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艷麗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杏兒。”
“你為什么叫杏兒?”
“我娘說我出生的時候,杏花開的最好呢?!?/p>
“杏兒,你長得真好看!”
“蘭兒,你也長得好看!”
“這里有好多的花!我們一起編個花環(huán)戴在頭上好不好?”
“好!好!”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杏的墳地,在一片杏林旁邊,此刻杏花開的正好,我和杏卻陰陽兩隔。久久的站在杏的墳前,我思緒萬千,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兒時在林中追逐嬉戲的場景……
杏是我童年的玩伴,那年她五歲,隨父母逃荒來到孟鎮(zhèn),據(jù)說是河南遭了水災(zāi),她們一家三口一路乞討,來到這里。孟鎮(zhèn)人善良好客,就收留了她們一家三口,并給了些荒地讓他們耕種。
杏長得很好看,臉蛋白白凈凈,大大的眼睛,梳著兩根小辮,穿一件對襟花布夾襖,見人很羞怯,總是藏在大人身后。
我娘見她家光景可憐,時常拿些家里的舊衣服,送給杏娘,讓她改改給杏穿,或者做鞋底用。我們兩家住的不遠(yuǎn),面對面住著,中間隔條溝渠。有時候我娘做飯時多做上一碗,讓我端給杏吃。
杏搬來沒多久,我們就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一起玩耍嬉戲。八歲那年,我和杏都進了鎮(zhèn)上的小學(xué)讀書,我爹是鎮(zhèn)上的老師,學(xué)校只有一個教室,一至五年級學(xué)生都擠在一起上課。我爹一個人教著五個年級學(xué)生的課程。
我和杏唯一的特權(quán)就是爹允許我和她坐同桌。杏學(xué)習(xí)比我好,上課從不做小動作,我爹常為我上課做小動作發(fā)愁,他經(jīng)常用教鞭棍把桌子敲的叭叭響,讓我多向杏學(xué)習(xí)。在我的記憶中,我似乎哪里都不如杏優(yōu)秀??晌揖褪窍矚g和她在一起,她心地善良,總是處處讓著我,什么都不和我爭搶。有一次,我和班里男生因為爭奪板凳打了起來,一直膽小怕事的杏,卻沖在前面把我擋在她身后,結(jié)果被那個男生一拳打在眼窩上,眼睛烏青了一個禮拜。
我們上二年級的時候,杏娘給杏生下了一個弟弟。后來杏娘在月子里受了風(fēng)寒生了病,從此一病不起。杏的弟弟不到兩歲時得了肺炎,因為沒有得到及時救治,夭折了。杏娘無法承受失去孩子的打擊,傷心過度,加之久病身虛,病情開始惡化,不久便撒手人寰。
杏娘出殯那天,杏一身素白孝衣,裹著單薄瘦小的身子,手里捧著她娘的遺像,被兩個大人攙扶著,已經(jīng)哭得癱軟了下去,嗓子啞的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看著這個沒了娘的孩子實在可憐,全村人都紅了眼圈,那天,我和小伙伴也陪杏狠狠的哭了一回。
杏娘走了,留下可憐的杏和他爹相依為命。杏變得沉默寡言,她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家里發(fā)呆,不再和我們一起玩耍了。我和我娘去看她,只見她一個人坐在炕角,面朝著窗戶發(fā)呆,表情麻木凝滯。我娘心疼得流下了眼淚,一把把她摟在懷里,說:“杏,大娘知道你心里難過,你娘走了還有大娘了,大娘會把你當(dāng)自己閨女待著,你要是想哭就哭出來,可不敢憋壞了自己……”慢慢的,杏在娘的懷里開始輕聲抽泣,娘一邊撫著她的頭一邊說:“苦命的孩子,想哭就哭出來,這里就我和蘭兒,有沒有外人……”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號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哭,惹得我和我娘又陪著她掉了一回眼淚。
痛失母愛的杏似乎在一夜間長大成人,她每天放學(xué)后就急急忙忙回家,回家就開始生火做飯洗衣?lián)关i。她不再和我一起沒心沒肺又說又笑的玩了,她變得沉郁寡歡,不愛說話,即便微笑,笑后也總能看到一絲只有大人才會有的憂郁。漸漸的,大家都疏遠(yuǎn)了她,只有我一直陪伴著她,替她難過,想盡辦法去安慰她,幫助她。
