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尼 寧
——我的臉上有酒窩,身上有胎記,我的脖子和胸前都有痣,老人們常說臉上有酒窩,身上有胎記,以及脖子上和胸前有痣的人,都有可能是沒有喝孟婆湯的人。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他了,他是一個行為藝術者,其實只是一個二流大學的三流大學生,在一部小說里,他把自己分裂成了自己的父親,他以為通過這樣的方式就能進入他父親的痛苦,并且覺得自己將代替父親死去,并且為他的母親贖罪,可是他錯了,因為當他把自己奉獻給詩歌的時候,一切都要為他的詩贖罪,一切都要為他的感覺贖罪,為他的耳朵,為他的眼睛,為他的鼻子,他的舌頭,他的嘴……
你們會一如既往地看到他的詩,除了他自己覺得偉大,幾乎沒有人關注他,雖然我覺得對一個死者說這樣具有諷刺意味的話顯得我多嘴多舌,可是除了我又有誰知道在十四畝成熟的麥子地里,他父親的死就是他的死呢!
下面是他生前的一些似日記又非日記的東西,還有一部分是小說稿,我是他的第一個讀者,下面,我把他的稿子東拼西湊,如果你覺得這是一部小說,那它就是一部小說,因為尼寧寫的東西太多但大多數(shù)又平淡無奇,我只能這樣拼來拼去,最后不得不拿掉一些東西,才能勉強能看得下去。
他死去的前三天還和我一起喝酒,他喝醉了,我提著他的包回到了宿舍,那個棕色的,上面印有一只黑色杯子的文件包像一個無人認領的孩子,一直在我那里待著。
一
今天我領到了我第三份兼職的工資,一共兩千塊錢,我買了兩條新毛巾,一個新的剃須刀,一疊信封,給我媽媽寄了一些緩解靜脈曲張的藥和一些衣服之后,我一個人在外面的穆斯林餐館里點了一碗羊肉面,在等的過程里,我通過旁邊的落地窗看見外面一個滿身油膩的青年男人站在燒烤架后面,熟練地轉動著熏黑的鐵簽子上的羊肉,他快速地上下翻動,不一會兒,紅白兩色的新鮮生羊肉就變成了香噴噴的烤肉了,接著他會刷上特制的紅亮的油和調料,然后稍稍一抖就放到盤子里,端到那些涂脂抹粉的女大學生面前了,接著他跑出去再烤一盤,端到滿臉憂愁談論著如何創(chuàng)業(yè)的男大學生面前,現(xiàn)在真的是沒有人認真做學問了……“同學,你的飯好了!”一個一眼就能看出做兼職的女同學羞澀地喊了一下我,我回過神來說了一聲謝謝,她便嬌滴滴地轉過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我喜歡她很黑很粗的辮子。
我回到宿舍帶了日記本,然后到我經(jīng)常喝酒的酒吧回憶這一個月來給女生宿舍送水時的一些見聞。
我要說的并不是我提著兩桶水在樓道里吃力行走時撞了誰,因而就與她發(fā)生做愛類似的事,當然聊這些是因為我身邊不乏這樣的女朋友,我不用太過主動,只要略施小計便可讓她們投懷送抱,她們會想盡一切辦法與我制造偶遇。當我以愛神的姿態(tài)臨幸她們時,她們會如出一轍地用白嫩的雙手阻擋我,而我只能以更加果斷的手法、更大的力量使她們就范,但有些姑娘會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抽泣,我一開始對這類姑娘青睞有加,但是后來對她們就喪失了好感,甚至是厭惡、痛恨,她們想要裝出一個善良姑娘才擁有的貞潔來博取我的同情,最后卻要使我在我的詩里贖罪以求得片刻安寧,正因為如此,我才找到了一個這樣耗費體力的兼職。
我對八號和九號樓的姑娘一個月內最深的印象大概由三四幅畫面組成。
