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趙四茍的同居生涯

趙四茍是我室友，和我頭靠頭睡了四年，她磨牙打呼嚕，我翻身說夢話。每當我倆半夜難眠時，她會諷刺我?guī)滋觳幌匆路覄t嘲笑她半個月不洗澡，互相叫囂后，她轟然倒下，呼嚕聲綿延不斷，大有把天捅出個窟窿的架勢。

即使是這樣，在畢業(yè)那天，她還是堅持要去送我?？斓菣C時，她站在進站口的玻璃門外，我站在玻璃門里面，我扭頭看她，她沖我揮手，咧嘴笑的模樣和她每晚打呼嚕的樣子無異。我緊緊握著行李箱的拉桿，背過身去，對著滾動航班的大屏幕流下淚來。

一

四年前，我高中畢業(yè)，高考慘不忍睹，填完志愿后跑到鄉(xiāng)下老房子里把自己封閉起來，不想見任何人。老屋還是祖父在世時建的，老式的木樓，有天井和小院，卻因為常年沒人住顯得破舊而冷清，平常都是嬸嬸幫著打掃、照看，畢竟每年清明，父親要回去祭祖。

整個暑假我都在老屋里看書寫字練書法，基本足不出戶，卻也越過越心安，直到報到前一天才離開。我拉開厚厚的窗簾，被刺眼的陽光瞬間刺得流出淚來，而院子里滴水觀音的心形葉片上，也仿佛有淚珠在滾動，那懸在葉尖上的水滴在陽光下閃著明亮的光澤，看得我心里更添了些許離別的惆悵滋味。

仍記得那天早餐吃的是白粥，嬸嬸端了碗粥給我后就不斷打噴嚏，我沒吸溜幾口，提醒的鬧鐘就響了起來。這時，嬸嬸的腦袋從臥室門前探出來，沖著我笑了下，道：“外面不比家里，自己注意，對你爸好一點，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嬸子和老屋都歡迎你。”

我嗯了聲，拉著行李箱就走出院門。自打三年前我媽車禍離世后，就莫名地和父親關(guān)系冷了，特別是他迅速娶了個女人回來后，我?guī)缀蹙蜎]和他溝通過。他只負責給我錢，而且一給就很多，仿佛是種彌補。然而，除了錢，我感覺自己一無所有，像一叢浮萍，是個名副其實的放養(yǎng)孩子。

父親往我卡里打了一萬塊錢，他派司機把我送到機場，說是要開會沒辦法送我。我坐在前往山城的飛機上，望著點點變小的京都和逐漸稀薄的云朵，突然就有種窒息的錯覺。這種不真切的窒息感一直伴隨我進校門，摸進宿舍，看見坐在空床板光著腳的趙四茍，才真切地緊緊壓在我胸口。

宿舍不知道是按什么分的，我和趙四茍像兩個多余的人一樣，被分到走廊最邊上的那間，和一個大三學(xué)姐湊成一間。而那個大三學(xué)姐忙著實習(xí)，一個學(xué)期都住不了幾天，于是我和東北胖妞趙四茍兩人占著四人間的位置，宿舍大得嚇人。

披一件超寬大的波點T恤，包裹得像個熊貓似的趙四茍，正在專心致志地搓腳丫子。直到我關(guān)上宿舍門之后，她才把肥厚手從腳丫子里撤離出來，“哎呦”一聲從床板上霍然坐起，站在我的對面，用剛剛與腳親密接觸的那只手撐在桌上，甩甩她的短頭發(fā)，咧嘴朝我笑道：“你想睡哪張床??？”迎著陽光的床上擺滿了趙四茍的雜物，我看了一眼，嘆了口氣，隨手指著旁邊那張靠著門的床說：“這張吧?！?/p>

趙四茍見我做出了選擇后，抖擻著又坐上了她的光板床，這回不搓腳了，她把手機橫在桌上放電影看，邊看邊從布包里掏出把葵花子，邊吃邊笑，肩膀抖個不停，那副旁若無人的模樣讓正在收拾東西的我一陣恍惚，干脆停了下來看她。此刻，電影情節(jié)大概轉(zhuǎn)換了，她不笑了，坐在床板中央凝視手機，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又大又圓，與她的胖臉，很般配。她依舊嗑著瓜子，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陽光正好從窗戶里投射進來，瓜子從她嘴里崩出來的細碎灰殼被陽光放大了千倍，看得我喉頭干澀。

