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淼
寫作的時候,我可以很自在地像兒童、動物、或帶有某種癥狀的人那樣,耐心且陶醉地重復某些動作,從而使到某種組構或系統(tǒng)被完成——或者由它們來完成我。
對我來說,好的寫作狀態(tài)是:不是我選擇了某種表達方式,而是某種表達方式實在能夠表達我一時的思想、意念、情感、力量。它似乎能夠那么恰當?shù)乇磉_我,從而我選擇將它開啟鋪展,一直到它和我形成了某種磨合,彼此有所耗損,又互相支撐了起來,成為一個盡可能認同但又不盡然的有機形式。
因此,我并不是選定了某種藝術形式或題材,再加以策劃寫作,使之為我的生命服務——事實上當我嘗試這樣做的時候,我多次經(jīng)歷失敗,甚至可說屢試不爽;相對而言,我常常是在一片凌亂混沌的生命狀況中,不斷經(jīng)歷各種形式和題材之適合于表達各種形態(tài)的我,像游戲中不斷重復某種規(guī)律而得到安適的兒童,像按作息時間埋伏等待派報員和郵差的狗,或者像一個因為生命匱乏而不斷工作來填補心靈癥狀的人,我在寫詩的過程遇到各種詩歌形式,在其中持續(xù)地表達或被表達,一直到歲月使這些表達累積至一定的數(shù)目,一直到經(jīng)驗使我察覺到其中的組構或系統(tǒng),我再順水推舟,在各個詩歌形式上繼續(xù)作某種努力,使之和我形成了某種磨合,彼此有所耗損,又互相支撐了起來,成為一個盡可能認同但又不盡然,貌似有機的形式——十四行詩或長詩如此,白話書信體如此,短詩和現(xiàn)代俳句如此,想當然地,散文詩和札記習作也是如此。請容許我稍微神秘地形容:一開始是這些形式容許我使用它們,而不是我應許它們會在我的規(guī)劃下能夠建構起什么樣的寫作王國。
寫詩的一大目的,就是自由。敲定規(guī)則固然可以使游戲玩得順暢和所謂的公平,但詩恒是一種游戲規(guī)則以外的游戲趣味,與其說它透過破壞來獲得重生,不如說它沒有要求被限制。限制詩的,是我們對詩的認識。詩不是沒有律法,詩的律法難以測透。
散文詩的界定固然不易了,我甚至還有把札記也當成詩來寫的企圖妄念。追究這企圖的根本,應該是受中國的詩話和詞話所影響。我喜歡詩話和詞話這種“詩意的閱讀紀錄”,尤其是求學時期閱讀王國維《人間詞話》以及王文興的《星雨樓隨想》,覺得這種論說方式很能保留閱讀的游戲興味,而且和詩有著同等的孩子地位:即使錯了,也只是一個孩子亂講話的出糗,可以避開權威王國的山崩地裂。我深受“國王的新衣”寓言的影響,如果沒有選擇余地,總是寧可成為漏夜逃避國王追殺的那個多嘴誠實小孩,好過成為此后一生背負羞恥找不到下臺階的國王(雖然我們在現(xiàn)實中總是不知不覺地執(zhí)著地成為了國王)。
曾為一本集子取名叫《副詞》,也多少暗示了我對散文詩和札記的想象和認識——或者干脆說,對詩的想象和認識。副詞看起來只是輔佐“主詞”的配角,但它其實豐富、潤飾、在語言的世界中起了重要的塑造作用,把“主詞/主持/主流話語”所不敢穿上的道具穿上,不敢脫下的矜持脫下,使書寫探索的界域更寬廣,更刺激。
影響我書寫散文詩的,至少有波德萊爾、蘭波、魯迅、泰戈爾、冰心、痖弦、商禽、蘇紹連等諸位,其中狀況似乎也不需要解說太明——粵語俗話說不必“畫公仔畫出腸”——還是邀請您來玩味吧。