第一幅是一個寂靜的午后,我敲門,一個姑娘開門,我氣喘吁吁地走進去時便聽到了久石讓的音樂,隨之我看到陽臺上充滿了溫暖的陽光,半空有一條鋼絲繩,上面掛著清香的內衣,窗臺上擺放著幾盆盛開的蝴蝶蘭,這個宿舍優(yōu)雅別致,然而五六個姑娘擠在陽臺上抽著細細的香煙。左邊靠著柜子的身穿橙色上衣的姑娘蹺著二郎腿,她扎著馬尾,系綠色頭繩,別著白色發(fā)卡,在這群打扮得極不成熟的姑娘里,她用最熟練的姿態(tài)吧嗒著,顯得茫然無緒,在我往她們安在陽臺上的飲水機上放置水桶時,我發(fā)現(xiàn)只有她夾著比較粗一點的男士香煙,是我慣常抽的黃鶴樓,我莫名覺得她很美,如果她夾一支其她姑娘抽的那種細煙,倒反而顯示不出她苦悶的心情了。
在她旁邊緊靠著一個身材纖瘦的黑眼睛姑娘,頭發(fā)亂蓬蓬的,顯得她更加局促,因為她的左手夾煙,右手在不斷遮掩著她頭頂晾干的米灰色胸罩,于是左胳膊一開一合,活像王寶強飾演的樹先生,我對她無話可說,只是想笑,其他的幾位姑娘也悶著頭吞云吐霧,甚至正在艱難地把煙霧從鼻孔里強行擤出來。我同情她們,她們因何如此,或許是家庭的變故,或許是情感的失落,或許是無法頓悟的失敗,我憐憫她們,但是這些感情都不是善意的,在我的意識里,女人太過于愛惜自己,她們可以為自己的情夫而毒害自己的丈夫,當她們的丈夫死去時,她們卻像失去童貞的少女悔恨不已。所以我痛恨她們,我為自己彼時的同情心感到可恥……
我從包里掏出幾片抗抑郁的藥片之后覺得自己不能再寫下去了,每次談論女人都讓我想起我的母親。我想我痛恨女人的根源應該來自我的母親。我想我今天必須寫完這篇日記,因為今天的日記主要是作為回憶,明天還有更重要的事,或許明天我不用回憶,而是創(chuàng)造記憶,于是現(xiàn)在,我正強迫自己記述那一個月內遇到的其他事情,或者可以說是其他女子。
第二幅圖畫很簡單,但直逼人的神經(jīng),畫面正中央只有一個姑娘,但她全身赤裸著,所以有很多可能供你想象,但《赤裸的維納斯》除外。
那是八號樓的二樓,我一口氣便可以提上去。同樣,我敲門她開門,我低著頭朝里面喊,你好同學,送水!眨眼之間便跨了進去,在我的眼皮上撩的瞬間,一個只穿肉白色三角褲的姑娘,不,確切的說是一個挺著一對白鴿般碩乳的姑娘,如同我手持照相機看到的清澈畫面一樣看到她呆呆地就站在眼前,我為我多余的眼睛感到不安,我的耳根似乎著火了,我低著頭匆忙把水放在飲水機旁邊便灰溜溜地逃出去了,出門的時候絆了一腳,似乎撲到了另一個正在急行的姑娘身上。因為天氣的緣故,我剛進去時渾身神清氣爽,但當我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大汗淋漓了,我在樓下面緩沖了許久才又鼓起勇氣把水往其他宿舍送。
我一直在回想她,我一直覺得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我看,我覺得她需要一個聆聽的人,她需要哭訴衷腸,我覺得她渴求被人擁抱,但是我卻沒有辦法確定描述她的臉,或許是印象太過深刻,我反而無法把她刻畫出來,所以我一直在給她尋找一張臉,我一直在想那樣嬌好的身材,那樣鮮艷欲滴卻又不知羞恥的外殼下有一張怎樣經(jīng)常示人的面龐。我常常把我在不同旅館被子下?lián)崦^的一個個精致的面孔想起來,但她們只能在我的意志里停留片刻,因為她們的臉和性別一樣,毫無差異,我也同樣比她們自己更加知曉她們的身體,我的嗅覺否定了她們與她重合的可能性。那位姑娘是絕無僅有的,我一會兒覺得她可憎,一會兒覺得她坦蕩。她是萬物之光,仿佛她用這簡單的方法便可讓旁人陷入自己精神的泥淖,而她卻躲在一旁暗笑,她勝利了,她驕傲地看到一個體格健壯、并且對女人時刻懷恨在心的男人在她面前驚慌失措。那時,我想起了穆旦的詩:藍天下,為永遠的謎迷惑著的/是我們二十歲緊閉的肉體/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你們被點燃,卻無處歸依/呵,光,影,聲,色,都已經(jīng)赤裸/痛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
