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夏
一 一起來比美,比到無人比
1
“以前沒有汽車和摩托,你是怎么來過節(jié)?
我騎著馬兒就來了!
再早以前沒有馬,你是怎么來過節(jié)?
我靠雙腳走著來!
再早以前沒有腳,你又怎么來過節(jié)?
神仙賜我白云朵,飄著飄著來過節(jié)!
神仙白云哪里來?白云不是白送你!
天仙針的巧手能繡天,天仙針的巧手能繡地。
她繡出白云送神仙,神仙賜我白云來過節(jié)!
她繡出太陽戴在頭頂上,
她繡出星星掛在耳垂上,
她繡出月亮拴在胸口上。
她繡的山茶花開在裙邊邊,
她繡的馬纓花開在袖口口。
蝴蝶蜜蜂金鳳凰,全都飛來了,
誰能比?無人比!
那么說,你是來過節(jié),過的什么節(jié)?
有人比,這是賽裝節(jié)。
無人比,這是賽裝節(jié)。
一起來比美,比到無人比……”
湛藍的天幕之下,一道絢麗得有點不真實的彩虹出現(xiàn)在那片松樹林的盡頭。
飛云推開旅館的木窗,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飽含著泥土和青草香味的空氣。緊跟著,這首歌謠就順著那道彩虹傳到了他的耳朵里。
黃昏時分的小鎮(zhèn),特別寧靜,歌聲就顯得非常清晰。他仔細地聽,大意聽懂了。好神奇的歌謠??!曲調(diào)單純而空靈,有意思的是歌詞,像是兩人在對話,一問一答,講一件過節(jié)的事。那唱歌的女孩似乎是邊走邊唱,也或者是邊跑邊唱吧,聽上去歌聲像是行走在樹稍的精靈,一跳一跳的,很是調(diào)皮。
飛云知道,她唱的,就是羅瑪沼的賽裝節(jié)。明天,他就要和媽媽一起去參加這個彝族傳統(tǒng)節(jié)日。那是一個什么樣的節(jié)日?飛云出神地聽著漸漸遠去的歌聲想:她唱的賽裝節(jié),是一個就算沒有腿沒有腳,人們也要來過的節(jié)日;這是比美的節(jié)日,要比到什么程度?要比到無人可比。
比到無人可比,這就是羅瑪沼的賽裝節(jié)。在賽裝節(jié)上,所有的姑娘都是模特兒。人們會根據(jù)她們衣服的設計、裁剪、手工、繡藝來選出一位最美的姑娘,享受羅瑪沼的最高禮遇。而繡制這套衣服的人,就會被稱為 “天仙針”,這可是羅瑪沼彝繡大師的最高殊榮。早在從北京來到云南之前,飛云就了解到這是羅瑪沼延續(xù)了幾百年的傳統(tǒng)美譽,據(jù)說得到這個稱號的人,不用做農(nóng)活,她的田地由全村人輪流耕種,她的生活由全村人供養(yǎng),人們都以能得到 “天仙針”的一款繡品為榮。而這個人呢,就會慢慢變得像神仙一樣不食人間煙火,因為她繡什么,都會變成真的。飛云想,這當然只能是神話了,但在明天的賽裝節(jié)上,這個被選出的 “天仙針”將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這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場景?多么神奇,多么令人向往啊!
歌聲帶著飛云的想象,隨著天上一朵潔白的云輕盈地飛遠了。天色也慢慢暗下來了。
飛云拿出筆記本開始寫日記。小旅店異常簡陋,沒有桌子,他就爬在床上寫:
從去年起,媽媽就一直籌備一個具有民族特色的時裝展。她告訴我,這個時裝展計劃今年八月份在上海舉辦。為了這個民族時裝周,年初媽媽就帶著我去了好些民族地方采風尋找設計靈感。今天來的彝族小鎮(zhèn)名叫羅瑪沼,明天他們要舉行賽裝節(jié)。媽媽說過,賽裝節(jié)就是彝族人的巴黎時裝周!這太令人期待了……今天剛到,我就聽到的這首神奇的歌謠,我不知道唱歌的是誰,她的聲音那么清澈優(yōu)美,我想她一定有一雙美麗的眼睛……
不對不對,跑題了。歌唱得好聽的人,眼睛不一定都是美麗的呀!飛云把自己逗笑了。他不再寫唱歌的人,而是想憑著記憶寫下歌詞。可不管他怎么敲著自己的腦袋,也不能把歌詞全部記起。
要是能見到這位唱歌的姑娘就好了。他想。見到她,我一定要請她再唱一遍這首歌,把歌詞全都記下來。他零散地記了幾句,只能放棄了。然后他接著寫日記:
這回,媽媽還是頭一次帶我來到那么遠的鄉(xiāng)村呢,我們飛了三千多公里來到楚雄彝族自治州,又開車走了一百多公里的山路,才來到這個叫羅瑪沼的彝族小鎮(zhèn)。我希望能為媽媽多做一點事,找到一些精彩的設計靈感。
飛云放下筆,打開背包拿出電腦,打算查看一下他儲存起來的關于羅瑪沼和賽裝節(jié)的資料。
“哦,原來 ‘羅瑪沼’用彝族話說,就是 ‘老虎居住的地方’……”他自言自語, “難道這地方會見到老虎嗎?”
飛云皺起眉頭。
“篤、篤、篤”。有人敲門,是媽媽來了。
“飛云,還住得慣吧?”媽媽一進來,就四處掃視了一下房間。她在床上坐下,木板床吱吱地叫起來。
“連個桌子也沒有?!彼戳艘谎埏w云攤在床上的ipad和日記本,微微歉意地拍了拍飛云的肩。
飛云甩掉拖鞋也跳到床上去:“沒關系,這會叫的小床挺好玩呢,像有個小老鼠在跟你說話?!?/p>
“這孩子!”媽媽笑了, “明天我們就搬到羅叔叔的客棧去,今天晚了,就在這里將就一下。明天住那邊就好多了。對了,你早些睡,明天去參加賽裝節(jié)咱們還得走二十多里山路呢。到時,你一定能看到很精彩的東西!”
媽媽一邊說一邊把房間里的燈打開。
“我就在你隔壁,好好睡吧!”
“是, 媽媽。”
媽媽知道,太陽一落山,飛云就要開燈。因為他在黑暗里會睡不著。
小店設施簡陋,只有兩盞電燈:房頂?shù)陌谉霟艉托l(wèi)生間小燈。雖然燈光昏暗,但對飛云來說只要有亮光就行,他睡覺是不關燈的——他害怕黑暗。黑暗總是像冰冷的小怪物,呼出冷嗖嗖的孤寂的氣息,讓他想起遇到媽媽之前那些冰冷而孤獨的日子。當然,這種日子在媽媽帶他回家后就結(jié)束了,可對黑暗的懼怕,卻一直留在了他的記憶深處。
這本來是飛云的小秘密,可媽媽是知道的——只不過,她從來沒有說破,也從來沒有問過他。
因為,她理解他。
為此,飛云總是很感激媽媽。他躺到床上,翻開了日記本的最后一頁——每晚入睡前,他都要打開這一頁。這里貼著他第一次見到媽媽時的合影照。這幅照片讓他想起當年的情景,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他從來不敢忘懷。
在他五歲以前,都跟許多被親生父母遺棄的孩子住在一個大院子里。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來領走幾個孩子。所有的孩子,都盼望著被人領走,那樣他們就會有新的爸爸媽媽,還會有一個家。沒人領養(yǎng)的孩子,總是羨慕地望著那些長得漂亮而又聰明的同伴穿上新衣服,開心地笑著被新的爸爸媽媽帶走,自己再次陷入孤獨和無望中。那年春天,院子里的梨花、桃花都開了,一個年輕女子開了一輛小卡車來到飛云他們的院子里,給這里的孩子帶來幾箱衣服和書籍。
在將要離開的時候,她忽然發(fā)現(xiàn)了坐在梨樹下畫畫的飛云。也許是飛云長得很特別——他是個混血兒,有著潔白的肌膚和棕色卷曲的頭發(fā),也許,是他的畫吸引了她——他正在用不同的色彩,畫出一圈一圈像漩渦一樣的圖案,越往里的色彩越暗,最后是黑色的中心,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你畫什么?”年輕女子俯下身來問他。
“希望。”飛云回答。
“為什么這個旋渦叫希望?”
“我……因為希望總是這樣,一開始很好看,最后,就變成黑色的了,像無底泂……”飛云低著頭。他的希望總是這樣,每次像煙花般綻開,最后在黑暗里落下、消失,他用畫表達出來,就是一個漩渦的樣子。
女子拿過他的畫,靜靜地看了好一會兒。又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沒有名字,我叫320號?!?/p>
女子的眼圈紅了。她把畫還給飛云,去了院長辦公室。過了好一會兒她再出來,就摟著飛云拍了這張照片。她身上有著淡淡的香味,讓人想起潔白的梨花——那時飛云見過的最美的花,就是梨花。
離開時,她對飛云說:“這幅畫,還可以這樣看?!彼氖种阜旁陲w云的那幅 “希望”上,由里向外畫了個圈?!皬睦锵蛲饪?。這樣你看見的,就是希望從黑暗中升起,越來越絢麗燦爛?!?/p>
不久,當飛云再次見到她時,他就成了她領養(yǎng)的孩子。
“我叫柳揚,這是我們倆第一次見面的合影?!彼⑿χ?,將這張照片遞在他手上:“留個紀念吧!”