在我上初中的時候,我爹由于工作原因調(diào)離了孟鎮(zhèn),我的學(xué)籍也跟著轉(zhuǎn)到縣城。走的那一天,我特地來找杏告別,杏大約知道我要走了,她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無論我怎么叫門,她都不開,我只好把自己最心愛的連衣裙和一個帶鎖的筆記本放在她家的窗臺上。筆記本是老姨從北京回來探親,特意送我的禮物,我一直收藏著舍不得用,同學(xué)中我只讓杏兒摸過它,我知道她和我一樣喜歡這個筆記本。我放下東西,對著窯窗說:“杏,想我了給我寫信,有機會我會回來看你的,你一定要好好的學(xué)習(xí),將來考進城里,我們就又能在一起了。”
我走出來院子,聽見杏在低聲的哭泣,我知道,她是不愿意和我分開。我的眼淚也不由自主的流了下來,快步離開了杏破落的院墻。
當(dāng)車子啟動的時候,身后突然傳來了杏的聲音:“等一等,蘭兒,等等……”我透過車玻璃,看見杏在后面拼命的追著車子跑。我要求爹讓司機停車,車子停下了,杏氣喘吁吁的追上來,手里拿著一支嶄新的鋼筆,紅著眼圈遞給我:“蘭兒,我一早就聽大娘說你要進城讀書了,就在趕集時用賣雞蛋的錢給你買了一支鋼筆,你好好讀書,等你考上大學(xué)了,一定要告訴我?!蔽医舆^鋼筆,和她緊緊的抱在一起……
我們就這樣分別了,城里的生活豐富多彩,令我目不暇接,杏也在她所處的鄉(xiāng)鎮(zhèn)上了初中。我們最初分開的那一段日子里,我每月都會給杏寫一封信,寄到她就讀的學(xué)校,她也會給我回信,我們彼此交流著心得。我給她講述城里的生活,她給我講述她生活的遭遇。她說她也想上大學(xué),她的理想是當(dāng)一名醫(yī)生,將來就到農(nóng)村看病。她說要是農(nóng)村有好醫(yī)生,她娘和他弟弟就不會死了。我說的理想是當(dāng)個作家,將來要為她寫一本書。杏回信說:“等你當(dāng)了作家,一定要把我寫的好些,一定給我一個圓滿的劇情,我活得太苦,但愿有一個好的結(jié)局?!薄莻€時候,我們都愛上了瓊瑤的小說。
后來我漸漸適應(yīng)城市的生活,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加上學(xué)習(xí)忙碌和各種活動的參與,我們的書信漸漸少了,再后來就很少給她寫信了。在我上初三的時候,收到了杏的一封信,信內(nèi)容大致意思就是說,她已經(jīng)回村了,讓我再不要往學(xué)校寄信,她收不到,她爹給她找了個繼母,還帶來一個弟弟正上小學(xué),又生下一個弟弟需要人照看,為了節(jié)省家里的開支,他爹勸她放棄了學(xué)業(yè),說女娃遲早要嫁人,念再多書也沒用,讓她把弟弟帶到兩歲就給她尋個婆家。杏為了不使爹為難,就辦了退學(xué)手續(xù),在家一邊帶弟弟,一邊做家務(wù)。
最后一次收到杏的來信,是我上高中的時候,杏來信告訴我,說她繼母的妹妹婁喜嬌,她現(xiàn)在叫她姨姨,給她在靖川尋了個婆家,已經(jīng)訂了婚,農(nóng)村講究黑年不結(jié)婚,所以須等上一年才能出嫁,在這期間,她會隨姨姨去延邊餐館幫忙。
對于杏的處境,我也無話可說,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去幫助她,她學(xué)習(xí)一直很優(yōu)秀,我只是為她中途放棄學(xué)業(yè)而感到惋惜。從那以后,我們便再沒有書信往來。杏在延邊幫她姨姨開餐館,我則投入了緊張忙碌的學(xué)習(xí)中……
再后來,我考上了大學(xué),全家定居省城。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和男朋友同時被省城一所公立學(xué)校錄用。當(dāng)我回家整理東西,準(zhǔn)備開始自己人生新的旅程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直藏在抽屜里的那支鋼筆。沒錯,是當(dāng)初杏送我的那只鋼筆?!幼分囎铀臀业漠嬅妫殖霈F(xiàn)在我眼前,我想起了我們的童年,我們曾經(jīng)的約定……
這么多年了,杏兒,你過的還好嗎?是不是已經(jīng)嫁人了?是不是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了?