她贏了,在她面前,我黯然失色。
在第三幅畫里,我遇到了從未體會過的感覺,或許真如朋友所說的那樣,那種感覺正是幸福。
每次送完水,我們都會把每個宿舍的空水桶收集起來,送回去。那天,樓道里大概亂擺著六七只空水桶,我的手掌粗厚,手指短齊,所以最多只能帶走四只,借著喘息之機,我用腳把它們往一起撥,在我竭力設法帶走六只空桶時,從我剛出來的宿舍,一個皮膚黝黑,瘦小的姑娘快步走了出來,“我?guī)湍隳孟氯??!彼裏崆榈爻艺f,從她的穿著和打扮,我便確定她是一個農(nóng)村姑娘。從內心深處來說,她無法激起我行動的激情,我知道自己自命不凡,時常抨擊來自城市那無數(shù)變形的偽善的臉,卻也瞧不起和我同為農(nóng)村出生的不注重品行的人。所以我用一副輕浮的嘴臉對她說:“謝謝,真的不用!”“我正好下去,可以幫你捎帶兩只的——”,她緋紅的臉顯得格外急切,我無法用其他更直接、更傷人的語言來拒絕,只是很輕蔑地說:“你要是愿意的話,就提這兩只吧?!蔽沂种钢鴥蓚€暗淡的淺藍色空水桶。于是,我提著四只空桶,她提著兩只從樓道上走下去,我的眼睛始終沒有在她的身上多停留片刻,因為她的身上毫無閃光之處,而且她在提出要給我?guī)兔?,在等待我回應的某個時刻,在她毫不美麗的臉上閃過了一縷命令的神色,一副反客為主的神色,如同我是她的副手,這是我不能忍受的主要方面,從沒有一個女生膽敢用這樣的方式來號令我,當然,除了我的姐姐。不一會兒,我們終于從七樓擠下去了,這時她突然回過頭來對我說,“你們真辛苦!不能換個其他的兼職做做嗎?”我沒有回答她,而是用老實巴交的憨厚神色告訴她,我任勞任怨。她看到我們用來拉水的電動車,徑直朝它走去,在車子旁邊,她又慌慌張張地、小心翼翼地把水桶放到了車廂里,接著她轉身抬頭看了我一眼,便箭似的原路返回了,我示意微笑,看著上上下下的帶著花兒般燦爛微笑的姑娘們,突然想起了她說的“我正好下去”那句話。
突然間,我覺得自己很疲憊,我用一種感激的語氣朝她的背影說:謝謝你。她聽不到,因為我自己也幾乎聽不到,在她就要消失在拐角時,她轉臉看了我一眼,一束光從她的眼睛里發(fā)射出來,一種帶著深深成就感的充實的東西隨著她的消失更加深刻地打在了我的心底,我想起了幼年那個時常幫助別人的善良的小女孩,她永遠對捉弄她的小男孩施以庇護,從而不讓他挨老師的戒尺,但常常一本正經(jīng)地主動為一群俏皮卻長著榆木腦袋的小孩講解數(shù)學題和她自己發(fā)現(xiàn)的新方法,她永不厭倦地在自己課桌的左上角擺一支干干凈凈的假玫瑰花,她說她的父親說過一句話,人永遠要活在自己的浪漫和誠實之中。
那時,我完全沒有了在一群姑娘面前展示我力量的心思了,我依然如同往常般自問,這一生到底應該成為一個怎樣的人?那天晚上我給一個朋友講述了這個簡單的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小故事,并表示我不確信自己的疲憊從何而來,以及那天黃昏飛鳥的叫聲為何那樣清脆。她嫉妒地跟我說那種感覺是善良與幸福。
我依然能夠想起我在咖啡館講那個故事時的寧靜,我跟她慢悠悠地講:“今天,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她質疑地問:“哪個漂亮姑娘?”我沒有回答,直到滿意地把它講完。
我離開酒吧時共消費了一百零七塊錢。
