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素煥
一
樊留鎖又要外出打工了。
老婆顯然是膩煩的,她陰沉著臉,嘴里叨叨個不停:打工、打工,年頭到年尾地外出打工,工錢呢,還沒有三叔在家干個泥瓦匠掙的多……也不知你打的啥洋工!
這話,樊留鎖不知聽多少遍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耳朵眼里起繭了,繭子磨硬了,揭層皮兒貼到嘴上,該能把住門兜住風了??蛇@幾年他每次要外出打工,平時不吭不哈的老婆就滔滔不絕起來,她牢騷滿腹地、滿腔怨言地,甚至苦大仇深地叨叨起這番話。留鎖對此總是當耳旁風,哪管老婆的話砸得他腳后跟疼,只當她是放屁了。
留鎖老婆是隔河隔鄉(xiāng)的外省人,漫長臉,腫眼泡,大嘴巴,好在膚色白皙,也算應下“一白遮三丑”的俚語了。當年媒人以轉親的方式把她從河北轉到河南,樊家正是游街示眾挨批斗大地主。當年,被稱為地主羔的樊留鎖有多乖多慫啊,都十七大八了,還猥猥瑣瑣地不敢往人前站,更不敢瞅女人。媒人說他是悶嘴葫蘆,一旦開了瓢啥都敢了。她疑惑,開瓢的葫蘆跟敢與不敢咋扯上的呀!
她叫韓秀貞,比樊留鎖大四歲。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磚,女大四、沒意思!留鎖爹說甭管啥有意思沒意思,咱成分高,多虧你三姐顧憐你,不嫌婆家路遠,也難得有個思想覺悟低的人肯進咱家門,只要你屋里有個貼身的,能給你做個飯暖個腳,陪你一生到老,就妥。秀貞呢,為讓瘸腿弟弟延續(xù)娘家那獨縷香火,了結爹娘的心病,也就眼一黑跟了樊留鎖。左鄰右舍喚他留鎖媳婦。一年過后,生下兒子大壯,就成了壯他娘,往后的日子,肚子鼓了又扁、扁了又鼓,鼓鼓扁扁十多年,成為五個孩子的母親。
在計劃生育搞得熱火朝天的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能接二連三地生這么多孩子的委實不多,這自然是占了跨省的優(yōu)勢,躲!河南的計劃生育掀高潮她躲河北,河北的計劃生育突擊隊來了她躲河南,就像趙本山、宋丹丹飾演的電視小品《超生游擊隊》那樣,躲躲藏藏地打著“游擊”就生出下“少林寺”、“吐魯番”、“海南島”啥的,只可惜,都成了連戶口都報不上的“小黑孩兒”,幸虧1984年實行了身份證制度,城鄉(xiāng)戶口大普查之后罰個款花個錢也就持有了一張“中華人民共和國居民身份證”,而韓秀貞的大名早已遺失,遺失在田埂地頭、雞窩羊圈……
樊留鎖卻漸漸揚眉吐氣起來,鄉(xiāng)下人仗勢,人多,才勢眾哩。你倆孩兒,俺仨!你仨,俺四個!你四個,俺五個!咋的?兩個兒跟三個兒說話的口氣都不一樣。樊留鎖再也不慫了,話不但敢說,也會說,無論是好話孬話大白話,還是細話粗話蹊蹺話,他都說得輕松歡快,且總愛往娘們群里鉆。淪為黃臉婆的壯他娘嫌他沒個正經。他說,光正經哪有這一班班兒?
一班班兒由小變大,像一棵棵小樹苗兒一年一年地圈生著年輪,延伸枝條搭起了蔭涼,撐起了希望。遺憾的是日子如流水,一年一年地流過青色的春、綠色的夏、紅色的秋、銀色的冬,流著流著就流露出歲月的滄桑。
在外打工的二壯春節(jié)回家過年,給家人講起外面的世界真精彩。爹聽得心癢,說,俺也想出去轉轉,看看精彩到底是啥模樣兒。你這個人,凡事都愛湊個熱鬧,也不嫌自個兒胡子白。娘說著白了一眼,踮起腳尖下地干活去了。
家里地里,總有壯她娘干不完的活兒,技校畢業(yè)的三兒忘不了娘說的一句話:只有人找活,沒有活找人。那是的,活兒怎么會找人呢?活是靜物,沒胳膊沒腿兒沒意識。可人就不一樣了,有勤快勤勞的、懶惰懶散的,爹屬于特別懶的那種。
在孩子的記憶里,爹一貫是端湯想饃、吃飽等餓,有一年麥收時節(jié),雷聲滾動著鐮刀,雨點子打濕了焦黃的麥穗兒,村里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上陣了,割的,收的,拾的,拉的,忙得連喝涼水的空兒都沒有,而村西頭那棵老槐樹底下,爹鼾聲陣陣,囈語連連:吃包子,喝粥,來兩小酒,端盤花生豆……娘拉著板車從他身旁走過,氣得跺腳,沙啞著嗓門說,等著吧你就,等著老鴰往你嘴里屙!