趙四茍的電影終于看完了，她開始饒有興趣地做自我介紹。她說，她名字是爺爺起的，“茍”是假如的意思。她的爺爺當過私塾先生，所以讓她“茍富貴，無相忘”。她父親是做房地產(chǎn)的，夏天躺在空調(diào)房里吃父親從地里給她摘的西瓜，冬天在家里的壁爐里烤紅薯吃。對了，她家住著四層別墅，歐式裝修。我嗯了一聲，順口問她是哪里人，她卻停了下來，半天不說話。我狐疑地看她，她蠕動著嘴反問我：“你是哪里人??？”

“京都的?！蔽腋纱嗟卮鸬?。

趙四茍聽聞后，舉著把瓜子沖我比劃出個大?。骸拔覀兡堑馗銈兡堑仉m然不是一個等次的，但是也有錢，到處都是高樓大廈的，晚上車水馬龍，廣告燈锃光瓦亮的?！蔽倚睦镟托α讼拢胩鞗]回她。見我沒反應(yīng)，她也不吭聲。等我收拾完東西后，見她依舊維持著嗑瓜子的姿勢不動，忍不住問她：“你不收拾嗎？”

“我等太陽曬曬床板和東西，這宿舍兩個月不住人了，多少灰塵啊，可惜我的除臟器沒帶過來，要不然我早收拾了?！壁w四茍應(yīng)聲道，繼續(xù)著那個姿勢不動。我從包里掏出除螨儀遞給她：“要用嗎？”“哎呀，謝謝了。”

說實話，我對趙四茍的最初印象不好，這種不好的印象，和那股窒息感一直伴隨著我，飄蕩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她皮膚偏黃，枯燥的頭發(fā)總是扎成一團繞在后面，除了在吃東西的時候，她眼睛滾圓，平常雙眼瞇縫著，仿佛許久不曾見過甘霖的土地。嘴里一直念叨著一些所謂“負能量”的話，似乎周遭的世界總是對她有著極大的惡意，似乎生活總能引起她的不滿，似乎她就是個公主，從小活在輝煌的城堡里，連喝的水都是經(jīng)過層層過濾的?？墒撬质腔畹萌绱嗣黠@的普通和俗氣，甚至經(jīng)不起一個回眸。

二

發(fā)現(xiàn)趙四茍不愛洗澡是在軍訓(xùn)那會，每天被踢正步站軍姿虐待的我，恨不得一天洗八百次澡，而她成天拿著那個從屈臣氏買的十塊錢的爽膚水噴來噴去，軍訓(xùn)完了就躺在床上，并且死活不讓我開空調(diào)，說她汗貼在身體上，吹空調(diào)會感冒的。我自然是受不了在這炎熱的天氣里不開空調(diào)的，所以忍了兩天后，冷著臉把空調(diào)遙控器拿到我抽屜里，再也不理會她發(fā)出的陣陣尖叫。

“趙四茍你不洗澡嗎？”再一個星期過后，我站在門口都能聞見她身上那股頭油的味道，忍無可忍地質(zhì)問她?！袄舷搭^老洗澡對頭發(fā)和皮膚不好。”趙四茍穿著軍訓(xùn)服躺在床上，長袖袖口處依稀可見一點點跳遠時落下的黃沙，和她土黃色的床單融合在一起，竟莫名和諧。

她見我對她橫眉冷對沒有好臉色，一副給我面子的表情，拿起掛在床頭的毛巾往洗手間走去，走到一半扭頭對我說：“我還沒來得及買洗漱用品，你的先借我用下行嗎？”洗完澡后的趙四茍帶著水汽滿宿舍找吹風機，最后捏著我的吹風機問我能不能借她用，得到我的同意后，她就站在窗戶前吹起了頭發(fā)，邊吹頭發(fā)邊說著些什么，我提聲問她怎么了，她也提聲，撥著頭發(fā)對我說：“啊呀，你洗頭膏什么牌子的啊，沒我以前用的好。等下次我買了，你用我的?！?/p>

就這樣直到學(xué)期結(jié)束，我也沒見趙四茍買過洗頭膏，仿佛那句“下次你用我的”是句笑話，轉(zhuǎn)眼就煙消云散。偶爾回來住的學(xué)姐發(fā)現(xiàn)了這個情況，提點了她幾句，她仿佛聽不見般，打著哈哈就過去了。