三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宏偉的大樹,需要幾百個人手拉手才能圍起來,應該是純潔靈魂的手臂才能圍起來吧,那粗壯而高聳入云的琉璃般純凈的樹干持續(xù)地過濾著空氣中不安分的聲音。葉子一片疊著另一片,每一片葉子都有我們所能看到的麥田那樣大,也是橙色的,它永遠是橙色的,不分四季。這里沒有四季,你沿著河流獨自徒步幾百公里,你走到源頭,那里云霧彌漫,你突然就發(fā)現(xiàn)了曙光,你會覺得那就是黎明,那就是你熟悉的清晨,你置身于這片森林,在頭頂盤旋的鯤鵬的眼里,你形同更加細微難辨的螞蟻。那些大鳥真的是在宇宙上下逍遙周游的鯤鵬嗎?金色的喙,紫色的脖頸,藍色的雙翅上有粉色和綠色的條紋,一條五彩的長尾時常拖著祥云拍碎水面刺眼奪目的太陽。你感到臉旁有柔軟的雪花正在緩緩飛落,你不用怕冷,那是梨花帶來的雪,緊接著的是漫天飛舞的桃花和杏花??墒窃谶@樣的一天,你為什么要拋棄我?我從樹上掉下來,我的胳膊已經(jīng)摔斷了,可是你無動于衷啊,兄弟!我想不明白,我看見你的眼睛流露出嬉笑的神色,難道你依然覺得那是我往日與你們的逗笑嗎?你忘了我送給你的小鳥,忘了我替你隱瞞過的所有過錯了嗎?一個誠實的靈魂就這樣毀滅,一顆善良的心就這樣隕落?你看到了吧!我手里拎著的是誰的腦袋?哈哈哈!去死吧!我的兄弟,想要掙扎嗎?你看這樹下是多美的深淵?你看那些鳥,它們會掏空你的五臟六腑,撕碎,一口一口喂給它們的雛鳥,下去吧,別再掙扎了,再見了,我親愛的兄弟!
我醒來,放聲痛哭,我看見哥哥睡得很熟,便立刻捂緊自己的嘴巴,但還是忍不住地抽泣,月光從半拉的窗簾旁冷漠地照進來。
我小心翼翼地推開門,穿過院子走到整個院子的外面,紫花苜蓿正在開放,紫花的香氣充滿整個世界,我走到苜蓿地中央的梨樹下,在那里徘徊了好久,當我身靠著梨樹銀灰色的樹干,我開始懺悔。哥哥,我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為何會那樣冷漠,你靠著車廂嗑瓜子,你用時常搞怪的表情逗得我們哈哈大笑,然后趁機向我們的嘴里丟瓜子皮,可是就在那時,你靠著的車廂門讓顛簸的路搖開了,你一頭栽了下去,我看見你手里揚起一把瓜子,我趴在車子上看見你塵埃里灰色的臉,我看到你依然在笑,真的啊,哥哥,我真的以為你又在逗我們笑,你經(jīng)常從別人不敢爬的大樹上跳下來,然后在一群圍著你的小孩里唾沫橫飛,所以我也朝著你笑,車子越開越遠,我在喊,快追呀快追呀,可是你躺在那里一動不動,我以為你又像以前從樹上跳下來那樣一個人躺在地上翻白眼,吐舌頭,嚇得我們四處喊救命,那時,你突然又跳起來扮鬼臉說我死啦,我死啦,我真的不是有意拋下你一個人的,我永遠記得你拉著我的手在黃昏里回家的場景,我的眼睛睜不開,太陽一曬,風一吹,我的眼睛里就像多了幾粒沙子,你把爸爸的墨鏡偷出來在放學回家的小路上給我戴上,那些扛著鋤頭的農(nóng)夫和割草的老爺爺笑我們:這對雙胞胎還真的二呢!路上人多的時候,我們就去不遠處的果園里,你摘了一大堆果子兜在懷里,我們只咬一口就扔到園子外面的路上,啃草的牛一直朝我們張望,然后默默地吞掉那些甜蜜的果子,我半閉著疼痛的眼睛緩慢地爬上樹頂,金色的云霞在遠處燃燒,風迎面吹來,眼前的田野一片金色,火紅的樹葉和一些綠草閃閃發(fā)光,突然,我的眼睛疼痛萬分,我抱著樹枝在上面危險的搖晃,那時,你用同樣危險的身體靠住我,我們都閉上眼睛想象著君臨天下,這時,一位老婆婆大喊著:小賊偷果子啦,來人吶!你快速跳下樹,一步一步舉著我跳下來,那位老婆婆越來越近,你突然跟著那婆婆大喊:兩個小賊偷果子啦,來人吶!我沒有反應過來,你朝我大喊,傻子,快跑!我們翻過后墻跑了,鉆進了向日葵地,在那無邊無際、成千上萬的金色的臉頰下,我們快樂地奔跑以致我忘記了眼睛的疼痛感,突然,我的腦袋撞在了一只熟透了的向日葵的腦袋上,那時,太陽快要落山了,你鬼笑著擰下了那只成熟的金色的向日葵花盤,我們走在路上,一邊哼著歌,一邊嗑著飽滿的瓜子,在離家不遠的地方,你把瓜子全部抖下來,朝著晚歸的麻雀拋撒,鳥兒圍著我們飛來飛去,一雙小小的影子刺向我們身后的田野,那是我們走進家門時留給整個世界的最后的身影啊!
