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
目睹北京姑娘適合走在大街上,而且最好是寒風凜冽的冬日大街上。因為身材高挑,所以足蹬皮靴、身穿風衣或羽絨服的城市女獵人裝最能烘托其魅力。若是臉蛋凍得紅樸樸,偏偏還手執(zhí)一根冰糖葫蘆,邊走邊旁若無人地說笑,那就更像了,且增添幾分童趣。看著她們長發(fā)飄飄地迎面走來,整個冬日的布景頓時變得溫馨又活潑,你簡直會下意識地側(cè)身讓路的。
北京姑娘的道路,似乎向來就應(yīng)該是暢通無阻的,一條可以載歌載舞的金光大道。她們即使在露天的大街上(以及一切公共場合)閑逛,都像置身于自己的家庭中一樣逍遙。她們無形中已把自己當作這座城市的女主人了(一群年輕的女主人)。所以她們看待周圍的一切事物(無論政府大樓、五星飯店、前朝皇帝的宮殿抑或歐美大使館),其目光都是平視的。你很難從她們的眼中發(fā)現(xiàn)崇拜、仰慕、好奇、驚訝之類的神情。該見的世面似乎已全都見過了。因而北京少有真正的追星族。沒準她們的熟人中就有誰是大明星,或者,她們經(jīng)常有在商場、酒吧、音樂廳或賓館撞見某明星的機遇,已達到無動于衷的境界。
我初來北京時正逢冬日。大街上的姑娘們給了我這樣的第一印象。從此我想起北京姑娘,就覺得她們最大方。如果你偏愛靜止的美,最好去找園林般雅致的江南女性。北京姑娘一貫的作風都是落落大方的,甚至有點大大咧咧。她們不是溫室里的花朵,仿佛天生就是在露天的環(huán)境里成長的,離太陽最近,保持著挺拔的身軀與健康的膚色。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她們是全中國最典型的大家閨秀(與小家碧玉相區(qū)別),是首都的女兒,擁有外省婦女所難得的開闊的視野及非凡的自信。
她們不相信神話,只相信自已。相信自己的所在,就是世界的中心。她們確實已經(jīng)把北京這座國際大都會當作自己的家長。正如她們知道每天上班時路過的那一系列著名的建筑物,天安門廣場、人民大會堂、中央電視臺,就是這個泱泱大國的屋脊。北京姑娘的所謂貴族氣質(zhì),就是這樣在耳濡目染中培養(yǎng)的。尤其值得贊美的,是她們在高貴中不高傲,甚至還有幾分俠氣。她們接人待物比較慷慨、豪爽、干脆利落,不掩飾自己的觀點,講原則,并且嫉惡如仇,或許是受其父兄的影響?司馬遷早就說過: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
自然,當代的北京姑娘,不同于清朝的還珠格格。格格,即王爺?shù)呐畠?,也與老舍(駱駝祥子)里的虎妞大有區(qū)別。不管她們從小在胡同里長大,抑或養(yǎng)尊處優(yōu)地生活在機關(guān)大院,一旦走在大街上,她們的神態(tài)總是那么平靜,你從她們眼中肴不見一點往事的影子,仿佛一到成熟的年齡,她們就與這座現(xiàn)代化都市水乳交融了。北京構(gòu)成她們共同的血統(tǒng)。你不會覺得姑娘們只是街頭的風景、水面的浮萍,她們的氣質(zhì)與北京的精神達成了統(tǒng)一。
擠在公共汽車上。或在其它社交場合,我喜歡聽北京姑娘說話,吐字標準,語音清晰,個個都像播音員。而且隨時能夠打開話匣子,事無巨細聊個沒完,在北京落戶是幸福的,可以每天親耳聆聽這聲情并茂的廣播,北京姑娘的交談方式很有特色,講什么都像是親身經(jīng)歷,且不乏幽默感為調(diào)劑,這簡直是文學筆法,京腔京韻特適合作如此渲染,其父兄影響,北京人以能侃善辯著稱。
我到北京一家出版社工作,第一年在校對科鍛煉,校對科皆是女同胞,每天說笑聲不斷,我算是領(lǐng)教了她們的口才,有春秋戰(zhàn)國時縱橫豪邁的遺風。談鋒犀利,使你有一點點疼,有一點點癢,還有一點點被點穴后的酥麻與快感,你會越來越佩服這種聰明才智:她們是如何從生活中,從自己和別人身上,發(fā)掘出如此之多的笑料?