山城和京都隔著跨越南北的距離，正好學(xué)?，嵤路倍?，我很少回家，趙四茍平時嫌山城這個不好那個不好，也沒見她回家添置些東西。大一我進了學(xué)生會和其他的社團，活動多起來的時候忙得不見人影，自然就和這個平時只是睡覺才能見到的舍友感情淡薄。趙四茍和我對此都不以為意，我是懶得在意這種人，她是趁我不在的時候肆意地用著我的化妝品和生活用品，小日子過得也是美滋滋的。

雖說我對趙四茍有諸多不滿，和朋友提及此事時恨不得用世上最惡毒的語言，來揭露這個恬不知恥的人，但那些話總盤旋在嘴邊，最后咽進肚子里腹誹。

趙四茍還是對我好的。

大二那年，我身邊瑣碎的流言多了起來。有次上公共課，坐在我前面的幾個同學(xué)團在一起竊竊私語，言語中聽見了我的名字，我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趙四茍就已經(jīng)站了起來，用手戳著前面兩位女生的脊梁骨道：“你們倆剛剛說江淮什么，現(xiàn)在大聲說出來?！?/p>

“關(guān)你什么事？”其中一位女生扭頭跟趙四茍嗆了起來。

我看見趙四茍緩緩站了起來，昨天剛洗的毛躁頭發(fā)和以往一樣梳成馬尾甩在后背，圓眼瞪得像牛，嘴巴張張合合仿佛毒蛇嘶嘶地噴灑著毒液：“敢說不敢承認？江淮怎么樣和你有關(guān)系嗎？恐怕也只有像你們這樣閑得沒事干的咸魚才會津津樂道別人的事情，自己過得不好羨慕別人的生活就嫉妒就造謠？你是怎么考上大學(xué)的？還是你們考大學(xué)不需要人品？”說完后，把圍在脖子里的圍巾大力摔在桌上，一副等著她們回應(yīng)的架勢。

還是如初見般的烈日當空，趙四茍起身時帶起板凳上的細碎灰塵四散，飄落在空氣里，她表情松散，像極了那天她嗑瓜子時的愜意。前面兩個女生沒給趙四茍回應(yīng)，扭頭坐正了，不再言語。趙四茍在我激烈地拉動她的衣袖后，從鼻子里發(fā)出冷哼聲，緩緩坐下。

“謝謝你啊?！蔽覜_著趙四茍笑著。

下課回到宿舍，沒等我坐定她就開始沖我翻白眼了，邊翻邊輕蔑道：“你脾氣真好，這要是我，要是在我們那，我撕爛她們的嘴?！薄摆w四茍，你要撕爛誰的嘴啊？”突然學(xué)姐的聲音從宿舍里傳出。我和趙四茍對望了下，原來學(xué)姐在上衛(wèi)生間。

趙四茍頓了一下，繼續(xù)慷慨道：“就撕那群講江淮壞話的人！你剛才不在現(xiàn)場，那些人好惡心，各方面比不過江淮就造謠中傷……”學(xué)姐對著衛(wèi)生間的鏡子抹完口紅，沒等趙四茍復(fù)述完就說：“你以為你是誰？救世主嗎？大二了，還當自己是幼稚園的娃娃。哪個人前不說人，哪個背后不被人說，這點小事心理承受力都沒有，以后怎么做大事！”說完她用力抱了我一下道：“江淮，要知道被別人說也證明了你夠優(yōu)秀?！闭f罷背著包昂首離去。

三

自那以后，我慢慢抽身學(xué)校大小瑣事，緩緩回歸宿舍教室兩點一線的日子。趙四茍對我這個舉動不屑一顧，她說：“江淮，這是你，要是我，我就繼續(xù)往上干，干到學(xué)生會正主席，氣死旁人。”

我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冬至那天，有著北方人執(zhí)念的趙四茍，叫囂著要去買餃子。我懶得起身，只想把自己埋在厚厚的羽絨被里。趙四茍不依，跳上我的床就和我撕扯起來，哀嚎中，同住的學(xué)姐推門進來，見我和趙四茍糾纏在一起，愣了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指著門外道：“下周我就正式拿實習(xí)工資了，3000一個月。學(xué)姐請你們吃燒烤哈，就當作同住一年的散伙飯。”