從此,柳揚成了他的媽媽,他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飛云。
“孩子,你像一片潔白的云朵,我希望你今后飛得像云一樣高遠,像云一樣純潔!”柳揚說。
也就是那時,飛云才知道領養(yǎng)自己的柳揚是一個服裝設計師,她有自己的公司和設計團隊,還有一間漂亮舒適的大房子。只不過,她還沒有結(jié)婚,這間大房子里只有她一個人。領養(yǎng)了飛云后,這間大房子里就多了一個伴,多了許多笑聲和牽掛。
每每想到這一幕,飛云心里總是被一股溫暖到有些疼痛的力量充滿,忍不住眼里又蓄滿了淚水。他把照片貼在胸口,翻過身,仰面望天——這樣,是讓淚水退回去的最好姿勢。在他心里,柳揚不僅是媽媽,還是恩人和老師。她給了他溫暖的生活,教他畫畫和設計,至今已有十年。飛云對這位媽媽有著無盡的崇敬和感激。這淚水里除了感激,全都是愛,沒有別的。這樣的淚水不能外流的,一定得好好珍藏在心里。他一面想,一面微笑著。
想著想著,困意就上來了。他把筆記本抱在胸前,在大腦里最后清理了一下明天出行所需準備的東西:速寫本,準備好了;相機,準備好了;水壺,準備好了;巧克力,準備好了。當然,巧克力主要是為媽媽準備的,她有低血糖的毛病。
然后,他嘴角上揚,帶著笑意睡著了。
2
在飛云出神地向往著賽裝節(jié)的時候,那個唱歌的女孩依諾,已經(jīng)采了滿滿一筐松花穗子,乘著歌聲的腳步回到了她的家。她并不知道,與此同時有一個陌生的少年,在一間小客棧里為了她的歌謠而苦思冥想。她的步子輕盈得像跳舞,四月新綠的小草飛快地在她的的腳印里倒下,又站起。依諾推開小院的柵欄門,發(fā)出了吱的一聲輕響。
“依諾,你回來了?”阿爹在屋子里問。阿爹自從去年摔壞了腿,就時常窩在屋子里,很少出來。他說,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怕見人。
“嗯?!币乐Z答應著,走到那棵桂花樹下。那里有一塊青石臺,上面鋪了一層細細的紗布,那是她專門涼曬松花穗子的地方。她把筐里的松花穗子放在石臺上鋪平,又把曬好的花穗放在一只大簸箕里,準備取花粉。阿爹在屋里咳著嗽,吧嗒吧嗒磕著他的煙鍋說:“去炕兩個蕎粑粑吧,蘿卜湯么,我老早就煮好啦!”依諾聽這聲音,知道阿爹又喝了酒。她很輕很輕地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活,走進了廚房。
灶膛里的火光映紅了依諾的臉,長長的睫毛像黑蝴蝶的翅膀忽閃忽閃,藏著無數(shù)心事。
依諾的確有心事,而且是很大的心事。
這些天,她已經(jīng)采到了足夠的松花粉。這些金黃色的、散發(fā)著太陽溫度和松脂清香的花粉,就要在今晚被她做成最好吃的松花糕。她做的松花糕是羅瑪沼小鎮(zhèn)里最好吃的,因為她的豆沙餡里加了玫瑰糖,糯米糕皮攤得厚薄均勻,松花粉也撒得特別多。那些平日里不正眼看她、總愛叫她 “背時鬼”的街坊鄰居,當他們想起她的松花糕,也會給她一個笑臉,來問她一句:“依諾呀,今年的松花糕做好了嗎?”這時候,依諾就很開心。雖然這些人吃了松花糕,抹抹嘴便不理她了,有的還會在背過身時嘀咕上一句:“這個背時鬼,做的還真好吃——哼,就是太貴了。小小年紀,只認得賺錢?!焙Φ妹看我乐Z都要多送他一塊糕,才像是對得起他。
本來,她打算像往年一樣,把做好的松花糕拿到明天賽裝節(jié)上賣,可以掙到一筆可觀的錢,夠買好幾本書,好多棵樹苗,還能給阿爹買一雙新鞋子。她不認為賺錢是一件不好的事。不賺錢,拿什么來實現(xiàn)那個大大的理想呢……要實現(xiàn)這個理想,還需要更多、更多的錢。
吉祥山谷,是藏在依諾心里最深的秘密、最大的理想。
所以,依諾在春天采松花粉,在夏天采野生菌,在秋天賣核桃板栗,冬天呢,她就在開放著山茶花和馬纓花的小院子里,就著溫暖的陽光專門畫各種各樣的圖案,賣給那些不會畫圖的姑娘們做繡樣。她變成了村里最勤勞、最能賺錢的孩子。可那些大人們說起她,臉上的表情好復雜呀,像吃了一個酸梨子,又像吃了一顆沒有成熟的葡萄,這倒讓依諾搞不懂了。好在她并不在乎他們的表情。她心里裝著的事,可比研究這些表情重要多了。
可是,今年有些不一樣。想到明天……情況有些復雜了,就像依諾此刻的心情一樣復雜。明天是什么日子?是賽裝節(jié)呀!那是女孩子的節(jié)日呀!阿媽在家時常說起賽裝節(jié)的意義:“比美的意思是什么呢?就比如你是一只小鳥,在那天你要展開翅膀,讓別人知道你的羽毛有多么豐滿,多么漂亮。這樣,大鳥們就不會再對你吹鼻子瞪眼睛了。別的雌鳥,就會讓著你三分了。雄鳥呢?他們就會來獻殷勤了。這樣,你便可以去獨立飛翔,你人生的路子,便正式展開了?!?/p>
阿媽這樣說的時候,依諾還是個小娃娃。那時她躺在阿媽溫暖柔軟的懷里,睜著懵懂的眼睛,并不想獨立飛翔。她只想永遠依偎在阿媽的懷抱里??墒?,事情總是在變,人總要長大。這件事,誰都不能阻攔,就像兩年前那個下著雨的清晨,她怎么也阻攔不了阿媽離開家一樣。今年,她已經(jīng)十四歲了。在羅瑪沼,十四歲是小女孩變成少女的標志。像她這樣年紀的女孩,全都要穿上美麗絢爛的衣裙,去賽場上跳舞、比賽,讓全鎮(zhèn)的人都看到自己的美麗與才華,讓所有的男孩們眼睛發(fā)亮,為自己發(fā)出由衷的喝彩。這樣的節(jié)日,哪個女孩不喜歡、不向往?更何況,依諾已能繡很美很美的花了……所以,這個節(jié)日,應該也屬于依諾。
只不過,依諾想去參加賽裝節(jié),并不是想去比美。兩年前阿媽離開家時,留給她一套新衣裳。阿媽說:“依諾,這套衣裳,現(xiàn)在對你來說還太大了,但有一天它會變得非常合身。那時,你就穿上它,去參加賽裝節(jié)吧!要是你得了第一名,我就會回來……”
所以,賽裝節(jié)對于依諾來說,是和阿媽團圓的日子。
可是想到自己急于實現(xiàn)的那個理想,她又有些猶豫。倒底是去賣松花糕賺錢重要,還是去比美重要呢?要是去了,自己又沒得到第一名,那該怎么辦?
苦蕎的香味慢慢在鐵鍋里上升,依諾使勁嗅了嗅這縷苦香味。她想,把我的心事告訴阿爹吧!
蕎餅的外皮慢慢變黃,依諾起身從土罐里抓出一把白芝麻撒在蕎餅的外皮上,又淋上一點點蘭花油,鍋里滋滋地響著,香氣四溢。然后,她擺好碗筷,把蘿卜湯盛進大碗里,再把鍋里炕得香噴噴的蕎餅一個一個鏟進盤子里,還準備了一小碟豬肝鲊——這是阿媽在家時就教會她做的一種腌制食品,鮮辣可口,阿爹最喜歡吃。依諾做完這些,就進屋去叫阿爹來吃飯。
這時,最早升起來的那顆星星,已經(jīng)在天邊看著她眨眼睛了。
3
阿爹吃飯的時候,一般都不說話。今天卻很特別,他不僅先跟依諾說起了她上學的事,居然還為她準備了一個小小的酒杯!這真是讓依諾驚訝得不得了。
“阿爹,雖然這個星期我逃了三節(jié)課,但我保證在期末考時一定拿第一名?!币乐Z趕緊向阿爹承認錯誤,做出保證。
阿爹卻笑了。他今天確實喝了酒,不過看樣子喝得挺高興。他吃了一口蕎粑粑說:“你逃課,一定是去采松花粉了。但是,你明天別去賣松花糕了,去參加賽裝節(jié)吧!你是天仙針尼莫列拉的徒弟,是最有資格去參賽的。”
依諾怔住了。沒錯,她五歲時,羅瑪沼大名鼎鼎的天仙針尼莫列拉就收她為徒??墒恰F(xiàn)在,這事幾乎已經(jīng)被人遺忘了,因為尼莫列拉已經(jīng)離開了羅瑪沼,羅瑪沼已經(jīng)沒有天仙針了。依諾輕輕地嘆了口氣。
阿爹接著在小酒杯里倒?jié)M了米酒,遞給依諾:“來,跟阿爹喝一杯吧。過去的事不要再想,不管尼莫列拉發(fā)生過什么事,你的技藝都是她教的,這點沒有人比得過你。”
“阿爹!”依諾不知道說什么好。這樣暖心的話,她已經(jīng)多年沒有聽到過。人們提到尼莫列拉、 “天仙針”,都是一副神秘鬼祟的樣子,像心里藏著什么大秘密,匆匆跑開了。就連阿爹阿媽,也很少提起這件曾經(jīng)視為榮耀的事??墒墙裉?,她本來想跟阿爹說的話,竟然被阿爹先提出來了!她感激地睜大了眼睛,真讓人不敢相信,看來,今天真是不同尋常啊!