哥,對不起,我今天什么也沒有干成,整整一天!整整一天我都在極度的罪惡感中度過,浪費時間是多么讓人恐懼的事啊。昨晚,我夢到你在責備,你責備我為何在你從車子上掉下去時,我像一個陌生人一樣對你毫無反應,不,不是的,不是陌生人,你正是被那溫和的陌生人救起的,而我,我是一個瞎子,一個聾子,一個冷血的木頭人,我從夢中哭泣著醒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痛心地哭泣,我再也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了,我撕心裂肺地放聲嚎叫,不久我暈倒了,接著我做了另一個夢,一個重復過無數(shù)遍的夢,那個瘸著腿的壞人又追著我們跑,他在某個時刻就要抓住我們了,我們跑在一點都不熟悉的大路上,眼面前是無邊的田野,空氣中彌漫著燒樹葉的味道,一個人也沒有,我轉過臉驚懼地朝你大喊:我們朝那邊跑!可是你絕望地盯著我,仿佛在說:我們的家在那里呀,我聽見了我們內心嗚嗚的哭喊聲,那瘸子的手遽然逮住了咱倆的衣領,我們的脖子被衣領勒住了!就在這個時刻,我醒了過來,冷汗?jié)裢噶宋业娜恚颐约旱牟弊哟罂诖罂诘卮瓪?,我就這樣躺了一天,我有立刻一躍而起投入到今天工作中的沖動,卻一點也爬不起來,我全身被一股虛無的力量牽制著,我看著太陽靜靜地轉動,一縷縷不同顏色、不同溫度的光芒照在我的臉上,全身都暖洋洋的,我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流出眼角,那時《終身流放》第一部分的元音和輔音的節(jié)奏韻律緩緩飄過耳畔,我多想抓住它們啊,它們出現(xiàn)在我生命最軟弱的部分,我頭痛欲裂,它就這樣毫無保留地出現(xiàn)了,我以為一切應該從我對你的懺悔、從對其他人的懺悔開始,可偏偏是從我們那可憐而悲慘的父親和母親開始,你看看,看看這些句子吧:“飛鳥落在我的胸膛/我和萬物一同生長/夏日的閃電照亮兩個人的微笑/照亮父親和母親的微笑/星云移過夜空,其中/還沒有我的確切位置/寂寞的光輝驅動小船和星星/萬物悄悄回顧各自的眼睛/看見母親的篝火父親的冰川/看見我失望的擺弄小樹和花兒……今天的太陽在花朵上尋摸,書寫/給賞花的小孩一個明亮的啟示/今天的太陽不死/今天的你就能活/我,背著火種/給稠稠的黑夜一個安慰?!边@些句子已經(jīng)不屬于我了,哥,它們統(tǒng)統(tǒng)是空氣中漂浮的塵埃,現(xiàn)在,塵埃落定。我坐在窗子前,我看著這盲目大雪上空的星辰越來越暗淡,似乎這里僅僅適合我這樣懺悔的人,一圈一圈地噴著瓦藍色煙霧用一桿鋼筆吐露我的心聲,一個沒有大師的時代,一個沒有啟明星的時代,一個爭先恐后娛樂至死的時代里,我的夢境也沾染上了混亂和無知的色彩……
五
精致的梳妝臺前似乎是一只銅鏡,富麗堂皇的房間里擺滿了名人的畫作。畫的正中央是我們通常所見上世紀西方電影中的金燦燦的長條沙發(fā),沙發(fā)上躺著一位棕發(fā)的裸體女人,她躺著的姿勢是西方古典的美人姿勢,比例協(xié)調,一只胳膊繞在耳側后,搭在脖頸下的靠枕上,手指不安地揪著枕頭,另一只胳膊蜷曲在太陽穴邊,自然的食指擋住了眉尖,她的腿順著身體的曲線緩緩延伸,眼睛炯炯有神,脖子上戴著深藍色的鉆石,如果覺得我描寫得不夠準確,你完全可以去看電影《泰坦尼克號》里,男主人公留下的唯一的珍貴畫作。
