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藝
母親今年六十九歲。按我們老家過生日的風俗,這是人生第一個重要生日,俗稱“大生日”;所以今年中秋我無論如何都要回到母親的身邊,為她慶生延壽。其實母親生于農(nóng)歷七月,正是《詩經(jīng)·七月》里“七月流火”的節(jié)令,過了七月就是四季中最忙碌的季節(jié)。這似乎也驗證母親忙碌操持了大半生的宿命。由于工作原因,只能變通中秋放長假時回老家。
許久沒有見到母親了。她清瘦卻風采依然,在廚房里煎炒烹炸,雖有條不紊但明顯動作緩了。畢竟是古稀之年了。晚上一桌十幾個菜,一家人一起說著溫情的話語,明顯雜糅著禮貌和分寸。難道是聚少離多才會有的距離?其實,我從小就與父母聚少離多。也許隨著自己不再年輕,那少年時對父母流于言表的依戀羞于外露了吧!母親沒有變,是我變了。
吃完晚飯,我走出了家門來到小區(qū)隨便走走。這個我曾經(jīng)熟悉的城市,我把青澀與單純留給了它,更把我的初戀與那個穿鵝黃毛衣的女孩留給了它;這一份美好收藏在我心底從不輕易示人。在異鄉(xiāng)打拼的余暇,我偶爾會想起這些,猶如深秋田野的晨霧,稀薄易散;但卻是我心靈深處收藏的一劑良方,能治愈漸行漸遠的鄉(xiāng)愁。讓我難以忘懷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我真的回不去了。雖然地理的故鄉(xiāng)依然在二百多公里的地方日新月異,那里還有我的親人與那么多的同學。留在記憶中的有徘徊于鏡湖煙柳下稚嫩的臉龐,有赭山公園里春天的野果,有汀棠公園夏日戲水的喧鬧與無忌,有秋天月下捕捉流螢的興奮……而這些隨著我多年之前的離開,這座城市的變遷與成長,我只能是一個無奈的旁觀者;在外省的街頭為稻粱謀卻感覺到它離我遠去,終致讓“故鄉(xiāng)”成為一個文化符號。我注定成不了西晉的張翰,為了思念故鄉(xiāng)美食莼菜和鱸魚而辭官回鄉(xiāng)。他讓鄉(xiāng)愁具體到美食。其實,鄉(xiāng)愁不就是由像美食這樣具體的事物所組成的嘛!
就像這個中秋,我回到了這里,一切都變得陌生,只剩下依稀可辨的鄉(xiāng)音,讓我感覺到故鄉(xiāng)的影子若即若離。故鄉(xiāng)夜晚的天空,沒有本應該出現(xiàn)的朗月,天空晦暗飄著雨絲,潤染著我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膚,黏稠冰涼,這多像一次久遠地觸摸,讓顫栗與懷想并存。懷想那些有月光的夜晚所組成的歲月。
父親十八歲就離開故鄉(xiāng)成為了軍人。這之后,我的命運也變得顛沛流離。有時與父母隔著萬重關山,有時雖在一地卻依然很難見到。那時,我應該剛上小學吧!離開朝夕相處的爺爺來到父母的身邊,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我感到失落與哀傷。放學后都是我一人回家。父親則經(jīng)常披著月光而歸。每每我躺在床上,夜晚的安靜是凝固的,我就像棲息于琥珀中的蝴蝶,釋放出五彩繽紛的想象。時不時就有火車的鳴笛劃破夜空傳來,再聽著它遠去,我就會想它會不會經(jīng)過老家的田疇,經(jīng)過爺爺?shù)纳砼?。更多的時候,我睜大雙眼側臉看著窗外的月亮,它一點點的升高,照進家里的面積越來越大,直到鋪滿我的床前,此時我會安然睡去;因為父親就要回來了。
那時的月光特別明亮,薄紗下的空間干凈得沒有一絲雜質。我經(jīng)常夜晚會抬頭癡癡地望著它。暗藍的天空就像舞臺的布景,那枚高懸的月亮就是夜空的主角。它真的如羊脂玉那樣晶瑩,月中的綽綽山影與那段盡人皆知的傳說無關;我覺得是玉中的瑕,如夢如幻。
通往家里的路兩邊全部都是香樟樹,大約有一兩公里長。這些香樟枝干粗壯樹冠濃密,在我到來之前它們都已成參天之勢。這是一條很少有人走的道路,除了庫房的工作人員,外人幾乎很難涉足。走在這樣的林蔭道上,如果是一個人時,感覺空寂和不可掌握,有時甚至懷疑有什么跟在身后,我會有一絲害怕。但遇到月圓之夜,我還是會選擇出來走走。月光穿過枝柯樹葉交織的空隙傾瀉而下,斑駁陸離地灑在腳下的水泥路上。我在時有時無的月光下慢行,這是一個黑白剪影的世界,激活了一個少年孤寂內(nèi)心的童話世界。我沒有感到害怕。在這樣的夜晚,它的寧靜祥和此時只屬于我一個人。我是那樣的迷戀與不舍。我的臉上掛滿了笑容。我能清晰聽到路邊草叢各種蟲子的鳴叫,這些低吟淺唱穿透了月光,穿透了空寂,讓我回到了童年回到了爺爺?shù)纳砼?。有時走著走著就聞到了一縷幽香,才發(fā)覺春天來了。那些細碎的香樟花腋生在樹枝間,純白而濃密。這些花,是香樟樹的月光。
