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鴨蛋的母親

◎ 宮佳

那年，家里蓋新房，欠了一屁股的饑荒。母親養(yǎng)起了一群鴨子。

母親天天盼鴨子下蛋。那天，母親站在窩棚里，手里捧著一只淡青色的鴨蛋，眼睛瞇成兩道縫縫，小寶貝真爭氣，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是下蛋了，還熱乎著呢！

那天晚上，那只熱乎的鴨蛋進(jìn)了我的肚子里。母親說，老幺身子弱，這第一只鴨蛋給老幺補(bǔ)補(bǔ)身子。我盯著母親從鍋里取出熱鴨蛋，放進(jìn)盛涼水的葫蘆瓢里，過了一段時間才再取出，“啪”地一下打碎蛋殼，小心地剝開蛋皮，里面的蛋白就露了出來，我能感覺到大姐和我同時咽了一口唾沫。母親只是掰了一小塊蛋白給大姐解饞，其余的讓我三口兩口塞進(jìn)嘴里，吃得太急，噎得我直打嗝，母親轉(zhuǎn)身遞給我一瓢水，我梗著脖子，按住胸口，那樣子活像一只抻著長脖子的鴨子，咽了好幾口水，才把鴨蛋順利地送進(jìn)了肚子里。當(dāng)我抬起頭來時，發(fā)現(xiàn)母親的眼圈蒙了一層霧。

鴨子下的蛋越來越多，我卻再沒有吃過鴨蛋。母親說，欠人家的錢要早早地還上，還不上饑荒，夜里睡覺都不踏實，誰掙錢都不容易，都是汗珠子掉在地上碎八瓣才換來的，我們只能緊緊褲腰帶。

母親把鴨蛋放進(jìn)一個笸籮里攢著，等笸籮滿了時，就把鴨蛋放進(jìn)一個小壇里鹽漬。母親把花椒、大料、茴香、生姜、辣椒、精鹽用水煮沸約20分鐘，倒入壇里，把洗凈的鴨蛋放進(jìn)去，再添水至淹沒鴨蛋，然后，把壇口封嚴(yán)實，因為配料是從集市上買的，這咸鴨蛋就比鮮鴨蛋更金貴一些。

第一次賣咸鴨蛋，母親是羞澀的。我記得那天很冷。村子里有個集市，母親竹籃子里裝滿了咸鴨蛋，再蓋上一塊半新不舊的藍(lán)毛巾，就開始了賣鴨蛋的生涯。

第一個過來的是一個中年婦女，看了看已掀開一角的藍(lán)毛巾里露出的鴨蛋，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鴨蛋怎么賣的？母親嘴角一抿，微笑著說，一毛錢一個！那女人聽了，也不停腳，沒再說一句話就走過去了。

母親低下了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當(dāng)她再抬起頭時，發(fā)現(xiàn)了鄰居的王嬸在不遠(yuǎn)處的攤位上買杏子，臉微微有點紅，就又把頭深深地低了下去。不知道過了多久？聽到有一個女人說，這鴨蛋個頭不小，怎么賣的？母親抬頭，眼睛里跳躍著火焰，一毛錢一個，很便宜！您買幾個嘗嘗，保證吃了這回，還想下回！這小媳婦嘴還挺甜，可誰知道是真好吃，還是假好吃呀？我上個集買了幾個，也是一個小媳婦賣的，那小嘴說得天花亂墜的，比你能說多了，說好的蛋黃流油，可回家一看，全不是那么回事，咸鴨蛋和鮮鴨蛋沒啥區(qū)別，這才是小嘴巴巴的，尿炕嘩嘩的！那女人越嘮叨越氣憤，也走了。