依諾接過阿爹手里的酒懷,眼睛里有兩顆小星星,發(fā)出熱切的光芒,心在怦怦亂跳。
“真讓我喝?”頭一次喝酒,還是難住她了。
阿爹望了依諾好一會兒,他的目光慈祥,又有那么一點傷感。他點點頭:“你已經(jīng)十四歲了,如果你阿媽在家,她一定會親自帶著你參加賽裝節(jié)的?!?/p>
依諾聽阿爹講起了阿媽,就低下頭不說話了。她想,原來阿爹是一直在關心著自己的,所以他才會知道她的心思。
“那,我逃學的事,你不追究啦?”依諾雙手交叉絞著袖口,還有點惴惴。
阿爹笑了笑說:“你的老師說了,依諾的成績在班上是最好的,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所以啊,我相信你逃不逃課,都能考第一?!?/p>
依諾笑得眼睛彎成了小月牙,她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酒,嗆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依諾啊啊啊地吸著冷氣,用手在嘴邊扇著風:“阿爹,酒又辣又苦,你干嘛還天天喝它……”
阿爹說:“你第一次喝,只嘗得出辣和苦,以后慢慢地才能嘗出辣中的香,苦中的甜。這就好比人的一生啊,你寧可先把苦吃了,把辣嘗了,日子慢慢往后走,剩下就是香和甜啦!”
“要是一直都是苦和辣怎么辦?”
阿爹扭過頭望著門外的桂花樹?!吧裣蓵@樣狠心嗎?不會的,他不會讓一個人永遠都只有苦和辣。”
阿爹說完喝了一大口酒,然后伸過手,輕輕撫摸了一下依諾的頭發(fā)。他的手指溫暖粗糙,還帶著木頭的味道。他從懷里掏出一只小盒子塞在依諾手里:“依諾啊,你阿媽不在家這兩年,要不是你,阿爹是沒本事?lián)纹疬@個家的。我這個當?shù)模瑢Σ黄鹉惆?!你第一次去參加賽裝節(jié),我連件新衣服都沒給你做……不過這幾天,我接到了東村王家的活計,干完活,就能得到不錯的工錢了。這個銀手鐲是我托人請大理最有名的銀匠打的,戴戴看合不合適?”
依諾笑著點點頭,把盒子打開。哇!她驚喜地叫了一聲。好漂亮的銀手鐲啊,鏤花部份還嵌著幾顆小小的、能活動的銀珠子,整個手鐲就像是從天邊剪下的一小段銀燦燦的云,中間點綴著幾顆小星星。做工太講究了!依諾興奮地將手鐲抱在胸前說:“謝謝阿爹!”其實她心里想的是:那么輕巧精致的東西,戴著它做活計磨壞了怎么辦?我得小心珍藏起來才對。
阿爹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說:“你就戴上吧,雖然沒有漂亮的新衣服,但你是尼莫列拉的徒弟,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還能做羅瑪沼最好吃的松花糕?,F(xiàn)在你有了這只銀手鐲——依諾,你要相信自己是最好的姑娘?!?/p>
依諾使勁地點頭,端起酒杯,把剩下的酒都喝完了。酒一下肚,她的臉就紅了,頭暈暈的,開心地笑個不停,還抱著阿爹的肩膀給他講學校里新上的課文,把阿爹也逗笑了。
吃完飯,依諾將碗筷用一個大木盆端到院子里去洗。她小聲地哼起了白天唱的那首賽裝節(jié)的歌謠,心情就像那皎潔的月光一樣輕盈明快。她想,待會兒,要去把那套壓在衣箱最底層的衣裳找出來——那就是阿媽離開家時留給她的,她還沒給阿爹知道呢!等一會,她要給阿爹一個大驚喜。
她的心里像裝了只小兔子,快要跳出胸腔。這套衣裳,依諾一次也沒拿出來試過。阿媽說那時還不合適,肯定就是不合適的。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長大了,過去的衣服都小了。阿媽說這衣服有一天會變得非常合身,這一天,是不是已經(jīng)到了?
依諾再也不能等了,她匆匆將碗筷收拾好,就跑到自己的房里,把門關了起來。她點亮燈,打開衣箱,把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來,終于,那個裝著新衣服的麻布袋子露出來了。它灰灰的,像一片飄落許久的老樹葉,靜靜地躺在那里。
在這個麻布袋子里,會裝著怎樣的驚喜呢?
依諾小心地打開袋子,抽出一件衣服來——這是一件上衣。她再拿出一樣,這是一條裙子。再一樣,這是一條圍腰。
她先把這三樣東西鋪在小床上,就像一道五彩絢麗的光芒,剎那間將她這間小小的房間照亮了。依諾忍不住驚嘆了一聲,眼里忽然盈滿了歡喜和感動的淚水。
上衣是寶石藍,繡著艷麗的山茶和馬纓花;裙子是五彩繽紛的大擺裙,裙擺上層層疊疊地繡滿了各色花朵和翠綠的梭欏枝。依諾出神地望了好一會兒。太美了!美得讓人舍不得穿上。阿媽竟然有這樣的手藝,之前可從來沒見過!可是當她看到圍腰時,卻咦了一聲。好奇怪,圍腰為什么只繡了邊,中間那塊本該繡上美麗圖案的最重要的地方,卻空著呢?是不是阿媽忙著要走,來不及繡了?依諾拿起圍腰來仔細地看——不對,她是繡了的,那是用一種極細極細的、像煙一樣的淺紫色絲線繡了一個底。這個底色,像極了清晨日出前的天空——干凈、清澈卻又玄秘,每個人都會盯著這片深不可測的天空猜想:今天太陽會不會出來?是天晴,還是天陰?
再仔細看,袖口、領口、裙邊,似乎都還留著些空白。就像一朵花只開了一半,它真正的顏色和美,還藏在更深的花瓣里。原來,這是一套還沒有完全完工的衣裳。
可當時阿媽為什么沒告訴她?現(xiàn)在她就是想穿也不行了,明天就是賽裝節(jié),她已經(jīng)來不及補繡了。依諾想,莫非阿媽是告訴我,這套衣服什么時候能穿,也是一個未知數(shù)么?那么,她說的話是在騙我嗎?
