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多的詩

秋 千

坐在秋千上的小女孩，水靈靈的

她的媽媽把她蕩得很高

高得，與對面合歡樹頂開的紅花

似乎只差一指的距離

媽媽呀，最初你把她蕩出肚皮

蕩出肉體

現(xiàn)在又將她蕩出塵世

蕩出躁動的夏季

多年前，我也是這樣一個(gè)小孩

現(xiàn)在，我的身體里住著這樣

一個(gè)母親

石 頭

多少次，陪母親去河邊散步

我看到河水中反光的石頭——

它們，同魚兒一樣長滿了美麗的鱗片

它們終身依戀著河床

城市的黃昏

從漸漸下沉的灌木叢中攫取著什么

生活不見得就會回報(bào)什么

因著機(jī)緣的墜落，晚開的梧桐花

在草坪各處播種自己

老婦從垃圾桶中掏出酒瓶、紙盒、食物

掏出干癟的玫瑰與乳房

月臺上，香煙依舊彌漫，跛腳的僧侶

一襲黃衣站成移動的廟宇

公交車?yán)锘ハ嘁蕾说那嗄昴信?/p>

抱怨著近日城市悶熱的天氣

此時(shí)，欹斜的云朵加快著追趕

此時(shí)，僧在敲月下門，花聽不到

我們也聽不到。

火

在你身體里有無限彎曲的空間，

有那么多門沒有一扇輕言打開。

會有某個(gè)夜晚，當(dāng)我們看到地

平線附近徘徊的光亮，已成為

唯美的意象，而那時(shí)，你從口

袋里掏出利斧與盾牌，不拓土

開疆卻只斬自身的荊棘。

年輕的靈魂，孤身一人決絕地

穿越荒涼?從地窖里漫延出的火苗，

作為衡量距離的一種方式，已抵達(dá)

黎明的關(guān)口，我耳邊的叫喊在傳誦

寂寞的真理。直視火焰燃燒，

也是一個(gè)過程，星光巨大的篩子下

樸素的蝴蝶探出半個(gè)身子，

訴說著微小的可能性。

小園賦

他坐著

坐在他素樸的小園中

一言不發(fā)

他面朝樹木的陰影。

樹木，早已落完了枯葉

樹枝被舊日細(xì)不可見的蛛絲裹纏

麻雀兒從遠(yuǎn)處飛來，像另一枚落葉

撲騰躲閃著人們的目光。

在小園里，它沒有被蛛網(wǎng)纏繞

時(shí)而成為樹葉，時(shí)而成為自己

它一生都是灰褐色的，并喜用小喙探探枝頭的薄霜

用腳趾踩踩夜晚的月光……

那些都是秘密的、不露聲色的

卻早已將樹木柔軟的心兒搖得

震顫。

音樂會

恍惚間的錯(cuò)覺，如酒神手持的銀杯

那般傾倒。小提琴蹦出樂符

沿著一些曲線，優(yōu)美、自由的滑動

悲愴、熱情、狂歡從劇場

高大的穹頂而下，在找尋

并消解內(nèi)心的鼓點(diǎn)

是不是該到了，這為自己辯白的時(shí)刻

我向來不奢望，這激越的風(fēng)

伸出千萬只手臂

雕琢我，然后帶著歡愉的

難以抗拒的

極速的流沙

大雨之夜

向雨中的街道投擲背影，在大雨之夜

向建筑物的邊緣，一顆恒久明亮的心搜索宇宙的賦形

在大雨之夜，我的靈魂將要抵近

一只孤鳥，它早已被冷淡的飛雨長久地洗刷

帶著光潔的羽毛，在對岸暗淡的路燈下豎立

它沒有被分派角色，不為獲得

一個(gè)俯身的姿態(tài)而發(fā)出時(shí)有時(shí)無的低鳴

那一切，只可能如秋風(fēng)增加雨的戲劇

當(dāng)你稍不留神，轉(zhuǎn)過身去，它將快速地伸出腳趾和紫喙

并將瘦弱的雙翅悄悄舉離并不豐腴的身體

比起它，我們是否擁有諸多不幸——

水汽中，于燈影之外去另尋一種破碎感

面對上蒼，有時(shí)我們張口，卻又只字不談

想起故鄉(xiāng)，更多小聲說話的人

蹲在低矮的田埂上，守著他們手心的夜晚

大雨之夜，水讓世界變得

那樣近又那樣遠(yuǎn)

我們借用鳥兒來判斷自己的生活

于是我們停止討論，向前行進(jìn)