母親突然領(lǐng)悟到了什么，就把一只鴨蛋剝開，蛋黃里的油淌了出來，母親把它當(dāng)做樣品擱在旁邊。生意忽然火了起來。不到中午，鴨蛋竟賣完了。

我一直緊盯著那只做樣品的鴨蛋，心里盤算著：中午可有下飯菜了，那黃黃的油得多香呀！我得多吃幾碗飯。

鴨蛋賣完了，母親卻不走。一個老大娘佝僂著腰走過來，母親開始兜售，大媽，這鴨蛋是五香的，你拿回去嘗嘗？你要是覺得過意不去，就給我兩分錢就行。那老大娘猶豫著，母親說，就是做了樣品，這鴨蛋回家不也得掰開吃嗎？我原價是一毛錢一個，現(xiàn)在不到半價，等于是白撿一個。那老大娘從大襟里掏出一個手帕，掀開層疊的四角，扒拉半天，才遞出了兩分錢。

母親把那兩分錢寶貝似的揣進(jìn)腰包。我的心拔涼拔涼的，比那個冬天還冷。

后來，家里承包了土地，饑荒也還上了，日子也好過了。我也考上了大學(xué)。

放寒假回家，汽車在集市的站點停下，我一下車就看到母親在賣鴨蛋，就忍不住埋怨道，家里也不缺這幾個賣鴨蛋的錢，你怎么又賣上鴨蛋了？家里的鴨蛋也吃不完，我閑著也是閑著，賣幾個零花錢也挺好的。母親像是做錯了事，胳膊拐上竹籃，走！不賣了，剩下的今天都煮了，好好吃一頓，我的老幺終于回家了！我忽然有點后悔剛才的話，母親在站點上賣鴨蛋，僅僅是為了賣鴨蛋嗎？

再后來，我結(jié)婚生子，買了商品房，也買了車，也越來越忙，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

母親生了重病，大姐打電話催我回家?？粗俱驳哪赣H，再也沒有記憶中賣鴨蛋的風(fēng)采了，歲月吸干了她的青春，她漸漸地走入暮年。大姐對我說，媽的記性越來越不好，總是忘東忘西的。卻突然想起了以前第一次賣鴨蛋的事。她老是念叨，我的心怎么就那么狠呢？就連一個咸鴨蛋也不給老幺留著。這幾年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也不能養(yǎng)鴨子了，老大，你去集市上買幾斤，鮮鴨蛋、咸鴨蛋都要買，老幺就好這口。

手里捧著鴨蛋，嘴里吃著鴨蛋，心里想著，等母親的身體好些了，我要攙扶著母親去逛逛集市，我要和母親一起買鴨蛋。母親操勞了一輩子，再也不必賣鴨蛋了，我要讓母親享受買鴨蛋的樂趣。

可是，我終究還是匆忙地開車趕回來了，很多的身不由已。

路過一個村莊的小集市，看到一個女人挎著籃子在賣鴨蛋，表情怯怯的，我心里一動。鴨蛋怎么賣？十元三個，你真心要買，就三元一個。這一共是98個，一半鮮的，一半咸的。妻子拉了拉我的手，我沒理會。我都要了，那女人有點吃驚，隨即露出笑容來，絮絮叨叨地說，本來是攢著給兒子吃的，沒想到，他說太忙了，不回來了。他愛吃鮮鴨蛋，也愛吃咸鴨蛋，自家養(yǎng)的鴨子下的蛋，你放心吃，保證不虧你！

回到家，妻子有些不滿，家里的高郵鴨蛋也沒吃完，你怎么突然買這么多鴨蛋回來？高郵鴨蛋可是經(jīng)過汪曾祺老先生妙筆宣傳過的……妻子的話突然停住了，你看看，這賣鴨蛋的小販子說得比唱得都好聽，這鴨蛋也不知道擱了多長時間了，里面都黑了，一股子臭鴨蛋的味，哎喲……

我看了看煮好的臭鴨蛋，又看了看妻子，半晌才說，她不是小販，這98個鴨蛋她一個一個地攢，一個一個地數(shù)，一天一天地盼，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鴨蛋壞了，她不是小販，她只是一個母親……

已經(jīng)做了母親的妻子抬頭看了看我，眼里漸漸發(fā)了潮。

母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