她在床邊慢慢坐了下來,用手輕輕撫摸著這衣裳,一寸一寸地撫摸。順著衣料的質(zhì)地,她細心地分辨著:這是絲綢,這是麻,這是火草麻布,這是棉布,這是絲線……然后她站起來,把衣裳放在自己身上比。果然,衣服有點寬,也還有點長。
看來,還不是時候。
依諾重又坐下,呆呆地出神。忽然,她站起來,快步走了出去。
依諾來到后院。這里,是阿爹做活計的小工棚。從屋子里拉一根電線,掛上兩個燈泡,阿爹就在這里為別人做木工。
她看見阿爹正騎在一塊木板上,用推刨使勁地將那塊毛板刨平。他摔殘的腿有些使不上勁,身子一晃一晃的,像是隨時有可能歪倒。在昏暗的燈光下他不時地舉起衣袖擦一擦眼角。依諾知道他連著幾晚為東村姓王的人家趕制幾件家具,眼睛都熬紅了。
依諾的心酸酸地疼起來。她可憐起阿爹來了。阿爹原本是羅瑪沼小有名氣的木匠師傅,人們都不叫他的名字,直接稱他為 “阿魯木匠”。過去,他為別人做木活掙的錢,足夠養(yǎng)活他們一家人的。阿媽還養(yǎng)了十幾只羊,那時他們家的日子,過得讓村里許多人家都羨慕。那時的阿魯木匠,是一個自信俊朗的漢子,他時常一邊做活計一邊唱著歌謠,推刨鑿子錘子釘子發(fā)出呯呯叮叮的聲音,像是為他的歌謠快樂的伴奏。
可是,自從阿媽離開家后,阿爹的日子就過反了:他白天睡覺,晚上做活計。他說,晚上太靜了,靜得人耳朵轟轟響,睡不著,不如爬起來做活計??赏砩献龌钣?,怎么做得好呢?如果做的是家具,光線昏暗看不清楚,他常把好好的木板推歪了,準線描斜了。如果是去幫蓋新房的人家做門窗——主人家又怎會深更半夜陪著你干活呢?所以慢慢的,來找他做木活的人就少了?,F(xiàn)在,他一年到頭難得接上一點象樣的活計,連阿媽養(yǎng)的羊,也拿去賣掉了。雖然阿媽時常寄一些錢回來,可家里那種溫暖和美的氣氛卻淡了。于是阿爹常常唉聲嘆氣,慢慢就迷上了喝酒。喝了酒,他就會說這樣的話:“依諾,你也去城里吧,別回來了……”依諾知道,他是在心里氣著阿媽呢,氣阿媽狠心離開家,離開了羅瑪沼,一個人去了遙遠的城市。沒有活計、又不喝酒的時候,他就孤單地坐在院子里,望著那棵桂花樹和天上的月亮發(fā)呆。這時依諾就會想,阿爹說太靜了,靜得耳朵里轟轟響,那是因為阿爹太孤單,太寂寞了。
阿爹這種消沉的樣子,時好時壞。就在前幾天,東村的王姓人家托阿爹給打制幾件小家具,依諾終于看見好久都沒有笑過的阿爹笑了。他重新拿起他的刨子鑿子,家里又出現(xiàn)了叮叮叮呯呯呯的聲音,這聲音一直要響到深夜。依諾知道,阿爹是盡心盡力想把東村王家這點活計做好,因為這是阿爹近兩年來接到的最好的活計了。為了這件活兒,他已經(jīng)四五天沒有喝酒了,今天還給她買了銀手鐲。依諾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她希望,阿爹能就此振作一點。
依諾就這樣悄悄地站在后院的小門后,靜靜地看著阿爹干活兒。阿爹的肩膀被汗水浸濕,頭發(fā)上沾滿了木屑。過一會兒,他稍微休息一下,輕輕地捶了捶自己的殘腿,竟然哼起小調(diào)來:“該你好的時候,你要疼。該你疼的時候么,你要到處跑……不聽話的手啊,不聽話的腳啊,總有一天要吃虧……”他把自己唱得哈哈地笑了。可是,依諾卻聽得流下了眼淚。
依諾回到房間里,默默地收起了那幾樣沒有完工的衣裳。她細心地把它們折好放平,放回麻布袋子里,又放回箱底。然后,她來到廚房,開始認真地做起了松花糕。
4
依諾在灶火邊,做了一個夢。這是她第十五次做同樣的夢。夢很短暫,卻很清晰。夢的開頭,每次都是一樣的:她看見 “天仙針”尼莫列拉婆婆坐在一大片開滿藍色草烏花的草地上,低著頭正在繡一幅圖樣。金線和銀針,在她的手指間行云流水般地穿梭,無數(shù)蝴蝶圍繞在她的身邊……依諾總是好高興,她似乎又看到 “天仙針”昔日的風采!可她正在繡的那幅圖上面,卻似乎蒙著一層薄霧,依諾怎么也看不清楚。
前面十四次,夢到這里她就醒了。這次,夢變長了一點點。她還夢見尼莫列拉放下手里的繡樣,抬起頭看著她微微笑了笑。然后她指著天上飛過的一只長尾巴灰雉說:“依諾,依諾,這只鳥已經(jīng)第五次飛來我的草房子做窩了?!?/p>
“婆婆!”依諾忽然叫出了聲,一下子就醒了。一醒過來,她就想起自己的師父——尼莫列拉婆婆。她如今一個人獨居深山,有家不能回。依諾心里立刻充滿了惆悵和憂慮。
“婆婆,你一定要等我……”依諾小聲地說。
她扭了扭剛才睡麻了的脖子,推開了木窗。迎面吹來清冽的晨風,遠處的山谷里傳來太陽鳥的叫聲。天邊已經(jīng)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紫紅,太陽就要出來了?!凹佑?,依諾!”她心里暗暗地說。
而與此同時,在鎮(zhèn)上那間小客棧里,北京來的少年飛云也被窗外的小鳥叫醒了。差不多是一個鯉魚打挺的動作,飛云就從床上蹦了起來。他用冷水抹了一把臉,就把收拾整齊的行李箱拖到門口擺放好。媽媽說,今天要把東西全都帶走,他們參加賽裝節(jié)后,今晚就要換地方住了。飛云知道媽媽歷來起得早,她現(xiàn)在指不定在外面跑步呢。有句話說:能夠馴服早晨的人,必能馴服早起的人生。媽媽就是這樣一個勤奮的人。飛云哪里敢偷懶?
5
柳揚站在大門口,看見飛云,就朝他招招手,讓他過去。她穿著簡潔的灰色運動裝,長發(fā)高高挽起,戴著寬大的墨鏡,白皙的皮膚在晨光里熠熠生輝,整個人都是容光煥發(fā)的。在飛云眼里,媽媽是一個璀璨的女人。她是一個了不起的服裝設計師,單憑她每年都帶著自己的團隊到巴黎、米蘭、紐約等地參加時裝周這點,就夠人崇拜的了。她自己也經(jīng)常舉辦大型時裝設計展覽。她長得特別漂亮,穿戴極為講究,往哪里一站,都是一道風景??傊秋w云的偶像,而那些電影明星、歌星,飛云卻一個都不崇拜。
飛云跑到柳揚面前,柳揚說:“我在等我們的導游,他是當?shù)厝耍俏遗笥训呐笥??!?/p>
正說著,柳揚說的導游來了。一個瘦高個老頭兒,稀疏花白的頭發(fā)向后扎成一個馬尾,穿著一件因布滿油污汗?jié)n而看不清楚本來顏色的文化衫,橡膠拖鞋里發(fā)出一陣陣醬爆茄子的味道。他臉上除了長長的眉毛,還有毛茸茸的絡腮胡和棕色的核桃皮一樣的皺紋,這些東西掩住了他的眉眼、嘴巴,讓人看不清他的長相。
“叫我老畢就行了?!彼t虛地笑著說。
柳揚鎮(zhèn)靜而熱情地朝他伸出手,說:“畢老師你好,這一趟得辛苦你啦!”柳揚說著把飛云朝老畢跟前推了推:“這是飛云?!?/p>
飛云朝老畢行了個禮,說:“畢老師好?!?/p>
老畢說:“不辛苦,不辛苦?!比缓笏曛浑p手呵呵望著飛云直笑,說:“這孩子,長得像年畫上的人那樣好看呢”。把飛云說得臉都紅了。飛云注意到他的手指特別長,關節(jié)粗大,指尖有厚厚的繭子,給煙熏得黃黃的。老畢見飛云盯著自己的手,便說:“我彈三弦的,看出來啦?”飛云點點頭,又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其實他只是覺得他的手有些與眾不同,但并不清楚原來那是彈琴的結(jié)果。
原來,老畢是羅瑪沼文化站的站長呢。上車后,柳揚悄悄跟飛云說:“畢老師可是民俗文化方面的專家呢!別小看他這鄉(xiāng)村文化人的形象。在鄉(xiāng)村,這樣的人才吃得開!”
這么說,老畢和柳揚都算是文化人吧,可他倆的形象確實太不一樣了!
老畢來當向?qū)?,他挺樂意。從他整天都哼著小調(diào)這點就可以看出。他雖然有些邋遢,人卻很健談。一路上他都在跟柳揚講彝族的傳說和故事,但飛云感覺他講的故事都是一些像他這樣的文化人編出來的,他聽老師說過,現(xiàn)在一個地方要搞文化,就讓文化人們編一些故事寫進書里當旅游資源,就像老師讓學生們寫命題作文一樣。
所以,飛云塞上耳塞,聽起了音樂??衫袭咇R上就伸過手,拿下了飛云的耳機。 “小伙子,我馬上要給你介紹羅瑪沼啦!你別塞上耳朵,好好聽一聽吧!等你回到北京,才好跟別人吹呀!”
他這一說,把飛云和柳揚都逗樂了,飛云打起精神,做出認真的樣子聽起來。
“這鎮(zhèn)子呀,有六百多年歷史了,為什么叫它羅瑪沼?因為彝族祖先帶領族人從遙遠的北方遷徙而來,到了哀牢山、金沙江一帶,一隊人馬化成龍潛入海里,稱為 ‘魯’,一隊人馬化成虎隱入?yún)擦?,稱為 ‘羅’。羅瑪沼,就是老虎這支族人的棲息地,他們都是虎的后裔?!?/p>
老畢一邊說,一邊打開他手里那只充當杯子的大罐頭瓶,里面泡著黑乎乎的不知什么東西,一股苦香味溢了出來。老畢呼地喝上一口,接著說:“羅瑪沼過去是一個大村子,后來分為四個小村,合稱羅瑪沼小鎮(zhèn)。這四個小村,分別叫做東村、西村、南村、北村,它們的名字跟它們所處的位置是一致的,也就是說,東村就在鎮(zhèn)子的東邊,西村就在鎮(zhèn)子的西邊。鎮(zhèn)子的中心,叫做四合街,那是鎮(zhèn)政府所在地,我老畢也在那兒上班。過完賽裝節(jié),咱們今晚就住在四合街那家最漂亮的客?!F(xiàn)在時興的叫法,叫民宿。這家民宿有來頭,是一個昆明的大老板來開的,這個大老板姓羅……”
柳揚笑著接上他的話:“畢老師,你就別大老板大老板的了,老羅是我的朋友,你知道的。”
老畢哈哈哈笑起來,說:“他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們都是朋友了!不過我們鄉(xiāng)下人習慣把有錢的人都稱為老板?!?/p>
柳揚見多識廣,人脈廣闊,她的朋友遍天下。這樣的小鎮(zhèn)里也有她的朋友,飛云并不奇怪。他關心著另外一件事。他問老畢:“畢老師,我昨天聽到了一首非常好聽的歌謠,唱賽裝節(jié)、天仙針。請問……”
老畢轉(zhuǎn)過臉來看著飛云,表情很驚訝:“你聽得懂歌詞?那人用漢語唱的吧?”