老鴰就是烏鴉,“烏鴉反哺”的故事孩兒們都聽大人講過,可時光一年一年地碾過,兒女們娶的娶、嫁的嫁,像一窩兒一變毛、兩變毛、三變毛的鳥兒,只待羽毛豐滿就撲棱著翅膀陸續(xù)飛走了,離開了爹、遠離了娘。
也真的算是遠離了,自農村打工潮的泛起,“留守”這個詞兒司空見慣,留守兒童、留守婦女、留守老人構成“三留守”群體,且從家庭角度上來說,留守婦女挑起了生活的重擔。村里有多少留守兒童,就有多少留守婦女;留守兒童有多孤獨,留守婦女就有多孤單;留守兒童有多心酸,留守婦女就有多心寒。
然而,養(yǎng)兒女看子孫,壓根就是婦道人家的活兒,用文詞來說,即是天經地義的責任,又是不可推卸的義務及世代相傳的擔當和承受。是的,承受!女人這輩子,該承受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年輕時還好說,不過是生生養(yǎng)養(yǎng)的繁瑣過程,愛著痛著也就挺過來了,倒是多年的媳婦熬成婆,這婆婆可不是好當的,需承受多少不為男人所理解的指責和非難啊!可留鎖老婆從不抱怨兒子給不給她錢,也從不責怪媳婦給不給她好臉色,她只爭竟男人的心是不是發(fā)了岔兒。
種種跡象表明,樊留鎖的心從第三年進城打工就岔進筏子地了。
二
那是一個白霧籠罩的傍晚,樊留鎖踏著積雪回家了。前兩年,他都是趕在臘月中旬提前回家準備年貨的,到家是午飯后,與同去的人一班車。這回卻不同,老灶爺都趕在路上了,他還沒買上車票,先說身份證丟了沒法買,又說老板讓他再值幾天班。真的吧假的吧總算回來了,老婆不厭煩,卻疑問咋恁晚到家?留鎖游移的眼神落在灶臺上的一盆綠豆丸子上,慢吞吞地說,火車晚點,下車后沒趕上中午的汽車,就晚了唄。
留鎖老婆便去給男人盛飯,他說不餓。倒水,他說不喝。那就泡泡腳上床歇息吧,坐了一天多火車,也夠累的了??啥藖淼南茨_水都涼了他還沒脫鞋,只懶洋洋地打開電視,懶洋洋地往破沙發(fā)里一蜷縮,看起娛樂節(jié)目來。老婆拾掇好家務,把孫女哄睡,又擦了把身子鉆進新換洗的被窩,喚男人,睡吧,被窩熱乎乎的呢。留鎖不吭,微閉著雙眼滋滋地吸煙,明明滅滅的煙絲撩燒著他微蹙的眉頭,老婆又喊,別吸了,睡,早睡早起身體好。留鎖掐滅煙頭,扔在腳下,踩了踩,猶豫片刻燃上一支。老婆見他還沒睡覺的意思,就嘟囔,吸,狠勁兒吸,不吸到天亮都不是你!然后賭氣地把頭一蒙。這時,留鎖才站起身,床前床后走了幾步,說,你先睡,我去羊圈看看。
羊圈有啥好看的?老婆心煩,心口一陣兒堵得慌。俗話說,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能吸土,六十隔墻吸老鼠……這盡管是句戲言,但也戲出了不同年齡階段的女人對那事的饑渴程度。她,五十啷當歲,說老不老說嫩不嫩的年齡,就不得已禁了那事。男人不在家也就罷了,可他回來了啊,他才五十掛零,啥毛病都沒有,上趟一進家就猴急,這回、咋講?莫非是在外吃飽了,怕撐著?唉,今個兒啥都不說了,明天得聽聽他話音,說不清道不明就不讓他吃飯。她被窩里想,想著想著就鼾聲四起。
樊留鎖聞聽鼾聲眉頭緊鎖,猶豫片刻,就輕手輕腳地從床頭攜起一條厚棉被去了西間。清冷的夜色,給這個越來越不和諧的家庭又蒙上一層冷酷的陰影。
次日,樊留鎖不耐煩地說,不吃就不吃,你做的那飯老子還吃不習慣了呢。老婆瞪眼,沒個交代不能算完。留鎖耷拉著眼皮,隨意說,反正是抓瞎了。抓瞎?為啥……是偷人家折著了、還是搞人家弄彎啦?老婆厚著臉皮追問。留鎖說,你這貨,變了,變得嘴不干不凈地瞎胡吣。老婆講,你甭跟我扯別的,問你呢,到底為啥抓的瞎。留鎖一副難堪相,含混不清的話語搪塞:憋的,想想一個正常人,在外不沾娘們的邊,能不憋?有心找個野雞玩,錢包里空,老板總克扣工資……
夠了,別放不完的臭屁了,怪不得你落不到錢,上刮刮下捋捋的,都泡湯了,那你還打哪門子工?不打了不打了,要再去打,咱倆就一腳踢翻煤油爐――散伙!