自從來到父親身邊,每個清晨都會被父親叫醒,跟在后面“出操”。隊列依次是父親、我再后面是弟弟。父親喊著“一二三四”的口令,我們父子三人在香樟夾道的樹蔭下要跑四十多分鐘。我特別厭煩寒冬跟父親“出操”。那時的冬天特別的冷,水塘和消防池的冰結得很厚,我們都能在冰面上滑行。清晨如果有風,我都不敢張嘴說話,因為刺骨的冷若鉆進喉管會讓我憋悶且長時間說不了話。不過冬晨的月亮還是別有不同,光亮更加的凄清與生硬,月牙如刀高懸天幕,刃口像剛打磨過,鋒利孤冷。它仿佛不是一把刀,而就是它自己。圍著它周邊的星子,是這把刀剛剛砍下所蹦出的火花。此時我分明感覺到,父親所喊出的“一二三四”,就是聲音的火花,更是父親身為軍人的威嚴。
時間很快,我上高中了。但我的性格沒有多大改變,大部分時間沉默寡言,喜歡獨處,喜歡夜晚癡癡地望窗外的月光。
這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年紀,身體悄然發(fā)生了變化。也就在這樣的年紀我開始迷上《紅樓夢》,被書中男歡女愛的情節(jié)弄得魂不守舍。能讀完這本書也挺不容易的,我做了一個牛皮紙的書封,在上面用碳素墨水寫上大大的“語文”。就這樣在父親的眼皮底下若無其事地讀著,可能從沒有過如此的沉迷“學習”,引起了父親的懷疑,有次干脆趁我讀的時候拿過去,結果直接把這本《紅樓夢》扔進窗外的池塘里。不過幸好我已讀完了它。
每晚伏案學習到夜深人靜,月光從窗外照射進來落滿書桌,我就會記起黛玉的那句“冷月葬詩魂”,莫名的愁緒就會襲來,整個內(nèi)心像被掏空。青春期的懵懂與萌動其實是并存的,這一切只有如水的月光知曉……
我的隔壁班是幼師班,全部都是女生。這些女生不僅容貌如花,且個個多才多藝,身上所流露的氣質超凡脫俗。她們走在校園里,站在走廊上的男生都會投注如癡的目光,那樣的眼神誰都看得懂。這大概就是初戀的目光吧!就如同川端康成筆下的《伊豆的舞女》,那男生一直跟在一路演出的舞女熏子后面,直到分別看著她遠走連手都沒牽過,最后“任憑淚泉涌流”。而這一切是那樣的干凈和美好。這也如同大部分人的初戀,沒有結果卻一生珍藏內(nèi)心。
也就是在那年的元旦晚會上,我鼓足勇氣給那女孩送了一張音樂賀卡,里面還夾了一張紙條,“晚會結束后,足球場上見?!蔽姨崆半x開了會場來到足球場上等她。偌大的足球場在夜晚的月光照射下,空曠寂寥。月光純凈而明亮,但在這樣的嚴冬,它讓我體驗到寒冷的本身。月光照亮了足球場的每一處,也照亮了每一處的寒冷。
那女孩真的如約來了。我們就在足球場的賽道上走著。我的心怦怦地跳著,竟然說不出一句話,此時的月光照亮我的笨拙,無處可藏。感覺我們倆的腳步聲是緊隨的身影發(fā)出,和自己無關。在這四百米的賽道上,白天本應該是勇者的舞臺;而月光下的賽道,當屬才子佳人繾綣纏綿后丟魂落魄之所。很顯然,那晚,月下佳期時,我才盡了,或許根本就無才。唯一的一句對話:
“你冷嗎?”
“我們還是早點回去吧!”那女孩冰冷地說。
就如同冰冷的月光讓如水的內(nèi)心凍結成冰……
十多年前,我從老家的《安徽青年報》跳槽至現(xiàn)在的這座太湖南岸的小城。工作性質所定,經(jīng)常披星戴月回家。拖著疲憊的身影走在月光下,卻無心抬頭看它的陰晴圓缺,更想不起與它有關的美麗傳說。我再難找到當初美好的感覺。
或許也只有過年過節(jié)時,如果天空有月亮的話,我會再次關注它。同一輪明月照在我的窗臺也會照在老家父母的窗臺。此時我特別強烈地想念他們,想念老邁的父母過得好嗎?身板還硬朗嗎……我想,同樣會望穿這輪明月的父母也會惦記身在異鄉(xiāng)的兒子過得怎么樣。
這樣的月亮賦予了像我這樣的游子更濃的精神依戀。我把它看成是“游子的月亮”。為此我曾寫過一首《游子的月亮》發(fā)于1996年4期《詩刊》,現(xiàn)抄錄如下:
只有在這樣的夜晚
思緒斷腸 淚水滑落
秋夜的風好涼
床前結霜
漂泊無數(shù)個秋夜
心中升起
同一枚月亮
夢中老屋 荊扉虛掩
母親還獨伴油燈 縫補
遠方的牽掛
秋夜的風真的好涼
霜打伊人 兩地
共思一枚月亮
旅羈他鄉(xiāng)
不改的情結
永遠珍藏 一枚
游子的月亮
詩,雖然還年輕;但分明我已經(jīng)感覺到自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