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豐縣石郵儺《判官醉酒》與日本能樂、神樂的傳承差異

劉艷絨

（東華理工大學 江西 南昌 330013）

中國儺早在8世紀初的奈良時代就傳入了日本，《續(xù)日本紀》慶云三年（706）條：“是年。天下諸國疫疾。百姓多死。始作土牛大儺?！敝袊鴥蛉毡玖袓u的傳播不是一次性完成的，在源源不斷東傳過程中，大量的儺戲劇目也傳到了日本。日本能樂中存在大量中國題材，如第五番能劇中的《鐘馗》《皇帝》明顯與南豐縣石郵儺《判官醉酒》有著千絲萬縷般的聯(lián)系。此外，日本神樂在繼承能樂《鐘馗》《皇帝》的故事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出了神樂的《鐘馗》劇目，該神樂劇目在表演形式上和南豐縣石郵儺《判官醉酒》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一、南豐縣石郵儺《判官醉酒》

江西省南豐縣于1992年被江西省文化廳命名為“儺舞之鄉(xiāng)”，1996年和2008年被國際文化部命名為“中國民間藝術(shù)之鄉(xiāng)（儺舞藝術(shù)）”，2006年南豐縣儺舞被列入首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南豐縣儺以其傳承的原生態(tài)性、完整性、系統(tǒng)性著稱，多年來都是學術(shù)界研究中國儺文化的一個熱點。其中，三溪鄉(xiāng)石郵村“跳儺”是南豐縣保存古儺儀式最好的鄉(xiāng)儺班，多次應(yīng)邀在國內(nèi)外演出，非常具有代表性，也倍受國內(nèi)外學者關(guān)注。

南豐縣石郵儺的名劇目《判官醉酒》，又名《鐘馗醉酒》《跳判》，分作“醉酒”和“跳凳”兩個節(jié)目表演，表演鐘馗與大小鬼斗酒戲耍的雙人舞或三人舞。上折為“醉酒”：大鬼出場玩拳，小鬼拿酒壺、酒杯上場。兩鬼對舞后，席地而坐，飲酒劃拳。鐘馗著長袍持刀上場，見狀怒。兩鬼討好鐘馗，反復(fù)勸酒。鐘馗高興，與兩鬼同舞。大鬼下，小鬼繼續(xù)勸酒。鐘馗貪杯，酩酊大醉，小鬼扶下。下折為“跳凳”：大鬼舞凳上場。鐘馗掖刀而出，醉坐凳上。大鬼亦醉，倚凳仰臥；鐘馗推開，仍然瞌睡。大鬼偷刀玩弄，鐘馗酒醒大驚，跳在凳上；大鬼還刀，與鐘馗同下。該劇目中的 “判官”，指的是鐘馗，他相貌奇異，威力強大，是專門的驅(qū)鬼大神?！杜泄僮砭啤纷鳛閮畱蚬?jié)目之一，主要體現(xiàn)的是鐘馗驅(qū)鬼逐疫的主旨，為了增添娛樂氣氛，加入了大量戲耍因素，整個表演輕松、活潑。

關(guān)于鐘馗的來歷，《辭?！贰扮娯浮睏l謂：“ 馗乃是唐明皇時人，應(yīng)武舉不中，死后誓除天下妖孽。” 這種說法出于《夢溪筆談·補筆談》（卷三）：明皇開元講武驪山，歲翠華還宮，上不懌，因痁（古指瘧疾）作，將逾月，巫醫(yī)殫伎，不能致良。忽一夕，夢二鬼，一大一小。其小者衣絳，犢鼻，屨一足，跣一足，懸一屨，搢一大筠紙扇，竊太真紫香囊及上玉笛，繞殿而奔。其大者戴帽，衣藍裳，袒一臂，鞹雙足，乃捉其小者，刳其目，然后掰而啖之。上問大者曰：“爾何人也?”奏云：“臣鐘馗氏，即武舉不捷之進士也。誓與陛下除天下之妖孽。”夢覺，痁若頓瘳，而體愈壯。乃詔畫工吳道子，告之以夢，曰：“試為朕如夢畫之。”道子奉旨，恍若有睹，立筆圖以進。上瞠目久之，撫幾曰：“是卿與朕同夢耳，何肖若此哉!”道子進曰：“陛下憂勞宵旰，以衡石妨膳，而痁得犯之。果有蠲邪之物，以衛(wèi)圣德。因舞蹈上千萬歲壽。上大悅，勞之百金，批曰：“靈祇應(yīng)夢，厥疾全瘳。烈士除妖，實須稱獎。因圖狀異，頒顯有司。歲暮驅(qū)除，可宜遍識，以祛邪魅，益靜妖氛。仍告天下， 悉令知委?！币簿褪钦f，鐘馗是唐明皇時期的人，后演變驅(qū)鬼大神。

