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春蕾
1
樹葉在暈黃的燈光下顯然已經(jīng)醉了,扶風(fēng)搖擺,偶爾還會發(fā)出幾聲響動。來來往往的人群讓我措手不及,他們把路切割成多種形狀,我不知道該往哪里走,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墨一樣黑的夜里。
我便是在這樣一個夜晚開始了跟蹤。一個黑上衣,短頭發(fā)的女孩,她的腿一跛一跛,悲傷地沿著黑暗的路邊行走,很明顯,她的右腿阻礙了正常步伐。不過,在我看來,她一跳一躍的樣子宛如歡快的小鹿。借著醉醺醺的燈光,我看見她側(cè)過頭時眼鏡片閃閃發(fā)亮。
這次跟蹤一無所獲。不過,我并未就此罷手,因為我已經(jīng)迷上了這樣的游戲。這是一種隱秘的偷窺,我找到了比在鏡中看自己裸體更有趣的事情。在十一歲那年,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身體的秘密,我對著鏡子揉捏那嬌小如青杏的乳房,那綠豆大的凸起竟然慢慢挺立變硬。這樣好玩的事情,我只告訴過我的發(fā)小。于是,在很多夏天的午后,秋天的傍晚,父母們在田地里以命相搏時,我們便在床底下一起探索身體的秘密。
另一個傍晚,我跟蹤過另一個女孩,她走路時馬尾輕輕搖擺,油黑的發(fā)絲在溫暖的陽光下閃耀,這個場景使我怦然心動。我一直尾隨她回家,然后躲在她房前窗外的某個黑暗處。透過窗戶玻璃,我看見她正在輕聲細語地和一只貓說話,貓不時點頭來回應(yīng)她。這使我感到震驚??墒怯惺裁茨?,我六歲時和一只溫順的羊說話,它不也點頭回答我嗎?那還是一只有胡須的羊。于是我感到釋然。
他們一家在吃午餐,桌上有我愛吃的菜,我像個乞丐似的吞咽口水,我聽到了唾液沖過喉嚨的聲音。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大概是她的父親,把一塊肉夾到女孩碗里,他溫情脈脈的目光使我難過。我的父親在吃飯時只會咆哮菜不合胃口,并且斤斤計較要把菜放在桌子的正中央,使我每次夾菜都不得不把屁股從板凳上提起來。
那些不好的回憶讓我決定走開。我躡手躡腳逃走的時候,只驚動了院子里的野草。
我在馬路邊悲傷地行走,影子不緊不慢地尾隨其后。我的父親從來沒有這樣愛過我,他對我最大的愛,就是沒有把我送人,還不反對我繼續(xù)讀大學(xué)。但從小到大交學(xué)費時他都疼得歪牙咧嘴,咬牙切齒地罵我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我立在J大學(xué)的圖書館前時,路上已空曠無人。這是一個漫長假期的末尾,零星的幾個行者像偶爾飄落的樹葉。有個人走進了圖書館,她躲閃的目光讓我決定跟蹤她。她滿頭大汗地在一到六樓的女衛(wèi)生間內(nèi)門上寫同樣的話,字跡潦草,卻閃閃發(fā)光:交美女,待遇豐厚,183****2316。