說散伙,哪像腳一踢那么容易,不過是句氣話,氣頭上說出來也就了事。可樊留鎖不一樣了,他拍著胸膛說,散伙就散伙,走個穿綠的,來個穿紅的,倒是你,七十歲的雜毛老頭也懶得要,晾八天也沒只公老鼠稀罕……
損人的話誰都會說,可還有比樊留鎖的話更損的嗎?
老婆清淚直流,卻不再說話,只憤憤然把留鎖的換洗衣服、連同一套破被褥扔到西屋櫞床上,心想,不稀罕是吧,你不稀罕俺,俺也不稀罕你,打今兒起,你西我東,誰也別礙誰……俺誰也不伺候了!哦,不是,兒子、媳婦都回來過年了,不伺候會中?還有一窩兒孫子孫女,少伺候一個也說不過去,唉,操勞的女人多是苦命的。
二姐回娘家了,因爹娘已過世,每次回來只能來弟弟家。她性格直爽,進院就咋咋呼呼地喊:留鎖,留鎖!出來聽我說個事兒。留鎖老婆招呼過來,二姐來啦?二姐你輕點兒聲,你兄弟……還睡著呢。咦,大白天還睡,不害臊!二姐眼一瞇,齒縫里擠出淺笑,可不年輕了啊。留鎖老婆申述辯解,不、不是的二姐,俺倆不是在一頭睡的。那是哦,都這把年紀了,誰還睡一頭?不不,俺是說,他睡西頭那間屋,俺睡東頭這間屋,不在一屋睡!倆女人擰起“麻花”,擰著擰著,都啞然失笑,又情不自禁地鼻子一酸,沾下眼淚的同時擰出幾把鼻涕來。
留鎖老婆說,說起來也是當爺爺奶奶的人了,還失騰這一出,多丟人!可要不是打工打工的,哪有啥野雞夜貓的撕扯住男人的心?二姐,你當緊幫俺說說,別讓他再外出打工了,再打下去,俺這個家說零散就零散了……
二姐講,俺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不滿你說,你兩個外甥兒打去年就不安穩(wěn)了,這個要離婚,那個鬧分手,還有你外甥女兒,孩子都該考大學了,外甥女婿偏搞出啥家使“婚外情”,不給大人孩娃半句交代就領小三私奔了。你哥榆木疙瘩一個,三腳踢不出個響屁,這月把都快把俺愁死了,整夜整夜地睡不著,頭發(fā)又白恁些,我這來正是央他舅給想個法兒,管管,攏攏場!說著,扒拉著頭發(fā)讓弟媳看。
留鎖老婆一時癡呆不知所措,慌跑到西屋把男人喊醒。
樊留鎖揉著惺忪的眼睛走出屋,打著哈欠問二姐有啥事兒,二姐把剛才說的話又說了一遍,留鎖邊聽邊皺起眉頭,而后,卻局外人似地說:有些事能管,有些事不能管,婚姻、感情這碼事,管不了,也攏不住,電視里不都說“婚姻不再是白頭偕老的一個枷鎖,而是法律上的一項權利”么?