我立刻有一種想要見她的沖動。我們曾經(jīng)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如果說這么多年是因為學(xué)業(yè)與諸事的牽絆使我們疏離了,那么現(xiàn)在,正是我和她兌現(xiàn)約定的時候。
那一晚,我輾轉(zhuǎn)難眠,回想起了我和杏之間的點點滴滴。我把我的心事告訴了愛人,他說:“杏兒怪可憐的,明天我就帶你去看她。”有愛人的體貼和善解人意,我感到無比的幸福,依偎著他,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和愛人坐車去了孟鎮(zhèn)。車子在路上顛簸了三個小時后,我們到達(dá)了孟鎮(zhèn)。十多年過去了,孟鎮(zhèn)并沒有多大變化,依然是封閉落后的樣子,但此刻的它,已經(jīng)失去了我兒時記憶中的美好,愈加破落蕭條。我清楚地意識到,我已經(jīng)不屬于這里了,雖然我出生在這里,這里曾經(jīng)有我美好的童年,但我們都不再熟悉彼此的呼吸和腳步了。
村里增加了許多新面孔。是呀!這十幾年間,村里的小伙要娶妻生子,姑娘要嫁人,小孩要成長。但當(dāng)我問起杏兒的時候,她們只是笑笑,避而不答。我在村口老槐樹底下,遇到了四嬸,她已經(jīng)由一個中年婦女,變成了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婆。那時我娘在村里的時候,四嬸和我娘關(guān)系最要好。她揉了揉混濁的老眼,把我左看右看,仔細(xì)打量了一番,笑著說:“是蘭兒,沒錯!長的差點都認(rèn)不出來了,嘖嘖……和你娘年輕時候一樣漂亮,快!跟嬸子回屋去!”她邊說邊緊緊拉著我的手,生怕我跑了似的,把我領(lǐng)進了她家。
四嬸一生不生養(yǎng),后來領(lǐng)養(yǎng)了個兒子,如今兒子娶了老婆就和他不親了,結(jié)婚不久,他們搬去新房子自己單過,四叔歿了,留下四嬸一個人守著老院子過日子。
拉了一會家常,我便問起了杏兒的事情,四嬸臉色陡然變得凝重了,她沉默了一會,嘆口氣說:“哎!她歿了已經(jīng)快一年了……”
“?。⌒託{了?怎么會這樣?她是怎么歿的?是不是得病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感覺事情太過突然,像連珠炮一樣向四嬸發(fā)問。——我不能接受這是真的,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杏好端端的怎么會歿了呢?
四嬸知道我和杏關(guān)系要好,她沒有怪我,握了握我的手說:“哎!沒娘的孩子可憐吶!”說完這句話,四嬸眼圈紅了,她撩起衣襟擦了擦混濁的眼睛,慢慢給我講述起了杏的遭遇。
杏訂婚后,跟著繼母婁氏的妹妹婁喜嬌去了延邊。婁喜嬌在靖川給杏找了個對象,訂婚那年正好是黑年,農(nóng)村講究黑年不結(jié)婚,男方說讓杏在娘家住一年,第二年正月便來迎娶。
婁喜嬌在延邊開了個餐館,正好缺人手,就打起了杏的算盤,讓婁氏說服了杏爹老秦,讓杏隨她去延邊幫忙。杏爹為人耿直,又好面子,為了還小姨子人情,就替杏爽快答應(yīng)了。
杏在給我寄信的第二天,便隨婁喜嬌坐上了去延邊的客車。婁喜嬌為人奸猾,先前的服務(wù)員因為她待人苛刻,工資又低,不干了。于是,她的如意算盤就打在了杏的身上。杏生性善良,乖巧懂事,依著親戚的面子,老秦也不好讓她給杏開工資。來了個免費的服務(wù)員,不光能干好用,若是杏呆上一年,這一年就能省好幾千塊工資開銷。
婁喜嬌一天只管吃管住,就是不給杏發(fā)一分錢工資。婁生就一副巧嘴,特會說話,自從杏來的第一天,她就拉著杏的手說:“咱們是自家人,不分什么你我,在姨姨家就和你家一樣,想吃什么就隨便吃。只要抽屜里有錢,需要買什么就隨便花,姨舍得給你花?!?/p>
話是說的不錯,但杏吃的都是剩下的飯菜,姨姨的抽屜有鐵將軍把門,只有收錢的時候才打開,就連姨夫都沒機會下手。好在杏兒出門時,爹在她的彩禮中拿出了幾百元錢給她帶上,爹說了,咱人窮志不窮,有吃有喝有住就行,能不花的就不花,不能向姨姨要錢花。不過杏想想,自己一天到晚都在餐館干活,也花不了什么錢。
餐館里頭只有三個人,姨姨是掌柜的,姨夫是掌勺的,杏是干活的。杏一天除了端飯洗碗抹桌子掃地,還要幫忙擇菜,一天下來,累得骨頭都散了架。婁喜嬌的細(xì)摳,是出了名的,而且對自己老公更是嚴(yán)厲,最主要一點,不許和周圍的女人說話,人送外號“母老虎”。丈夫強子雖然長的五大三粗,對她卻言聽計從,似乎總有什么把柄被婁喜嬌捏著似的。
