我以為她已經(jīng)走了。

      老屋做好了?母親氣若游絲地問。

      好了。我說。

      你是讀過書的人,有件事問你。母親翻一個身,眼睛突然有了一絲光澤。

      想不到母親會有事問我,我一臉詫異地望著她,問吧。

      天堂真的存在嗎?

      我很驚詫,母親在臨死前會問我這樣的問題。她的兩眼直愣愣地盯著我,像兩把利劍。對于人死后上天堂還是下地獄這個問題,我一向是不信的。我該怎么回答呢?猶豫片刻后,我決定不讓母親臨終前徒增遺憾。

      有……的。我回答得吞吞吐吐。

      那么,死后就能在天堂見到想見的人了?

      唉,不要說這么晦氣的話,什么見面不見面的。這時我突然意識到剛才不應(yīng)該騙她,其實有沒有天堂,我也弄不明白。

      趁母親望著天花板的功夫,我謊稱接個電話,奪門而逃?;貋頃r,我聽到奶奶和母親在房間說話,仿佛在囑咐什么事情似的。但不一會,就聽到奶奶一邊走出來一邊高聲說: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奶奶一頭撞出來,恰好望見我。先是怔一下,轉(zhuǎn)而又去抹眼淚,手里捧著一個紅布包,里面好像包著什么東西,轉(zhuǎn)眼就進她房間去了。

      冬天白晝本來就短,又是下雪天,黑夜在五點多就把整個熬村籠罩了。我坐在母親床前,聆聽著雪花落在瓦楞上瑟瑟有聲,感到屋內(nèi)更加沉寂。

      要是有力氣到云南老山一趟該多好。母親醒過來后說。

      我說,云南老山?jīng)]什么好看的,跟我們貴州山坡一個樣。

      母親說,你無法知道。

      母親年輕時候經(jīng)常跟我說,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到云南一趟。三年前,榕城通了高鐵。通車典禮那天,母親終于鼓起勇氣到昆明我打工的工地住了兩晚。開始說好在昆明住兩天,然后又去其他地方看看。等我跟包工頭請好假,準備在手機上訂票,母親又說來日方長,家里還有幾頭豬要喂,下次再去。

      這次母親沒有泛指云南其他地方,而是直接說了老山。最近幾個月,我打工的工程隊又搬遷到麻栗坡附近,對于老山便有個大致了解。我就跟母親細致地說起郁郁蔥蔥的老君山林海,奇特幽深的溶洞群,縱橫交錯的貓貓?zhí)鴯{谷,以及天保邊貿(mào)口岸物美價廉等。母親聽得很認真,身上的疼痛好像減輕了一些。沉默一會她突然說,不要說那些沒用的,重點給我說說烈士陵園。

      在母親彌留之際,我不想提到關(guān)于死亡的任何字眼,因為我感覺那是非常不吉利的事情。我故意打開窗戶,寒風帶著幾分肆虐向我襲來,遠處隱隱約約傳來幾聲貓頭鷹的哀鳴?;蛟S它也在寒風中冷得瑟瑟發(fā)抖,或許它也要睡覺了,只是在做最后的掙扎。

      母親說,把窗戶關(guān)了,貓頭鷹叫得瘆人。

      我關(guān)了窗戶,母親要坐起來吐痰。吐完痰后她靠在床頭。我打算跟她說說烈士陵園,可是她說要躺一會,以后再告訴她烈士陵園的事情。

      母親終于安靜下來,我趁機到院子透透氣。雪已經(jīng)下了厚厚一層,踩上去軟綿綿的。墻角有一棵樹,光禿禿的,是苦李樹??嗬畹闹ρ鞠癜汛髠愎牵鑱y地伸到母親窗前。我問過母親,為什么我們家不像外公家院子里栽上桂花樹,到了秋天,滿屋子清香。母親說,我喜歡苦李,雖然結(jié)果是苦的,但在花開時,卻潔白無瑕。母親還說,這輩子多么希望認識字,就算讀過一年書也好啊。年輕的時候,她也算得上熬村一枝花,好多后生找她對歌,她都沒有動心。她是原地選瓜,越選越差,嫁給周廣和后,所有擔子全壓在她一個人身上,老得比芭芒草還快。唉,她嘮叨過后或許都忘了,其實很多事情我記得比她還清楚。

      如果沒記錯的話,應(yīng)該是一九九零年吧,或許更早一點,當時我已經(jīng)換下兩顆當門牙,說話總關(guān)不住風??偸前寻日f成“包袱”,筷子說成“快死”。我是熬村出了名的哭賴包,人家講我長得黑我哭,人家講我長得像周廣和我哭,人家講我吐字不清我哭。反正不管人家講我什么,都能戳到我的淚點,大聲武氣地哭?;锇閭兛吹轿遥偸呛拔遥嚎拶嚢?,打酒糟,蓋不嚴,老鼠偷去大半壇……他們一唱完,我又大聲地哭。每次一哭,只要母親在一旁,我總逃不過她一頓毒打。有人看不過去了,就說,周揚,你一個男娃仔,又不是林妹妹,咋就那么好哭呢?當時我不知道林妹妹是誰。我想,這個林妹妹可能也是個哭賴包。