很明顯,她在為某些組織服務(wù)或者替人找一個可以包養(yǎng)的對象。這類現(xiàn)象司空見慣,高校教學(xué)樓的女廁,路旁的垃圾箱都袒露出讓人心跳的交易。我曾于通往女生宿舍的小樹林旁見過一則:求女友,要求形象好,氣質(zhì)佳,性格活潑,代交學(xué)費生活費等一切費用。這年頭,連“交女友”都要求性格活潑了。在陽光閃耀下的開水房和校宣傳板上,招聘用詞就委婉多了:因公司內(nèi)部發(fā)展需要,現(xiàn)招女生數(shù)人,要求形象好,氣質(zhì)佳,待遇豐厚,聯(lián)系電話187****9966。宣傳單下方的聯(lián)系方式呈十幾個條狀紙條,有一半以上的紙條已被纖細或豐滿的手撕走,刺啦刺啦,聲音像衣服的撕裂。
我不敢再跟蹤下去,拔腿就逃,似乎害怕被某只手追過來抓住。
不知道跑了多久,后來我扶在一輛白色轎車的后備箱上喘著粗氣。夜的風(fēng)讓我感到?jīng)鏊?。令人詫異的事情再次發(fā)生,車竟兀自晃動起來,起初我以為是地震,目光慌亂不知所措,好在腳下大地的安穩(wěn)讓我逐漸心安。我興奮而又害怕地朝車窗走去,兩團影子模糊不清地糾纏在一起。一個尖聲細氣的女聲跑進我的耳朵,她說:老師,有人……一個男人回過臉來,居然是一張熟悉的臉。我再次逃命般地奔跑,來不及回頭看看影子是否跟上來。
第二天醒來時,陽光依然明媚,外面的麻雀像書頁上的標點符號,突然的鳴叫令我心驚。昨晚的經(jīng)歷讓我整個夜晚在似睡非睡間總擔心有人敲門。好在陽光很好,窗臺上螞蟻背負食物在探索回家的路,偶爾碰到同伴用觸角握手致意;喜鵲俯沖在梧桐林間。陽光真的好,驅(qū)散了夜晚發(fā)生的一切。
樓下有一個傻子——他們這樣稱呼。他每天在幾個宿舍樓前轉(zhuǎn)悠,撿取一個個被人扔掉,在陽光下孤獨躺著的瓶子。
紅茶、綠茶,茉莉花茶……他微笑著自言自語,用極其地道的J市方言。
我真羨慕他,把別人口渴飲水那一刻咕咚咕咚的快樂延續(xù)到自己身上。
七十九,八十,八十一……他在數(shù)著自己的快樂。
一輛垃圾車陷進路旁小溝,這當然與他無關(guān),這是清潔工的事。他蹬著腿,弓起腰,把與他無關(guān)的垃圾車推了上來,一團蒼蠅嗡嗡歡唱為他慶功,他提起麻袋繼續(xù)前行。沒有人懂他的快樂,除了那群眼見為實的蒼蠅。說到蒼蠅,我突然覺得它們活得太冤枉,只是飲食習(xí)慣不同,像我們?nèi)祟愑腥藧廴澯腥藧鬯?,為什么它們和蜜蜂有不同的待遇?不過都是些不容易的生命罷了。
傻子慢慢遠去,距離使我目光的跟蹤戛然而止。這算不算一次跟蹤?這次跟蹤令我感到快樂。我愛一切卑微的生命,一只蠕動的蚯蚓,一只迷路的螞蟻,在卑微的生命面前,我才有信心抬起我的目光。傻子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和三五同伴,相邀去村里各大垃圾堆撿廢鐵、飲料瓶等各色舊物,最令我們喜愛的是易拉罐,一個就能賣一毛錢,那時候,一毛錢可以買兩根冰棍。我們這群窮人家的孩子,靠撿來的舊物賣幾毛錢,然后去買各自心愛的糖果和冰棍。我每次都拿給母親炫耀。那時候的母親身材嬌小,像莊稼地頭上一棵瘦弱的柳樹。