一番話說得倆女人如墜云霧之中,尤其是留鎖老婆,簡直被男人的話語震懾住了。以往,在這個大家庭,無論誰家發(fā)生什么事,樊留鎖總是擺出一種懇切的對話姿態(tài),板上釘釘地言明該怎么做,不該怎么做!而如今,他不疼不癢地撂出什么枷鎖什么權利的話來,這對留守在家的她來說,無異于一棟苦心經營的婚姻大廈,瞬間就要坍塌了……
三
留鎖老婆決意拖住男人的后腿 ,不讓他再出去打工。這多半是受了倆閨女的提醒和點撥,也是她深更半夜睡不著,思了又思、想了又想才拿定主意的。讓孫女拖住爺爺!
她三個孫子兩個孫女。大壯家龍鳳胎,女孩從一出生就跟著奶奶,眼下都上小學了。早幾年,大壯一人在外打工,媳婦在集鎮(zhèn)開了個童裝店,一來能賺個零花錢,二來能照料兒子,三就是往店里一坐,想噴空就噴空,想拉呱就拉呱,反正地里的活兒少稀,一年兩岔莊稼,種種收收的都能機械化,就連除草,用除草劑一噴就解決問題了。后來,小兩口因一條手機短信鬧起別扭,差點兒離婚,再后來,媳婦一狠心關閉店門,帶上兒子隨丈夫踏上了務工的征程,每年春節(jié)才回來一次。
要說二壯比他哥打工還早,那時,還不過17歲,愣頭青一個,算是城鄉(xiāng)經濟進一步私有化涌現的第一批打工仔了,很尷尬,又很困囧,好在他實在人,干活不惜力,被一包工頭看中,把獨生女兒嫁給了他,從此他成為打工行業(yè)的佼佼者,不用租房有住的,不用花錢有吃的,不用爹娘操心就抱出倆千金。二兒媳卻是心理不平衡,私下里抱怨她家的戶口本偏沉,二壯跟娘描起這話,娘說,送家一個吧,能給你哥拉扯就能給你拉扯,一樣的兒,一樣的孫,娘不能偏心眼兒。
三兒笑嘻嘻地說,娘偏心偏定了,哥家都是倆孩,我就一個,一個就不用勞駕啦!可是得承認欠著我,欠我的該咋還?娘知道。
娘還真的不知道,她只知道三兒打小就愛哩戲,哩戲起來有時跟他爹一樣,有時又不一樣,一樣的時候反話能正著聽,不一樣的時候正話不能反著想。唉,三兒要是覺得虧,就生仨?娘照樣能幫你把孩兒拉扯大。
倆閨女心疼娘,經常提醒娘照顧好自己就行了,別整天價保姆似的,光為樊家人活,失去了自我。啥自我?在你姥爺姥娘眼里,娘是閨女;在你爺爺奶奶堂前,娘是兒媳;在你舅你姨心里,娘是大姐;在你姊妹五個跟前,娘才是娘。嘻嘻,娘咋不明說在爹面前是啥呢?那能不好說,是刷鍋的、洗碗的、生孩的“機器”,是伺候吃喝、服侍歇息“貼身丫鬟”,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受氣布袋”!閨女不笑了,眼前浮現出爹醉酒后撕打娘的一幕幕……娘摔倒在地,額頭鼓了個大包;娘披頭散發(fā),嘴角鮮血直流;娘躺在床上,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娘被送往醫(yī)院,爹還詛咒著,好歹死了吧。大閨女膽小,小閨女膽大。膽大的小閨女跟爹頂撞,你死、你死,該死的是你!大閨女拽拽小閨女的衣角,小聲說,你能別吭不,爹娘都死了,咱咋活?
二嫲嫲說,夫妻是冤家!可倆閨女怎么也想不明白,爹對娘到底有多深的怨仇……更令人費解的是,娘挨打受氣半輩子,至今還把爹看得恁重。到底為啥呢?
倆閨女給娘出主意,爹要是再不好好待承娘,娘就想辦法暫且離開這個家,家里沒了娘,看爹怎么去打工,怎么來維持眼前的光景!
娘想起生她養(yǎng)她的河北沿,想起行動不便的姥姥,于是就跟男人說:我想回娘家一趟,你在家照看幾天孫女……不中!男人打斷娘的話,明確表態(tài)。不中也得中,我決意要回去的,攔也攔不住。說著就掂起布包往外走 。你給我站??!男人言語急促,你知道我過兩天就得走,走晚了崗位就沒了。沒了就沒了,一個看大門的,多主貴的崗位。娘小聲嘀咕,腳已邁出門檻。男人上前阻止,神色嚴厲,帶有威脅和恐嚇的語氣,說,你敢再往前走一步,我敲斷你的大腿。娘的腿腳瞬間發(fā)軟,眼前有一層白霧出現,可她還是強撐著軀體前走了幾步。爹又補上幾拳,連同那句“走了,永遠不要回來”的呵斥聲,震得她頭暈目眩……
當天,樊留鎖不辭而別,出村口碰到盧三嬸,他遞過去一只香煙,叮囑:幫我盯好那看家娘們兒!