婁喜嬌的丈夫強子,話不多,長著一對小眼睛,看人時總是有一種讓人說不出的怪異。杏盡量避免和他目光接觸,干完活早早躲回自己的房間里。姨姨不在的時候她就坐在門口,有意的躲著他。
婁喜嬌住的是一個老式舊樓房,房子很小,是一個套間房,她和丈夫住在大臥室里,杏兒和兩個孩子住在隔壁的小臥室。自從杏住進這個家,老覺得有一雙眼睛,躲在暗處窺視著自己,尤其是在她換衣服或者洗澡的時候,總能聽見門外有輕微響動。她不敢確定這個人是不是姨夫,只是有一次她正在換衣服,姨夫破門而入,眼神很異樣,姨夫聲稱自己在找東西,可是在房子里轉(zhuǎn)了一圈,什么也沒拿就出去了。從那天起,杏便多了個心眼,每天睡覺把門反鎖住。
但不幸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一個禮拜天,姨姨帶著兩個孩子回了娘家,晚上沒能回來。餐館照常打烊,杏累了一天,洗了洗,脫衣服倒在床上便睡著了。在睡夢中,迷迷糊糊聽見門被人打開了,一個黑影閃了進來,躡手躡腳向她床邊移動,這人猛的掀開她的被子,然后伸進來一只大手在她身上亂摸。睡夢中的杏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一下子驚醒,“誰!”驚慌中的杏騰的一下坐起來,順手拉開了電燈繩。刺眼的燈光下,姨夫一絲不掛地站在她的床前,一臉的淫笑。杏嚇得直往后挪,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的。
“姨夫,你要干嘛?”
“杏兒,姨夫想你想的睡不著覺,你乖乖聽話不要亂叫,姨夫以后會待你好的……”
“流氓,出去!”杏拾起手邊的枕頭狠狠的砸向那個畜生。站起身準(zhǔn)備往外逃,強子攔腰一把抱住杏,把她重重的摔在床上,順勢撲了上去,壓在杏嬌小的身體上。面對這樣一個身強體壯的禽獸,此刻,杏的反抗是多么的絕望和柔弱……那一晚,杏被強暴了……
強子在臨走時撂下話:“這件事情最好爛在肚子里,要是讓人知道了,你這輩子恐怕就沒人要了!女人嘛,都會有這么一天的,給了誰不是給了?”
杏渾身打了個激靈,姨夫的話在她耳邊一遍又一遍回蕩。是呀!這種丑事,要是讓未婚夫知道了,他還會要她嗎?這件事情要是再被傳揚出去,她還有何臉面去見世人,誰還會再娶她?何況,她爹的脾氣……
為了不使這件丑事傳揚出去,杏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她不敢告訴任何人,只好一個人偷偷的哭鼻子。屈辱和委屈時時刻刻煎熬著她,她感到一種深深的罪惡感包圍著自己,她感覺自己很臟,一遍又一遍的擦洗著身體,她甚至想到過去死,但她舍不得爹。她唯一的盼頭就是希望能早點嫁出去,逃離姨夫的魔掌,結(jié)束這噩夢般的生活。
兩個月后,杏時不時的感到惡心,吃不下飯。婁喜嬌以為她吃壞了肚子,就從家里拿些治腸胃的藥給她吃,非但沒有效果,嘔吐越來越頻繁。有一天杏終因體力不支,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暈了過去,婁喜嬌急忙把她弄到醫(yī)院,化驗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醫(yī)生拿著化驗單瞧瞧,說:“這不是腸胃的事情,是懷孕了?!?/p>
這個消息對杏來說猶如晴天霹靂,她并沒有意識到事情會嚴(yán)重到這種地步。這件事情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她不得而知,此刻,她只會用眼淚洗刷恥辱和驚恐,除此之外,她毫無辦法來應(yīng)對這突如其來的厄運。
婁喜嬌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給驚懵了,她問杏是誰的孩子,杏只是一個勁的哭什么也不說。
杏意外懷孕這件事情非同小可,婁喜嬌一時也沒了主張,決定盡快把她帶回孟鎮(zhèn),交給姐夫、姐姐來處理。
第二天,婁喜嬌帶著杏匆匆趕回到孟鎮(zhèn)。一進門,婁喜嬌便拉著個臉,對杏爹陰陽怪氣的說道:“吆!姐夫呀!瞧瞧你養(yǎng)的好閨女,肚子都被人搞大了居然自己都不知道,真是丟人,人家男方再有三個月可就要舉行婚禮,你看這事情咋弄了嘛?”
