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庸
小時候的我同時生活在兩個世界里:一個是讓我很不快樂的大人世界,一個是讓我非??鞓返南胂笫澜?。
在大人那個世界里,我觀察到的是每一張大人面孔上那種對生活莫名無奈的表情紋路,每一種大人方式里那種看來合理其實荒謬的行為,甚至有時候,我覺得這些大人就像已經(jīng)被這個世界遠遠拋棄在后面,只是還想假裝追趕。那種感覺令我深深害怕:隨著歲月長大成人,我會不會也踏進那個大人世界,重復(fù)著他們的生活?
所以,我并不像那個年代里其他孩子一樣,希望趕快長大。
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我擁有的是畫畫和想象。我從小住在一幢附小小庭院的日式灰瓦平房里,里面有我的畫筆和小書桌,也是我對抗外面大人世界的秘密基地。與我同住的是窗臺上的螞蟻軍隊、蜘蛛俠客,樹叢里的花朵精靈,躲在床底下的夢妖精,和整天在廁所跳舞的小怪物。
那是我全部的世界,我可以暑假整整兩個月一步都不踏出院門。幼小的我也特別珍惜每一個暑假,因為暑假似乎是我唯一能讓童年停留的方法。
當然,那些暑假終究沒有真正停駐,只是成了我成年后的深刻記憶。
有這樣童年世界的我長大以后,結(jié)婚、搬離老家,也面臨了所有大人的困境。在繁忙的日子里,我盡了一切可能保有自己童年的單純心態(tài),從我的生活方式到我的工作方式,一直天真地、純粹地往那個逝去的童年方向折返。
然而隨著老家拆遷變化,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還是失去了我的童年,失去了那個想象世界,和所有那些陪伴我的精靈、怪物道別了。直到2000年,隨著自己小孩的成長,我重新再過了一次童年。我發(fā)現(xiàn):它們沒有忘記我,我也從未忘記過它們。
我的小孩當年上的是人數(shù)很少、課業(yè)很松的公立小學(xué),我和太太常帶著他翹課跑去找蟲、爬山、看樹、玩水,甚至有陣子他學(xué)期的近半時間都不在學(xué)校,只是和我們在或新或舊的城市街道角落行走。
他一邊走在陽光灑落的前方,一邊嘴里念念有詞講著他幻想故事的情景,回想起來竟奇妙地成為我們一家三口共同的童年記憶。我也很喜歡聽他在晚餐桌前描述他前一晚夢里的怪物。
直到現(xiàn)在,二十幾歲的他還常和我熱烈討論怎樣實際畫出想象的怪獸線條,這時候,我仿佛就可以看到我和他也許共同認識的某只童年想象怪物,和那個有點困惑、有點害怕的小孩,內(nèi)心卻充滿無限自由和想象。
我深深相信:每個小孩那充滿魔法般的童年記憶足以影響他一輩子,而就是那個記憶告訴我們:“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你的快樂是什么?”只是大多數(shù)人在成長過程中逐漸偏離了自我,讓“我”成了“我們”,而我們并不快樂。
也許這個時代很多人覺得,我們這個世界正在慢慢崩解,其實,我們正在經(jīng)歷的是整個過度發(fā)展的商業(yè)社會的一步步“失去”,失去之前曾經(jīng)過度膨脹而被夸飾的某些物質(zhì)生活方式。
小孩的世界是沒有“失去”這件事的,因為小孩子是什么都沒有的,所以更純粹而豐富。每個小孩活在這世上都是一無所有,只有想象力和那種生活態(tài)度——用最直接的方式思考問題,用最想象的方式觀看世界。但奇妙的是,他們因此可以比大人們更真實地觸摸到生活的各種細節(jié),然后想象,然后游戲并且享受這個真實世界。
距離上一本《絕對小孩2》出書已經(jīng)八年了,我看到這個時代里更多不快樂的大人和不快樂的小孩。再畫《絕對小孩3》,我想說的是:
對這個時代的小孩,我希望還給他們一個能做夢的權(quán)利和環(huán)境,在那兒,大人應(yīng)該退到一旁,讓所有的小孩發(fā)揮與生俱來的“夢天性”。因為,錢并不會讓人進步,夢想才會。(gogoing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