四
盧三嬸是村里生活最檢點、也最愛多管閑事一個人,她一輩子不生不養(yǎng),卻得三叔的疼愛,好吃好喝的僅著她,干泥瓦匠掙的大錢小錢都給她,她如今已年過古稀,跟樊留鎖家是近鄰。
親戚遠來香,鄰居高打墻。曾因一個遛鄉(xiāng)賣豆腐的老頭,三嬸跟留鎖媳婦有過一次爭吵,留鎖老婆說,孬好你是個長輩,俺也不跟你吵了。你說賴我就賴我吧。三嬸不依不饒,啥孬好,俺孬啥好啥了,你說那老頭多給俺豆腐了,他憑啥多給俺,俺跟他是啥交情?這話要是讓你三叔聽到,他咋想?俺這輩子可是板板正正的沒疤癩沒毛病……三嬸沒完沒了地叨叨一大堆,好像誰都沒她正經似的,留鎖老婆臉一寒,扭身走人了。從此,倆人就有了隔閡,打交道的時候就略微少了些。
盡管如此,從表面上來看,兩家的關系還過得去。遠親不如近鄰嘛!
盧三嬸家的煤氣灶老冒黑煙,每次做飯,鍋底都熏燎得黢黑,刷洗起來很是費勁兒,留鎖老婆得知后就主動幫她調節(jié)風門。留鎖家的山羊難產,三嬸聽見叫聲慌忙趕來,捋起袖子就助產,臨走,還一再安茬她當緊燒鍋面湯,再撒把紅糖,羊跟人一樣呢,奶水下嘞快……留鎖家的下水道堵塞,女人想法兒用粗鐵絲捅,可還是不通,就問三嬸,村里的誰會修下水道?三嬸說,會修的都外出打工了,只能找集上的人。女人去集上找,卻找來一個光棍漢,三嬸說光棍漢子上門,跟前得多個人,留鎖老婆笑,都大把年紀了,能咋?三嬸說留個心眼兒好,咱知道自個沒邪念,可知道人家咋想的?人家,是外人!
下水道修好了,那光棍漢卻不當自個兒是外人,拿起留鎖媳婦剛掀鍋的兩個大肉包,吃著就走了。三嬸指著光棍漢的背影,撇嘴說,你看你看,哪見過恁沒成色嘞!
天明天黑又是一年。年底樊留鎖說因轉崗不便回家過年,不回就不回吧,省得路費,也免了氣生。留鎖老婆在電話里跟小閨女商量,要不你跟你哥你姐說說,都不回來也中,正好我去你姥家過個團圓年,你姥娘八十三了,明年是個旬頭,都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不帶自己去,我還能在老人跟前盡多少孝心呢?小閨女爽快應答,行!去吧娘,下面的工作我來做,其實,不知他們多么希望不回來呢,娘只需帶好倆侄女……過年哩,俺姊妹幾個都得寄給你幾個錢,俺爹也得寄,我這就給爹打電話。
這年春節(jié),是留鎖老婆一生中過得最舒暢、最祥和、最富足的一個新春佳節(jié)!節(jié)后十多天,她還沉浸在幸福和喜悅之中。
從娘家趕來,留鎖老婆一進院門就發(fā)現門縫塞著一沓春聯,春聯用塑料袋包裹著,此刻捏在指間略有點兒潮濕的殷紅。心想,會是誰塞的?恁毛燥、又恁細心。三嬸絕對不是她猜疑的對象,婆嫂也不是,臨走她想把外門鑰匙交給她,讓她在除夕那天替她把各個屋門都貼得喜慶些,嫂子說,大門貼兩個大字,紅紅的就行了,鑰匙我不拿。你看這,再親都有個防,而這春聯能會是誰沒有設防就瞎往門縫里塞呢?