      有一次,母親給我五塊錢去鎮(zhèn)上打菜油,她說如果今天不哭的話,剩下的五毛錢明天可以買糖吃。我下定決心,就算被人揍一頓也不哭。就在我提著油瓶興高采烈跑到家門口時,由于頭腦處于高度興奮狀態(tài),忘情地看路邊一對扯棒(熬村把狗交配叫扯棒)的狗,結(jié)果腳下踢到一個石頭,竟然把油瓶摔破了。菜籽油嘩嘩往外流,母親聽到破碎的聲音,從屋里飛一樣蹦出來。所有的人都能想象到,我肯定又挨一頓毒打。

      很多時候我都產(chǎn)生懷疑,我到底是不是她親生兒子?我無數(shù)次在村口把水塘當成鏡子,從腦門照到下巴,再從鼻梁照到嘴唇,甚至走路的姿勢我都照過。沒錯,我跟母親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唯一的區(qū)別就是她是女子,而我是男孩。有人說,男兒女相,命好,以后一定大富大貴。母親總是笑笑說,一匹茅草自然有一滴露水,隨他。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懷疑了,我不奢望這輩子能大富大貴,倒希望自己快快長大,好逃離母親的巴掌。遭到母親一頓毒打后,我咬牙切齒地說,等我長大再跟你算賬。于是母親又給我?guī)装驼?。她說,油鹽出好菜,棍棒出好人,現(xiàn)在不好好教訓你,以后又是周廣和第二!那一次我被打得很慘,幾乎是暈厥過去。母親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抱著我坐在地上哭。等我微微睜開眼,她又給我一巴掌。我當然接著哭,但我不明白的是,母親打我后為什么哭得比我還傷心。

      一般情況下,在我哭得幾乎斷氣時,周廣和才會從某一個地方跑出來,把我護在他身后說:楊樹葉(楊樹葉是我母親的名字),你真狠心呀,有氣朝我撒,不要潑在周揚身上。

      母親討厭周廣和,更嫉恨我奶奶。

      聽村里人說,我母親是奶奶用一對銀手鐲換來的。

      我舅舅身有殘疾,家里又窮,三十好幾了,一直找不到老婆。后來王媒婆幫忙介紹一個,女方說,沒銀手鐲定親絕不過門。在我們熬村,戀人之間訂婚必須給女方一對銀手鐲,銀手鐲代表會一直圈住對方,一輩子只愛你一人的意思。我外公拿不出銀手鐲,就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我母親身上。他放出話來,只要誰能出一對銀手鐲,讓他兒子討到媳婦,就把女兒嫁給他。

      周廣和是瘸子,家境還算富裕,由于體弱多病,還喜歡賭錢打牌,熬村的姑娘都看不上他。奶奶得知母親的情況后,就叫王媒婆上門提親,開門見山說愿意拿兩對銀手鐲作為聘禮,一對給我舅舅拿去訂婚,一對拿給我母親。母親一萬個不答應(yīng),好幾次以死相逼,結(jié)果還是被我外公五花大綁送到周廣和家來。嫁給周廣和的母親,兩年過后肚子依然扁扁的。經(jīng)過奶奶再三逼問,周廣和才說出兩年來從沒有機會挨過我母親的身子。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在奶奶的協(xié)助下,我成了周廣和的兒子。母親經(jīng)常打我,周廣和經(jīng)常護著我。我有理由討厭母親,卻沒有理由不喜歡周廣和。有一次我禁不住問母親,你為什么老打我?母親說,看到你就像看見周廣和!我說,你是老鴉吃柿子,對著軟的啄,有本事去打周廣和!當然,她打不過周廣和,只有拿我出氣。

      母親經(jīng)常打我沒錯,但偶爾還是心疼我的。有一天我跟她一起到街上買鹽巴,旁邊有一個油炸粑攤位。母親買一個給我。我問她為什么不吃?她說才吃了幾個洋芋,飽得很。等我吃完抹凈嘴巴后,她又買了一個放在竹籃里。我說,你不是說不餓嗎?她說,買一個給周廣和。我氣鼓鼓地說,他一天到晚賭錢打牌,又不幫你干活,喝醉酒后還罵你,你還買油炸粑給他吃。更讓人受不了的是,周廣和輸了錢,回來就揍我母親。當然母親又會找岔子揍我一頓,這是我最討厭的地方。

      在院子站了一會,感覺寒風涼颼颼的,我趕緊捂住身子走回房間。

      母親已經(jīng)醒了,屋子太沉悶,她又叫我打開窗戶??嗬顦涞挠白痈窡舻牧凉庖黄鹪诖睬盎蝿印0敬宓囊雇硖察o了,一聲狗吠都沒有,只有貓頭鷹偶爾傳來一聲長嘯。

      下輩子變牛也不跟周廣和在一個坡吃草。半夜里,母親突然摸著我的腦袋說。

      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趴在床沿睡著了。母親說這話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因為我知道,在廂房睡得像豬一樣的周廣和雖然是我父親,但他們卻不像其他夫妻一樣相親相愛,而是整天吵吵鬧鬧。記得我六歲那年春天,周廣和來敲母親的房門,母親不肯打開,周廣和就砸門進來。母親操起剪刀要尋短見。很奇怪,那次我并沒有哭,而是躲在被窩里大氣不敢出。

      周廣和被母親趕走后,就跑到廂房住下了,那次他睡了三天三夜。他太生氣了,明明老婆就在屋頭,自己卻像一個鰥夫。第四天早上,周廣和還是不起床,母親敲周廣和的房門。

      求求你,起來耙田栽秧了!