北京姑娘,伶牙利齒,而且她們的大腦中也有一架運轉(zhuǎn)得飛快的齒輪,那是咬合思想的,這使她們的語言與思想同步,由此可見,北京姑娘是為快樂而生的。
她們掌握著一門快樂哲學??鞓凡攀瞧渖畹淖罡邇r值。視名利如浮云,卻以快樂為靈魂。所以北京姑娘給我的印象除了自信,就是樂觀。她們是因為自信才樂觀呢,還是因為樂觀才自信?我一直沒有找到確切的答案。因而她們身上的自信與樂觀,也水乳交融,仿佛天生就具備的。
我只能將之歸納為城市的功勞:身為北京的女兒,是城市賦予她們以與自身同樣性格特征,使她們成為陽光型的女性,少有憂郁與陰影。她們畢竟是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長大的,清澈、真實、透明度很高,如同水與鏡子,乃至天空。和具有水與鏡子的品質(zhì)的女孩相處,你會很輕松的,沒有過多的心理障礙。她們身上的自信與樂觀,很容易感染你,仿佛也被你分享了。在這座城市里,你永遠覺得天氣很好。
北京姑娘是看電影、談戀愛、逛商場、聊天、演小品、商業(yè)合作乃至出門旅游的最佳伙伴。尤其是聽她用標準的普通話跟你談情說愛,會有正宗的感覺,怎么就跟配樂散文似的?或許,北京姑娘本身,就是散文化的女性吧。抒情、議論、敘事皆宜。
我與北京老市民階層的最初交往始于來到這座城市后的第一次戀愛。在此之前的社交圈子主要是跟我身份相同的自外地進京的大學畢業(yè)生及流浪藝術(shù)家群落。本單位的領(lǐng)導(dǎo)與同僚們雖說也是北京人無疑,但大多數(shù)是建國后進京的,或是建國后進京的那一批干部與軍人的子弟,至少三代以前都生活在外省,從嚴格的意義上仍然該稱為北京的新移民及移民后裔。他們住帶暖氣的樓房(甚至需乘電梯上下,)講普通話,喝綠茶,卻畏懼二鍋頭,沒有太多的往事,文質(zhì)彬彬,找不到一點我想像中的幽默、樸素、粗獷的老北京的影子?;蛘哒f,他們大多是現(xiàn)代化了的北京人,遠離傳統(tǒng)與風俗。
直到我愛上了一位北京姑娘,才仿佛介入了這座城市里的另一種生活。一開始我也沒關(guān)心她的家世,只覺得她穿衣服不華麗但很干凈,說話的語調(diào)很順溜,兒化音較重,喜歡使用一些生動的本地俗語(譬如半開玩笑地說我“蔫好”,即暗壞之意,半是貶半是褒),跟我日常聽到的普通話存在著明顯的風格差異,簡直是銀鈴般的嗓音。我很快就在這種音樂中醉倒了。我很快就鼓足勇氣追她了。
