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

● 董愛民（運城）

下了班就往那個福潤達超市趕。今日可是個特殊的日子。特殊的日子就應(yīng)該有特殊的舉動不是？超市不知又搞什么促銷活動，遠遠就瞅見一伙子老太婆在那里伸長脖子排隊。今日我顧不上撿那個便宜，我挎著塑料貨籃，在貨架貨柜間轉(zhuǎn)過來再轉(zhuǎn)過去，將妻子喜歡吃的帶魚、酸味辣醬、蘑菇、果味南瓜，還有我的最愛——豬大腸，滿滿裝了一籃子。為了這一口兒，裝潢房子的時候，我主張一進門裝個玄關(guān)，妻子卻說，別介，到時候多麻煩。我說，到什么時候？妻子說，成天就想吃個豬大腸，總有一天要往出抬！這是我開始還房貸以來，最興奮最率性的一回。把這一框子稀有的食材往整體廚柜上一撴，再將一下子增加了一萬來塊錢獎金的工資本啪地往茶幾上一甩，妻子會怎么樣？這些日子，妻子老是嘮叨“身上嗚一股嗚一股就上腦門了”，怕是更年期到了。我查了一下百度，說，一個不到四十歲的女人咋會更年期呢？她一聽，“啪”地將手里的抹布一扔，淚流滿面地咆哮：“四十歲的女人咋啦，四十歲的女人就該死？”女人的邏輯你一輩子也搞不懂。今日情況完全不同，那么多好事碰在一起，她一定會欣喜若狂。

咱沒有用鑰匙開門，也沒有摁那個叮咚叮咚響的門鈴，咱今日就想拿腳把門踹開。咚咚咚，三腳過后，保險門“嘩”地拉開了，一張惱怒的臉、一柄拖把桿迎面向我逼來。這有啥呢？咱有咱的老主意，咱開始發(fā)力，咱把食品袋重重地撴了那么一下子，接著把工資本也重重地摔了那么一下，但，效果出不來，準確地說，是一點效果也沒有。妻子只管彎腰拖她的地，你可以聽到很粗很粗的出氣聲，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當拖把拖到餐桌那四條腿和四把椅子的十六條腿時，我越來越感覺出了憤怒的火星?？磥磉@個紀念日被什么東西搞砸了。

“咋啦？”我問。

“是咋啦？”我加了一個字又問。

無效。拖把還在移動。一只小杌子嗚地躥了那么遠又彈回來了。

我驀地感覺到結(jié)婚十年來最嚴重的時刻來臨了。兒子降生，我參加省里改稿會，沒有親聆妻子的“哎喲，挨刀子的，沒良心的，再不理你”，她臉上的云層都沒這么厚。

“究竟咋啦？”

我聽出我的聲音有那么點發(fā)顫。

就在顫音快要結(jié)尾的那一瞬，“啪”的一聲被我的“？”號鉤出來了。一張紅彤彤的紙片飛向了我?；秀遍g，斗牛士的猩紅斗篷罩住了我。我抖抖地一看，是一張燙金的長方形請柬。