“啥?你胡說!杏怎么可能懷孕了?這是怎么回事?”杏爹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驚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他怎么也不相信這是真的。
婁喜嬌冷笑一聲,把化驗報告單拍到桌子上說:“姐夫,這種事能隨便說嘛,你自己看看,我的臉都被你那閨女給丟盡了!”
杏爹哆哆嗦嗦的拿起化驗單,看完后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氣得臉色鐵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杏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門外,手里提著行李,低著頭一個勁的哭,她不知道此刻,除了用眼淚來遮蓋羞辱,還能干些什么。該來的總是要來,現(xiàn)在天塌了,即便是壓得她粉身碎骨,她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杏!你給我滾進來!”杏爹厲聲呵斥道。
杏嚇得渾身打了個哆嗦,怯怯地進了門。
“你給我跪下!你這不爭氣的東西!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說時遲那時快,杏爹在門后尋來一把笤帚,毫不留情、劈頭蓋臉向杏打去,登時,杏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
繼母婁氏趕忙上前阻止:“她爹,有話好好說,人常說家丑不可外揚,你這樣也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呀!要是傳揚出去……”
杏爹喘著粗氣,臉色由青泛白,指著杏問:“怎么回事?快說!你要是不說實話,我就沒你這個女兒!”
杏從來沒有見過爹這樣生氣過,他的臉色白得怕人,杏一邊哭一邊把姨夫強暴她的經(jīng)過敘述了一遍。老秦聞聽女兒的講述,猶如一顆巨雷在他頭頂炸響,一時間憤怒心痛糾結(jié)著他,幾乎要暈厥了過去。他站起來,一個趔趄又倒在了椅子上。
這時,婁喜嬌見勢不妙,耍起潑來:“哎吆吆!姐呀,你聽聽,你聽聽她都說些啥?自己不要臉讓人搞大了肚子,卻把屎盆子往我家強子頭上扣。哎喲!杏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虧我還給你尋了個好女婿,你就這樣報答我,???!姐姐,姐夫,你們可不要聽杏胡說呀!哎吆吆!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強子!你這個畜生,老子非宰了你不可!”老秦終于忍無可忍,他大叫一聲,沖進廚房在案板上拉了一把切菜刀,就往外沖。
婁氏眼疾手快,一把攔腰抱住自己的丈夫,鼻涕一把淚一把的說道:“杏她爹,你傻呀!使不得,萬萬使不得,人常說舌頭殺人不見血,這件事情要是傳揚出去,你讓杏以后怎么嫁人?你老秦的臉面往哪里放?咱們還能在這里過安穩(wěn)日子嗎?……”
婁喜嬌見老秦發(fā)瘋似的樣子,也被嚇著了,急忙撲上前去抱住他的右腿:“姐夫,求求你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有看好杏,那個畜生死不足惜,但你不能不顧杏的名聲,還有妹子的臉面呀!”
三人僵持了許久,老秦手里的刀哐當(dāng)一下落了地,老淚縱橫,仰天長嘆道:“杏她娘,我對不住你呀!”說罷!搖搖晃晃走了兩步,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老秦不吃不喝,在炕上躺了三天三夜。這可急壞了婁氏,眼看杏的婚事逼近,杏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明顯了。婁氏勸老秦道:“她爹,事情已經(jīng)出了,你也不能老這樣躺著,好賴得拿個主意是不是?”老秦閉著眼睛,翻了個身,背對著婁氏不說話。婁氏又說道:“趁著月份不大,不如把孩子作了,以免露了破綻,讓男方知道了節(jié)外生枝?!崩锨貨]有轉(zhuǎn)身,擺了擺手說道:“事到如今,我也無話可說,你就看著辦吧!”