      周廣和驚醒過來,發(fā)現(xiàn)天還沒亮,就說,天都還沒睜開眼睛,起那么早干嘛?母親沒好氣地說,做強盜還早!周廣和不說話了,閉上眼睛,繼續(xù)打呼嚕。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母親氣沖沖地走進房間揭開他的被子說,怎么還不翻身?周廣和說,還早!母親說,太陽都曬到板壁了,你還說早。周廣和說,太陽曬它的板壁,我睡我的瞌睡,關(guān)我什么事?母親說,太陽不關(guān)你的事,但周揚關(guān)你的事。你再不起來犁田耙田,水稻就要在秧田打包了。周廣和說,莫喊我,反正還要睡一會兒。母親說,我起來煮了一鍋豬潲,挑了三挑水,割了一捆牛草,你還睡。周廣和懶得應(yīng)她,身子蠕動一下,翻身又閉上眼睛。母親說,芒種已經(jīng)過去十幾天,家家戶戶都栽完秧了,求你起來幫我把田耙了。周廣和翻了一個身,完全沒有要起床的意思。

      母親的眼淚一下子就蹦出來了,她說,我知道你輸錢心里難受,可你這不是自找的嗎?周廣和說話了。他說,你再拿一百塊錢給我,如果這次還是扳不回來,我一輩子都不去賭了。母親不喊他起床了,一邊抹眼淚一邊在門背后找釘耙說,我和周揚先到干田傍砌田埂蓄水,你起來煮好中飯就給我們送來。

      我不樂意跟母親去干田傍干活,那里山高路陡,周廣和都不去,我為什么要去?盡管我極其反對,嘴巴翹得可高了,幾乎可以在嘴唇上掛一對撮箕,但還是被母親拖著走。

      干田傍離熬村有七八里,山路彎彎曲曲,像一根隨意丟棄的羊腸子。

      頭幾天一直下雨,那天突然天晴,太陽就像吃了興奮劑,舍不得眨一下眼睛。田埂上的茅草被風一吹,嘩嘩作響,好像也受不了這鬼天氣。母親站在水田里割田埂上的青草,汗水像斷線的珠子嘩嘩往下淌。開始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可是太陽往西邊傾斜一些的時候,她突然覺得手使不上力。她丟了鐮刀,到田埂下面的小溪喝了一口水。等她爬上田埂時,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一蓬三月萢,紅艷艷的,在太陽下閃耀著奇異的光芒。此時,母親肚子咕咕叫起來。原來幾個小時都在水里泡著,又沒吃中飯,肚子開始抗議了。母親沒看到我,就大聲喊,周揚!周揚!你在哪里?此時,我正在一丘爛泥田里撿螺螄。聽到母親的呼喊,我以為周廣和給我們送飯來了,趕快洗手朝母親跑去。

      母親問,周揚,你餓不餓?我說,肚皮早貼到背上了。母親說,快過來,這里有三月萢。我說,我不吃三月萢,我要吃飯。母親說,周廣和還沒送飯來,你先吃三月萢。我說,我吃了好多三月萢,越吃越餓,兩眼都冒五角星了。

      母親抬頭望向山路盡頭,還是看不到周廣和到來就開罵了。這個短命仔,死千死萬怎么不死你周廣和,老天真是不長眼呀。罵了一會,不但沒有填飽肚子,連清口水都淌出來了。她吃了一些三月萢后又開始割田埂。心想,周廣和可能已經(jīng)在半路來了。于是她在心里把熬村到干田傍的路程丈量一遍。她開始從半路上的涼水井開始丈量,還設(shè)計周廣和在涼水井喝了一口水??墒钦闪恳槐?,還是看不到周廣和的影子。后來又從家里的廚房開始丈量,甚至還想象周廣和在半路睡了一會的樣子,結(jié)果還是沒有蹤影。這回,她再也沒有耐心等了,丟了鐮刀坐在田埂上一邊哭一遍罵,好你個吳桂梅(吳桂梅是我奶奶),生個兒子不好好教,讓他來世上禍害人。想到我奶奶,母親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樣難受。我大伯父在城里工作,在母親生下我那年,大伯家也生了一個小子。伯媽就跑來把奶奶接到城里帶孩子去了,這一走就不再回來。

      母親心里不痛快,同樣是孫子,你為什么這么狠心呢?這樣想著,母親的視線又模糊了。雖然萬里無云,她卻看不清天空是藍色的,更看不清地上的草叢是綠色的。她打著赤腳,迷迷糊糊踩上田埂,一不留神,踢倒躺在田埂上的鐮刀。就在一剎那,鮮血就像一條長長的螞蟥從腳拇指鉆出來。母親疼得嗷嗷叫。這次她并沒有像以往一樣,隨手扯一把蒿草放在嘴里咀嚼過后敷在傷口上止血,而是像瘋了一樣舉起鐮刀朝腳腕劃了一刀。

      母親的舉動把我嚇傻了,我趕緊學著以前她受傷的模樣,迅速到田埂邊找來蒿草,放在嘴里快速地咀嚼。敷完蒿草,母親突然蹲下身子,抱住我嗚嗚地哭。她的哭泣穿過山梁,刺破天空,卻沒有傳到周廣和的耳朵。

      母親哭得很傷心,我也“哇”地哭了。母親拉起我的手說,莫哭了,我們回家!