媽呀，這玩意咱太熟悉了。它就像那一條草叢里的花花蛇，它就像那夏天里的一團火，火火火火……

錯不了，那準是我“大輩”送來的“催款單”?！按筝叀笔俏移拮訉ξ覀兇宥薜拿锓Q。董三娃是我們那個獨姓村莊的老支書，按輩分我該叫他一聲爺爺。但麻煩出在，他這幾年興師動眾地寫家譜，先是送來了請柬，邀請我們這些在外面工作的人回村去參加“籌備領(lǐng)導(dǎo)小組會議”，會議的桌子上早早就攤開了一本捐款簿子，碳素筆打開筆帽也在那兒“整裝待發(fā)”。不久，請柬又來了，邀請我們回村參加“第二次領(lǐng)導(dǎo)小組會議”，那簿子和筆還在那兒。不久，請柬又來了，這次開會的理由是“咱們村都是同一個老爺爺一條扁擔挑來的，一個董掰不開兩半，家譜就是村史，村史就是家譜，咱干脆統(tǒng)一口徑就叫村史吧”——董三娃稱這個會是“并軌會”。但那簿子和筆還在那兒呢……想想看，一個工薪家庭哪里經(jīng)得起這樣三番五次的“邀請”？為了不失輩分又能表達厭惡和憤懣，我妻子就叫董三娃“大輩”。這里需要解釋一下“大輩”咋就表達了厭惡和憤懣呢？我們村歷來把那些做事出格，不近人情的人，叫第一次投胎做人的“頭輩”?！按蟆焙汀邦^”幾乎算是同義詞，我不得不佩服妻子的語言天賦！董三娃每次背個軍用挎包進了我家的門，我妻子就“大輩大輩”地叫。董三娃一邊支支吾吾地胡亂應(yīng)著，一邊坐在沙發(fā)上把開水從這碗倒到那個碗里，又從那個碗里倒到這個碗里，倒涼了，一伸脖子喝完，用干瘦的手背揩一下發(fā)紫的嘴唇，便開始跟我們拉呱。

話題主要圍繞三點打轉(zhuǎn)：一是征求對家譜格式的意見。這個不通文墨的老頭兒竟然積累了那么多那么專業(yè)的知識。他每次都會說，大凡家譜，有歐陽修式、蘇洵式、牒記式、寶塔式四種，這四種形式各有特色。有一次，我想故意考一考他，就問了其中的蘇洵式。這真是中他下懷，他坐直了身子，眼睛盯著對面墻壁，朗聲背道：“蘇洵式，是北宋文學家蘇洵在仁宗至和年間編修本族《蘇氏族譜》創(chuàng)立的。蘇洵吸收了歐陽修的編撰方法。一方面強調(diào)從縱的方面，注意諸多父子相繼關(guān)系，主張五世則遷的小宗之法；另一方面，又強調(diào)從橫的方面，對兄弟分支加以區(qū)別，推崇合各支譜為一編的大宗譜，推崇大宗之法?？偟氖且晕迨罏閳D，五世之外，親盡服窮，圖表不載，以宗法為則，詳近而略遠，更進而尊近而旺遠，較歐陽氏更為嚴格，為后世修譜提供了范例……”他還要往下背，我妻子已笑得歪在沙發(fā)上直喊“哎喲”……二是套近乎。從我父親往上排輩分，到我爺爺，到我老爺爺，到我老老老爺爺……直到與董三娃的老老老爺爺交織在一起，成了同一個人，董三娃才喝一口水，噓一口氣，如釋重負地說，知道了吧，咱們近著呢。三是說，恢復(fù)高考那年，我們村就考中三個大學生，那三個人都是他安排到學校擔當民辦教師的，當民辦教師就有復(fù)習條件，要在生產(chǎn)隊勞動能考上？他說這話的意思是，我父親是那三個人中的一個，我父親應(yīng)該感謝他，我也不該忘了他。說完，又喝水，喝多了水就上衛(wèi)生間，那嘩嘩嘩的聲音很響。接下來，他又接著一碗一碗地喝水，給水果、食物什么的，他一概搖頭不吃，就那么一碗一碗地喝水……這種循環(huán)往復(fù)直到我妻子拉開皮夾子掏了錢才告一段落。

這次，我的判斷有誤：一是請柬說的事兒不是村史（或家譜）的事，而是“光伏發(fā)電項目”奠基；二是發(fā)請柬的人不是我的“大輩”，而是縣上派到我們村里的第一支書王俊凱。我在縣上辦的《同根》報看過他引進光伏發(fā)電項目的事跡。我很想見見這位不到三十歲的小伙子。我馬上點開了我們村在外工作人員建立的那個微信群。想不到群里早已炸開了鍋：