作為一個有野心的詩人,作為一個試圖有所創(chuàng)新的詩人,除了對語言、對節(jié)奏的掌握,其次最為重要的應該是經(jīng)驗,生活的經(jīng)驗,包括你童年提出的問題,以及你身處的童年的田野童年的一切。這個沒有深入解釋的觀點是老套的名詩人的觀點,的確,這個觀點是抄襲來的觀點,之所以抄襲是因為我同樣的觀點已被前人所說,我時常這樣感嘆:前人已經(jīng)說完了所有真理。創(chuàng)新,的確是非常艱難的。
我正在看一些還沒有在國際上取得聲名的中國人的油畫,沒有取得聲名不是因為技巧不夠成熟,而是就連我這個門外漢也能看出,這些被眾人推出來的畫家的畫作仍處于模仿的階段,但這事關他們的創(chuàng)造,我看的這些畫是一位老師搬家時丟棄的,他們被我搬到了自己的窩里。在火車上,我小心翼翼地觀察它們,幸好在這個全民皆商的時代人們是相互冷漠的,而不至于被火車上的人另眼看待。我觀察的是色彩,最直觀的色彩,它們喚醒了我童年所遺忘的一部分生活,就我目前能叫得出名字的大概有這些:桔紅色,桔黃色,群青色,鈷藍色,朱紅色,天藍色,粉綠色,檸檬黃,鈦白色,生赭色,熟褐色……我覺得不能再在上面做文章了,因為我并不知道這些顏料怎樣使用才能弄出那些色彩。觀察這些畫作對我大有幫助,和音樂一樣重要。
之前的一個月前我還被一些小孩的事搞得焦頭爛額,在我觀察那些畫時,我正坐在綠皮火車上,從上海離開的前一天晚上,我站在外灘,蘇州河緩緩匯入黃浦江,東方明珠讓我絕望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火車票是星期二,那天也是李娜與我分手的日子,她說她不愿和一個變態(tài)在一起,我想我的一些行為或許給她造成了恐懼。
八號座上有一位棕發(fā)女孩,我在想她和她的媽媽為何不去體驗高鐵呢?一位鐵路工人正在和另一位長者交談,他的頭發(fā)看起來很硬,因為白發(fā)都直立著,看到他我突然聞到了一股不知在何處聞到的混合著西瓜味兒的水泥的印象。只有他們兩人在侃侃而談。
車廂里再沒有其他人說話,我想起了文學史老師在課堂上講述他們坐在火車上,滿車人唾沫橫飛的年代。
夜里,火車上很冷,我看著納博科夫的《洛麗塔》,時而瞇上眼睛,時而又被火車與鐵軌摩擦以及車廂與車廂發(fā)出的咚咚聲弄醒,那時,依然能模糊地看見有人在泡面。
有時會做一個短暫的夢,一個陌生的小女孩勾住我的脖子,哭喊著不讓我離開,而我狠心離開時,落下痛苦的眼淚。
夜空沒有星星,但也沒有下雪,只是覺得很冷。
星期二/檢查充滿我的信件,充滿我的包裹/檢查我的藍色火車票/“抑郁”“懶惰”“空想”以及/源自女媧的泥骨,泥身獲準通行/星期二和乘客平行在同一緯度/八號座的棕發(fā)小女孩趴在玻璃窗上觀望/九號座的英國女人攬凈小桌上的面包屑/走到車廂盡頭吸水煙/十三號座青年捧讀著《惡之花》/星期二緩緩啟動,當我坐在窗前/我看到秋天的小動物,耙開林間的落葉/筆立的大樹像插入大地的溫度計/通過粗厚的莖干,通過繁茂的枝葉/純真世界里/墮落的黑色水銀緩緩攀升……