為了不露出蛛絲馬跡,第二天天不亮,婁氏便帶著杏去了市里,準(zhǔn)備給杏做流產(chǎn)手術(shù)。到了醫(yī)院,醫(yī)院大夫拒絕給杏做人流手術(shù),杏未婚先孕已經(jīng)被人看作是可恥的行為,加上手術(shù)有一定風(fēng)險,大夫不愿擔(dān)這個責(zé)任,彼此推諉,說沒有男人簽字不敢給做,萬一出了事情害怕糾紛,醫(yī)生怕?lián)?zé)任。面對大夫冷言冷語,鄙視的目光,杏感覺羞愧難當(dāng),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她低著頭,像個罪犯似的跟在婁氏身后。
正當(dāng)婁氏四處碰壁心灰意冷時,這時,醫(yī)院一個看病的胖女人,看上去一副熱心腸的樣子,主動和婁氏攀談起來,她意味深長的把杏打量了一番,然后悄悄告訴婁氏,附近有一家門診,專看婦女病,而且價錢不貴。婁氏在這個胖女人的介紹下,把杏帶進了一個黑診所。診所不大,前面架子上放著些藥,架子后面掛著一面破舊的白布簾子,簾子后面擺著一張婦科床,一張舊桌子上放著幾樣金屬器械。診所坐診的是一位六十多歲老太太,帶著啤酒瓶底般厚度的老花鏡,她看人時總是眼睛朝上翻,在眼睛框的上方縫隙里看人。她收了婁氏二百元錢,就準(zhǔn)備為杏做流產(chǎn)手術(shù)。人流的痛苦對于一個十八歲女孩子的身心,是怎樣的一種摧殘?更加不幸的是,因老太太操作失誤,那些冰冷的器械,非但沒有為杏拿掉身體里的禍秧,而是無情的穿透了她的子宮,給她造成了致命的傷害?!右蛉肆餍g(shù)失敗,不慎子宮穿孔疼得昏死了過去。杏被搶救過來時,生命無礙,只是她永遠(yuǎn)失去了自己的子宮。
杏剛出院后,身體虛弱,下不了床,需要在家靜養(yǎng)。婁氏害怕被村里人知道杏懷孕并流產(chǎn)的事情,便把杏關(guān)在偏房,不敢讓她見人,一天只送兩頓飯進去,對外謊稱杏去了延邊。
但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這件事情不脛而走,很快被傳的沸沸揚揚,成了家喻戶曉的丑聞。消息很快傳到了靖川男方家里,沒多久,男方便氣勢洶洶的找上門來人,要求退婚,并索要訂婚時的全部彩禮錢。
杏迷迷糊糊中,被院里的嘈雜聲驚醒,她隱隱約約聽見院子里的謾罵聲:“無恥……下流……不要臉的東西?!边@是他的未婚夫手插在腰里,站在當(dāng)院,扯著嗓子跳著腳的罵她呢。她沒有想到,一個看上去溫文爾雅、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的男人,也能罵出這樣污穢的話來。
雖然他們只見過三次面:第一次見面時,他從屋子里進來,十分靦腆害羞,都差點把自己絆倒。第二次見面是訂婚的時候,他陪她買衣服,他騎著自行車前面走,她在后面跟著,沒有人的時候他才讓她坐上去,說是怕人看見難為情。第三次見面,是去延邊之前,他接她去她家認(rèn)門,在沒人的時候,他悄悄拉著她的手告訴她,說他其實喜歡她,結(jié)了婚一定會待她好……
杏也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憧憬過,怎樣依靠在這個并不強壯的肩膀上,營造他們未來的幸?!?/p>
這時,院外院內(nèi)已經(jīng)圍滿了人,人們都在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比劃著、看著熱鬧。男人還在不住的罵,嘴角唾沫星子四濺。直到杏爹拿出了所有的家當(dāng),把親家的彩禮還上,他方才罷休,摔門而去,走的時候,連杏訂婚時一套舍不得穿的新衣裳,也一并拿了去。
一生要強,惜名聲如性命的老秦,怎么能承受這般羞辱,一時急火攻心,一口鮮血噴了出去,昏死在當(dāng)院中。杏聽到院里的動靜,想動卻身軟無力,動彈不了。
“爹!”