“我們請你吧學(xué)姐。”我接過學(xué)姐的話，并給她遞上個暖水袋：“這一年多里我們也麻煩你，還要感謝學(xué)姐這段日子對我們的照顧。”話音剛落，趙四茍就笑出了聲，抖了抖外套就從我床上起身。學(xué)姐也是笑了笑，把暖水袋交還給我時捏著我的手道：“江淮啊，你就是這樣，我又不是外人，你這話說得未免也太客套和冷漠了?！?/p>

校門口的燒烤攤一如既往的熱鬧，掀開蓋在外面的厚重布簾，我們?nèi)齻€擠在拐角處矮小的桌子上，被時不時掀開布簾竄過來的風凍得嗷嗷直叫。學(xué)姐點了些烤串后又叫了三瓶啤酒，啤酒上來的瞬間，透著飄在杯子上的泡沫，我看見學(xué)姐眼里隱隱的淚光。

“哎呀這肉不新鮮，杯子和碗筷也沒有洗干凈，哎呀呀，吃不下去?！壁w四茍率先打破了沉寂，拿張紙巾包裹著勺子舀著碗里的湯喝，邊喝邊把眼睛緊緊閉著，仿佛這不是番茄雞蛋湯，而是毒藥。

“趙四茍，我剛剛說江淮活得太客套，太假，我現(xiàn)在就要說你，活得太不客氣，太作?！睂W(xué)姐抿了口啤酒，對著趙四茍毫不客氣地指責道，我聽見學(xué)姐叫了聲我的名字，打哈哈地把頭縮了進去。趙四茍大概是給學(xué)姐面子，不僅沒有出聲，反而靜靜地聽著學(xué)姐下面的話。

“你們倆，一個瘋狂地客套，一個瘋狂地不客氣。江淮你在學(xué)校里混了兩年多了吧，然后呢，要不是趙四茍，誰還替你說話？反正你客套你無所謂?！睂W(xué)姐說得我有些尷尬，舉著杯子沖著學(xué)姐敬了下。學(xué)姐也回舉杯子，扭頭對著趙四茍噼里啪啦就是一頓說：“你呢，趙四茍？這兩年里你啥時候自己買過東西了？就差連襪子都穿江淮的了，聽說你家四層別墅，是不是擺滿了你不用的東西?。俊?/p>

趙四茍面色冷凝，半天也不說話，學(xué)姐把杯子里的啤酒喝干凈，把它擲到油光滿面的桌子上，撐著頭嘆了口氣。我端著板凳靠近學(xué)姐，摟過她的頭，笑著對趙四茍道：“學(xué)姐喝多了，喝多了?！?/p>

這時，老板端著熱氣騰騰的炒菜來了，熱氣熏得我看不清坐在對面的趙四茍的神情。我也無暇揣測她此時有什么樣的表情，畢竟她毫不客氣地用我的東西也是事實。學(xué)姐夾著菜放到我的碗里，嘆了口氣。

這頓散伙飯吃得不歡而散，學(xué)姐說要收拾新租的房子，隨手招了輛出租就走了，留下陣陣尾氣和互相大眼瞪小眼的我們。趙四茍拉著我的手走得飛快，鉆進街邊的小超市里買了洗漱用品，又和我并肩走向?qū)W校。

走到半路，突然下雪，落得我毛茸茸的大衣上都是細碎的雪花。空氣迅速濕潤起來，帶著冬天的寒氣竄入我的肺部，冰得我呼吸不暢，咳嗽咳得昏天黑地。趙四茍拉著我的手冰涼，比這冬天的雪還要冷。

很久以后，直到我們都大學(xué)快畢業(yè)，都去實習(xí)了，再和學(xué)姐聚會時，提起那頓散伙飯，學(xué)姐問趙四茍：“哎，我那時在想，我當時那么說你，你怎么不懷疑是江淮在我面前說你壞話啊?！?/p>

我們坐在開著空調(diào)的包廂里，鋪著綢緞的圓桌上還醒著紅酒。趙四茍晃著高腳杯里的紅酒，笑著對學(xué)姐說道：“從開學(xué)第一天她沒有讓我把床鋪上的東西拿走，我就知道，江淮啊，心軟。那張鋪朝陽吶?！?/p>