火車到西安的時候,大概是早晨十點左右,兩位身穿漂亮羽絨服的女士拖著箱子擠上了火車,其中一位臉上的粉沒有涂勻,但她驕傲地朝我喊著:師傅,幫忙放一下行李!我知道我這個在沿海城市因打工而蓬頭垢面,在歸來途中面目可憎的大學生獲得了一個新的身份,一個千千萬萬在中國社會底層奮斗的身份。她們在天水下的火車,不同的是,那位女士換了一種口吻對我輕聲細語道:先生!能再麻煩您取一下我的行李嗎?謝謝!如果之前我聽到“師傅”時感到的是不安,那么當我聽到“先生”時,我感到的是不安的羞愧和恐懼,兩個詞匯讓我同樣不知如何體味,我?guī)退∠滦欣?,我看著她們走下火車,一位同行的同學拍著我的肩膀大聲嚷嚷道:這位可不是師傅也不是先生什么的,他是我們的大詩人呢。那節(jié)車廂里復雜的眼光告訴我如今的詩人地位確如一些詩歌評論,已經(jīng)大不同于往日?;疖囃A藥追昼娪志従弳?,我把一路捧在手里閱讀的《洛麗塔》塞進破爛的書包里,佯裝成一個粗魯?shù)氖焖摹皫煾怠薄?/p>
在鰥寡鎮(zhèn)車站,我碰到了一位交往不太密切的朋友,一個落魄的大學生,一個把自己打扮成海子模樣的人,他說見到我真高興,我接了他遞給我的煙,他把火湊過來點火,我說我自己來,我已經(jīng)掏出打火機點著了,我們寒暄了幾句,這時走來一位漂亮姑娘,她已經(jīng)買好了年貨,于是我們告別了。從內心深處來說,我不喜歡海子,所以我也不太喜歡這個人,不知有沒有人統(tǒng)計過自殺的青年詩人中是否大都是海子的狂熱崇拜者,我猜想應該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字,這也是在許多讀書會上我不太接受待見的原因之一,我崇拜的詩人是穆旦那樣的詩人,他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其次他是一個男人,最后他是一個頂尖的詩人,詩人中的詩人?!对姲苏隆愤@樣高貴的、英雄體式卻又飽含真情的詩歌不為世人流傳,自然和精神的貧乏有關,真他媽是一群烏合之眾。當然海子并不是一無是處,今天如此多的人紀念、模仿、崇拜海子,無非是因為他喚醒了古老中國壓抑已久的詩情,一個詩歌符號而已,他的一些短句的確不錯,而他傾注心血的長詩卻無人問津,當人們談論詩歌的時候,一個不知道海子的人也能裝腔作勢地吟誦“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真是時代的悲哀,不過作為一個有見識的人,我雖然替這個時代感到悲哀,但我確實相信先富后教的道理。
春節(jié)的煙花滿天綻放,在互相打電話致以問候的夜晚,聽說一群高中生倒在了雪地里,在后來的流言中大家都說是斗毆致死,在我想象的畫面里,有一位冷得瑟瑟發(fā)抖的乞丐看見了這一幕,他唯唯諾諾地走到那群學生的旁邊,冷漠地扒掉了他們溫暖的衣服,披在自己身上朝陰暗的角落一瘸一拐地走去,只剩一群赤裸裸的盲目的精靈期待著大雪的覆蓋……
十五
太陽的一邊破開了
像雞蛋的一邊破開
火焰像野蜂,四散飛去
熾熱的碎片從紅色軌道,劃向大地——
弟弟歡樂地叫著:
紅色的流星!紅色的流星!
姐姐說:快睡吧!
太陽馬上要升起來了!