她心里迷霧一片,百思不得其解。
驚蟄過后,即是清明。轉眼立夏了,麥收時節(jié)來到。
麥收是留守婦女一年到頭最忙碌的季節(jié),也是留鎖媳婦嘆息有男人只是個擺設的苦悶時日??伤晳T了這年年歲歲的忙與苦,雖然,隨著農村農業(yè)產業(yè)結構的調整,城鎮(zhèn)化建設的加速進程,農村全面實現了機械化,然而一個大家庭二十多畝田地,這幾年只靠她一人操心了,何況她還得照料好膝下倆孫女的吃喝拉撒睡。
大壯給娘打來電話,大大咧咧地說,娘,你也甭恁操心,二十多畝地算個球,外國農場主一人管理好幾百畝呢,你要是覺得忙不過來,該找人、找人,該花錢、花錢!當緊把小孩看好,事實上我要不是覺得地荒了丟人,早就不種了,除了本,也沒啥利……要不,明年咱把地租出去,你帶孩子來城里過?
五
留鎖老婆無論如何也舍不得把田地租出去。她打小就勤快,個頭沒糞箕子高就下地割草,喂豬喂羊,稍大,就會刨地、施肥、剔苗、逮棉蛉蟲、摘棉花朵、翻紅薯秧、捆麥個兒……莊稼活,不用學,人家咋著咱咋著!干農活對她似乎是一種本能,她對泥土有著最真切的情感,對土地寄予最深切的眷戀,以至于多年后娘問她沒得上學虧不虧,她毫不猶豫地說,不虧不虧!
她虧的是嫁給一個沒把她裝進心坎里的人。從成家到如今,與樊留鎖之間除了傳宗接代,就是柴米油鹽、衣食住行,她宛如一只銜著火種的候鳥,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有規(guī)律地打理著農家生活。
說起來,有多少農家婦女不是這么生活的呢?人人都有說不出的痛,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不說不念,就沒有人知道。
二姐又回娘家了,跟她說起一個天大的稀罕事:丈母娘嫁給了親女婿。不會吧,哪有恁膈應人的?看,你也不信吧,剛聽說我也不信,就去了他那個村探了實情。啥實情?我想是假的。不,真真實實的,一點兒也不假!那丈母娘五十露頭,女婿四十七八……那閨女三十來歲,是女婿在外地打工呱啦來的,倆人相差十八九,婚倒是結了,一前一后還生了三個孩子,可后來,閨女變了心,跟別的男人好上了,好得分不開,就心一橫,舍家撇子跟人家遠走高飛了,半年都沒音信……女婿沒法兒,就攜兒帶女去找丈母娘,丈母娘可憐外孫兒,自個又是單身,就拖拖沓沓地跟著過來了,過來沒幾天就合了床、領了證,呵呵,就這……嫂子雙手一拍,臉笑成了菊花瓣兒。留鎖老婆也跟著呵呵地笑,甭說,這事還怪順理成章呢,丈母娘不老,女婿不小,也般配,只是孩子咋稱呼,這娘倆以后咋見面?呀,可不是咱操的心,那丈母娘說是替閨女盡義務了,她閨女不知有多感謝親娘哩!呵呵……
盧三嬸踩著笑聲進門,問清笑因,不由得皺皺眉頭,愣愣怔怔地退了出去,自言自語:啥龜孫兒事,亂了天倫!
世事無奇不有,人生變幻莫測。人生好比變幻無常的天氣,好比樊留鎖院中的幾棵楊樹。留鎖老婆眼中的楊樹因一場秋雨一夜落葉成堆,濕在地面的被泥土沾住,拿掃帚去掃都掃不起來,不掃吧,又怕滑倒小孫女,她憂怨的眼神望了望天空,天空煙霧迷蒙,似有雨水還沒完全落下,她不能自己地抱怨起留鎖栽了這楊樹。俗話說,前不栽桑,后不栽柳,當院不栽鬼拍手?!肮砼氖帧碧刂笚顦洌瑮顦溆鲲L,葉子嘩嘩啦啦地響,象是“鬼”拍手。鬼,多不吉利的字眼??!
天,終于放晴了,一朵朵棉花白從天際噴薄而出,一片片銀光撒落在一片片拍著手的樹葉。留鎖老婆遲疑著要不要立馬抱出鋪蓋曬一曬,潮濕幾天的被窩潮得人渾身發(fā)癢,哦,還有那換季的衣裳,個別都長出了白毛毛,索性,先拾掇出來用洗衣機洗洗。
留鎖老婆正翻騰著衣柜,忽聽腳步聲停在眼前,她猛一抬頭,只見幫他捅下水道的光棍漢正張大嘴巴望著她,她驚問:你來干啥?我,我、我……我沒事。光棍漢“我”了半天,也沒“我”出什么來,就怏怏地走開了。留鎖老婆喊住她,不假思索地將手里的一件開衫外套遞過去,說,這是當家穿的,有點兒小,你要是不嫌,就拿走穿吧!