鐘馗作為驅(qū)鬼大神，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宋以后的儺祭中。敦煌寫本伯三五五二《兒郎偉》云：“ 驅(qū)儺之法，自昔軒轅，鐘馗白澤，統(tǒng)領(lǐng)居仙。” 認為鐘馗是在歲未統(tǒng)領(lǐng)大眾“驅(qū)儺”之神。又如《東京夢華錄》（卷七）駕登寶津樓諸軍呈百戲中記載了北宋儺事中的鐘馗形象：“忽作一聲如霹靂，謂之炮仗，如鬼神狀者上場，…… 。又一聲炮仗，有假面長髯展裹綠袍筒靴如鐘馗像者，傍一人以小鑼相招和舞步，謂之舞判，繼有二三瘦瘠，以粉涂身，金睛白面如骷髏狀，系錦銹圍肚看帶，手執(zhí)軟杖，各作魁諧，趨蹌舉止若排戲，謂之啞雜劇?！睆摹稏|京夢華錄》中對鐘馗的描述，可以看出：時至宋代，我國儺已經(jīng)開始具備演劇因素，逐漸從儺祭向儺舞戲轉(zhuǎn)變。

南豐縣石郵儺《判官醉酒》明顯是一種具有故事內(nèi)容的儺舞戲，其產(chǎn)生歷史可以溯源至南宋時期，此時期也正是我國儺戲東傳日本的又一次高潮期。劉鏜（南豐縣人）在觀看鄉(xiāng)儺后作了《觀儺詩》一首，全詩24行336字，詳細記述了南宋南豐縣鄉(xiāng)人跳儺的演出情景。該《觀儺詩》是目前國內(nèi)發(fā)現(xiàn)最為完整、最為詳細的觀儺舞戲詩文。中國學者余大喜（1993）在分析《觀儺詩》時指出：“終南進士破靴绔，嗜酒不悟鬼看觀”一句，可以說是石郵儺《判官醉酒》的場景寫照。余先生的這一論斷，無疑將南豐石郵儺劇目《判官醉酒》溯源到了南宋時期。關(guān)于南宋儺對日本能樂的影響，翁敏華教授（1992）曾提到“中國儺文化對日本列島的傳播不是一次完成的。如果把漢儺的進入日本稱作‘第一度浸潤’，那么宋儺、宋神鬼表演的進入日本便是‘第二度浸潤’。日本學界不僅認為，追儺向咒師藝發(fā)展進程中曾經(jīng)接受過宋雜劇、宋儺的影響，而且認為咒師藝向“翁”能發(fā)展演變中，還受有中國民間儺舞的影響?！备鶕?jù)余大喜和翁敏華兩位學者的以上觀點，可以說包括《判官醉酒》在內(nèi)的大量中國民間儺舞戲很有可能至少在宋代就已經(jīng)傳入日本。時至今日，《判官醉酒》在日本早已面目全非，但仍可日本的傳統(tǒng)藝能從能樂、神樂中看到其面影。

二、日本能樂劇目《鐘馗》《皇帝》

日本能樂由神、男、女、狂、鬼五部分所組成。《鐘馗》屬于鬼能部分，據(jù)傳為世阿彌所作，屬早期作品，內(nèi)容幾乎完全取材自中國，主題為描述鐘馗顯圣，驅(qū)鬼除魔，保國護主之事。該劇講的是：終南山一男子，要上京拜見皇帝，途中偶遇一個相貌奇異的男子。該男子自報家門說，自己是昔日科舉考試落榜、自殺身亡的鐘馗之靈，現(xiàn)已成為保國護主的守護神，專門驅(qū)除宮廷中的惡鬼，說罷還拜托終南山男子務(wù)必將自己說的話轉(zhuǎn)達給皇帝，之后，便如一陣疾風般消失了。后來該終南山男子又碰到了同鄉(xiāng)另一旅人，該旅人向終南山男子講述了鐘馗的故事。知道真相的終南山男子開始念經(jīng)祭奠鐘馗。于是鐘馗真神現(xiàn)身，祝福治世繁榮昌盛。能劇《鐘馗》雖然沒有正面描述鐘馗驅(qū)鬼的過程，但作為鬼能部分的劇目，主要還是以驅(qū)鬼逐疫為目的。

另一出《皇帝》，觀世小次郎作，亦是早期作品，同樣取材自中國，內(nèi)容則描寫楊貴妃病重，正當玄宗在憂慮束手無策時，鐘馗顯靈，斬鬼除妖為貴妃治病。劇情雖曲折，但主題仍不失以斬鬼驅(qū)疫為主。

由此看來，日本的能樂《鐘馗》、《皇帝》與南豐縣石郵儺《判官醉酒》，雖然表演形式差別較大，但在主旨方面卻具有一致性，均是以鐘馗為主角、進行的以驅(qū)鬼逐疫為目的的藝能表演，由此也可見二者的因緣關(guān)系。