飛云點點頭。老畢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小伙子,聽到這首歌的人,是幸運的。這首歌原來是唱梅葛的藝人傳唱的,調(diào)子是梅葛調(diào),歌詞可以即興編。在賽裝節(jié)上,由兩個刺繡手藝最好的人對唱,歌頌彝繡大師的功德?!?/p>
飛云想,幸運在哪兒?老畢好像也沒有說。不過,這無關緊要。他問:“這首歌,有很多人會唱嗎?”
老畢說:“這正是我說你幸運的原因啊,這首歌,差不多要失傳了。因為如今羅瑪沼已經(jīng)沒有天仙針了!”
飛云哦了一聲,問:“今天的賽裝節(jié)會選出天仙針嗎?”
老畢皺起眉頭作思索狀,含混地唔唔兩聲說:“這個就只有老天爺曉得了……”忽然他轉(zhuǎn)移話題,高興地看著車窗外叫道:“到了到了!”
一片巨大的、綠油油的、連接著藍天白云的草場出現(xiàn)在飛云的眼前。
跳下車, “天仙針”的話題只好暫擱一邊。
草地的中央已經(jīng)聚集了許多人,草場邊上有牛和羊,再遠一些,就是茂密的森林。陽光燦爛,清澈的風迎面吹來,帶著陣陣松樹和青草的味道,太舒服了。
飛云還是頭一次來到山區(qū),一切都覺得無比鮮新。這里山高樹密,到處是濃郁的綠色。天空蔚藍通透,陽光亮得刺眼。他卷起衣袖,把手伸到陽光下烤,感覺陽光直接就裹住了他的皮膚,有種凌厲的爽快。飛云說:“這跟北京太不一樣了?!?/p>
柳揚笑著說:“在北京,太陽那不叫曬,叫蒸?!?/p>
飛云點點頭:“這里是明火,北京的太陽是暗火?!?/p>
柳揚哈哈地笑了。在云南,她從早到晚都戴著墨鏡。她讓飛云也戴,說紫外線會傷害眼睛。
但飛云淡淡地笑了笑說:“我愿意讓眼睛也親近一下這強烈的太陽。”
他的眼睛曾經(jīng)讓孤獨的淚水浸透過,它們總是濕漉漉的。飛云想,我已經(jīng)長大了,十五歲的男子漢,眼睛應該堅定而有熱度,不應該總是軟弱和潮濕的了。
柳揚這時也看了飛云一眼,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她的眼神里有贊許和期待。
老畢則迫不及待地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大口,然后舒服地吐出一口煙氣,這才笑瞇瞇地向柳揚介紹起來:“這里就是千柏林,是羅瑪沼人過賽裝節(jié)的地方。因為這里有上千棵古柏樹,像武士一樣守護著每年在這里過賽裝節(jié)的人們?!?/p>
柳揚點點頭,一邊拿出相機來,一邊對飛云說:“待會兒,你就多拍一些服飾的照片,記得做好備注。另外要注意禮節(jié),雖然采集資料的事我先前已經(jīng)和政府宣傳部門溝通過,但當?shù)乩习傩湛刹恢?。別讓人家把咱們當成沒禮貌的外地游客才好?!?/p>
飛云認真地點點頭。
老畢呵呵笑著摸了摸飛云的頭:“啊,也不用那么客氣。咱們彝族人熱情好客,那些姑娘們挺喜歡照相的,只要你別把她照丑了。”
老畢接著瞇起眼四處看了一番,很有底氣地說:“柳老師,不一會兒四個村子的姑娘們都會盛裝來到這里比賽,她們一個人會帶著好幾套衣服,一套一套地穿出來展示,比試誰的手工最精,誰的配色最絕。規(guī)??刹槐饶銈兊拇蟪鞘欣锏臅r裝秀小呢!”
柳揚四處看著,滿臉興奮地點著頭。她問老畢:“阿旺鎮(zhèn)長和老族長都會來吧?”
老畢說:“鎮(zhèn)長會來,老族長么,就不一定了。去年以來,老人家就病病歪歪,總不見好。唉,他有心病啊……”
飛云知道鎮(zhèn)長就是鎮(zhèn)上的官,但老族長又是個什么官職,他還想問。老畢指著一輛剛剛開進草場的吉普車說:“瞧,說不得呢,鎮(zhèn)長到了。”柳揚和老畢就朝那輛車走去。
飛云看見從那輛車上下來兩個人:一個高高胖胖的中年漢子,臉膛黑紅,淡淡的眉毛下邊是一雙眼角稍微下垂的眼睛。這讓人感覺他的眼睛半睜半閉,有點不正眼看人的樣子。他穿著一件衣領和袖口都繡了花的黑色褂子,褂子里是一件白襯衫,打著大紅色的領帶。他的皮鞋錚亮,手腕上戴著金燦燦的手表。在他身后,跟著一個拎著公文包的小個子年輕人,他始終彎著腰走在高胖的漢子旁邊。飛云想,那個戴金表的漢子,應該就是阿旺鎮(zhèn)長了。鎮(zhèn)長和小個子站在車門邊上,似乎在等什么人。接著,另一側(cè)的車門打開了,飛云先是看見一片五彩的裙裾,接著看見一雙色彩亮麗的繡花鞋。這雙鞋子的主人在車上磨蹭了一會兒,才跳下車來。
她一下來,就像一片五彩云霞,把這片草場點亮了。飛云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非常好看的少女,如果她稍微瘦一點的話。不過她那一身絢麗的繡裙,倒真是讓他大開眼界——原來彝族姑娘的服裝,真的可以這樣燦爛,色彩這樣大膽。黑、紅、藍、黃,幾大搶眼的顏色都在她的衣裙上出現(xiàn)了,它們被繡成牡丹,繡成山茶,繡成鳳凰,在她身上艷麗地盛開和舞蹈。
好漂亮啊!
不只飛云一個人覺得漂亮,周圍已經(jīng)有一群身著節(jié)日盛裝的姑娘都跑了過去,熱情地圍著那位剛剛下車的少女,你一言我一語地贊美起她來。少女興奮得臉紅紅的,驕傲地揚著頭。小個子年輕人趕緊走過去,殷勤地為少女拉平坐皺了的裙擺——看樣子,那姑娘應該是鎮(zhèn)長的千金。
柳揚和老畢也走了過去,飛云看見鎮(zhèn)長熱情地握住了柳揚的手,寒暄起來。接著,他們一同走了過來。那群艷麗的姑娘,也走了過來。
6
“我叫木德!”鎮(zhèn)長的千金有一雙像洋娃娃那樣漂亮的大眼睛和薔薇般粉紅的面頰,她熱情地把手伸給飛云, “跟我們一起跳舞吧!”
飛云靦腆地笑著:“我……不會跳舞?!?/p>
木德捂著嘴咯咯地笑了:“我教你啊,我們跳三跺腳,就是走三步,跺一下腳。像這樣——”她說著就踩著舞步跳起來。站在邊上的幾個小伙子立刻彈起了三弦,吹起了笛子,配合得恰到好處。木德的五彩裙子像一朵盛開的花,隨著她的腳步翻飛,飄動。姑娘們都加入進來,一下子就圍成了一個二十多人的圈子,只有飛云一個男生,就像是在一個艷麗花環(huán)中加入了一只惹眼的松果,連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
飛云算是一個高個兒男生,而木德已經(jīng)是一個妙齡少女,她差不多和飛云一樣高,她的每一個眼神,總能準確地飛到飛云的正面。飛云的手被木德拉著,感覺有些不自在,只好低著頭,跟著她走來拐去,像個蹩腳的演員。柳揚和老畢、鎮(zhèn)長等人在旁邊看著哈哈笑。鎮(zhèn)長說:“柳老師,你這個兒子臉皮薄,真可愛。”
柳揚說:“這孩子不會跳舞,別為難他了?!?/p>
鎮(zhèn)長說:“你放心,就把他交給木德吧。走,我們?nèi)ド塘空氯??!彼麄冋f著就走開了。
才一小會兒,飛云就滿臉汗水。他輕輕掙脫木德的手:“不好意思,我實在不會跳”。他說著跑到一邊去,打開背包取出礦泉水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才感覺平靜了些。
木德她們轉(zhuǎn)著圈,跳著舞,轉(zhuǎn)到飛云面前,就沖他笑,笑得身上的花朵都在顫抖,把飛云臉都笑紅了。
飛云想:我的天,難怪彝族姑娘衣服的色彩如此濃烈,這跟她們大方熱情的性格太吻合了!
