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澤夫
為我贖罪的牛
快三十年了,我仍在掛念一頭牛,仿佛它剛從我的身邊牽走……
我只是想讓你吃頓飽飯,吃頓豐盛的早餐,趁著天還沒亮,我教唆你闖了鄰隊的“禁地”——那年月,埂上的草也是不菲的財產(chǎn)。
你盡情地享用,嘴巴發(fā)出吧嗒吧嗒的聲響,似是在答謝我的關(guān)照,而我趴在你的背上進入夢境。
太陽剛露臉,我和你稀里糊涂地成了養(yǎng)護員的俘虜。你的嘴角還沾著幾片草葉,草葉上滴著淚狀的露珠。
牛繩被生硬地從我手中拽去,你將為鄰隊義務(wù)服苦役一天。這是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規(guī)矩是誰都要遵守的。
我跟在你的身后,像送別遠行的親人。
我不敢回家,更是對你放心不下,坐在山坡上望著一架重軛套在你的脖子上,如親眼目睹親人套上枷鎖而無能為力。
我開始了煉獄般的一天。
所有農(nóng)活在這一天被重復(fù):犁田、耙地、拉車……
漢子們累了,輪番上陣,你卻得不到片刻歇息,得不到一瓢草料,他們要用你的勞作維護千年規(guī)矩的威嚴。
這一天,你是不折不扣的奴隸。
山坡上的少年陪著你不吃不喝。毒辣的太陽暴曬下,掌犁的人高高舉著鞭子,一遍又一遍抽在你身上,如抽在我心上。在沒膝的水田,你推動著水波一浪一浪地在我心里涌動……兄弟,你是在為我贖罪??!我喊著,我拼命地喊著,卻不敢出聲。
我想為你割一捆青草;
我想為你刮一陣涼風(fēng);
我想為你下一場大雨;
我想變?yōu)橐恢淮T大的牛虻狠狠咬一口赤膊的黑臉漢子;
我想……
好容易熬到釋放,我撲向你,你奔向我,像失散多年的兄弟再次相聚。撫著你深凹的肚皮,摸著你身上流血的鞭痕,我哽咽著。
而你抖抖鬃毛,搖搖雙角,盡情地長噼一聲,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然后,朝著亮著燈的村莊悠悠地走去。
奶奶
怎么也忘不了那個夏天,一頭牛犢不知貪戀哪角景色,遲遲不思歸路。
像丟失了一件祖?zhèn)鞯南∈勒淦?,你焦灼如焚?;沃p丁點小腳,奶奶,你晃出了柴門,晃入了暮靄。
你熟稔田野如同你的掌紋,你熟稔犢兒如同你的小孫??煞樘飰牛楸闇香?,仍不見那個親切而頑皮的身影。
夜色濃濃地裏住你瘦小的身影,你拎起一盞馬燈,努力睜大昏花的雙眼,孜孜不倦地將三寸長的腳印高高低低地踉蹌在阡陌小徑。
這時我已扔掉了跳繩,斜倚門前古槐,默默地遙望。茫茫黑暗的深處,只有一顆不太光亮的星辰,孑然地移動。
奶奶,我慈愛的奶奶,我聽到你的聲音了,那是你模仿老牛的急切呼喚:“哞——哞——”蒼老而悠長的顫音,似乎含著血絲,如無數(shù)個痛苦的小精靈于仲夏之夜?jié)M天飛舞,萬籟俱寂。天和地都聽見了,唯獨那頭牛犢充耳不聞。
“哞——”這如泣如訴的喊聲,至今未從我的耳膜消失……
哦,奶奶,今夜你又晃著小腳,拎一盞搖曳的馬燈,晃進我的詩句,潤色我的懷想……
大哥,大哥
大概是命定的緣分吧。
雖然不是雙胞胎,我倆卻在同一年同一月同一日同一時辰相約般降臨;雖然不是一母所生,卻喝著同一個母親的奶水。
我虛弱的父親扶著尖尖的犁梢,跟在我們的母親后頭。而我們的母親,沉緩地跟在季節(jié)后頭,行走在鄉(xiāng)下營養(yǎng)不良的日子里。
麥子、稻谷和高粱,這些四季的作物緩緩地跟在日子后頭,而我和我的兄弟姐妹,跟在作物后頭,一季盼著一季。
你比我早熱,我在千方百計逃避課外作業(yè),你已套上被母親磨光的軛。
而父親,吃力地跟在你的后頭,一踉一蹌地在行距與株距之間,在今天與明天之間艱難穿越。有丁點兒空閑,你還會把我舉在背上,給我一角童年的樂園。大哥,我風(fēng)華正茂躊躇滿志,你卻老了、衰了。
當(dāng)那座名叫學(xué)費的大山橫在前途,大哥,瘦骨伶仃的大哥;大哥,高高大大的大哥,你躬下身把自己僅有的生命的骨架墊成石階,讓我的理想攀援。
大哥,我只留下一把牛角。那是你留給我的唯一遺物,彎彎如你曾披戴的月,堅硬如你曾耕耘的地,你濕濕的、親親的鼻息從褐色的表層一陣陣襲來。
我時常站在夕陽下的陽臺上,面對故鄉(xiāng)的方向,把牛角號含在口口中,鼓起腮幫,大聲地喊叫你的名字……
牛殤
一頭牛病得不輕。草料、犁耙、牧歌……這些日常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都讓它索然無味。
死神,如它在夕陽下濃重的身影。
農(nóng)事繁忙,隊里供不起閑人和累贅啊。
牛仿佛有預(yù)感,聽憑鼻鉤上解下的麻繩將四肢綁住,而它的肩上,軛和鞭的深痕尚未痊愈。幾只牛蠅趴在傷口處吸著最后幾口血。
牛眼大睜,它還有一些放不下的農(nóng)事,它向四野望去:一片稻田因干早而板結(jié),擔(dān)水的牛車,揚起一路灰塵。
我的二叔提著漁具從村里走來,浸過牛血的漁網(wǎng)更具誘惑力和殺仿力。
牛的眼里淌出我們從未見過的一種液體。
它不想離開,尤其是在最需要它的伏天。
我用一塊麻蒙上牛的雙眼:兄弟,我能為你做的只有這些。
屠夫和屠刀步步通近。
牛,沉重而無望地掙扎,并未哀號,也幾乎沒有呻吟,似乎早就等待著這一時刻。
那幾天饑荒的村莊飄著香味,人們的話題都是關(guān)于這頭被肢解的牛:它的出生、它的學(xué)犁、它的莽撞、它的發(fā)情……
誰也沒在意,一個牧童躲在村頭,抱著牛角,流淚琢成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