記得第一次在樓梯拐角處的陰影里強吻她,她掙脫了,無奈地罵我一聲“壞蛋”,但是很快就原諒我了。她很快也就把我當成愛情的候選人,不時親密地讓我?guī)忘c小忙什么的。有一年圣誕節(jié)看完夜場電影,她不敢一個人走夜路,讓我送她回家。我們轉(zhuǎn)乘的公共汽車一直向南開,最終??吭谝粋€叫做白紙坊的站臺。我大致能回憶起這個地名在地圖上的位置,知道到城南了(城南舊事挺有名的)。這是我第一次進入城南的“老區(qū)”,進入胡同與四合院構(gòu)筑的古代迷宮,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來自建筑學意義上的沖擊與感動,而且是在一位滿口清脆京腔的北京姑娘陪伴之下。
這也是我來北京后的第一次戀愛,年輕的愛情與古老的建筑無意間被命運排列在一起也并不遜色,因為它們同樣是在塵世間追求不朽的事物。女友讓我用打火機照著她拿鑰匙開門,我借著火光留意了一下門牌:“白紙坊東街櫻桃胡同28號”,這簡直是懸在我頭頂?shù)囊恍泄旁姲 ?/p>
這也是我來北京后第一次愛情的標題。然后我們就順利進入眾多造型雷同的四合院其中一座的內(nèi)部。站在栽種有石榴樹的黑暗的庭院里,能看見迎面的正房亮著燈,女友的一家人都坐在客廳里等待她的歸來。
女友落落大方地把我以朋友的規(guī)格介紹給她家人,她母親首先感激地說早知道有我護送就不用擔心了,隨即招呼我在藤椅里坐下,又在低矮的茶幾上擺開一圈小酒盅般的茶杯,端起沏好的茶壺倒茶。我抿了一口,品出是茉莉花茶,老北京人頂愛喝的。在我品茶的過程中,她母親一直目光閃爍地打量著我。而她父親點頭之后只是瞇瞇笑著,盤著腿坐在長沙發(fā)上聽手捧的半導(dǎo)體里的京戲,以后常去她家就發(fā)現(xiàn),她父親話不多,與人交往大多是憨厚地笑著(他臉上似乎只有這一種表情),卻是個癡迷的票友,一生中最大的享受仿佛就是在自家的庭院里養(yǎng)養(yǎng)鳥、澆澆花、哼幾段京戲——對于他就是陽光燦爛的日子。我當時就覺得她父親身上有旗人的遺風。后來一問,果然是滿族人。而且跟老舍一樣,祖輩屬于正紅旗。
那天喝完茶已是后半夜了,公共汽車不通了。女友的母親執(zhí)意挽留我天亮后再走,并說空著的西廂房專用來接待來訪的親友過夜的:“你沒在四合院住過吧?那就住一晚唄?!彼拇认榕c熱情一下子拉近了跟我的距離。西廂房的擺設(shè)極簡單,也就一架舊式雕花木床和幾件老家具,但跟其他房間一樣有土暖氣管道(由灶房統(tǒng)一燒蜂窩煤供暖),暖洋洋的,跟室外西北風的呼嘯構(gòu)成鮮明對比。那天夜里我居然有點失眠了,因為從天而降的愛情的幸福?因為暖氣燒得太熱了?抑或因為換了一個陌生的睡眠的環(huán)境?