      母親拉著我一瘸一拐回到家門口,兩頭豬早跳出豬欄,肚子扁塌塌地,正在院子里拱食墻角的青草。母親叫了幾聲周廣和,沒聽到聲音。丟了釘耙和鐮刀,先到廚房舀一桶豬潲放進豬潲盆,才叫我跟她一起趕豬進圈。

      喂了豬,清掃完院子,母親突然不想做飯了,決定跟周廣和好好吵一架。她丟下掃把,氣沖沖撞進廂房,發(fā)現(xiàn)床上沒有人,只有被子卷曲成一團在床上躺著。

      我趕緊追進來,問母親,我爸呢?

      母親說,死了!

      對于周廣和的死活,我毫不關(guān)心。此刻我只關(guān)心我肚子正餓得咕咕叫,得找點什么充饑,就跑到廚房翻出兩個生紅薯啃起來。

      母親不知道,此刻的周廣和正到我外公那里跟外公理論。周廣和要問外公退回銀手鐲。外公說,銀手鐲又不是拿給我,為什么問我退?周廣和說,我老婆到現(xiàn)在都沒戴銀手鐲,我搜遍家里的柜子都沒看到,肯定是放在你這里了。外公說,這個事我不曉得,你去問楊樹葉。周廣和說,我問過,她說不知道。外公說,她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周廣和說,反正我不管,就問你要。外公生氣了,你再無賴,我打電話喊我崽了。上次我舅舅從廣東打工回來,聽人家說周廣和經(jīng)常有事沒事打我母親,就跑來我家把周廣和打了一頓,他一個禮拜都起不來床。周廣和有些膽怯,但還是眼睛一瞪說,別以為我怕你崽,你崽和媳婦在廣東打工,遠水救不了近火,今天不拿銀手鐲給我,就賴在你家不走。外公肺都要氣炸了,撈起扁擔順勢朝他大腿一拍。只聽周廣和慘叫一聲,蹲在地上。他覺得腦殼暈乎乎的,才記起一天沒吃飯,肚子也在咕咕叫。他想,等回家吃飽了再跟你算賬。

      周廣和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門口時,看到我在屋檐下啃生紅薯,就朝屋里大聲喊,楊樹葉,飯煮好了沒?老子餓死了!

      母親沒有理他,朝灶孔塞一把柴火后在嘴里嘟嚕說,餓死活該!

      盡管母親不愿意做飯給周廣和吃,在添飯的時候還是給周廣和添了一碗飯。因為她知道,如果不給周廣和添飯,他拿起鍋子就砸,大家都別想吃。

      就在我沉浸在一幕幕往事時,遠方傳來一聲雞啼。

      母親快不行了,眼睛緊閉,手腳冰冷,一副安詳?shù)哪印N艺蛩愕揭鹿裾页瞿棠痰芥?zhèn)上給她買的壽衣穿上,她卻突然睜開眼睛。

      剛才已經(jīng)死一回了,但想到還有一件事沒有囑咐你,又轉(zhuǎn)來了。母親說。

      有什么事盡管說吧,聽著呢。我捧著母親的雙手說。

      我死后一定要在墓碑刻上我的姓名,昨天你出去的時候我跟你奶奶商量,她不同意,她說不能破了祖上的規(guī)矩。母親用懇求的目光望著我。

      我不明白母親為什么提出這個要求。在我們熬村,女子去世后,墓碑上是不能刻上自己名字的。比如楊家姑娘嫁到周家,百年去世后,只能在墓碑寫上:故恩妣周母太君之墓,或者楊氏周母太君之墓。

      我叫奶奶幫我照看一下母親,趕快跑去請教熬村最有威望的寨佬。我問寨佬,為什么熬村女子在娘家族譜沒有名字?在夫家的族譜也沒有名字?就連死后都不能在墓碑刻下姓名?寨佬說,熬村的女人死后是不能隨便念她名字的,更不能在墓碑刻下她的姓名。萬一有人過路念叨她名字,就會打擾她在地下的生活,我們活在地上的人也別想安寧。我說,求求你,給我母親的墓碑刻上姓名好不好?寨佬說,任何人都不能破了規(guī)矩,除非不葬在熬村。

      我又跑回母親床前問,為什么一定要寫上你姓名?