那次聚會是在冬天，山城的大風把窗戶外面的樹枝刮得亂晃。玻璃窗戶上蒙著熱氣，滾滾落下，驟然劃出道道豎線，露出窗外燈紅酒綠的世界。

四

大三后，課業(yè)減少，我和趙四茍商量著要不要去哪里旅游一趟，最后特價機票翻了個遍，也沒找到兩個人都愿意去的地方。我找得煩了，把手機扔在床上，問趙四茍：“要不然你跟我回京都吧？”趙四茍沉默了會，搖頭：“不然還是隨便去個地方吧，京都太遠了，一來一回就要好多錢的?！?/p>

我想說，你家不是四層別墅嗎，還在乎這個？想了想又把話咽了回去，隨便在地圖上找了個古鎮(zhèn)，問她去不去。她居然同意了。于是我倆簡單收拾了行李，當天下午就坐上了去古鎮(zhèn)的大巴車。

那個古鎮(zhèn)說是古鎮(zhèn)，其實也就是個靠后期人工修舊的山水。買了貴得令人咂舌的門票后，我和趙四茍便認真逛起了古鎮(zhèn)。京都是水鄉(xiāng)，從小長在那里的我對這些自然提不起興致，掃過幾眼就不想再看。烈日當空，背著包的我只想隨便找個咖啡廳坐下。而趙四茍卻不這樣想，她認真逛著，連喝杯奶茶的時間都不舍得浪費，端著杯子到處跑。

趙四茍逛到一個寺廟前，終于停下了腳步，她跨過門檻進入廟里，對著佛像深深叩首，嘴里念念有詞著什么。站在旁邊的僧人見此，沖著趙四茍鞠躬合十，他把趙四茍引到旁邊的小桌子邊，笑容滿面道：“施主要不要求個平安靈符？”

我從小經(jīng)書典故看多了，自然知道平安符肯定是道教更勝一籌。便抱拳沖著僧人一舉，道：“師傅，我修道，皈依茅山上清派，茅山靈符是口口相傳的，符箓也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您這里的靈符呢？”“出處不好隨便說，和你們不一樣吧?！鄙耸樟粟w四茍的錢后又轉(zhuǎn)身問我：“你呢要不要也求一個，反正佛道一家。”我無言，扭頭就往別處走去。趙四茍依舊站在那里，虔誠拜佛，手里捏著火紅的長條平安符，念念有詞。

僧人繞著趙四茍，把她帶到后面的小廟里，我不放心，便跟著他們一起走過去，原來，這個僧人是想讓趙四茍捐錢修繕廟宇，說著什么修繕了以后會得到佛祖的庇佑云云。趙四茍聽此，連忙掏出錢包就要給錢，被我一把拉過。我把她拉到外面，讓她適可而止，可趙四茍卻依舊天真地說道：“可是我要修繕廟宇啊，能積福呢?！彼f完，怕我阻止般，塞給僧人幾張鈔票。我差點昏厥過去，氣得半天沒和她說話。

旅途因為這個插曲，我倆都有些不愉快，回到學(xué)校后的大半個月，趙四茍過得很拮據(jù)，有時一天只喝碗豆?jié){。我懶得管她，覺得她是自找的。

晚上做夢，夢見大片廟宇。我站在山頭，倚樓望遠，有風拂面，飛檐上掛著的鈴鐺清脆。放眼望去，長廊上的信徒們對著佛像叩首，像是生活幸福美滿的證據(jù)。她們緊緊靠在一起，如此堅實，如此沉默，灰塵黏在衣服上，與皮膚密不可分。遠處傳來某種神秘的歌聲，伴隨著陣陣鈴聲，逐漸消失。

起床后我給靠在床上嗑瓜子的趙四茍說了這個夢，意料之中引起了她的不屑，她往我手里塞了大把瓜子，摸著我的腦袋：“多磕點瓜子，免得做夢說夢話打擾我睡眠?！蔽覑阑鸬叵破鹚龎|在床上放瓜子殼的紙巾。瞬間，瓜子殼細細密密插在了她身下毛茸茸的毯子上，她叫囂著坐起來說要揍我，我卻閃身溜走，半天不敢回宿舍。

五

我時常想拿趙四茍家是四層別墅的事情懟她，卻又不敢開口。因為我覺得，她努力用言語構(gòu)建出的堡壘，其實不堪一擊。說白了，我不相信她家是做房地產(chǎn)的。她平常的穿著打扮，消費習(xí)慣，都不足以讓我相信她來自一個富裕的家庭，甚至懷疑，她家有些窮。