加入到木德隊伍里的姑娘越來越多了,飛云退出后,就加入了許多小伙子。飛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不管加入多少人,木德都是在中央的,人們好像都自覺地把她當做中心,眾星捧月一般地圍著她。木德自己也似乎習慣這樣,她笑容燦爛而驕傲,開心極了。被人捧著,被人當做中心,當然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飛云想,不管她是不是鎮(zhèn)長的女兒,她漂亮、大方、熱情,這是真的。
飛云繞過這個以木德為中心的圈子,朝草場中心走去,那邊,有許多穿著彝族服裝的村民正忙著選一處背風陰涼的地方搭建樹棚子,在棚子里擺上幾套桌椅,還生起了小爐子。飛云打算過去看看。
“飛云!”木德不知什么時候竟跟著過來了。飛云一回頭,看見木德像一只彩蝶朝他飛過來。她手里舉著一只小荷包,上面繡著一只小老虎。 “給你!”
“你不跳舞了嗎?”飛云接過木德手里的荷包,不知道跟她說什么,只好隨口問。
木德驕傲地笑著說:“我阿爹馬上就要講話了,賽裝節(jié)很快就要正式開場。你別跑遠了呀!”
“講話?”飛云愕然。他不明白這個在 “沒有汽車摩托、沒有腳沒有腿”的時候就有的古老節(jié)日,為什么要鎮(zhèn)長講話才能開始。
木德露出糯米一樣潔白的牙齒笑著,指著前方一塊搭了主席臺的空地說:“是呀,我阿爹要在那里宣布賽裝節(jié)開始,大家才正式比賽呢。到時候,老爺爺和老奶奶們先上場賽裝,然后是中年漢子和小媳婦,接下來才輪到我們女孩。還有更小的娃娃,就是不滿十三歲的,他們又是一組。到時啊,最精彩就是我們女孩這一組啦,所有的姑娘都會加入跳舞的圈子,由鎮(zhèn)子里的長老們選出最美的女孩、最美的衣裳,老族長就會送給這個女孩一件神秘禮物,承認她是羅瑪沼最美麗的、最優(yōu)秀的女孩,如果女孩的衣服是她自己繡的,她就會被稱為天仙針!那可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啊……”
選天仙針的事飛云之前已經(jīng)聽說?!斑@真讓人期待?!彼f。
木德忽然停住腳步,望著飛云說:“不過,要當選天仙針,是很有難度的。你說,我做最美的女孩怎么樣?你希望誰能得到老族長的禮物?”她的眼睛水汪汪地望著飛云,微笑的嘴唇像一只剛熟的櫻桃那樣紅潤而飽滿,讓飛云不好意思仔細看。
飛云撓撓頭,傻傻地說:“我……我怎么知道?這里那么多女孩,大家的衣裳都很美……”
木德哼了一聲,嬌嗔地跺著腳:“你媽媽今天是我們鎮(zhèn)子里的貴客。我阿爹說了,今天誰能當選最美的女孩和天仙針,要請你媽媽來決定,我阿爹說她是北京的什么大師……”
飛云笑了笑:“服裝設計師。”
木德說:“不管她是什么師,她都是你媽媽啊……只要你跟她說一聲……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老族長的禮物,對我太重要了……”
飛云明白了。
飛云轉(zhuǎn)過臉來正視著木德的眼睛:“我媽媽一定會從專業(yè)的角度做出公正的判斷?!?/p>
木德怔了怔:“你不肯幫我?”
“木德,相信自己是最好的。你不需要我的幫助,因為美不是靠別人幫助得來的?!?/p>
木德哼了一聲,紅著臉一跺腳走了。
飛云望著她的背影嘆了口氣,又踮起腳尖望了望草場中央。果然,他看見鎮(zhèn)長、柳揚和一群看上去像是政府部門的人,都已經(jīng)陸續(xù)走到主席臺坐好了。一些群眾也自覺地圍在了主席臺邊上。飛云想,看來還是先去參加這個開場要緊,因為媽媽也在上邊坐著呢。
7
鎮(zhèn)長拍拍麥克風,開始了他的講話。他從上級精神講到地方政策,又從護林防火講到教育讀書。時間過得飛快,太陽升高了,風也大了起來。鎮(zhèn)長的長篇大論被吹得時斷時續(xù)。飛云想,這鎮(zhèn)長當?shù)每烧胬郯?!他看見柳揚坐在那里,已經(jīng)拿起礦泉水瓶喝了好幾次水了,而老畢干脆站起來離開了主席臺。
下面的人們呢早就等得不耐煩了,那些背著三弦的小伙子、吹著笛子的歌手、手持嗩吶的漢子們,都讓手中的樂器不時發(fā)出開場的訊號。那節(jié)奏讓人不自覺地想蹦一蹦跳一跳,引得人們腳下癢癢,直想跳起來唱起來呢。結(jié)果呢,是臺上大講,臺下小講,到了后來,臺下的聲音比臺上的大了。
飛云不由自主地笑了。心里莫名地可憐起那位滿臉汗水的鎮(zhèn)長來。
終于,鎮(zhèn)長放下了他手里的講話稿,宣布羅瑪沼的賽裝節(jié)正式開始。三聲禮炮過后,人群立刻就沸騰開了。
這沸騰過去之后,整場又是一片肅靜,像是一個沖刺前的等待。飛云看見人們都面帶敬重的表情,像是等待一個什么重要的人物出現(xiàn)一樣,他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突然,一陣低沉、古拙而悠遠的音樂聲響起,那是由低音大三弦、蘆笙、二胡等樂器共同奏的。飛云聽起來,這曲調(diào)低沉中帶著悠揚,肅穆中帶著輕松,旁邊有人說:哦,瑪咕舞開始了!
原來這個古拙的曲調(diào)名叫瑪咕。它是什么意思呢?飛云不知道,但他覺得這音樂聽上去真的好安詳。然后,這安詳?shù)囊魳罚瑤砹说谝蝗喝雸鲑愌b的人——一群老人,一群身穿黑衣服的老人。老爺爺們的黑衣只在衣領、袖口、衣角、鞋舌等部位繡上藍色或紅色的圖案,老奶奶的衣服稍微彩一些,但也是以黑為主,只有上衣的胸襟、褲筒中段、圍腰飄帶、鞋面等地方繡花。
那是些什么花樣呢?看上去像是日月星辰,也有火把和河流的圖樣。飛云趕緊舉起相機。老人們進入了會場中心,先朝四方的人群頷首致意,然后,他們就跳起舞來了,本來看著笨笨的步子,忽然變得自信優(yōu)雅,輕松靈便。他們慢慢走,慢慢跳,臉上帶著滿足又快樂的笑容,那感覺,仿佛烈日之下飄來遮風避雨的云朵,又像為夜行之人送來一束星光,古樸而又溫暖。飛云在來羅瑪沼之前就補了一下課,專門看了一些彝族文化方面的資料,了解到歌舞幾乎是彝族人生活中最基本的內(nèi)容。而黑色,是這里具有權威和尊嚴的顏色。彝族又是一個崇敬祖先的民族,所以,由代表尊嚴的老人們跳瑪咕舞來拉開賽裝的序幕,是符合他們的文化傳統(tǒng)的。飛云一邊想,一邊飛快地將剛剛拍到的照片做上備注。
中年漢子和年輕媳婦們的比賽同樣精彩,他們的歌舞比老年人的瑪咕舞要熱情奔放,服飾當然也要豐富、艷麗得多。就這樣,人們按照年齡和輩份,井然有序地組成了一個個歌舞圈:老人圈、中年人圈還有年輕小媳婦圈。此時,草場上已經(jīng)人山人海了,飛云抬頭望去,已經(jīng)找不著柳揚和老畢在哪里了。
忽然,嘹亮的長號和清脆的月琴、笛子響起來了,賽裝節(jié)最精彩的時刻來臨了——花季女孩們要入場啦!
觀看的人群發(fā)出了興奮的喝彩,飛云看見那群盛裝的女孩上了場,開始翩翩起舞,就像一片五彩云霞落在了綠油油的草坪上。
當然,飛云在那群姑娘里面,看見了木德。她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換了一套更為絢爛奪目的衣裙,滿身的精美銀飾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像一朵被星光照耀的紅山茶。她依然在中間的位置,她的笑臉比所有女孩都驕傲,因為在今天這個比賽的圈子里,她無疑是最閃亮的一個。
比賽進入到了最熱烈的階段。老人組和中年人組都退到邊上去了。姑娘們開始一套又一套地秀出她們美麗的服飾,宛如一道道彩虹,不停地旋轉(zhuǎn),旋轉(zhuǎn)……
“咔擦!咔擦!”飛云按快門都把手按酸了,眼睛都快看不過來了。他感覺自己也像天上那朵白云,慢慢地飛騰起來了。他是被眼前這片盛況所蒸騰出來的熱力托起來,像要把他托到天上去。
飛云輕輕閉上有些疲勞的眼睛。我為什么會覺得疲勞?他想,可能就是老子說過的 “五色讓人目盲”。太多濃烈的色彩,他需要梳理和消化一下了??墒?,眼睛關閉了,聽覺卻活起來了。在這片嘈雜而熱烈的聲音中,他心中突然響起了昨天那位不知名的女孩的歌聲:
有人比,這是賽裝節(jié)。無人比,這是賽裝節(jié)。一起來比美,比到無人比!
這就是媽媽說過的 “彝族人的巴黎時裝周”——羅瑪沼的賽裝節(jié)。太震憾了!