六歲的時候,同伴邀我去集市趕集。那時候的集市是最有意思的去處了,集市的盡頭是賣爆米花的,老式的爆米花機就像一臺大炮,“嘭”的一聲,爆米花就跑到麻袋里去了。同伴在我家破舊的門口大喊大叫,聲音與門道里的墻土一齊紛紛掉落。那些承載過祖輩呼吸的墻土,像掉落的時光一樣落在地上,靜靜的,和埋在祖墳里的祖輩一樣,不發(fā)出任何疼痛的聲響。
我怯怯地對站在屋門口的父親說:爸爸,我要和阿雙她們?nèi)ペs集。我稚嫩的聲音如剛剛出生的羔羊,發(fā)出新生般的歡喜。我期待父親會撫摸著我的頭欣然同意。然后說,給你十塊錢啊。
十塊錢是個多大的數(shù)目啊,我天真的雙眼將會露出看見彩虹般的喜悅神色,并神氣地回頭看向同伴。但父親的話像潑來的一盆洗臉水。
父親罵道:女娃子,吃我的喝我的,就知道趕集敗家。父親罵我,我并未多難過。我真正難過的是,我在同伴面前編造的慈愛幽默的父親形象,就這樣赤裸暴露且轟然傾覆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喜歡在傍晚或者深夜走出門,跟蹤路上看到的隨便某個人。究竟是什么樣的人最容易成為被我跟蹤的對象?也許我有自己的標準,但我沒有仔細思考過這種標準,我只是跟著我的感覺走。這種難以言表的隱秘的快樂讓我不敢對人啟齒,我怕被別人斥為變態(tài)。當然我也不愿意告訴任何人,我怕一旦告訴了別人,我的快樂將不復(fù)存在。
我喜歡看書,特別是心理學(xué)方面的書,試圖以此來解讀我內(nèi)心的秘密,但沒有一本書能解讀一切。
不跟蹤的時候,或者說是跟蹤累了的時候——跟蹤確實是一件累人的事,不只是身體本身的累,更是心理在隱秘狂歡之后的累——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我對月亮總有一種矛盾的心理,我希望月亮?xí)鰜?,可是我又害怕月光會照進房間,像是誰的探照燈打過來,蒼白得令人觸目驚心。這樣的蒼白,讓我想起母親的臉。
我七歲時,父親在一個夜晚暴怒,為的是母親沒有經(jīng)過他的允許自作主張買回一只羊。他憤憤地罵著這個白天和他一起拼命割水稻的女人。母親不作聲。我為母親打抱不平,并不識眼色地說:我要這只羊,我要和它一塊玩。父親遲疑了打向母親的手,然后毫不遲疑地打向了我。我不知道挨打的原因,委屈地哇哇大哭。母親咆哮著抓起一只碗砸向父親。父親哪里是我的哭聲和母親的咆哮能打倒的,父親這時候展現(xiàn)了一名戰(zhàn)士應(yīng)有的英勇,一拳打向母親的胸口。母親捂住胸口,撓向父親的臉。這讓我看到了動物世界里一只貓和一只狼的對決。毫無疑問,我必須做母親的同盟,才不至于讓勢單力薄的母親的哭喊太孤單。我變身成一頭兇猛的小獸,氣勢洶洶地撞向父親。只是我的氣勢維持不到兩秒,就被父親有力的右腳踹飛。一陣廝打過后,父親像得勝的將軍,罵罵咧咧地出門。祖母站在鄰屋的門口得意地笑。母親坐在盆碗狼藉的地上嚶嚶哭泣,責怪著外祖母像急忙處理物品一樣將她嫁到這戶人家。母親臉色蒼白,我懷疑是天上的月亮貼在了母親臉上,于是顫抖著小手輕輕擦拭母親月亮般的臉龐。
也許,我的關(guān)于跟蹤的癖好,只是為了想看看別人光鮮得體的白天背后,是不是也有個不忍觸碰的夜晚?
