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兜系列動畫電影中的港式溫情

賴新芽

(杭州職業(yè)技術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在近年來涌現(xiàn)的國產動畫電影中，麥兜系列動畫無疑是極為特殊的。在麥兜系列誕生后的16年中，其本身成為一個人們耳熟能詳?shù)膭赢婭P，并且?guī)缀鯖]有一部成功的模仿之作誕生。除了去中心化的、意識流式的，而又能讓無數(shù)成年觀眾落淚的敘述，以及真人影像與動畫結合的奇異畫風以外，麥兜系列的一大特點以及其對于其他地域動畫人的不可復制性，就在于其濃郁的地域特色。在麥兜系列中，一種屬于“港式”的綿綿溫情不斷打動著觀眾，甚至形成了人數(shù)極多的“麥兜族”。

一、香港底層生存境遇的還原與關懷

從第一部《麥兜故事》(2001)開始，主創(chuàng)就一直聚焦著香港的草根階層，在電影人物輕松、幽默的對話下，電影敘事籠罩著一層沉重。電影是從已經(jīng)成年的麥兜對自己童年的回憶開始的。麥太在即將臨盆時希望兒子能夠長得跟周潤發(fā)、梁朝偉一樣帥，聰明、福星高照等愿望幾乎都沒能實現(xiàn)。麥兜不僅從小就長得不帥，頭腦平平，而且在成年后還日日奔忙，成為一個負資產人士。這一對人物的設計是極能打動正疲于工作，承受供房、供車壓力的觀眾的。在香港底層生存的觀眾在銀幕上看到麥兜母子，其實看到的就是自己。麥太為了掙錢而拍更年期藥的廣告，能隨時流下眼淚，麥兜夸母親，麥太卻表示自己這個年紀的女人要擠點眼淚是很容易的。生活的殘酷，人們在經(jīng)濟波動面前的無力以這種自嘲的方式傳達給觀眾。尤其是和后面幾部續(xù)集不同，在《麥兜故事》的結尾，麥兜是以真人的形象出現(xiàn)在觀眾面前的，這更讓觀眾能夠寄托同感。

在電影中，幼年的麥兜從來沒有出過深水埗，他因為電視上的一則關于馬爾代夫的廣告而將那里視為天堂，甚至把廣告詞背得滾瓜爛熟。麥太曾經(jīng)為了哄麥兜吃藥而答應過要帶他去馬爾代夫，結果自己的卡里卻只剩下三千多塊錢。為此麥太不得不買了兩張山頂纜車票，騙麥兜這就是飛機，帶麥兜去了太平山，告訴麥兜這就是馬爾代夫，麥太還從家里帶了魚便當，在太平山和麥兜一起分來吃。麥兜真的以為自己就在馬爾代夫和母親一起度假，這成為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麥太盡管文化修養(yǎng)不高，但是卻始終盡可能在母子倆窘困的生活中尋找尊嚴和樂趣。又如麥兜曾經(jīng)非?？释茉谑フQ節(jié)像外國人一樣吃到火雞，而不是吃母親買的烤鴨。于是麥太咬咬牙真的買了一只烤火雞?？倦u的購買和烤制過程為麥兜醞釀出無限的期待，他后來才意識到，烤雞最好吃，讓人感到最幸福的時候就是沒吃到和吃第一口的時候。由于家里只有兩個人，這只烤雞沒能被吃完，并被麥太以各種方式烹飪成其他菜，一直到端午節(jié)，還用來包粽子，最后不得不將剩雞肉丟掉。麥兜才發(fā)現(xiàn)，烤雞在他們家的時間，比雞的壽命都長。窮人偶爾一次的奢侈，卻成為長久的折磨。

在電影中，主創(chuàng)使用香港的真實地名與景色，如麥兜居住的大角咀，麥兜去拜師的長洲，幻彩香江的燈光表演，尖沙咀密密麻麻的人群等，隨著麥兜母子搭乘各種交通工具，觀眾仿佛也跟著游歷了香港的各條大街小巷。觀眾在幾乎每一部麥兜電影中，都可以看見密密麻麻的灰色高樓以及腳手架。香港永遠處于拆遷，建設，再拆遷，再建設中。在《麥兜菠蘿油王子》(2004)中，麥兜的幼稚園就要被拆遷，陳老師的薪水也發(fā)不出了，而就在麥兜家即將被拆遷那一刻，負責拆遷的部門卻解散了，這些情節(jié)都是極為生活化的。在景象之外，還有各種香港文化也被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如大包、魚丸粗面、鹵肉飯、茶餐廳等。在人物上，在麥兜的主角意味被淡化的《春田花花幼稚園》(2006)、《麥兜當當伴我心》(2012)中，香港人熟悉的“古惑仔”、上班族、社區(qū)代表等也悉數(shù)登場。包括麥兜在打針前做的噩夢中，出現(xiàn)了一個追逐他的巨大機器，這個機器是由各種亂七八糟的香港商鋪招牌如“某某地產”等、計程車乃至麻將牌組成的，而麥兜逃命之路的兩邊全是傾斜的大樓，可見這些都是讓麥兜恐懼的。麥兜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是一個立體、親切，讓人又愛又恨的香港。