8
飛云感覺自己是被老畢從一種水深火熱的旋渦里拖了出來。
“小子,跟我來。”老畢說。
飛云跟著老畢,來到一個陰涼處。涼風陣陣,飛云喘了口氣說:“畢老師,我感覺終于回到地面上了?!?/p>
老畢哈哈一笑說:“怎么樣?被姑娘們迷暈了吧?!?/p>
飛云笑了笑,沒理老畢的玩笑話。他說:“說真的,這場面太壯觀了!”
老畢說:“我?guī)闳コ渣c東西?!?/p>
飛云順著老畢的目光,看見草場邊上村民們搭建起樹棚子,那里已經(jīng)炊煙裊裊。老人、孩子、男人、女人,他們在樹棚里忙碌著,像是把家都搬到這里。那是飛云所喜歡的氛圍——家的氛圍。而且,他們穿著的舊衣服也很美,很自然。
飛云若有所思地說:“沒錯,熱鬧的鏡頭已經(jīng)夠多了?!崩袭吪呐娘w云的頭:“不錯,小子悟性挺高。你們最近不是最愛說什么 ‘高手在民間’對吧?”
飛云笑了。他和老畢并肩朝那些樹棚子走去。
飛云舉著相機,邊走邊拍。他拍了坐在地上玩泥巴的小孩頭上那頂虎頭小帽,拍下了賣米線的大媽身上那件墜著古老銀飾的黑花圍腰,還拍到了一個婦女背上的裹背——裹背上繡著長尾巴喜鵲和并蒂的桃子,里面裹著一個臉兒紅紅的小奶娃娃。小娃娃頭上包著一塊紅色的頭巾,頭巾上有兩只用黑色的毛線絞成的彎彎角。看上去小娃娃像一只爬在媽媽背上酣睡的小牛犢。
太美了!飛云贊嘆著。這種美跟比賽的姑娘們的美不同。比賽的美是熱烈的、張揚的、新穎的,有表演性的。而這些樹棚子里的美,是恬靜的,與生俱來的,就像幾百年前,它們就存在著,就和今天一個樣。這讓他感覺心很靜,很輕,有一種實實在在的喜悅。
老畢湊過來,看了看飛云的存照。他指著那張裹背的照片跟飛云說:“我們的裹背是傳代的。你看,這個裹背的繡花與現(xiàn)代的樣式有些不同,我估計它至少背過三代娃娃。我們相信,用年代越老的裹背來背娃娃,娃娃就越乖。你知道是什么道理嗎?”他開始考起飛云來了。
飛云想了想說:“老的裹背代表祖先的保佑?!?/p>
老畢哈哈大笑說:“小子,入門挺快的??!”
老畢四處看著,又皺起眉頭嘟噥著:“不過,她不來,你們就沒能看到世界上最美麗的服飾。”
飛云停下腳步,問:“畢老師,她——你說的她,是誰呢?”
老畢嘆了口氣說:“一個過去的人。她的名字叫尼莫列拉,是羅瑪沼最有名的天仙針,她制衣繡花的技藝,唯有天仙可比。在她之后,羅瑪沼就再也沒有選出過天仙針了?!?/p>
飛云一下子想起昨天聽到的歌謠里,唱的就是天仙針尼莫列拉,說神仙的白云朵,就是尼莫列拉繡的呢。他喃喃地說:“噢,我還以為尼莫列拉只是傳說中的人物……畢老師,這個人現(xiàn)在在哪兒呢?”他住了口,不敢再問下去。他怕聽到那不好的答案,比如,這人已不在人世。
老畢說:“她……住在遠處。不說了,那都是陳年的傷心事……”
飛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既然 “住在遠處”,至少證明天仙針還活著,那就有希望見到她。隨即他頭腦里靈光一閃:如果能找到這個人,就能為媽媽找到最好的設計靈感了!
“畢老師,你能帶我去找她么?”飛云問。
“說不準。”老畢還是在賣關子。他接著轉(zhuǎn)移了話題, “瞧,那里可以吃到香噴噴的羊湯鍋!這里的羊湯鍋最好吃,那湯呀,奶白奶白的,肉呢,又鮮又糯。香味飄到十里以外,傳說連天上的神仙都饞不過,下凡來吃呢,這也才有了我們彝族人喝轉(zhuǎn)轉(zhuǎn)酒的傳統(tǒng)。”
羊湯鍋倒讓飛云肚子里都咕咕叫起來了。飛云好奇地問:“什么叫轉(zhuǎn)轉(zhuǎn)酒?”
老畢明顯咽了一口口水,看來他也饞了。他說:“那時四個神仙帶了一壇酒下凡來吃羊湯鍋,但他們沒想到會那么好吃,吃著就不想走了,只可惜酒帶少了不夠喝。最后只剩一口酒時,大家都相互謙讓,都想讓對方喝。他們推來推去,帶頭的神仙干脆作法,把這個酒壇子變成一個永遠不會干涸的神壺,大家再度你一口我一口地輪流喝起來……”
老畢還沒說完,飛云就笑著打斷了他說:“這個故事是為了推銷羊湯鍋才編的嗎?”
老畢怔住了,他打住話頭,睜大眼睛:“咦,這小孩,你當我瞎編呢,我們彝族人喝轉(zhuǎn)轉(zhuǎn)酒那可是有千年傳統(tǒng)啦……”
飛云朝老畢調(diào)皮地一吐舌頭,忽然聽到旁邊有人說:“畢老師,別理他。這孩子認為自己長大了,對那些小故事不感興趣了。”
飛云一聽聲音,高興地說:“媽媽,你也過來了?”
柳揚把墨鏡摘下來擦了擦,笑著說:“是呀,我眼都花了,過來休息一下。怎么樣,飛云,大開眼界吧?”
飛云使勁點點頭,說:“太精彩了?!?/p>
老畢忽然壓低了聲音,說:“柳老師,我看見一個人,可能她那里有更精彩的東西?!?/p>
老畢說著朝一個不遠處的角落努了努嘴:“依諾的松花糕,可是羅瑪沼的一絕,小子,去嘗嘗吧!”
飛云看過去,只見一個松樹枝搭起來的小棚子,地上鋪滿了綠綠的松針。兩張小木桌,幾把小藤椅,清新寧靜的舒適感撲面而來。兩只小火爐,一只上面有一口四臺蒸鍋,一只燉著一把漆黑的鑄鐵壺。裊裊蒸汽上邊,掛著一面白色的小旗子,旗子中央有一個藍色的貓頭圖案,上書:“茶與松花糕”。
旗子下面,一把竹編小靠椅,上面坐著一個十三四歲、衣著素淡的女孩。她手里正繡著一塊手帕,皮膚白皙,小小的瓜子臉上帶著淡淡的憂傷。
她的頭發(fā)細長柔軟,在兩側(cè)松松地編了兩個辮子,穿著一件灰藍色的上衣,下面是條黑白紅相間的百褶裙,看上去都是舊衣服了。跟人群中五彩繽紛的姑娘們比起來,那些姑娘個個都像孔雀,而她淡得就像一縷青煙,幾乎就要被人看不見。
那女孩,為什么她沒有加入同齡人的狂歡隊伍?她游離在這片熱鬧的歌舞之外,像是某個童話書里的人物,靜得空靈而純凈,像一粒清晨的露珠。不知為什么,飛云的心突然就覺得有點痛。她讓他想起了自己的過去。他把相機鏡頭對準她,拉近了,按下快門。
就在那一瞬間,她的眼神忽然在鏡頭里看向了飛云。四目相對,飛云嚇得差點失手掉了相機。她的眼睛真亮!像一道光。
不過飛云在鏡頭里,看見了她衣服上有一些非常獨特的刺繡。飛云正想說話,鎮(zhèn)長急匆匆地跑了過來說:“柳老師,老族長來了!”
老畢和柳揚都 “哦”了一聲,又同時轉(zhuǎn)過臉來看著飛云,意思是在問他:我們要過去了,你呢?
飛云立刻說:“我去吃松花糕?!?/p>
柳揚和老畢都笑了。
9
一只描著蘭花的土陶盤子里,躺著四塊松花糕,邊上放著一只小竹簽,幾朵金黃的桂花輕輕散在松花糕周邊。糕是軟軟糯糯的樣子,一塊只比火柴盒大一點,卻很厚實,雖然體積不大,依然認真而精致地分了四層:上下兩層是淡黃的松花粉,然后是雪白的糯米糕,最中間夾著玫瑰紅的豆沙餡。關鍵的是,它冒著熱氣,散發(fā)出一種獨特的、清甜而芬芳的氣息,讓人垂涎欲滴。竹簽是青綠色的,看起來還是昨天才削出來的樣子。
就這么一盤的色香味,一下子就勾勒出一派天然的田野美感。飛云小心地用竹簽挑起一塊糕,仔細地看,那樣子像是在研究什么寶貝。他驚訝地想:羅瑪沼最好吃的松花糕,是這個衣著樸素、模樣恬靜的女孩做的嗎?她是上過美術學校的吧?否則怎么能擺個盤也講究點、線、面的美術感,那么好看?
依諾端過一杯熱茶放在飛云手邊,見飛云盯著松花糕看。 “你在看什么?”她好奇地問。
飛云的臉一紅,有點不自然。他沒說話,趕緊把松花糕吃了。四塊糕都吃完了,他又吃了四塊。怎么辦?太好吃了。飛云簡直想說,這是他有史以來吃過的最好吃的糕點。他喝了口茶,又想,這茶也那么香!