2
我沒有想到,有一天我也會成為那個被跟蹤的人。
后來我想,其實事情從一開始就是有預(yù)謀的。
而我之所以會輕易上鉤,成為別人的獵物,只是因為我雖然擁有那些隱秘的不可告人的夜晚,但其實依然沒有喪失一個女人對正常生活的向往。
比如有時候,我會憧憬和希望在我30歲的時候,有一扇朝南的木窗,推開就會有溫暖的風(fēng),可以是問候,可以是憂傷。有一間關(guān)上門就隔絕喧囂的房,四壁書架,安靜地讀我三十歲的文字。屋外種點菜,再可以的話養(yǎng)兩只雞。當然這樣的場景,怎么能缺一個相愛的人陪伴左右。
是的,這是個關(guān)于愛情和婚姻的憧憬。
類似的畫面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也許覺得希望渺茫,但越是渺茫的東西,就越容易在心底深處心心念念。
確切地說,那個預(yù)謀是從一個傍晚開始的。
那個傍晚,我坐在公園的椅子上翻閱加繆的《局外人》——公園就在學(xué)校的南門對面,我步行五分鐘就可以到達某個舒服的長椅——指尖翻到27頁時,默爾索告訴瑪麗的答案是大概不愛她,但如果她想,就可以結(jié)婚。
這時,一個身材高大修長的中年男子坐在了椅子的另一端,他穿著干凈的白襯衫,襯衫上的清香被傍晚曖昧的微風(fēng)送入我的鼻孔,我迷戀他的皂香,像迷戀夏日的荷塘,他默默抽煙不說話,眼神空洞而無助,像一個憂傷的孩子。
不得不承認,這個男子的落座打亂了我原本安靜有序的心跳。他的存在仿佛產(chǎn)生了磁鐵一般的吸力,使我們之間的空氣越來越狹窄。我克制著保持距離,但又無法走開。
喜歡《局外人》,那么也喜歡《鼠疫》了?他首先打破沉默,朝我友好的微笑著。
還可以,但稱不上是最喜歡。我禮貌性的簡略回復(fù),保持了一絲面對陌生人的戒備。
我也沒有“最喜歡”這一說,個人認為,一個人的認知是充滿可變性的,而且,有了“最喜歡”,就有了局限和約束。就好比,一個人如果最喜歡某個作家,那他就局限于某種風(fēng)格里了。一個人如果最喜歡另一個人,那他的世界就局限在這個人的世界里了。他說。
他的話有些想把話題往深處帶的意味。后來我想,一個陌生人,突然就向你展示他的深刻,就像一只雄孔雀炫耀美麗的羽毛,是不是有點非奸即盜的嫌疑?但在當時我卻覺得一切剛剛好,因為這不是隨隨便便的一條路邊長椅或是在隨便某條大街上,這是一座大學(xué)對面的公園,而且此時此刻正好我被加繆撩撥起思辨別的欲望,當然最主要的還有這個男人干凈的白襯衫,襯衫上的清香,和他有時候空洞無助的眼神。
我看到,我的心緩緩打開,一道光射了進去。
像在長途火車上遇見某個談得來的陌生人一樣,我們在黃昏的長椅上聊了許久。一切都令人意亂神迷。他是個真誠的人,最后,他甚至以落魄的口吻講述了自己的婚姻。
結(jié)婚后,我發(fā)現(xiàn)我并不愛我的妻子。他抖了抖煙灰,像彈掉自己的過往,仿佛是對風(fēng)說。
他是結(jié)了婚的,我有點小小的失望,但很快我嘲笑自己想得太多,這只是一個傍晚的萍水相逢。這種坦誠反而讓我進一步放松了對他的警惕,我想,一個有所企圖的人是不會把自己的妻子掛在嘴上的。
于是我朝他微笑,那當初為什么選擇在一起?