這確實是我在老北京的傳統(tǒng)民居里住過的第一夜,我的第一個古色古香的夢。房子的年齡比我的年齡要大得多,它簡直像個溫和的老人,呵護著一顆游子的心。熄燈后我仍然從黑暗中嗅聞出郁積的往事的氣息,古老的氣息。我在古典的四合院里度過了一個圣誕夜。這就是我發(fā)生在北京的一篇奇獨的西廂記。我像張生一樣輾轉(zhuǎn)反側(cè),想念著一墻之隔的鶯鶯,一紙之隔的鶯鶯,尤其在如今看來,已是一生之隔。那畢竟是一次曾經(jīng)輝煌但最終失敗的愛情,像一枚燃料耗盡而中途墜落的火箭,燃燒的彈片如同流星雨紛飛于海洋之中,我內(nèi)心深深的海洋。
第二天上午女友領(lǐng)我逐一參觀各個房間,以了解四合院的結(jié)構(gòu)。屋檐上都長草了,砌在墻腳的金魚池也青苔斑駁,她說她爺爺就出生在這座四合院里,由此可見這里扎著她家族的根。總之這座院落雖稍顯頹敗,但一磚一瓦仍流露出昔日的莊嚴與華貴。她指著天井里的那棵石榴樹,說那是她降生之日父親親手種下的,如今迎風颯爽如體態(tài)婀娜的少女。又解釋老北京居民總愛在四合院里種幾棵石榴樹,至少也種兩棵棗樹。我從樹葉的沙沙聲中分明傾聽到一曲古風。古風猶存。我突然發(fā)現(xiàn)住在四合院里的絕對是離這座城市的往事最近的居民。
那是一次漫長的戀愛。我無數(shù)次地跟女友約會又無數(shù)次地送她回家,無數(shù)次地穿行于那條曲曲彎彎的胡同,仿佛無數(shù)次地往返于北京城的歷史與現(xiàn)實。我仿佛既是現(xiàn)實的主人又是歷史的客人。去北京的往事中做客,聽不完的城南舊事。女友的一家日常生活很儉樸,但每逢我去,總要邀請我吃涮羊肉火鍋(而且不用電爐,偏愛用燒炭的那種)。熱氣騰騰的火鍋使世界都縮小了。女友的母親在餐桌前最愛回憶她的家譜,她終于遇到一位來自遠方的聽眾了,況且這位聽眾對她描述的一切充滿好奇。
接觸多了,我逐漸體察到北京老市民階層生活的輪廓,他們呼吸在一種陳舊的氛圍里,就像栩栩如生地陳列于某種古老的時間概念中,永遠那么清貧、溫和、正直,在飛速發(fā)展的現(xiàn)實面前而又有點無奈。在星移斗轉(zhuǎn)的北京城里,如果我們是移民的話,他們則是遺民,背負著博大的傳統(tǒng)的影子。他們住在燒蜂窩煤的平房里,喜歡吃牛羊肉,喝茉莉花茶與二鍋頭,聽京戲,養(yǎng)鳥或金魚,談?wù)搰掖笫?,尤其愛回憶往昔,比照當代,他們屬于有心理坐標的老市民,下意識地以主人自居,一口一個“咱北京”……
那次戀愛等于給我補上了一課,一門北京的民俗課。但在下課鈴快響的時候,我和女友由于種種原因還是分手了。真正的愛情或許能開出最絢麗的花朵,卻很難結(jié)出圓滿的果實,造物主可能刻意如此安排的。時間一長,彼此也就中斷音訊。多年后我因辦公事偶然再路過白紙坊,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一片四合院居然被推平了,附近崛起一座蝴蝶狀立體交叉橋。女友的一家也早已拆遷了吧?難道這一帶的古舊建筑也緊隨著我的愛情變成一片廢墟?徘徊在面目全非的愛情遺址,我究竟在尋找著往事的影子,還是自己的影子?白紙坊重新變成了一張白紙。紙上的風景全部被歲月收藏了。我一直以為一切都在遠處、在城市的這一隅完好無損地保存著,但世界的變化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
回家后我查閱了有關(guān)史料:“白紙坊是北京西南隅的舊坊巷,它在北京的城市建設(shè)歷史上是隨著城垣擴建而劃定的明代后期南城八坊之一。其命名取義可能由于該地居民多經(jīng)營制紙手工業(yè)。直至20世紀三四十年代,白紙坊崇效寺一帶尚為手工業(yè)撈紙作坊聚居之地,迄今南城老住戶多能言之?!蔽以?jīng)愛上過白紙坊的女兒??磥砦疫@輩子注定與紙有緣。有緣而又無緣。包括今天,在紙上給昔日的愛情勾勒出日趨模糊的輪廓。一紙之隔的愛情,卻比一墻之隔、一生之隔還要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