一言以蔽之，早期幾部中的麥兜，完全可以被視為香港邊緣普通人的代表，他生活中的種種苦中作樂完全是底層港人生存境遇的銀幕投射，因此才能感動無數(shù)香港觀眾，乃至在香港之外，同樣有過類似經(jīng)歷和心態(tài)的觀眾。而在后期，也正是因為主創(chuàng)對于香港草根階層人們的奮斗歷程和生活狀態(tài)的挖掘已經(jīng)到了一定程度而不得不開辟新的表現(xiàn)對象，結果在《麥兜·飯寶奇兵》(2016)中，電影丟失了該系列電影的最大特色，不僅“香港味”的靈魂丟失了，麥兜也從原本的普通人變?yōu)橛胁诺?，能拯救世界的小英雄。因此，盡管電影中依然有溫情，但已經(jīng)不再是“港式溫情”，被認為是有失水準的一部。

二、溫情脈脈的親情倫理

在麥兜系列中，麥兜與麥太之間的溫情暖意，麥兜在每個年齡段表現(xiàn)出來的對母親的依戀，無疑是電影中給予觀眾的最大、最綿延不斷的暖意。

由于父親早早地離開，相依為命的母子倆形成了一個超級穩(wěn)定的結構，無論兩人的內外環(huán)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如麥太在香港嘗試過各種工作，也曾為了改變命運而在《麥兜響當當》(2009)中帶著麥兜去武漢學習武功，自己學習做生意，想回香港開一家“快快雞”茶餐廳，但是每次都失敗了。而麥兜則因為智力平平，盡管自己發(fā)誓要為媽媽爭氣，結果功課依然不如意，默書只得了一個H而不是A，被送去所謂的聽莫扎特音樂開發(fā)大腦，結果卻因為隨機分配而聽到的全是通俗歌曲，母子對彼此的依賴和關切都一直延續(xù)著，兩人的生活方式和情感方式也都沒有發(fā)生過劇烈的改變。麥兜發(fā)現(xiàn)母親用電子詞典翻譯了一封英文信，便自己用電子詞典將其翻譯回中文，才發(fā)現(xiàn)母親是在用蹩腳的英文給奧委會寫信，希望能將搶包山加入奧運會比賽項目，因為代表香港成為世界冠軍是麥兜的理想。而麥兜在知道這一點后，更加積極地訓練自己搶包山的技能，盡管他自己也并不喜歡搶包山，但是“因為我愛我媽媽”，他天真地繼續(xù)做這種在成人看來無用的努力。又如麥兜和麥太同時發(fā)誓如果麥兜學習成績變好，自己就不再吃雞，結果在麥兜真的拿了A的時候，兩個人面對一盤雞推來讓去，說自己在減肥，有“拜拜肉”，膽固醇高等。最終麥太說，麥兜即使最后努力了沒有結果也沒關系，大家就吃雞好了。觀眾完全能感受到其中母親對兒子無條件的愛。在麥太帶麥兜去看墓地并裝死時，麥兜瞬間就淚流滿面，在《麥兜我和我媽媽》(2014)中，曾經(jīng)表示“全世界的人不信你，我都會信你；全世界的人不愛你，我也會愛你”的媽媽真的永遠離開了麥兜，讓觀眾也為之淚下。

而在母子之情外，在《麥兜菠蘿油王子》中，電影還含蓄地展現(xiàn)了麥兜對父親麥炳的深情。菠蘿油王子的故事原本只是麥太為了哄麥兜而又不能再講“一句話故事”現(xiàn)編的，但是在講述的過程中，麥太在其中糅入了自己對丈夫的深入回憶和思念，以及作為“一個女人撐起一個家”的單身母親的委屈。包括母親從年輕時對著麥炳喋喋不休，到人到中年每次都講言簡意賅的“一句話故事”，其中肯定隱藏了許多苦痛。而在麥兜的理解和想象中，則把父親想成了一個去完成復國大業(yè)，擁有左膀右臂，威風凜凜的王子。在現(xiàn)實中，麥炳離去的原因是電影沒有交代的，一個原本沉重的故事在麥兜的想象中變得荒誕而可愛。在麥兜系列中，主創(chuàng)反復提醒大家，親子之間的深情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是人們在現(xiàn)代生活中走出孤單迷惘困境的鑰匙。