直到趙四茍的媽媽來了，才證實了我的想法。

她媽媽一頭短發(fā)被燙得蓬松，幾縷頭發(fā)在后面糾結(jié)成團狀。穿著深綠色的褂子和脫了皮的皮鞋，背著滿滿一蛇皮袋子的東西站在宿舍門口，沖著向她走來的我和趙四茍笑。她臉上的皺紋里積滿了陽光和泥土，望著趙四茍的眼神渾濁而干涸，她擦去頭上的汗水，如同擦去身上的稻草。

還有段距離的時候，趙四茍停下了腳步，看向我的眼神是罕見的濕潤，仿佛下秒就會流下眼淚。我收到她類似哀求的眼神，抱著書本對著她媽媽笑了下后又沿著原路返回。一路上遇見無數(shù)熟人，問我怎么又往回走，我生生遏制住了想回頭的沖動，揮了揮手里的書本答道：“作業(yè)丟班上啦?！?/p>

在學(xué)校里晃了很久才回宿舍，果然趙四茍的媽媽已經(jīng)離開了。推門的瞬間就看見她蜷縮成一團，擠在床上的角落里。宿舍的燈不知道什么時候壞了，掙扎著亮了會兒又熄滅。我摸黑爬上床，半天不吭聲。“你是不是覺得很好笑？”趙四茍的聲音有些堅硬，像拴在鐵鏈上的石頭般。我忙繳械投降，把頭用被子蒙?。骸拔铱蓻]說?！?/p>

“其實我媽是農(nóng)民，爸爸也不做房地產(chǎn)。我從小就跟著我媽干農(nóng)活。我原來上面有三個哥哥，都得臍帶風死了。我媽怕生了我也活不長，就叫我‘四狗’，農(nóng)村孩子取賤名好養(yǎng)嘛……”趙四茍無視我逃避般的行為，繼續(xù)說著她的秘密：“我家住在靠近鐵路的鄉(xiāng)下，小時候我就喜歡站在田埂上看火車，好像靠近火車，就可以接近城市生活。所以我拼命學(xué)習(xí)，終于來到山城，我怕你們看出來我是鄉(xiāng)下人……”

“兩回事?！蔽以诤诎抵忻髦蜷_了小夜燈，昏黃的燈光照亮了我床角一隅，暖暖地灑在趙四茍的臉上，襯得她面色朦朧，連話語都帶著不真切的真實感。我打斷了趙四茍接近自暴自棄的語句：“我覺得你沒有必要這樣，真的，就像你很久以前幫我出頭那次說的話，你說，恐怕也只有像那些閑得沒事干的咸魚才會津津樂道別人的事情，每個人都很忙，沒有空去在意別人從哪里來，每天過得如何，開心與否，說白了，人不就是個自私的動物嗎？”

“你不明白的。”趙四茍并沒有被我安慰她的話給打動，依舊維持著那個位置不動，語調(diào)輕柔，抬眼看我的時候還帶著些許笑意，可她在黑暗中露出來的強撐著的笑容，冒著森森的冷氣，看得我頭皮發(fā)麻。

她接著說：“京都很美吧，每年玉蘭花都會開得很茂盛，那時的京都是不是充滿著花香呢？從你進宿舍門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你和我不是一類人，你大概永遠不明白，插秧插累了，站著休息時看火車開過去是什么感覺。我用不起你買的那些東西，可是我很怕被你們看不起，我想過得好。”

我半天說不出話，只得再一次把頭藏進被子里。趙四茍見我不搭腔，也不再說話了。黑暗中悄無聲息，我除了聽見我亂跳的心臟聲外，還聽見趙四茍平緩的呼吸聲。

沉默的瞬間，窗外透出風來，清澈如歌。

第二天我被趙四茍鼓弄燈的聲音給吵醒，在換了燈泡和反復(fù)敲擊著開關(guān)后，老舊的燈終于透出光來，我抬眼和趙四茍對視，又匆匆別過眼去，我很怕和趙四茍繼續(xù)昨天的話題，因為我真的無話可說?！坝锌杖ヌ宋壹野桑℃?zhèn)晚上全是星星，聽得見蟲聲?！壁w四茍靠在窗戶旁，擦著剛剛踩在腳下的桌子，緩緩道。我翻了個身，半天才聽見自己從胸腔里發(fā)出的聲音，不大，卻震得我舌根發(fā)麻：“好?！?/p>

