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之末
人生原是戰(zhàn)場,有猛虎才能在逆流里立定腳跟,在逆風里把握方向,做暴風雨中的海燕,做不改顏色的孤星。同時人生又是幽谷,有薔薇才能燭隱顯幽,體貼入微;有薔薇才能看到蒼蠅控腳,蜘蛛吐絲,才能聽到暮色潛動,春草萌芽,才能做到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喙庵?/p>
2017年12月14日,著名詩人、文學家余光中在臺灣高雄醫(yī)院逝世,享年89歲。他一直自稱“一球千羽蒲公英”,“風一吹,便飛向四方”。因為這樣“蒲公英般的歲月”成就了他的詩歌《鄉(xiāng)愁》,也成就了他對于家、國濃厚的情與愛。他說:“對我個人而言,鄉(xiāng)愁是一種家國情懷。家是個人的放大,國又是家的放大。”
1928年,余光中出生于南京,歷經(jīng)了抗戰(zhàn)和內(nèi)戰(zhàn),動蕩的歲月帶給了他無數(shù)的漂泊。
整個童年和少年,余光中都在與母親不斷地逃難中度過。終于在重慶安頓下來,他就讀的鄉(xiāng)下中學又離家數(shù)十公里,每兩周才能回一次家。亂世中的不安定,讓余光中養(yǎng)成了與母親往來書信的習慣,這個習慣只在一家人最終在臺灣團聚時有過短暫中斷。
25歲時余光中終于安定下來,成為一名少尉編譯官,結婚、生子,一切平平穩(wěn)穩(wěn)。但幸福的生活剛剛開始,他的母親卻沉疴日深,不久后溘然離世。
母親過世后,余光中將寄托都放在父親和岳母身上。余光中的父親年輕時負責僑務方面的工作,常年奔走于南洋一帶,陪伴在余光中身邊的時間很少。一家人總算在臺北團聚了,余光中又多方負笈求學。母親走后,父親獨居臺北老宅,成了余光中心中最大的牽掛,“失去母親的扶持照顧,我們又不在身邊,很難想象他的日子會怎樣狼狽地過?!?/p>
這時,余光中的岳母站出來,果斷替他分擔重擔。岳母原本是余光中的小姨,余母去世后,她便搬來余家,照顧視力不佳、日漸年邁的余父。這一照顧,就是近30年。
上一輩人的辛苦與付出,余光中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余光中早已將對母親的愛與思念,寫進了《鄉(xiāng)愁》中:“小時候,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后來啊,鄉(xiāng)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
57歲那年,他又寫下散文《假如我有九條命》,倍帶情緒地記錄岳母和父親在臺北老宅的日子:“一條命,有心留在臺北的老宅,陪伴父親和岳母。父親年逾九十,右眼失明,左眼不清……岳母也已過了80歲,步履不再穩(wěn)便,卻能勉力以蹣跚之身,照顧旁邊的朦朧之人。她原是我的姨母,家母亡故以來,她便遷來同住,主持失去了主婦之家的瑣務,對我的殷殷照拂,情如半母,使我常常感念天無絕人之路,我失去了母親,神卻再補我一個?!?/p>
余光中和妻子范我存是姨表兄妹,相識于幼時,相知于年少。后來因為戰(zhàn)亂,兩人偶聚常散,直到余光中23歲那年,兩家人在臺北重聚。
此時的余光中,已是臺灣大學三年級的高材生,范我存則是一個因肺病休學在家的高中生,兩人的愛情受到了雙方家庭的反對。但相愛的兩個年輕人,卻不管不顧地走到了一起。后來,余光中還借《四月,在古戰(zhàn)場》一文,飽含深情地描繪當年的范我存:“一朵瘦瘦的水仙,婀娜飄逸,羞赧而閃爍,蒼白而疲弱,抵抗著令人早熟的肺病,夢想著文學與愛情,無依無助,孤注一擲地向我走來……”
28歲那年,余光中終于如愿娶得美人歸。然而3年后,他就赴美留學,開始了近10年的美國留學或任教,直到在第11個年頭,才得以返回臺灣,定居高雄。
11年的聚少離多,攢下來的,是一張張成色不一的船票。在海外的日子,余光中思念妻子,想念女兒,更揪心故土,“在海外,夜間聽到蟋蟀叫,就會以為那是在四川鄉(xiāng)下聽到的那只。”這樣濃烈的思念與愛,最終化成了20分鐘便一蹴而就的《鄉(xiāng)愁》:“長大后,鄉(xiāng)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而現(xiàn)在,鄉(xiāng)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p>