      母親沉吟許久,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額頭滲出大顆大顆的汗珠。她用右手緊緊抓住我的左手腕,抓得很緊,深怕一放手我就會跑掉似的。母親說,我愛的人去了天堂,萬一去天堂找不到他,他認識字,他一定能找到我。

      我一下子張大了嘴巴,這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我只聽說母親曾經(jīng)有個心上人,但不知道那個人已經(jīng)去了天堂。我用火鉗扒拉一下火種,準備去柴房取兩根木炭添上。母親叫我別走,聽她說完。

      母親說,他就是在你小時候我經(jīng)常跟你說的樹保叔叔。那時候,他家很窮,又是家里老大,腳下還有四個妹妹。你外公要求他家拿出一對銀手鐲才能訂婚。當時別說一對銀手鐲,就是十斤大米都困難。我跟他商量,我們一起逃出熬村。他卻說,不,你在家等我,三年后,我一定要讓你家對我刮目相看。他說的三年,沒想到是去了部隊。走的那天,他才告訴我,在部隊一個月可以領(lǐng)到七元軍餉,三年后就能買銀手鐲了。我說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但車子已經(jīng)緩緩開動,一切都來不及了。三年時間,很快就到了,就在我想象著我們幸福生活即將開始的時候,卻等來他犧牲的消息。那天半夜,他和幾個戰(zhàn)友已經(jīng)脫下軍裝,可是戰(zhàn)斗又打響了。一陣轟炸后,一個戰(zhàn)友中彈倒地痛苦地呻吟。高低不平的山路,徒手跋涉都困難,用擔架更是走不了。他趕緊背起傷員就走,沒想到后面的戰(zhàn)士卻一腳踩到地雷,同時犧牲的還有二十八名戰(zhàn)士。

      母親說話的時候眼眶濕濕的,眼睛一眨,兩行眼淚就流到枕巾上。母親說,我有愧于他,如果不是因為銀手鐲,他就不會去當兵,就會在家老老實實干活。接著她又摸著自己的臉頰說,相隔二十多年,到了天堂,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認出我?也不知道他在那邊住得怎么樣?

      我努力平復自己的心緒說,一定會認得你的。老山烈士陵園在蒼松翠柏中,背靠青山,面向祖國,山勢巍峨,建筑宏偉,是云南省第一批重點革命烈士紀念建筑物和重點保護單位。在入口處右邊有一塊石刻,石刻上寫道:“三千壯士成雄鬼,上萬旌旗奏凱回,清明白發(fā)斷腸虔,綠滿春山啼子規(guī)。”

      母親打斷我的話,停一會,我喘不過氣來,你去柴房撿兩根木炭把火燒旺。

      等我把火種加大,又倒一杯溫水用棉簽在她嘴唇上粘一下。停頓很久她才緩過氣來說,我有罪,要不是我,樹保娘也不會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我迅速用毛巾給她擦嘴。她卻一把推開我說,趕快把窗子打開,讓貓頭鷹叫得更猛烈一些吧,它催我很久了,我該走了。我打開窗戶,沒有貓頭鷹的鳴叫,倒是有一股冷空氣迎面撲來。母親示意我,她想吐痰。我趕緊把痰盂抬高一點,以免吐在床單上。吐完痰,母親說,我走后你要多給我穿些衣服,我最怕冷。說完,她用力拽緊我的手,看得出,她已經(jīng)使盡渾身力氣,但一會兒又松開了。我本能地摸一下她的鼻息,還在輕微地呼氣。

      不大一會,貓頭鷹的叫聲又開始了,我感到背上涼颼颼的。拿了電筒,走進周廣和的房間,一股酸臭味向我襲來。我拍拍被子,輕輕地說,爸,你醒醒,媽快不行了,你去看看。

      把電筒關(guān)了!周廣和嘟嚕著,伸手來搶我手上的電筒。

      我連忙將手挪開,電筒光就照在板壁上。板壁上有一只大大的蜘蛛正瞪著我們。周廣和坐起來。揉著惺忪的雙眼,沒再說話。

      你快去呀,我媽已經(jīng)不行了。我?guī)е抟粽f。

      周廣和說,別吵我,讓我清靜清靜。

      雖然我媽和你沒感情,但她身體好的時候天天煮飯給你吃,還給你洗衣服洗被子,爸。

      我不想看到她,死后都不要跟她埋在一個山坡。周廣和說完又倒下睡覺。

      你就去這一回,明天我拿兩百塊錢給你。

      兩百塊?周廣和的眼睛亮了一下,轉(zhuǎn)而又有氣無力地說,兩百塊錢還不夠我打幾圈麻將。

      我說,爸,你繼續(xù)這樣下去,你兒子還要不要討婆娘?你還要不要抱孫子?

      周廣和說,竹子不靠靠筍子?

      爸,我給你跪下行不?

      ——周廣和,母親的聲音像幽靈一樣晃晃悠悠從門縫飄進來。我就勢一把拽起周廣和朝母親房間走去。此時奶奶正在給母親喂水。母親深陷的雙眼瞪得圓溜溜的,斜靠在枕頭上,用舌頭舔一下流到嘴角的水滴。母親的嘴唇像干裂的土地,白白的一層灰。她喘著粗氣說,我就要死了,看在崽的面上,以后不要再變賣家當出去賭了,行嗎?

      周廣和斜眼望母親一眼,趾高氣揚地說,你到底存了多少錢?現(xiàn)在可以交出來了吧?

      孽障!奶奶站起來給周廣和一個響亮的耳光。

      周廣和摸著臉,一臉委屈地說,你從小就打我,現(xiàn)在我兒子這么大了你還打我。楊樹葉是你娶來的,現(xiàn)在要死了,你自己管!

      奶奶咬牙切齒地看著周廣和,大顆大顆的眼淚流到滿是皺紋的臉頰。周廣和說,要我管也可以,你們拿多少錢給我?