不知道,可能是孤獨感的驅(qū)使,鬼知道我為什么要娶一個不愛的女人,也可能是情欲下的“我愛你”騙了她,也騙了我。
你讀過多多的詩嗎?《第六天》里,“不愛。所以結(jié)婚?!币苍S不想愛了,就可以結(jié)婚了。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說這樣的話,我難道不是在為他對婚姻的不忠開脫嗎?我居然無原則地在討好他,這足以看出從一開始,我的智商就已經(jīng)急劇下降。所以后來的事才會變得順理成章。
我好像見過你,在夢里。后來他說。
這樣的話我居然也不覺得肉麻和老土了,只看到他用憂傷的眼神望著我。
…………
我們聊了很久,后來他吸完最后一口煙,說,我該走了,天要黑了。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居然悵惘了許久。
作為預(yù)謀,很顯然這只是一個開始。
3
再次遇見冰的時候,是在一個生意蕭條的酒吧,是的,這個男人叫冰。我坐在清冷的角落,一邊翻看村上的《尋羊冒險記》,一邊喝著啤酒。
一團影子突然坐在對面,我捂住嘴終于沒叫出聲。
抱歉,嚇到了你,他召來服務(wù)員,點了和我同樣的啤酒。
我再次驚訝。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我小心問道,聲音輕微如一朵花的綻放。
碰巧的嘛,或者說我們是一樣的人,孤獨賜給我們一雙在人群中尋覓的眼睛。忽略自身的時候,身體就會變得透明。他邊說邊遞給我一罐啤酒。
那我只能理解為俗套的緣分了?我說。
可以這么說,或者你可以認為,我偶然看到了一個影子,看著像你,然后一路跟過來看個究竟也未嘗不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喜歡喝酒?他把我面前的易拉罐拉起,小小的尖銳的聲音很是悅耳。
喜歡,但不擅長,目前頂多能喝一罐,再多也沒嘗試過。我合上書本回答。
喜歡村上?
雅俗共賞。最近看村上看的,極喜歡喝啤酒。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看到他眼里的光芒,像湖水里的星星。他這樣熱烈地注視我,讓我有些不自然。
村上是天才式的作家,他隨即恢復(fù)常態(tài),喝了一口啤酒,這樣回答。
是啊,是那種保持天才又能和世界和解的作家,難得。
我們爾后討論愛情,談?wù)撆?。我突然意識到我們在講述中對女主人公的稱謂是不一樣的,——“女人”和“女孩”。我總是喜歡把未婚而又美好的女子稱為女孩,柔美而爛漫,像初春淡雅的陽光,像寒冬圣潔的白雪。有朋友交談時總是說你們女人如何如何,我便會認真生起氣來。
喝完幾瓶啤酒,我有些熱,我找不到一個可以陪我喝酒還能陪我聊村上的人。我們互相有些不舍,眼神里仿佛生出無數(shù)雙手來依依惜別,可最終我們只是道了聲再見,就各自走向了夜色。
某一天的下午,我再次在公園里遇見他,偶然的相遇讓我更加相信“冥冥之中”這個詞語,于是我們相約一起散步。湖色甚美,不遠處幾只水鴨在水草旁歡快地嬉鬧,扎一個猛子,十幾米以外才透出頭來,張著小翅膀甩甩頭上的水,像是在炫耀似的,這情景把我們逗樂了。
這些天你忙什么了?他看著湖水的皺紋說道。
這讓我難以回答,我從來不喜歡這樣的客套話,譬如看四五只螞蟻齊心搬運一只昆蟲的翅膀,看一棵樹的形狀來猜想它所經(jīng)歷的苦難,看一個穿淡藍色長裙的女孩在陽光下閉眼微笑,她臉頰的絨毛像早春纖細的青草一樣輕輕搖晃。這些事情算不算忙啊。