去觸摸一堵輪廓模糊的墻

讓無數(shù)柄綻開的花傘

窺見一場雨的出生

入冬以后

入冬以后，我所知道的總比

我所不知道的要少

那夜，等待許久

為給被欲望漲破的人間縫補(bǔ)傷口

第一片雪花才沉落

垂首的鳥巢，隔著薄霧

像某種悲傷終于結(jié)痂坐果

又是一個(gè)冬天

它的短暫同漫長一樣不可預(yù)知

美好的事物與殘缺的事物一樣

轉(zhuǎn)瞬即逝

而我所知道的，也不過是——

在新的遺址上

對著自己歌唱

體內(nèi)的光正越來越暗

陽光正越來越少

樹葉未落的反面和濕冷的墻角

彼此依伴，走向春天

窄 門

嘆息，服下透明的毒藥

我巨大的灰色的悲哀

我注意到她衰落的紅顏

在過往的歲月中

總有歌聲，一路飄來

這使我們感到不安

沒有人能逃脫得了宿命

歡樂又何其渺茫

肉體已然空洞

孤獨(dú)者的靈魂在房屋中飄蕩

雖然曾被封閉，也曾被忘記

但通過窄門，明天又將

燃起生命的焰火

留意一種力量

留意一種力量

比如：一日三餐，盛在碗里

被你用雙手捧住的食物

它們深處暗涌多余的鹽花

一種秘密的武器

它們吸引你也將你麻醉

比如：你一會兒低頭看水

一會兒抬頭看云，風(fēng)過了，雨過了

河邊楊柳依依，樹影搖曳

回首，寂靜無聲

鶯飛草長

比如：在清晨、深夜

你偶爾端坐在鏡子面前

窗戶洞開，空氣中彌漫

幽靈的味道，你內(nèi)心空空的通道

不受控制地崩塌又重建

蝴蝶側(cè)身從中飛過，裂隙越來越大

懺悔之詩

這么多年了，從我拿起筆開始

寫這失敗的詩。世間很多事物

我都選擇，不去愛

但又有很多事物，只要我一旦愛上了

便會像那河岸邊的野花野草一樣，盛開、瘋長

直至不可收拾，幾近迷狂

而那迷狂深處的寂靜、驕傲與赴死

又反過來加重我的失敗

有時(shí)候，罪深的人啊，也不必懺悔

有時(shí)候，過多的言語不如沉默

言語、沉默?在加重我的失敗

莫名的失敗。明滅間，一顆璀璨的微星——

升向遠(yuǎn)天，將稀薄之光歸還

光明的泉源，那無際的黑暗

它滿身傷痕，它碩果累累

它，依舊充滿失敗，永恒的失敗

在寺廟遺址之上所想

神臺上早已經(jīng)沒有了神像

香客仍舊在神臺前叩首跪拜

一切極其簡單而又那般莊嚴(yán)

目睹這樣的儀式

我開始在心里擎起一炷心香

去敬入泥的寺廟與含笑的菩薩

敬不屬于頭頂?shù)奶炜?/p>

敬那山川之外的山川與大地

敬，用心香敬無需酒，沿著廟基

只用目送、用手撫摸多年的條石

一個(gè)與世俗搏斗的人羞于啟齒

只得把自己放得再低一些

然后聽高過蒲團(tuán)低過神臺的

啾啾鳥聲

由佛寺里的貓開始，尋找一個(gè)詞

為賦形一只貓，我尋找著一個(gè)詞

——一個(gè)靜止的詞，一個(gè)詭譎的詞

一個(gè)充滿間隙的詞

一個(gè)早已消逝了，死去了的詞

我尋找著這樣一個(gè)詞，其實(shí)

就是試圖從某處，再生一個(gè)詞

一個(gè)詞——

它，跟隨菩薩豢養(yǎng)的小貓

將干凈透明的胡須貼近我

等俯下身去，輕撫它

像撫摸溫潤的泥土

我感到慚愧，為觸碰一個(gè)簡單卻又

難解的詞

尋找一個(gè)詞，在紙上

宿命的是，比光還快些這個(gè)詞

注定會迅疾地轉(zhuǎn)過身，去撲倒另一個(gè)詞

一個(gè)可疑的失重的真理

一個(gè)不可能被拋棄的無限的待考的

虛空

誤 讀

我們看不見它

我們只能看見樹枝的抖動

看見水的皺紋

就像一張弓

一旦拉動

直到擊響記憶懸擱的風(fēng)鈴

就不再停下

就像起身

走向非常高的窗臺

眺望白云之鄉(xiāng)

層層的建構(gòu)

就像黎明的鳥兒蘇醒

站在古老的房梁上

與我們打了個(gè)照面

然后玫瑰花瓣震落、飛升

化成了它們潔凈的羽毛

銀杏之詩

現(xiàn)在，世界雖是一任靜夜無邊，而我的體內(nèi)

風(fēng)勢依舊浩大，所以，是該啟程的時(shí)候了

聚攏然后分散，靈魂擺渡，脫竅而出

目送你們離開，我開始懷疑什么值得被懷念

假使，可以獲得一種掙脫的力量，旋轉(zhuǎn)翻飛如蝴蝶

請向著天空，大地，山峰，河流

帶去我的思想。當(dāng)你們消失，與白云為伍

平原作伴，無限地?cái)U(kuò)大，最后遮蔽群巒

你們是不是，也該為我感到一絲幸福，到那時(shí)

我一定是選擇了，孤身一人，獨(dú)對寒冬

雪沒有聲響，鋪滿山道，往事不可琢磨

像一只灰天鵝，漂浮在漸次明亮的水面上

已沒有足夠的理由，能令我悲傷了

縱使歲月拿起刻刀，我仍立在

晨霧和夕光中輕輕抖動，你們盡管安心離去

——我的葉子，自由的羽毛，就算某物

很快就會過來接替你們，但我相信會有

欣喜的重逢。還有什么不能舍棄

這無邊的靜夜，永遠(yuǎn)是治病的良方

而對于我來說，世間最好的事情

莫過于關(guān)閉了自己搖擺不定的燈盞，和明月

一起推開了人類瘦小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