飛云偷偷看了那女孩一眼,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注意自己。她正在忙著招呼一大批前來吃糕的人呢!他們很快就把她的小樹棚擠滿了,還有十來個人擠在她的小爐子前,不停地催她:
“趕緊趕緊,我要八塊?!?/p>
“我要十塊!”
“我的十五塊!”
“我要二十塊!”
依諾微微笑著,一一應對。才一會兒功夫,三層蒸籠就空了。 “對不起,還要等十分鐘!”她沖那些沒有買到糕的人說。
然后,她麻利地從一個木制的抽屜式盒子里拿出一塊塊松花糕放入蒸籠里,又把爐火撥旺?!昂簟簟簟?,火苗大起來,蒸籠上冒出了陣陣白氣。等待的人們笑逐顏開,搶著先把錢付給依諾,生怕又賣完了。飛云不好意思再坐著,站起來把自己的座位讓給一位等待的老奶奶。
老奶奶拄著拐杖坐下了。飛云注意到老奶奶衣裳破舊,但她表情威嚴,一眼都不看飛云。她自顧癟著沒牙的嘴,大聲沖依諾說:“丫頭,我要軟一點的。”依諾趕緊答應她:“你放心瑪沙奶奶,我給你拿最軟的?!?/p>
旁邊有個小伙子湊過去逗老奶奶:“瑪沙奶奶,招呼把你牙粘下來啦?!?/p>
老奶奶拎起拐杖朝小伙子揮一揮,說:“野人!你不如個外人哩!還不跟人家學學——”她說著指了指飛云,“看看人家城里娃,多懂禮數(shù)!”
飛云猝不及防成了眾目焦點,只好站在那尷尬地傻笑。依諾也抬起頭,看了飛云一眼。她白皙的小臉因這一陣忙活而微微泛紅,額頭和尖尖的下巴上都粘著黃色的松花粉,樣子有趣而可愛。飛云剛好也正在看她——她便朝飛云贊許地笑了笑——那眼睛,黑白分明。那笑容,更是清澈極了。飛云一下子就鎮(zhèn)定下來了,他想,老奶奶是在表揚我,這有什么好尷尬的!
在大伙兒的笑鬧聲中,又一批松花糕出籠了。依諾拿出一些準備好的芭蕉葉,在手里三兩下那么折疊,就折成一個小盤子,將一塊塊松花糕盛在里面。那些買到松花糕的人手捧翠綠翠綠的小盤子,砸著嘴呼呼吹著氣,滿意地離開了。
瑪沙奶奶也吃到了她滿意的糕,她喝了兩杯熱茶,站起來在腰間的繡花小挎包里摸索了好一陣,摸出一張皺皺的一元紙幣,遞給依諾。
飛云看見依諾愣了一下。如果他沒有記錯,瑪沙奶奶一共吃了八塊糕,如果照依諾的價格,她應該給依諾四塊錢才對。
依諾只是愣了一秒鐘,她便笑瞇瞇地雙手接過了瑪沙奶奶的一塊錢:“謝謝你,瑪沙奶奶,你總是那么照顧我?!彼f著,又用芭蕉葉包起了八塊糕遞給老奶奶。
瑪沙奶奶抹抹嘴,開心地笑了,說:“那還得給多少錢吶?”
依諾說:“不用給啦,你的這一張錢,能買那么多呢!”
瑪沙奶奶噢了一聲,把松花糕抱在胸前,拄著拐杖慢悠悠地走了。
飛云看著這一幕,有些不解。他留在這里,本來是想再買幾塊糕帶去給柳揚和老畢吃。剛才人多,他只好讓別人先買——他畢竟已經(jīng)吃飽了嘛。另外,他還想再看看依諾衣服上的刺繡??墒?,他又不好意思老盯著一個女孩身上的衣服看,她跟那些在賽場上的姑娘不同——那些姑娘,就是專門叫人看的。飛云于是只好在這里磨蹭。他正想著怎么跟依諾說這事,卻看見了依諾送糕給瑪沙奶奶這一幕。
依諾也老早就發(fā)現(xiàn)這個城里來的少年站在這里待了好一會兒,像有什么事似的。于是她便沖飛云喊了一聲:“嗨!你……”
飛云一聽依諾叫自己,脫口就說:“依諾,我還要十塊糕,能不能打包?”
依諾一臉驚訝:“你是誰?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呃……”飛云沒想到自己竟然會那么貿(mào)然地叫出人家的名字,只好說實話:“是畢老師告訴我的。他說你的松花糕是羅瑪沼一絕……”
依諾眨著大大的眼睛,長睫毛忽閃忽閃地,像一只小貓咪在思考問題。她想了想說:“是文化站的畢老師嗎?”
飛云趕緊點頭。依諾靦腆地一笑,說:“不巧啊,今天的都賣完啦。不過這松花糕呀,打包回去涼了就不好吃。你是外地人吧?不如你告訴我住在哪家客棧,我明早現(xiàn)做了給你送去。”
飛云不好意思了,說:“這不行,太麻煩你了。”
依諾說:“怎么會麻煩呢?你要付錢的呀?!?/p>
這下飛云愣住了。沒想到這女孩看上去文文靜靜的,其實那么機靈。可是,她此時的笑容甜美而天真,飛云覺得自己真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絕她的提議。
飛云說:“客棧名字我不知道,只聽畢老師說,是昆明的羅老板來開的?!?/p>
“我知道,那是羅叔叔的客棧。他也喜歡吃我的松花糕!”依諾笑容可掬,像極了陽光下的迎春花,有一種暖暖的、讓人舒心的燦爛。她彎彎的眼睛里是滿滿的誠懇,誰還會拒絕她的好意呢!
飛云從背包里拿出速寫本,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一頁白紙上,撕下來遞給依諾。依諾在一瞥之間,看見了本子里的速寫畫,驚奇地說:“這是你畫的嗎?太美了!我就說,你的樣子跟普通游客不一樣呢,原來是畫家……”飛云聽她稱自己為畫家,謙虛起來,說:“我離畫家這個稱呼還遠呢?!辈贿^,被依諾稱為 “畫家”,飛云心里還是挺高興的。他把速寫本遞給依諾:“你喜歡看,就好好看吧。”
依諾趕緊雙手接過,用指尖輕輕翻開本子。她小心翼翼的樣子,讓飛云心里特別溫暖和感動——她對一本速寫本也那么尊重,可見這是一個待人誠懇的孩子。飛云走近一些,給她講解這些畫。依諾嗯嗯地點著頭,由衷地說:“畫得真好!”
忽然,她指著一幅畫興奮地說:“這片樹林,我昨天還在那里。彩虹……對,我也看見了!”
飛云一看,她說的是昨天他聽到歌謠時看到的那片松樹林。當時他一邊聽著歌,一邊就在窗前畫下了那道彩虹和樹林。
飛云驚喜地說:“難道,唱歌的人是你?”
依諾停下看畫,歪著頭想了想:“我有那么大聲嗎?你都聽見了,真丟人……”
飛云可太激動了,他趕緊掏出鋼筆遞給依諾:“怎么會丟人?那首歌,太美了!麻煩你,能把歌詞寫給我嗎……”
飛云忽然住了口,他自己先臉紅了。因為他看見依諾睜大眼睛,歪著頭,臉上帶著一點不解,一點狡黠,一點害羞,還有一種森林里的小鹿那般可愛的表情,似乎在說:“我們剛認識吧?憑什么我得寫歌詞給你呀……”
所以,飛云就把頭低下去了。他說:“對不起,我……”
依諾望著飛云的窘樣哈哈哈笑起來。她爽快地說:“這樣吧,我給你寫歌詞,但是你得送我一幅畫,好嗎?”
“成交!”飛云開心地伸出手掌。依諾朝他手心上使勁一拍,兩個人就肩并肩坐了下來,寫歌看畫,談笑風生。
唉,怎就跟她就像認識了好多年一樣???有一陣飛云自己也有些納悶。他聞見依諾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花香,是一種他不知道名字、似乎帶著泉水氣息的花。他想,那花應該是生長在水邊,有著紫色的梗,而花瓣,應該是由花蕊深深的玫紅色漸漸過渡成淺淺的粉色……
柳揚找到飛云時,她看見在那面“茶與松花糕”的旗子下面,一個英俊少年和一個清新少女正并肩坐在草地上,不時指點著畫面,發(fā)出開心的笑聲。
柳揚的到來自然是把兩個孩子驚得跳了起來。依諾抬頭看看天皺著眉說:“呀,太陽都落山了……”但她一轉(zhuǎn)眼就開心地笑了:“不過,我的松花糕全賣完了!今天成績真不錯!”她這話像是說給飛云聽,又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飛云也跟著老老實實地點點頭:“是啊,全賣完了,媽媽,你來遲了。”
柳揚又好氣又好笑,說:“飛云,松花糕真那么好吃?看你暈頭轉(zhuǎn)向的樣子。你看看,人都走了一半多了,咱們也該回去了?!?/p>
震憾人心的賽裝節(jié)就這樣不知不覺地結(jié)束了?飛云摸摸頭,像才從夢中醒來似的,說:“比賽完了?”
一句話,把幾個人都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