      母親的眼淚流得更兇了,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可她的力氣越來越小,最后從我手上轟然滑落。母親的嘴巴張開著,她的眼睛瞪得圓鼓鼓,已然沒有一絲亮光,腳手也越來越冰涼。我托起她的雙手,大聲地呼喊,媽!媽!你醒醒!我都來不及孝敬你,你不能這么快離開我。

      我企圖用她的往事喚醒她的意識,我大聲地哭訴:

      母親,你還記得嗎?每次去鎮(zhèn)上趕場回來,總會給我買一包水果糖,還給樹保娘買一包雞蛋糕。我的水果糖是當著周廣和的面送給我的,而雞蛋糕則放在籃子底。等周廣和出去打牌了,你就會帶上我朝樹保娘家走去。說實話,那時候我一點不喜歡樹保娘,為什么那么好吃的雞蛋糕你都舍不得拿給我吃?有一天,趁你去房間撮大米,我偷偷打開報紙來。雞蛋糕太好吃了,香香酥酥的,我一口氣吃了三塊。你發(fā)現(xiàn)了,問都不問一聲,揪住我就是幾巴掌。我說要告訴周廣和。我以為你會害怕,再讓我吃兩塊。結(jié)果你說,你敢告訴周廣和,我就出去打工。后來你經(jīng)常往返于樹保娘家,直到幾年前樹保娘去世以后。

      還有,周廣和三番五次找你要錢。他說奶奶去城里的時候已經(jīng)把全部家當交到你手頭。你撓破腦袋也想不出奶奶到底交了什么家當?shù)侥闶诸^。周廣和說,我爹以前是熬村銀飾最多的人,我哥在城里工作,嫂子不戴銀飾,我媽不交給你交給誰?你百口莫辯,只好從脖頸取下一對銀項鏈交到他手頭。當然不出一個禮拜,周廣和就輸?shù)袅恕?/p>

      還有一次,我跟你一起到鎮(zhèn)上賣洋芋。回到半路時,突然從苞谷地沖出幾個蒙面人,連拖帶拽把你拖到路邊草叢中。我一下子嚇傻了,在路邊大聲武氣地哭,還尿了褲襠。等你披頭散發(fā)從草叢走出來時,目光呆滯,失魂落魄地說,他們沒對你怎么樣吧?后來聽說,是周廣和跟人合伙搶劫你的。你知道后就嗚嗚地哭,發(fā)誓要離婚。周廣和倒是很長一段時間不去賭博了,栽秧時,還破例幫你犁田栽秧。有一天,你從坡上回來,神色慌張地問我有沒有看到周廣和?我說,大清早就跟你一起向(上)山了呀。那時候我的上當門牙已經(jīng)長出一顆,下當門牙又掉了兩顆,說話更不管風。你說,上個屁。我知道周廣和肯定又闖禍了。他跟你上山一會就回來,并問我看到你把銀手鐲放在哪個地方?我說我曾經(jīng)看你放在壇子底。你到廚房一看,壇子已經(jīng)打破,滿地的酸辣椒。你搖搖頭說,狗改不了吃屎!

      熬村的冬天總是涼颼颼的。我九歲那年,村莊上空響起斷斷續(xù)續(xù)的炮仗,大家忙著過年了。跟我一樣大的伙伴們都買了幾串炮仗,拆開來放在褲兜里,走幾步放一顆,特別是看到新鮮牛屎,免不了丟一顆。那天我正炸得滿臉牛屎,你拉起我就走。這是你第一次帶我去見王媒婆。因為兩次去看王媒婆,我就用石頭在板壁上畫一條橫線。那時候我想,要是你再莫名其妙地往死里揍我,我就告訴周廣和。那天,王媒婆在家門口手搭涼棚望著路口,看到我們來了,苦瓜臉立刻變成開心果。她挺了挺腰板,清了清喉嚨,然后嚴肅地說,那男的是銀行退休干部,老婆死了,兒女在一邊住,你去了錢不是由著你花呀。你張大了嘴巴望著王媒婆。王媒婆更加得意地說,只要你答應(yīng),過完年就來接你。

      你望著我半天,又看王媒婆半晌才問,王姨,你怎么想到給我介紹對象?

      王媒婆說,你跟周廣和的婚姻已經(jīng)名存實亡,我知道你喜歡的人是誰,但他已經(jīng)忘記你了呀。

      你說,王姨,你不能這樣,周廣和還活得好好的。

      王媒婆胸脯迅速起伏起來,她轉(zhuǎn)過臉去看在地上啄食的小雞,悶聲悶氣地說,周廣和整天打牌喝酒,走路都要被風刮倒,這樣的人能活多久?

      你拉起我就走。我說為什么不喜歡閑(錢)?有閑(錢)就有肉吃了。你朝我屁股一巴掌。你說,以后講話把風一點,聽到?jīng)]?我當時真害怕你回家又揍我一頓。讓我沒想到的是,你回家并沒有揍我,而是趴在床上嗚嗚地哭。