六

小鎮(zhèn)和趙四茍描述的一樣，從繁華的城市里扯來一條鐵路隔空豎穿小鎮(zhèn)，火車呼嘯而過。趙四茍的母親見我們回來了，連忙把壓在衣櫥底下的棉花被拿到曬稻場上去曝曬，她迎著太陽猛烈地拍擊著厚厚的棉花被，棉花被發(fā)出陣陣悶響，不甘示弱地涌出很多灰塵，迎著陽光飛舞。

趙四茍家的房子是個瓦屋院子，矮墻泛青，靠在門前的大水缸里養(yǎng)著幾條青色的鯽魚，水缸后面是扎成堆的稻草，層層疊疊地蓋在墻上，老遠看去，軟綿綿的一片。門口掛著褪色的燈籠，紅黃不辨，稀疏的穗隨風飄蕩，散發(fā)著鄉(xiāng)土氣息。我和趙四茍坐在院子里的長條板凳上，對著門口開著的野花發(fā)呆。

我半天不知道說什么，最后吞吞吐吐地說了句：“空氣真好?！壁w四茍應(yīng)了聲后，扭頭看我：“說說你們那吧?！薄昂艽蟮某鞘??！蔽蚁肓税胩觳沤o出個答案，見趙四茍看我的眼神發(fā)亮，只得繼續(xù)描繪道：“小時候就覺得京都很大，怎么也逛不到頭，一條街上就有很多想要的東西，長大后騎著車子半天就能把京都城繞一圈，就不覺得大了，看著以前惦記著的店鋪，再也沒有進去的激情?！?/p>

趙四茍倏地起身，差點把和她坐一條板凳的我弄得人仰馬翻。她從房子里拿出塊發(fā)硬的饅頭，碾得細碎倒入水缸里，水缸里的鯽魚立馬騷動起來，爭先恐后地去搶漂浮在水面上的饅頭屑。趙四茍指著魚扭頭看我，眉毛上挑，嘴角下撇，語氣中終于帶著我熟悉的氣息：“你看這些魚，就跟當初我考大學(xué)一樣，最后也只有我考上大學(xué)?！?/p>

我看著她笑了，她也對著我笑了。

趙四茍家晚飯吃得早，下午四點她母親就炒了菜端上桌，看得出這是四茍媽一頓精心安排的晚飯。炒得金黃的雞蛋，焙得干干的辣椒，大青菜，蒸臘肉，一海碗饅頭。我和趙四茍剛剛坐定，她母親就挎過一個籃子，從桌上抓了幾個饅頭塞了進去，又拿塊深藍色的布蓋上，沖著我和趙四茍咧嘴笑開：“我去鎮(zhèn)上給你爸爸送飯，你照顧好你同學(xué)?！闭f罷，往頭上包起一塊洗得發(fā)白的舊方巾，撩過垂在額前的頭發(fā)就走了。

我嘴里叼著饅頭用詢問的目光看向趙四茍，趙四茍往饅頭上夾菜，也不看我，緩緩道：“我爸爸出車禍兩年了，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里躺著?！蓖?，我眼前浮現(xiàn)出古鎮(zhèn)那座廟宇，蒼松、飛廊，寬窄不一的巷子，高低不平的房屋，都隱沒在里面，趙四茍虔誠地跪在佛前叩首。

晚上臨睡前，趙四茍幫我掖好被角。棉被上散發(fā)著清香的太陽味，熏得人暖洋洋的。趙四茍見我迅速進入睡眠狀態(tài)，又嗤笑了下：“你上次問我跟不跟你回京都，其實我是想去的，但是我又覺得，去了之后怎么把你帶回家呢，沒想到現(xiàn)在可以和你一起擠在我家這張小床上，也是真的不可思議?！?/p>

“無所謂的，我覺得挺好。”我有些困，聲音有些嗡嗡的。趙四茍聽見后，依舊是那副不屑的表情：“可拉倒吧，你這個人就喜歡假客套，你們城里人哪里能長時間的住在這里。但你吧，確實和別人不一樣，我用了你這么多化妝品你也沒和我計較?！?/p>

我哼了一下，不知道再說些什么，便假裝睡去。趙四茍半天得不到回應(yīng)，也翻身睡了。睡意朦朧中，我想到大學(xué)三年多我從來沒收拾過宿舍，連垃圾也沒倒過一次，趙四茍總是默默收拾宿舍，幫我曬被子洗衣服，久而久之，我反而坦然接受了這種安排。舍友真是種奇怪的關(guān)系。回首看來，無論是初見的那個下午還是今天晚上，我的心情都猶如跌宕起伏的山巒，其間溝壑叢生，云深不知處。