三、日本神樂劇目《鐘馗》

與南豐縣石郵儺《判官醉酒》表演形式極為相似的是神樂劇目《鐘馗》。神樂是一種源于古代氏族社會祭祀活動的祭祀舞蹈，是奉獻給神靈的藝術(shù)。分為“御神樂”（宮廷神樂）和“里神樂”（民間神樂），后者吸收了古典戲劇能樂的表演特點，逐漸發(fā)展成有情節(jié)的舞劇。⑥其中，《鐘馗》便是各地神社中經(jīng)常上演的神樂劇目之一，它是綜合了能樂《鐘馗》、《皇帝》的故事而形成的，是一出啞劇。如 “鐘馗神社”的《鐘馗》神樂：先是身穿虎皮圖案肚兜，戴著藍、紅面具的兩名小鬼出場，在舞臺中央玩弄一顆寶珠。鐘馗持矛，緩步而出，他恫嚇小鬼，并奪走寶珠，置于懷中。然而，小鬼很不服氣，百般戲耍鐘馗并試圖奪回寶珠，遂有許多滑稽表演。樂聲中，鐘馗乘興，手持寶珠及鈴而舞。最后，當鐘馗將鈴及寶珠放在地上做禮拜時，小鬼趁機將寶珠偷走。鐘馗發(fā)現(xiàn)，持矛追趕而下。

此外，諸如浜田石見神樂《鐘馗》，它雜糅了中國鐘馗題材與日本神話傳說“素盞鳴尊與蘇民將來”的故事，創(chuàng)造出了日本特色的鐘馗劇。素盞鳴尊被趕出高天原后，來到中國大唐，變成鐘馗。大唐國內(nèi)，疫鬼猖狂，到處散播疫病。成為鐘馗的素盞鳴尊遍尋大陸的角角落落，驅(qū)逐疫鬼。場臺上，鐘馗穿著用金、銀絲紡織而成的衣服，色彩斑斕、豪華炫麗。他手持茅草圈和太刀，同疫鬼展開激烈的搏斗。疫鬼魔力異常強大，雙方經(jīng)過一番苦戰(zhàn)，半天相持不下。疫鬼使用火力、魔力不斷向鐘馗進攻。鐘馗最終借助茅草圈的封印神力，成功將疫鬼封印到茅草圈里了。被封印的疫鬼，魔力失效，在茅草圈里痛苦掙扎，終被鐘馗制服。但疫鬼怨念未消，東渡日本，禍害日本民眾。于是，鐘馗又返回日本驅(qū)鬼。

以上，可以非常明顯地看到，神樂《鐘馗》與南豐縣石郵儺《判官醉酒》在主旨和表演形式上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二者都體現(xiàn)了鐘馗驅(qū)鬼的主題，在表演形式上，都展現(xiàn)的是鐘馗與小鬼打斗、戲耍的場景。

四、結(jié)語

中日兩國毗鄰，自古以來就有著各種文化、藝術(shù)交流，中國的儺、儺舞戲也漂洋過海傳到了日本。雖然南豐縣石郵儺《判官醉酒》東傳日本沒有確切的記載，但在日本藝能中確實能看到它的影子。首先，其與日本能樂、神樂中的鐘馗劇目相同，都體現(xiàn)了鐘馗驅(qū)鬼逐疫的主題。在表演形式上，其與神樂劇目《鐘馗》有著異曲同工之處，都展現(xiàn)的是鐘馗與小鬼打斗、戲耍的場景。

注釋：

①沈括.夢溪筆談及其他一種[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

②高國藩.中國民俗探微[M].南京：河海大學出版社，1990.

③《東京夢華錄》（卷七）國學導(dǎo)航：http://www.guoxue123.com/shibu/0301/00djmhl/003.htm

④余大喜.劉鏜《觀儺》與儺舞戲[J].江西社會科學,1993.

⑤翁敏華.儺文化的日本流與中國源之比較[J].上海師范大學學報，1992.

⑥白庚勝，葉舒憲編著. 神話中原 2006中國神話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M]. 2008.

⑦麻國均.日本民俗藝能巡禮[M].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9.

⑧很久以前，北海的武塔天神（即素盞鳴尊）與南海神女私通，回來時天色已晚，欲投宿蘇民兄弟家。蘇民將來家境貧寒，弟巨旦將來富貴。巨旦拒絕接納武塔天神住宿，而哥哥快樂地留武塔天神過夜，還用粟米飯招待他。武塔天神一怒一喜，一夜無話。數(shù)年后，武塔天神帶著八個兒子再度來訪，而這八個兒子是主管各個季節(jié)災(zāi)難瘟疫的神。武塔天神告訴蘇民將來，瘟疫將要降臨，你一家人用茅草圈纏腰，可以避免。當夜，瘟疫爆發(fā)，死者無數(shù)，唯有蘇民將來家安然無恙。這時，武塔天神告訴蘇民將來：“我就是武塔天神，以后瘟疫流行時，只要說我是蘇民將來的子孫，再纏上茅草圈就可以避難?！保ㄒ米裕郝閲?日本民俗藝能巡禮[M].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9,12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