杏情急之下,一個翻身跌下了炕……
待杏醒來,已是第二天黃昏,家里空無一人。杏回想起昨天的情景,流下了兩行屈辱的淚,她想起了她娘,此刻,要是娘能陪在她身邊,該多好啊……
她從地上爬起來,打開門,走出院門,這時,身后傳來許多謾罵聲和議論聲,就連小孩也向著她吐唾沫,罵她是爛貨、破鞋。姨夫的淫笑、未婚夫的謾罵、世人的指責(zé),這一切的一切,在她腦子里嗡嗡作響……
杏跌跌撞撞向杏花崖走去,杏娘就埋在杏花崖邊的杏花林,因杏娘生前酷愛杏花,所以杏爹為了表示對妻子的思念,便買下了這片杏林,把她安葬在這片杏林中。
杏來到她娘的墳前失聲痛哭,哭得撕心裂肺。太陽已經(jīng)燃盡最后一絲余暉,杏向著墳頭磕了三個響頭,起身向身后的杏花崖走去。站在崖邊,她回頭向她娘的墳?zāi)雇俗詈笠谎?,然后縱身躍下了山崖。
在她跳下去的瞬間,正好被路過的攔羊漢看見,攔羊漢跑下崖底救人,待她被救上來時,渾身多處骨折,頭部受了重創(chuàng)。幸好在跌落時,被崖下的一棵大樹枝掛了一下,方才保住性命,但她的臉卻被樹枝劃下了深深的一道口子。
杏在醫(yī)院搶救了一個禮拜,方才清醒,只是智力和精神都出現(xiàn)了異常,時哭時笑,喜怒無常,而且一條腿也殘廢了,臉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瘢痕?!僖膊皇峭漳莻€漂亮善良、靦腆害羞的杏兒了。
“可憐的杏,花一樣的年齡,竟經(jīng)歷如此磨難,實在令人痛心?!?/p>
“誰說不是呢?!造孽呀!……”四嬸一邊說一邊撩起襖襟子擦擦昏花的眼睛。
“那后來呢?”我強忍住心中的悲憤,哽咽著問道。
“后來……”
在杏跳崖的那天,杏爹因生氣過度得了中風(fēng),一家人都去了醫(yī)院,一時忽略了杏,誰也沒想到她竟跳了崖。
杏爹出院后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遺癥,婁氏既要照顧杏爹又要照顧杏,生活陷入困窘。后來她把杏賣給了西村一個光棍,比杏大十多歲。
這人是出了名的懶漢,整日好吃懶做,酗酒賭博,靠吃政府救濟過日子。因為懶,所以三十多歲還討不到老婆。
他在家排行老二,村里人都叫他郭二。他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在市里工作,礙于老人的情面,答應(yīng)給他成就一門親事,了卻老人的心愿。可是長得齊全的女人,沒人愿意嫁給他。后來他家托人找到婁氏,答應(yīng)為婁氏還清家里看病所欠下的債務(wù),就說成了這門親事。
杏被娶過門后,郭二對她非打即罵。郭二每次喝大酒了就要和她親熱,她不配合就毒打她。杏每次見到郭二就像見了瘟神一樣的怕,每天晚上,村里人都能聽見杏殺豬一樣的哭嚎聲,尤其是做那種事情的時候,叫得更加悲切凄慘,令人毛骨悚然。
后來杏愈發(fā)的瘋癲了,她經(jīng)常一絲不掛、披頭散發(fā)在村里游蕩。而且嘴里念念有詞,見人就吐口水,就罵婊子!嚇得村里男女老少見了她就像避瘟神樣躲著她。郭二嫌她丟人,干脆用一把鎖把她鎖在屋里,不許她出門。
據(jù)村里人說,最后一次聽到杏哭嚎,是一年前的一個伏夏夜。那天晚上,下著暴雨,電閃雷鳴,杏的哭聲穿透雷聲和雨夜,像鬼哭狼嚎般響徹在西村上空。那天晚上,幾乎家家戶戶都聽見了那可怕的哀嚎聲……
一道晃眼的閃電,照徹黑夜,露出西村的輪廓,接著一聲悶雷在西村上空炸響。在忽明忽暗的閃電中,一個女人,一絲不掛,披頭散發(fā),渾身血跡、面目猙獰,如鬼魅一般,在暴雨中行走,她時而手舞足蹈,時而邊跑邊笑,時而又哭哭啼啼。她在雨中跌倒爬起,一路跌跌撞撞朝著黃河岸邊走去,最后消失在如瀑的雨夜中……
第二天,黃河漲水,滔天的巨浪遲遲不退,腥黃的黃河水洶涌著,怒吼著,如泣如訴……接著,西村發(fā)生了一件不尋常的事情,一時間各大新聞媒體爭相報道:一個瘋女人用切菜刀,殺死了自己的丈夫,然后離奇失蹤。
第三天,黃河退汛了,人們在黃河下游,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尸,赤裸著身體,下半身已被黃泥掩埋,上半身高度浮腫。最明顯的特征是,臉上有一道難看的瘢痕?!@個女人就是殺死丈夫的瘋女人,杏兒。……不錯,她就是杏兒,孟鎮(zhèn)的杏兒,和我一起長大的杏兒!