光棍漢接過外套,局促不安地說: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說吧,不礙。那我說了,你可別、別哭。光棍漢支支吾吾??奚??你快說!留鎖媳婦催促。
光棍漢脖頸一挺,脫口而出:你男人在外有相好的了,那娘們跟他一屋吃一屋住……
六
留鎖老婆沒有哭出聲來,她強忍酸楚的淚水,把該洗的洗了、該曬的曬了,爾后,掂個木凳坐下來打開手機,鼓搗一會兒,又關上。手機是從三兒手里淘汰下來的,三兒習慣淘汰,一年至少淘汰一部,先是老式廈新、tcl、三星,又是新式智能華為、蘋果1、蘋果2、蘋果3……娘呆呆地想,他這喜新厭舊的事條仿誰呢?“走個穿綠的,來個穿紅的”,這話曾讓她聽得耳根生疼,想想,我是不是他爹眼看就淘汰下來的呢?
她不敢再想,起身拿了把掃帚掃地。此時,地面上的濕樹葉已卷起邊兒,風一吹,似有舞動的欲望。
倆孫女歡快地從屋里跑過來,爭相著拾樹葉,又嘰嘰喳喳地奪奶奶手里的掃帚,奶奶問,咋不看動畫片啦?大妮說,停電了。小妮說,演完了。那就幫奶奶把門口的糞箕子拉來,裝上撒進菜園空白地里,等幾天地一翻,漚爛就擋肥料了。奶奶,是不是還要種蒜?小妮問。是的,不種蒜咋給妮妮確雞蛋蒜吃呀!奶奶答。嘻嘻,爺爺最愛吃奶奶確的雞蛋蒜了,我和妹妹都愛吃。大妮用手抹了把額頭上的亂發(fā),笑著說。奶奶沒笑,卻揚起嗓門說,爺爺不再吃奶奶做的飯了!倆孫女漾著紅撲撲的小臉,異口同聲說,是的,爺爺打工掙錢去了!
深夜,留鎖老婆做了場噩夢,夢中她也去外地“捉奸”了,“奸”并沒有捉到,卻好像去了一個建筑工地,老板安排她在食堂做飯……她拿了把菜刀,切豆角,豆角沒擇干凈,有蟲在案板蠕動,她正要掐掉,樊留鎖氣沖沖地走進來,拽住她的胳膊就往外扯,嘴里還罵罵唧唧地,說什么當心你做下不該做的事,老子饒不了你!她渾身顫抖,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心里直犯嘀咕,你做的瞎包事俺還沒跟你算完呢,你倒是……正欲還嘴,眼睜睜看到一塊樓板傾斜著砸將下來,剛好砸在留鎖脊背上,頓時鮮血漫流……她驚醒,醒后淚眼模糊。
一場夢,徹底打消了她的“捉奸”計劃,在家她都降不住男人,何況到了外地?
第二天,她一整天都吃不下飯,其實,昨天兩頓她也沒吃,只是在睡覺前沖了杯菊花茶。閨女說,菊花茶敗火。誰知道這火氣不但沒敗,反而夢里都燒起來了呢!