文體是文學的屬性,不是本質(zhì)。所謂屬性,是指其呈現(xiàn)的質(zhì)感、傾向、特色——而特色是相對其它屬性而言,一旦與其它屬性交雜而呈現(xiàn)共相,則特色將趨于模糊,仿佛水乳交融,水的成分越多,乳的特殊成分越稀薄,直到依稀不可分辨,屬性消解。屬性的本質(zhì)是在于它的可消解。而消解并不意味它的存在就此泯滅,因為它的可消解恰恰印證了它的本質(zhì)——作為屬性的本質(zhì)。比如說:善和惡可以被模糊,但惡的屬性并不因為善的模糊消解而不復存在,或取代善之為善。惡是一種屬性,而它的本質(zhì)在于它是惡。
詞有詞性,文有文體,人有族類。屬性是人的辨識能力的依據(jù),得以將事物分類規(guī)劃,成為“世界”,并將感覺能力按照這份分類規(guī)劃加以安置,從屬性的穩(wěn)定程度得到相應的安全感。一旦事物的屬性模糊不定,人的安全感也因著“世界”的消解,回到辨識以前的不穩(wěn)定狀態(tài),轉為危機感。由此推論,美感至少有兩種:穩(wěn)定安全的美感,波動危險的美感。美感是辨識能力和感覺能力綜合下的心靈狀態(tài),仿佛客觀的化學作用,卻附屬于人的主觀意識。人的主觀意識是“個人的世界”,人對美感的論斷,也總是因為“個人的世界”的各有特色(屬性)而有所差異。
文學的格律和體裁,可以給人穩(wěn)定安全的美感。所謂穩(wěn)定安全的美感,類似一種“內(nèi)在爆炸”,在越來越純熟的特定規(guī)律中,察覺微妙的差異感。絕句、律詩、詞、曲、十四行、俳句,諸如此類的文體,皆隨著格律和審美標準越趨成熟,給人越穩(wěn)定安全的美感。這種美感,用中國文學觀點的形容,是一種“雅致”的文學。趨向安全美感的過程,就是雅化的過程。
而雅化的危機,在于對辨識能力的依賴漸漸凌駕感覺能力,書寫者和審美者必須先掌握特定的美學知識和技藝,才能有效地參與其中。用一個比喻來想象:它就像一個不斷被注入、內(nèi)在分子隨著加熱碰撞而膨脹磨損的容器。
至于所謂波動危險的美感,大抵是當一種差異物質(zhì)介入固有的美學范疇,產(chǎn)生強烈的陌生感,使辨識能力大幅降低,感覺能力被迫處于敏感的緊張狀態(tài),一反“個人的世界”的慣性,人在這種美感狀態(tài)中,是從感覺能力去重新組織辨識能力,仿佛是一種“外在爆炸”后的重建。
要為這兩種美感分出優(yōu)劣高低,似乎是枉然的。因為這兩種美感乍看是相異,但其實同為人的辨識和感覺能力的組織過程之交替。是人在有限的狀態(tài)中對無限的一種呼應。
在不斷形成的局限中不斷激發(fā)創(chuàng)意或引進新物,這與其說是文學的矛盾,還不如說,文學是人的屬性的一種表征。
文學的本質(zhì)是語言,人的太初有道,語言和道,原是極大的奧秘。人對自身和語言的每一次定義,都是靈魂和語言的一聲說不出的嘆息。
回到對散文詩的辨識。根據(jù)我對文學的接觸,散文偏向“賦”的屬性,詩偏向“興”的屬性,然而都不一而足,要以屬性來取代本質(zhì),畢竟是瞎子摸象的驕傲與滑稽。好的散文有詩意,好的詩歌有所指稱,文學的本質(zhì)是語言。
我對于散文慣有的語匯鋪陳和具體描述,有一定的能力局限和思維障礙。當我嘗試透過“賦”的手法去進入事物時,總是覺得煩躁詞窮,而當我不自禁地運用比喻和跳躍式形象思維時,表達能力才能夠略無障礙,自得其樂。我與其自卑地說我的散文詩和札記是難登大堂的散文和論文,倒不如沾沾自喜來邀請您閱讀:它們都是我的詩意之具體表征,是我甜美得不得已,至少對我而言:連所羅門最華美的衣裳也比不上野地的一朵花,一只鳥。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