一攜手,一輩子。61年過去,余光中和妻子相濡以沫,共同度過了人生中每一個困苦與幸福。提起妻子,余光中永遠愛意盈盈,驕傲滿滿:“她是研究古玉的,一直在高雄市美術館做義工。她跟我在精神上完美契合,我們有共同的興趣、嗜好……她的優(yōu)點太多太多,都說不完?!?/p>
但余光中卻說自己要“留一條命,用來做丈夫和爸爸”:“世界上大概很少全職的丈夫,男人忙于外務,做這件事不過是兼差。女人做妻子,往往卻是專職……我家實行的是總理制,我只是合照上那位儼然的元首。四個女兒天各一方,負責通信、打電話的是母親,做父親的總是在忙別的事情,只在心底默默懷念著她們?!?/p>
可這樣的余光中,卻會在不知道妻子服裝尺碼的情況下,準確地給妻子買回合體的服裝,也會在外事活動中,在眾目睽睽之下大聲疾呼尋找妻子:“我的新娘呢?我的新娘在哪?”而此時的范我存,會不慌不忙地從人群中擠出來,走到余光中身邊,一邊不疾不徐地應和:“在這兒呢!”兩人滿頭的蒼蒼白發(fā),混和四處漫溢的粉紅泡泡,發(fā)自心底的那份愛意掩也掩不住。
周圍的人總用“鶼鰈情深”來形容他們,范我存卻淺笑:“我們從小歷經(jīng)過抗日戰(zhàn)爭,不怕吃苦,也懂得珍惜?!?/p>
余光中有四個女兒,像所有養(yǎng)育女兒的父親一樣,余光中一度也很焦慮,怕突然有一天一個“壞小子闖上門來,搶走了女兒”。
在女兒們還年少的時候,余光中就寫了一篇散文《我的四個假想敵》,來展現(xiàn)他的焦慮:“好多年來,我已經(jīng)習于和五個女人為伍,浴室里彌漫著香皂和香水氣味,沙發(fā)上散置皮包和發(fā)卷,餐桌上沒有人和我爭酒,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戲稱吾廬為‘女生宿舍’,也已經(jīng)很久了。做了‘女生宿舍’的舍監(jiān),自然不歡迎陌生的男客,尤其是別有用心的一類。但自己轄下的女生,尤其是前面的三位,已有‘不穩(wěn)’的現(xiàn)象,令我想起葉慈的一句詩:一切已崩潰,失去重心?!?/p>
這個時候,余光中會恨恨地吐出一句:“這四個假想的敵人,他們裝出偽善的笑容,叫我岳父。我當然不會應他。哪有這么容易的事!”
當然,四個女兒也有不乖的時候,在惱怒的心情下,余光中又會氣得咬牙:“恨不得四個假想敵趕快出現(xiàn),把她們統(tǒng)統(tǒng)帶走!”但咬完牙,又后悔,“那一天真要來到時,我一定又會懊悔不已。我能夠想象,人生的兩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終于也結婚之后?!?/p>
多年之后,長女余珊珊和幺女余季珊旅居海外,三女余佩珊住在臺中,唯有二女兒余幼珊陪在身邊,還和余光中成了同事——在高雄中山大學任教。而余光中自己,也一直處在“退而不休”的狀態(tài),兩岸三地的交流忙得不亦樂乎,這讓余光中稍稍失落于年華流逝之余,心中很是安慰。
26年前,余光中應邀來北京講學,完成了“回歸故里”的夢想。之后的歲月,海峽兩岸行走成了他的日常,而幾個女兒都陪在他身側,“這些年,我陸續(xù)把幾個女兒帶到大陸各省去,讓她們體會一下老爸當年離開茫茫九州時的心情?!?/p>
女兒們在精神與行動上和父親保持了高度一致。2001年,二女兒余幼珊陪同余光中一起去山東大學講學。在黃河邊,余幼珊第一個伸手摸了摸黃河的水。那一瞬間,余光中熱淚盈眶:“我寫過黃河的詩,六十多行,很長,卻是在沒有見到黃河之前寫的……”
在余光中心里,鄉(xiāng)愁不僅僅是純地理意義上的,而是立體的、多元的,也包括時間、歷史、文化,“鄉(xiāng)愁不僅僅是家鄉(xiāng)美食的滿足、方言的親切,還有歷史文化的意義在里面。作為一個南方人,會有北方的鄉(xiāng)愁,北方人也會有南方的鄉(xiāng)愁。”他為女兒們能理解他、與他共鳴而感動。
四個女兒沒有像余光中一樣感性落淚,但她們始終如一地陪著余光中穿梭在大陸的城與城之間。窗外閃過的招牌證實,這已經(jīng)是一個全球化的時代,可她們的腳步,卻依然會在這里一一停歇:“這里,是我們的故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