留鎖老婆病倒了,倆孫女慌慌地喊三奶奶過來。盧三嬸看著她又是嘔又是吐,就關心地對她說,入秋了,生瓜梨棗少吃為好。她搖頭,說沒吃生食,是心里疙瘩地慌。咋啦?給嬸說說,不定能幫你解解哩。唉,甭說了三嬸,不定你早就聽說了,只是不跟我說……說著,淚水模糊了雙眼。盧三嬸一愣怔,嘴角動了動,本想說,聽人家的話,壞自家的事說,咱不聽那亂傳話,傳話的人多是吃飽了撐的,沒安好心!可又一想,紙終歸是包不住火的,沒有不透風的墻、沒有不下雨的天,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于是寬慰:放寬心,有幾個孩子為你撐腰呢,怕啥?人還是你的人,家還是你的家,守好就是。說罷,就慌著去做飯。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心發(fā)慌,你不吃不喝,還有倆孫女呢!盧三嬸叨咕著下了一鍋雞蛋面端出來,看著娘仨都吃下,就離開了。剛離開一會兒,留鎖老婆只聽得門框叮咚一聲,循聲望去,見一塑料袋東西從門縫兒塞過來,她瞬間明白是誰干的事了,連同那一沓用塑料袋包裹的春聯。她趕緊把塑料袋拿在手里,解開口,見是幾張熱乎乎的韭菜雞蛋煎餅,心兒不由得熱乎了一下。
漸漸,她跟光棍漢好了起來,好的時候,也就是拉拉呱,說句暖心的話,除此,也沒別的不軌。留鎖老婆試探著問他,你模樣也不錯,咋打光棍的呢?他摸了摸后腦勺,眼里泛起混濁的淚花,傷心地說,命??!我原本是定過婚的,可她得了白血病,到喜事跟前就走了。留鎖老婆嘆口氣,說,不知是多好的一個人兒,值當的你為她守恁多年。光棍漢擺下手,無所顧忌地說了句,她呀,跟你長得有點兒像……
日出日落,又到年底,樊留鎖不用催就趕早回家過年了,老婆卻是不理不睬,也不跟他吵鬧,只當眼里沒他那個人。睡覺,自然還是分東頭、西頭兩間屋。就連吃飯,也不像往年那樣圍坐在一個飯桌上,家里,再沒有熱乎乎的感覺了。樊留鎖故意揣著明白裝糊涂,問老婆,咋?好日子到頭啦?老婆陰沉著臉,說咋就咋吧,反正誰離了誰都能活。那,就離婚!留鎖的話倒是說得干脆。老婆冷冷一笑,說,離婚?哪有恁容易!嫁到你樊家門,因是轉親,一離就不是一家的事;有了孩子,想離,離了比不離更作難……眼看我就六十了,黃土埋到我喉嚨眼兒,丟不起那個人!接著,對大壯、二壯說,田地,都租出去吧,這兩年我身子骨也不硬朗,倆妮都上小學了,帶走吧,鄉(xiāng)下教育跟不上,別誤了孩子前程!
兒女對爹的事都略知一二,私下里也曾對爹的生活有過干涉和指責,可干涉沒用,指責過后也徒增矛盾。想想,只要娘守住這個家,爹與那娘們也不過是露水夫妻,永遠見不得日頭。娘,倒是自由了、解脫了,想跟閨女跟閨女,想住兒家就住兒家,在誰家也不會讓娘受著……娘打斷兒女的話,哦,不不!娘還不是太老,還不是兒女的累贅。
閃過年,出正月,外出打工的人都相繼離開了村莊。孤獨的村莊,只剩下孤獨的“三留守”,及越來越不健全的村委會、村支部。光棍漢所在的那個村,村民一致推選他當治安員,他膀子一抖,朗聲說,不啦,不知哪一天,我也外出打工去嘍!
一個白霧漫漫的傍晚,留鎖老婆推開盧三嬸家門,往三嬸饃筐里拾下一籠布紅薯葉窩窩,然后掏出一個鑰匙,遞到她手心,飄忽不定的眼神,小聲說,嬸,一會兒我就走了,我把這大門鑰匙交給你。去哪兒?咋不交給你自家人?盧三嬸察看著她的臉色問。留鎖老婆耷拉著眼皮,說,咱不是離得近么,方便照應。那你也得跟你家人說聲。中,我這就給閨女打電話。說著,收起籠布離開了。
盧三嬸揣摩了一下,不對,她還沒跟我說去哪兒呢!于是就腳跟腳往外走,走到留鎖屋后頭,看見捅下水道的那個光棍漢腳蹬三輪車轉悠悠轉悠悠,三嬸納悶,這段時間咋老是看見他呢?思著忖著,推開留鎖院門,留鎖老婆正抗著一包行李往外走,三嬸一把拉住她的手,拍著心口說,咱隔鄰居恁多年,嬸知道你的為人,你不定知道嬸是啥人,說句爛在肚子里的話,嬸一輩子不生養(yǎng),不怪嬸,怪只怪你三叔他、他那東西不中用??!可嬸,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板板正正、干干凈凈地做人,你知道是為啥么?
留鎖老婆搖頭,搖著頭抽開三嬸的手,徑直向光棍漢的三輪車前走去。三嬸身后喊,你還沒跟我說去哪兒,你家人要問起來,我咋說?
就說,我回娘家了,或者說我拾破爛去了,都中!
留鎖老婆話音落下的同時,那漸行漸遠的人影、車影兒統(tǒng)統(tǒng)消失在濃濃的白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