三、當代個體認同的重構

如前所述，麥兜系列對于艱難生存的港人是充滿關懷的，但是主創(chuàng)并非將港人的生活細節(jié)或心路歷程真實地還原給觀眾，從而書寫一部當代香港人的生存史，而是完全重新建構起一個兒童心目中的當代香港以及生活在這個香港中的自己，給予觀眾對港人港事全新的認知。盡管麥兜系列也遭到了人們就政治意識形態(tài)色彩方面的詬病，但是電影無處不在的溫情策略又使得人們難以用傳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敘事理論來總結麥兜系列。

整個麥兜系列，基本都可以視為麥兜自己的記憶、聯(lián)想和想象，這也是為何電影中的香港等地顯得亦真亦幻的原因。電影中的香港一方面以各種真實的對街道、房屋甚至是商店招牌的還原，讓觀眾感到一種明晰的現(xiàn)實感，然而電影又故意有大量違背現(xiàn)實的設計，如麥兜遇到的校長、醫(yī)生、政府部門的官員、黎根，乃至武當山上的道長等，都長著一個模樣，而其他女性，如道姐等，也都長著陳老師的臉。這是因為麥兜對于與社會上的人接觸以及辨別成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加上麥兜的生活中沒有出現(xiàn)過父親，一旦在麥兜腦海中整理自己的經(jīng)歷時，他就會將男性和女性都自動換為校長和陳老師的面孔。

也正是因為麥兜的這種兒童身份，能更為溫厚地傳達出一種“反成功”的理念。在香港社會的價值觀體系中，人必須要積極進取，城市能提供的福利是有限的，因此“強者為王”“我要做好那份工”等頗富有勵志意味的論調是占主流的，人們一般會認為自己的不成功是因為自己還不夠努力。港人對這一套積極、奮進準則的奉行很大程度上源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香港躍居亞洲四小龍時的繁榮、充滿機會的社會狀況。而在社會成熟發(fā)達到了一定程度，階層的固化就是不可避免的，此時繼續(xù)無法接受自己是“弱者”，無疑將導致香港人有著極大的壓力。而麥兜則對這種功利價值觀進行了委婉的否定。麥兜的許多努力，如練習太極拳、練習爬山抓包子，去應聘演一個角色等，最后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并不是他低能(電影中特意借醫(yī)生之口說麥兜只是善良，并非弱智)，也不是他不想爭氣，而是事實就是如此殘酷，最終的成功者永遠是少數(shù)，并非所有個體都能實現(xiàn)自己想要的所謂出人頭地的世俗成就，人們可以原諒自己的失敗與無力。在完成這一個人的體認之后，人們才能欣賞，獲得這個冰涼時代中少有的溫度。

麥兜系列能創(chuàng)造香港電影的一大票房奇跡，麥兜這只小豬能成為香港漫畫界和動畫電影的傳奇角色和先行者，一方面在于電影的本土精神極其強烈，電影中無處不在的香港元素，構成了它引發(fā)觀眾共鳴的“港式”一面；而另一方面，電影又對于某種似乎已經(jīng)成為主流價值觀的個人體認進行了飽含人文關懷的糾偏，這正是電影的“溫情”所在。

以香港人為主體的“麥兜族”的誕生并不是偶然的。在看似不知所云的麥兜系列電影中，袁建滔、趙良駿以及謝立文、李俊民等主創(chuàng)們進行了多重言說，電影秉承著“其一貫的溫情、無厘頭的高效風格，快樂中帶著淡淡的憂傷”。這七部被打上了香港烙印的電影有著多重主題指向，也有著其獨一無二的文化成因。在麥兜系列中，主創(chuàng)們立足香港，表現(xiàn)出底層港人的生存境遇，他們彼此溫暖的親情，以及通過麥兜這一兒童對當代香港人奉行的某種價值觀進行了消解，慰藉著壓力重重中的香港人?？梢哉f，香港既是麥兜系列誕生的土壤，也是主創(chuàng)試圖守望的精神家園，電影中種種令人笑中帶淚的情節(jié)，有著生發(fā)于香港這片土地的強大的溫情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