可我還是心口不一,說:葉子開始黃了,半黃半綠,像得了皮膚病,秋天真是個讓人心疼的季節(jié)。我盯著那排梧桐說,你看過楓葉嗎?聽說楓葉紅了很美,可是我沒有看到過,大片大片的,沒有看過。
他走在我的右側(cè),離我忽遠忽近,微笑著傾聽,臉上細軟的毛發(fā)招搖在溫暖的陽光下,如湖底水草般隱約而搖曳。
你談戀愛了嗎?他突然的發(fā)問讓我神色慌張。
遠處的天空呈現(xiàn)出令人心儀的青藍色,我故意把頭偏向左邊,說道,還沒談過。
他抿嘴一笑,說:誰又真正的有過愛情,愛情就是回不去的原鄉(xiāng)的月亮。
我鼓起勇氣看向他的臉頰,他三十歲的臉略顯成熟,隱隱的胡須像春草一樣生機勃勃。
我說:我有一個陌生的朋友,對的,陌生的朋友,她同時擁有兩個男友,相傳兩個男子互不相知,待她極好。她是如何周旋于兩個男子之間的,我無從得知,一顆心如何分成兩瓣,我更是無法理解。
他看著我,說:也許總有一些愛情像遺落的星星……
他彈落的煙灰像頭屑般裸著灰白的軀體,斷斷續(xù)續(xù)地躺在地上,他用腳踩滅最后一點紅光,說:如果愛,形式怎樣是無可厚非的。
這分明是以愛的名義進行的赤裸裸的誘惑。那一刻在我聽來,卻是入心入肺。
4
很快,太陽落了下去,我們沿著河岸往回走。河里清涼的風(fēng)吹過來,偶爾有一兩只魚兒躍起,一對情侶牽手走過,這樣的夜晚,讓人有戀愛的感覺。
我恨我的父親,他除了給我羞辱和責罵,從來沒有愛過我。
說完這句話,我聽見我的眼淚掉在地上的聲音,像雨滴入荷心,滴滴聲響催人心碎,他小心翼翼地呼吸著。
他沒有說話,只是攥住了我的手。我有些抗拒,想抽回自己的手,畢竟我還沒有牽過異性,我的手純潔得可以觸摸蓮花。他緊緊攥著,我抗拒又留戀這雙男人的大手,父親從來沒有牽過我,他只會嘲笑我沒有力氣扛起裝麥子的麻袋。
從此,我來愛你,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正好有一只不小的魚兒躍出水面,彎身跳起來的鱗片閃閃發(fā)光,魚身彎曲的弧度像月初的月亮,落下時激起無數(shù)水花。他的話恰如這只魚兒,在我湖心蕩起一片漣漪。
他抱住了我,在低低的月亮下,在高高的拱橋上,在涼涼的夜風(fēng)中。我沒有被這樣有力的臂膀擁抱過,從來沒有,我抗拒不了這樣的溫暖,突然感動得想哭。
你這樣柔弱單純的女孩子,就像天上美好的月亮,值得有人疼惜,他抱著我說。我除了羞澀就是感動,除了母親,從來沒有人抱過我,更未愛過我。六歲那年,放學(xué)時下起大雪,父親被母親催著來學(xué)校接我,那時候的雪可不像現(xiàn)在這樣,下一點裝裝樣子。雪把我的棉布鞋都濕透了,我的一雙小腳凍得冰涼。
父親問:用得著背你嗎?
不用啦,我說。六歲的我從不記得被父親背過,此時更是不好意思。但我多希望父親像別人家的父親一樣,說:來,乖女兒,爸爸背你回家。
在雪地里,我們一前一后,我踉踉蹌蹌地跟在父親身后,跟在六歲的大雪之后。
我真的愛上冰了。每個周末,他都會陪我去爬山,是的,喜歡黑夜的我在認識他之后,喜歡上了爬山。我們常常在登山的途中討論顧城,討論我們共同喜愛的卡爾維諾。這些討論,我們常常在沒有人的路途中進行,是的,文學(xué)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地活著。
清晨的陽光吻在他臉頰上的時候,他睜開眼睛,緊緊抱著我,目光中有些憐愛,又有些我讀不出的東西。他撫摸我頭發(fā)的時候,我突然想再次做愛,我吻向他耳朵的時候,他同時也揉捏著我的乳房……
我們一起趴在床上,這間兩室一廳的出租屋里,只有我們兩個人,這張簡易的大床上,只有我們兩個人,這個世界上,也只有我們兩個人。