      你第二次去看王媒婆,是在過完年不久被周廣和打一頓之后。那一次,王媒婆我們仨人都站在院子里,風很涼,不時有巴掌大那么一張枯樹葉從樹上徐徐降落,其中有一片落在你肩上。你肩膀好像長了眼睛似的,直接用手把葉片拿下來放在手里來回揉搓,一會兒就揉成一團碎粒。王媒婆說,快進屋吧,飯都做好了。進到屋里,飯已經(jīng)擺上桌子,一個男人正在往酒杯倒酒。吃飯時,男人不斷往你碗里夾菜,也往我碗里夾菜。你吃了半碗飯卻突然要走。王媒婆送我們出門來。你哭著說,王姨,以后別喊我吃飯,我不會再來了,我還是要守周揚,周揚不能沒有娘。在回來的路上,你說,以后周廣和問你什么都不要說,好嗎?我點點頭,抿著嘴不敢說話,以至于后來也很少說話。我知道我為什么沒說,因為我們熬村好多大人都外出打工,跟我一樣大的伙伴就像孤兒一樣,沒人疼沒人愛了。

      那天從王媒婆家回來,天色還早。可能是要下大雪的緣故,天空昏昏沉沉的,讓人透不過氣來。你回到家就生火做飯,你要做飯給周廣和吃。因為周廣和打牌回來,看鍋子還是空的,肯定又會拳腳相加。你一邊生火,一邊抹眼淚。周廣和呢,天黑時,才從外面一頭撞進來,一句話都沒說,只是不停地用嘴巴哈氣。我估計是白天跟你走了很長的路有些困了,周廣和進來一會兒,我就迷迷糊糊地跑進房間睡下。剛閉上眼睛,就聽到廚房傳來周廣和大聲罵娘聲,然后是你嚶嚶的哭聲。不過聲音很細小,如果不仔細辨聽,還以為你在粗重地呼氣吸氣。我縮在被窩里不敢大聲出氣,等周廣和揪住你的頭發(fā)沖進房間來時,我終于忍不住大聲哭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哭,也許是害怕吧。反正,我的哭聲跟你是不一樣的,我的聲音比你要大很多。后來,我的鼻涕也流出來了,我不敢爬出被窩來擤鼻涕,只好用枕巾悄悄擦掉。

      說到這里,母親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猙獰,仿佛有萬箭穿心。她嘴巴大張,像要吶喊,卻叫不出聲音。我走到廂房,看著躺在床上的周廣和蜷縮成一團,嘴角流著涎水,一副癡傻的模樣。從小到大,我看到周廣和都是這樣睡覺。要不然就是吃過飯后,如果不出去打牌,就坐在沙發(fā)上紋絲不動地抽煙看電視。母親怎么念叨也是白搭,有時候他還會振振有詞地頂撞一句:有你在的一天,怎么輪到我做家務(wù)?

      我一下子決定,尊重他的喜好,睡吧,母親不在了,我也會外出打工,再也沒人念叨他了,讓他睡個夠。

      再次回到房間時,母親眼里已經(jīng)沒有光亮,嘴巴緊閉,頭朝一邊傾斜,怎么叫喚也不應(yīng)答了。我撫摸著她皮包骨的雙手,一股寒涼像針尖一樣刺進我身體,我顫了一下。你真的走了么?母親,你真的不再揍我了么?我突然想讓母親能狠狠揍我一頓。我抓住母親的雙手,用力地呼喊:媽,媽——

      母親才五十歲,上坡挖地,下田栽秧已經(jīng)是她全部生活。只有農(nóng)閑時,陽光潑灑在大地,她在屋檐下拿起針線繡花的一舉一動還殘留著少女時代的陰影。在母親孤獨的身影背后,我能感受到她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她對命運不公的嘆息。母親說,一定要讓你多學文化,以后一定不會干涉你的婚姻,不會讓你重復我的老路。現(xiàn)在,母親再也無法開口說話了,再也無法向我嘮叨她的過去。也許母親經(jīng)歷太多磨難后已經(jīng)習慣了疼痛。她的生命中還有過什么樣的苦楚要向我傾訴?作為她的親骨肉,就算是我展開想象的翅膀,對于她心中的秘密也終究是個秘密了。

      去年春節(jié),母親突然說肚子疼得厲害,可周廣和要等著她做飯、洗衣,還要喂雞、喂鴨、割牛草,她只好拖著疼痛的身軀勞累著。直到過完元宵節(jié),我又外出打工后,母親再也起不來床,才想到去醫(yī)院檢查。在鎮(zhèn)醫(yī)院檢查后,醫(yī)生拿著B超結(jié)果遲疑很久才說,再到縣醫(yī)院復查看看。母親一下子傻了。因為以前她的一個朋友得了子宮癌,她陪她一塊做的檢查,醫(yī)生也是這樣對她說的,不到一年,她的朋友就丟下孩子去了另一個世界。母親拿著檢查結(jié)果,坐在醫(yī)院門口嚎啕大哭。母親說,可能是機器出了毛病,周揚還未當家娶媳婦,我怎么能走掉?母親拿著檢查結(jié)果給我打通了電話。母親說,周揚,萬一我有什么事該怎么辦?我安慰她說,鎮(zhèn)醫(yī)院的設(shè)備不先進,一定是弄錯了。然后我又例舉了一個朋友在昆明醫(yī)院被誤診,急白了頭,差點就要切除脾臟,后來又去北京復查,結(jié)果是虛驚一場的故事。母親轉(zhuǎn)而破涕為笑,說肯定是醫(yī)院弄錯了。其實母親不知道,我當時心里也很著急,只不過是編了一個故事安慰她。母親一個人又到縣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縣醫(yī)院又建議到州級醫(yī)院復查。母親再次打電話給我時,我已經(jīng)感到事情的嚴重性,迅速跟包工頭請假回來。我們到省城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出來時,醫(yī)生把我單獨叫到一邊問,你家大人呢?我說,我就是大人。醫(yī)生看了我半天,疑惑地問我,你多大了?我說,剛滿十九。醫(yī)生看她沒有跟來,就說,初步斷定病人已經(jīng)癌癥晚期,腫瘤已經(jīng)像雞蛋那么大,手術(shù)切除癌細胞,可以活三到五年,當然也有活到十年以上的,就看個人身體恢復狀況。不做手術(shù),最多三五個月,她的肚子會漲起來,等腸子、肚子爛掉后就沒人了。