七

大四的實習(xí)期間，我又和趙四茍綁在了一起。實習(xí)單位是山城本地最大的一家德資企業(yè)，學(xué)姐介紹過去的，聽趙四茍說，學(xué)姐曾在那家實習(xí)過，工資挺高的。如今她被派到德國總部去了，據(jù)說回來就升山城總代理。不知為何，學(xué)姐現(xiàn)在和趙四茍走得近，可能我這人就這種性格吧，跟誰都不咸不淡的。

趙四茍真孝順，實習(xí)工資到賬立刻打給她媽，她爸這幾年來躺在醫(yī)院里的所有醫(yī)藥費都是她媽賺的。我無法想象一個鄉(xiāng)下的，沒有一技之長的婦女，是如何把這個家撐起來的。趙四茍曾告訴我，趙家都勸她媽放棄了，當時出車禍時遇到無良司機，一分賠償沒有，政府看著可憐，幫她家辦了低保。

從此，為了病床上的那個植物人，四茍媽除了料理家里的農(nóng)活，還在鎮(zhèn)上服裝廠三班倒，揀塑料瓶子，幫飯店洗碗，什么活都干。她日夜操勞，憔悴得就像四茍奶奶。實習(xí)之后，四茍只要一有假期就回家陪媽媽，她每次都在山城帶禮物回去，不是新衣服，就是顏色鮮艷的包頭巾，或者麥片和牛奶，都是給媽媽買的。她也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看爸爸，和爸爸說說話，雖然這個躺著的人不能給他回應(yīng)，但就像媽媽說的，只要老趙有一口氣，就不能放棄，活一天，趙家都是完整，一家三口都是團圓的。

我對四茍媽充滿了敬意。在四茍不知道的情況下，朝她媽的賬戶上匿名匯過十幾次款，有時三百，有時五百，匯多了怕趙四茍看出來。因為與父親積怨深厚，堅持不去他公司實習(xí)，也拒絕接收他的生活費，我吃住都在公司，平時開銷不大，養(yǎng)活自己是綽綽有余。每每想家時，窗外燈影璀璨如河，冷暖交替的霓虹燈打落在眼前，刺目耀眼，仿佛割出深淺不一的傷口，刺骨得冰冷。

趙四茍接了很多私活，連小飯店的菜品設(shè)計稿她也接。她直言不諱地向我訴說著她對大城市的渴望，想擁有著世間一切美好東西。而我卻常常覺得生而無望，似乎世界都與我無關(guān)，這種感覺從母親去世的那一天起就有了，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無法釋懷。

其實，我也知道不該怪父親的，但總是忍不住在想，假如母親被車撞的第一時間，父親在場救助，肯定能多活幾天，哪怕也像四茍爸一樣躺在醫(yī)院里，哪怕她是植物人，我也好歹有媽啊。但是，父親那天在新西蘭，我除了哭，什么也不知道。直到外公外婆趕來醫(yī)院，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母親還是停止了呼吸。我無法消除心中的執(zhí)念，固執(zhí)地認為在大洋彼岸的父親耽誤了母親的生命。隨著年歲增長，我也曾試圖理解父親，但和他之間總有一道鴻溝，無法逾越。

細細想來，可能是我想要的太多，而真實擁有的又太少。我羨慕趙四茍一家三口，即便活得那般不容易。圓滿的家庭對于我來說，是多么昂貴的期望啊。人的一生冥冥之中早就有了定數(shù)，就像《斷頭王后》中的那句話一樣：“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我懂了，不知道趙四茍明不明白。

日子過得真快，沒在意呢，我們的實習(xí)期滿了。我和趙四茍誰都不想留在山城，學(xué)姐一心想要趙四茍留下來，開出很高的薪水，但趙四茍還是選擇回老家。她也讓我回老家，并說，你對你爸好一點。她說這話的語氣和神態(tài)，像極了我的嬸嬸。她怕我不肯回家，堅持送我先走。快登機時，她站在進站口的玻璃門外，我站在玻璃門里面，我扭頭看她，她沖我揮著手，咧嘴笑的模樣和她每晚打呼嚕的樣子無異。我緊緊握著行李箱的拉桿，背過身去，對著滾動航班的大屏幕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