……
在2016年11月3日凌晨,在鰥寡鎮(zhèn)附近的一所公寓里,就讀于鰥寡大學的K,被閨蜜前男友Z用匕首殺害。K是替同住的女室友F擋住她的前男友而被殺害的。K的脖頸上有多出刀傷,那些地方刀刀致命,曾經(jīng)鮮血直冒,慘不忍睹。我為她寫了一首詩,題目叫《江歌》,我想起了王維的“誰憐越女顏如玉,貧賤江頭自浣紗”,不知道什么原因,我非得把兩者扯到一起,但他們都使我悲傷到難以言語,我無能為力,我只能嘆息……
隆冬的天空,雪下得很緊,酒吧里人聲嘈雜,鼻煙被粗放地噴出來,劃拳的,搖骰子的,搓紙牌的。有的躺在墻角瑟瑟發(fā)抖,啜泣,有的面部僵硬,一人獨醉,有的和兩個世紀前斜躺著抽大煙的草民保持著同樣的姿勢,自我陶醉在一塊發(fā)亮的屏幕上。老板迎面走來,“這邊坐”,于是,我繞過一堆銷魂的酒瓶子,擠過幾個大聲吆喝的大學生,在懸掛著一把木吉他的黑格方桌旁坐下。“點什么?”“等人——”“需要什么,隨便招呼!”“謝謝?!毖劬Σ蹲疆嬅?,耳朵捕捉聲音,鼻孔捕捉著氣息。形象由三者組合形成情景,形成流動的生活?!斑@么早!”“剛到?!薄昂仁裁??”“青島?!敝挥凶彀蛣?chuàng)造著一切,只有嘴巴能消滅創(chuàng)造的一切?!岸紒砝玻 薄熬偷饶?,齊了?!薄傲氖裁??”“喝酒——”我們進行了長達49個小時的口舌之爭,醉態(tài)百出,我們言說著夢想,我記得有一段時間,我開始手舞足蹈,使這小小天地的嘈雜變成了雜音。凌晨四點,我們相互攙扶著在紛紛淋淋的雪夜離開了,那時,酒吧老板似乎睡著了,或者他是喝醉了。
我睡了好幾天,我不斷地醒過來又不斷地睡過去,我在夢中一直關注著那個死去的女大學生,我很難過,隆冬的陽光把我照醒的時候,我閉上了眼睛開始哭泣,我拿著一只小圓鏡,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胡子又長了一截,我緊皺著眉頭,打了一個痛苦的哈欠又開始打嗝,后來我回想著我們都談了些什么,許多對話已經(jīng)記不得了,但我們似乎因為同一件事爭論不休,對了,我們說過同樣的話: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人;但是后來變成了: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人!我們不斷地偽造著悲慘的經(jīng)歷,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共同默認著悲劇等同于高尚,我們用最悲慘的經(jīng)歷力圖占據(jù)上風,最后證明自己是這世界上最高尚的人。
半個月之后,在春節(jié)前后,青年學生尼寧從239酒吧晃出來的時候,我從他的身體中鉆了出來,我想我得回去了,我——一個無主的幽靈,曾經(jīng)鰥寡鎮(zhèn)孤獨村4號的主人通過尼寧的身體,使役他,操控他,玩弄他,讓他在酒吧里寫《終身流放》。
雪下得真大,我活著的時候從沒有見過這樣大的雪,雪花大片大片的從空中飛來,一層壓著一層,一片壓著一片,壓得密密的,鰥寡鎮(zhèn)像受了風寒的女人的臉,時令過得慢極了,我獨自飄零,有一個時刻,在抬眼的瞬間,我看到了鰥寡鎮(zhèn)的墻上用紅漆噴滿了許多“拆”字,在靠近酒吧的,同樣噴了“拆”字的一面墻下,臥著一個乞丐,他靠著的那堵墻上有一個深藍色的牌子,上面寫著鰥寡鎮(zhèn)孤獨村4號,我想了想便附了他的身,他已經(jīng)失明了,空瞪著天空中的雪花。哦,我是尼寧,我是一個空瞪著雪花的瞎子!
我不知道我應該什么時候回到忘川河里去洗禮,但我一定會去,我不知道長詩《終身流放》什么時候會完成,但我一定會完成,或許當我完成終身流放,我才能完成《終身流放》。
不管我是一個人,還是一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