后來郭家不愿掩埋仇人的尸體,杏爹便把杏的尸體運回孟鎮(zhèn),和她娘埋在了一起——那年,杏剛滿二十二歲,正是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
聽完杏的遭遇,我已是泣不成聲,好在有愛人扶著我的肩頭,給我肩膀讓我依靠。他勸我:“逝者已逝,就讓她安息吧!你也不要太難過,這或許就是一個人的命罷,死亡對她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說得對,或許,死亡對杏來說才是最好的解脫。我想,她或許在死亡的一刻是淡定的,抑或是清醒的。但我寧愿她永遠(yuǎn)都不要醒來,活在自己的夢里,活在一個瘋子的世界里,活在一個沒有傷害的世界里。
但我始終堅信,世間一切,都會互為因果,總會有一天,惡會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
婁氏因無法忍受生活的窘迫,帶著孩子改嫁,丟下半身不遂的老秦獨自生活。后來老秦也搬進了杏園,陪著自己的女兒和妻子,村里人見他可憐,每天輪流送飯給他吃。
我們?nèi)タ赐麜r,他因中風(fēng)嘴角歪斜,面部表情麻木,從臉上已看不出什么悲喜來。他說話不太清晰,一張口嘴角就流涎。他見到我,臉上的肌肉抽搐著,隨后起身顫顫巍巍打開一扇老式的柜子,取出一個包裹,遞給我。
我打開那包裹時,眼淚不由自主的流了下來,那是我送給杏的裙子和筆記本,她用報紙裹了一層又一層,報紙都已經(jīng)開始發(fā)黃,里面的東西卻完好如初,看來她一直沒舍得用過。我打開筆記本,里面掉出來一封信,沒有寫日期,看信的內(nèi)容,估計是她跳崖時寫給我的絕筆信……
親愛的蘭兒:
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時,我或許已經(jīng)離開了,我此刻除了對我娘的思念,剩下的只有恨。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么,老天爺竟要這樣懲罰我!
親愛的蘭兒,你能告訴我嗎?我知道,你一定能!
我知道你會回來看我的,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你送我的連衣裙和筆記本,是我全部的財富,我把它們當(dāng)寶貝一樣珍藏,想你時候就拿出來看看。自從我娘歿了以后,我的愛便被上天奪走了,謝謝你和大娘對我的照顧和關(guān)心,讓我重新感到溫暖和關(guān)愛。但自從你們走后,我便失去了這唯一的愛。
抱歉,蘭兒,今天,我只能和你在此別過,我感覺自己活得好累,好累!與其活在屈辱與痛苦中,不如快點結(jié)束這一切,離開這骯臟的人世間。我知道,只有我去了天堂,才能洗刷我的屈辱,還我清白之身。
蘭兒,請不要為我難過,我只想去一個沒有冷漠和傷害的地方,把自己藏起來。我將會在另一個地方活著,默默為你祈禱。
杏兒·絕筆
可憐的杏兒,在寫完這封信后,非但沒有得到解脫,卻承受了更多的屈辱。我把這些東西拿到杏的墳前,燒給了杏,這是杏一生最珍貴的東西,我希望她在那邊,能忘記這一切的不幸,不要再有恨和遺憾。
杏一直都在惦記著我,希望我能早點來看望她??墒?,我來得太晚了,這一生,我都將背負(fù)這份愧疚,這是我欠杏的。只是我答應(yīng)給她的結(jié)局,卻無法兌現(xiàn)——她的故事,我無法給予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
離開孟鎮(zhèn),我們又去了西村,途經(jīng)黃河,我在岸邊佇立許久,想像著杏在那個漆黑的雨夜,都經(jīng)歷了什么?或許她是不小心失足跌入黃河,或許是她縱身一躍尋求解脫……死亡對她來說,無疑是最好的解脫。此刻,這浩浩蕩蕩的黃河水,就流淌在我的腳下,它自天際而來,日日夜夜奔流不息,洶涌激蕩,宣泄著滿腔憤懣。當(dāng)你靠近它時,你會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召喚,你會將所有的怨恨連同自己拋入這滾滾洪流,甘愿被這滔天的巨浪擊打得粉碎,并挾持著,一路嗚咽著,沖出狹隘的堤口,流向平靜寬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