假設(shè)我們就是螞蟻,就是小蟲,好不好?我說。
5
我不知道,在冰的整個計劃里,他對我的愛,哪些是假,哪些是真。也許有一些東西是超出他的計劃之外的,比如,他對我真的動了情。但那又怎樣?依然改變不了那個被他預(yù)先寫好的結(jié)局。
不久之后,我懷孕了。我躺在他為我租的公寓的床上,哭得悲喜交集。是的,我愛他,他是一個給我溫暖的人,他幫我交學(xué)費給我生活費,讓我不用再頂著太陽去發(fā)傳單,去臟兮兮的飯店后廚給人洗盤子洗碗,不用再去給人代一小時八塊錢的課,去促銷牛奶的超市被色瞇瞇的男人看來看去,不用每天去食堂只舍得吃最便宜的菜,不用再聽交學(xué)費時父親的罵聲,母親的哭聲。是的,我感謝他。他雖然有妻子,但他是愛我的。他帶我去買名貴的衣服,那些我曾經(jīng)只敢在明亮的櫥窗外張望的衣服,帶我去最貴的餐廳,教會我怎樣用刀叉割下牛肉,帶我去書店,把我喜歡的顧城和阿多尼斯全部帶回家,擺放在大大的書架上。擁有一個大大的書架,這是我從小的夢想啊。在這套公寓里,我們做愛也做飯,談詩也談心。他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說對不起,我以為他是因為不能給我婚姻才這樣莫名其妙,于是便笑著吻住他的嘴。
他知道我有身孕的消息后,跪在地上求我:我的妻子做了切宮手術(shù),這你是知道的,我真的希望和你有個孩子,我是愛你的,留住我們孩子吧,我的妻子也會同意的。他的眼里霧氣蒙蒙,我看不得有人流眼淚。愛他就為他生下這個孩子吧,我在心里默默地對自己說。
我對母親撒謊說假期去蘇州打工,兩個學(xué)期沒有回家。數(shù)月后,二十二歲的我生下了一個胖嘟嘟的男孩。這把他高興壞了,不住地親吻我的手,喂我各種湯水 。他的妻子,也來看過孩子,最后離去時的眼神意味深長。夜里,我在病床上想,只要和愛的人在一起,一紙婚約算什么,我可以接受沒有婚姻的愛情,何況,我們還有這樣一個可愛的孩子,何況,他是真的愛我。
孩子出生后的第三天,他的父母也來看望。我的心里滿懷愧疚,我這樣不明不白地生下孩子,到底是破壞了別人的家庭。好在他的母親是個善良的女人,看我的眼神里充滿了憐愛,還有一絲莫名其妙的愧疚。
他的母親抱起孩子笑得滿臉陽光,這讓我想起自己的母親。閨女,你辛苦了,先睡會,我們帶孩子去檢查,他的母親說。說罷,他們輕輕地帶上了門。我確實累了,外面天陰陰的,像要下雨。我醒來時,天快要黑了,病房里空無一人。我摸索著找來手機要打電話給他,一條短信像箭一樣射入眼睛:我們走了,我也是迫不得已。不要再來找孩子,對不起。
我去過很多地方,卻再也找不到他了。那個曾經(jīng)給我愛和溫暖的男子,難道曾經(jīng)都是夢一場嗎?我頹廢了好久,才想明白:我只是他用來傳宗接代的工具。他曾經(jīng)告訴過我,他的丈人一直提攜他,對他有知遇之恩。我一開始就應(yīng)該想到,即便他曾對我有一絲真情,也不會和他妻子離婚,盡管他那樣厭惡她,表面上卻對她恩寵有加。他不會為了我放棄前程,是啊,我除了身體,什么都給不了他。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突然看清了整個事實:自始至終我只是那個被他跟蹤的對象,那天傍晚,在那個公園的長椅上,如果不是我,也會有別的女孩;又或者,不是在公園長椅上,他也可以在別的地方,比如圖書館、體育場、學(xué)校電影院,找到另一個替代品。而之后的每一次偶遇,僅僅是他用心蹲守的結(jié)果。
這個事實簡直令我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