      我回到母親身邊,強忍著淚水說,沒什么大問題,你肚子里面有腫瘤,醫(yī)生說切除以后就好了。在我紅腫的眼眶里,母親讀到事情的嚴重性。沒想到母親卻說,死馬當成活馬醫(yī),手術(shù)疼點沒關(guān)系,只要讓我多活兩年,看到你成家立業(yè)就放心了。那時,我看到母親對生命的無限渴望。

      按照醫(yī)生治療方案,三天后可以做手術(shù),手術(shù)可能要進行四個小時。手術(shù)頭天晚上,母親說要洗一個澡,萬一手術(shù)后醒不過來,也好干干凈凈到另一個世界。

      早上8點,母親被推進手術(shù)室,我在手術(shù)室外焦急地等待。一個小時后,護士開門出來,說病人出血過量,要家屬迅速到血庫買血。我來不及猶豫,迅速跑到血庫,血庫的人說要先交錢,兩千塊錢兩袋。我又迅速跑到收費處,排了長長的隊伍交錢后,血庫值班的護士又去衛(wèi)生間了,我急得在門口打轉(zhuǎn)轉(zhuǎn)。接連買了四次血后,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多。做完手術(shù),醫(yī)生說,手術(shù)很成功,但病人重度昏迷,要送去重癥監(jiān)護室。我終于松了口氣,我不敢到母親睡的病房休息,因為怕看到空空的床位再也等不到她回來,就跑到醫(yī)院大廳靜坐。在大廳坐一會,醫(yī)生打來電話說,你要做好人財兩空的準備,病人失血過多已經(jīng)休克,隨時準備幾萬塊錢買血……得到這個消息,我一下子懵了。我身上帶的兩萬塊錢已經(jīng)花光。已經(jīng)好幾年不哭泣的我又在醫(yī)院大廳嗚嗚地哭了。

      沒想到死神最后被母親打敗了,昏迷三天三夜終于睜開了眼睛。虛弱的母親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豬喂潲了沒?

      手術(shù)出院后,我說要留下來陪母親化療。母親說,我能挺過去,家里醫(yī)病已經(jīng)花光了錢,我怕是好不了多久,你出去找點錢,以后好討媳婦。在母親癌細胞完全擴散的日子,母親還打電話給我說挺得過去。我深深記得,前幾天奶奶打電話給我,說母親的癌細胞已經(jīng)完全擴散,唯一的治療方案就是輸營養(yǎng)液。母親一再請求醫(yī)生,有辦法讓胃撐開來嗎?我會努力吃飯,周揚還沒當家,我還想多活兩年。醫(yī)生說,改天給你做個胃鏡,如果可能,就在胃里安一個支架,讓食物直接流進大腸去。但這個手術(shù)有很大的危險,萬一支架滑進大腸,你又要做一場手術(shù)。母親連連哀求醫(yī)生說,做手術(shù)我不怕,只要能吃下東西。

      我能想象得出,當時母親對生命的無限渴望。

      母親穿上壽衣裝進棺材后,外公在我小表弟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來了。他一來就“撲通”一下跪在母親的遺像前,眼淚汪汪地說,爸錯了!一個八十歲的老人,放聲大氣地哭。無論我們怎么勸他,他只是搖頭。我哭,舅舅哭,外公哭,奶奶哭,我們所有的人都哭。

      熬村的人都來幫忙料理母親的后事,但守靈的事情只能兒子承擔。奶奶怕我一個人孤單,從早晨到夜晚都陪著我。直到出殯那天早上,道士先生說親人可以最后一次瞻仰逝者遺容時,奶奶突然大聲說,等一下!道士先生嚇了一跳,正要問原因,奶奶從懷里掏出一個紅布包,打開布包后,一對銀光閃閃的銀手鐲展現(xiàn)在大家眼前。奶奶說,這是祖?zhèn)鞯睦香y打的手鐲,老銀的含量是百分之百,而以前拿給楊樹葉訂婚的手鐲是市場上賣的侗銀,侗銀的含量只有百分之五十。侗銀里面摻有大量金屬,摸上去有一股刺骨的寒涼,而老銀是暖的,摸上去雖然涼手,但它并不刺骨,長期穿戴還能拔出人體寒涼。

      道士先生明白奶奶的意思,接過銀手鐲給母親戴上后蓋上棺蓋。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村口出現(xiàn)一座不同尋常的墳?zāi)梗贡峡讨y光閃閃的七顆大字:周母楊樹葉之墓。我站在墓碑前,仿佛看到母親戴著銀光閃閃的銀手鐲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樹保叔一眼就認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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