嗨，光伏發(fā)電都一年了，奠什么基，奠？這又是那個老狐貍使出的新招數(shù)。

喂，聽說那個第一書記新上任不久就辦了不少實事？

切。老狐貍的兒子剛當上支書那會兒，不是也給村里安了自來水管嗎？后來呢，后來不是用集體的名義貸款幾十萬買回幾卡車不下蛋的公鴨子，讓村民家家頭上攤上了饑荒？再后來呢，又把好樣兒的刮金板地揭開地皮挖沙賣，生生領(lǐng)著全村人大干三年，整治出的幾百畝河灘地挖成了一個挨一個的泊池。

可不是。還有村里那敬老院，咱小時候那里多紅火，全村的第一臺電視機不就在那里么，咱們放了學就往那里跑，電視機不飄雪花不回家；全村七八個鰥寡孤獨五保戶，住在那里，哪個沒零花錢，哪個沒換季的新衣裳穿？衛(wèi)生所的紅先生還定期給他們檢查身體，一個個紅光滿面。老狐貍的兒子上任才幾天，啥也沒毬了，聽說還……

是的，咋沒聽說？不過，依我說，老狐貍更絕。自己敲詐咱們不說，還不許自己的兒子弄幾塊錢，硬是把兒子告進了監(jiān)獄！哼，就一個詞兒，一丘之貉！

那老家伙心法可重哩，惹不得。那年，村里唱戲，要在外工作的頭頭腦腦出點錢，會計找我爸去了，我爸正好迎接上級檢查，秘書就對會計說我爸沒時間。這可躉下了，沒過兩年，我奶奶死了，要往村里埋，那老家伙派人擋住不讓進村打墓。我爸回村去找那老家伙，找了四五次，那老家伙都說他沒時間。最后硬是逼著我爸給村里出錢唱了五天戲，還讓我爸穿著孝服跪在戲臺上給全村人磕頭道歉，這才同意把我奶奶埋了。

你說的，世上好人還是有的，聽說，咱村上頭派的那個第一書記就不賴。

……

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回村看個究竟。

我邀了三位發(fā)小，開著那輛二手車向老家方向悠悠地行駛。出了縣城，路兩旁的店鋪一家連著一家，我和三位發(fā)小一遞一句地感慨城市建設(shè)的神速，追憶小時候到縣城時第一次看見百貨大樓，第一看到火車隆隆地打身旁駛過的情景。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村里的人和事，說到了我的“大輩”，說到了這次回村捐款的事。董虎問，我們這次捐多少錢？說實話，這次我有兩套準備，上衣左口袋里那個信封里裝著五千塊錢，右口袋信封里裝著一萬元，臨出門，妻子一再叮囑，不要心軟，只要有一個人捐五千以下，（包括五千元），咱就捐五千，不到萬不得已，一萬元的信封絕不能動?！斑@光景還想過下去，你就給我記住！咹？”我已預(yù)熱車了，妻子用指關(guān)節(jié)敲開車窗玻璃又重申了一遍。當醫(yī)生的董海反問，你呢？董虎一臉怒氣，拍了拍胸前的口袋說，“我女兒上學走，學費拿的還是毛毛票呢，任憑他老狐貍咋?；ㄕ?，我就這三千塊錢了，多了一分也不掏！”董海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說，“我拿了八千，——不過，這恐怕是最后一回了?！蔽覀兊念^都轉(zhuǎn)向他。他接著說，“老支書是食道癌晚期，前些日子他讓我看了片子，擴散到淋巴了……”“咋不住院呢？”“他說不白花那個冤枉錢了?！薄昂撸赖脚R頭了還那么摳！”接下來，我們就沉默了。好像出氣的聲音都聽不見了。車窗外的那些樹木和秋莊稼飄向身后，只有路上的小石子濺射到底盤上，發(fā)出啪啪啪的聲響?！按筝叀痹谝煌胗忠煌氲睾人人?/p>

離村子還有二三里地，路兩邊隔幾米就插上了紅紅綠綠的旗幟，越靠近村子，越密實，同時，兩樹之間還掛起了紅底黃字的橫幅。董虎嘟囔著說，“這是老狐貍幾十年練出的拿手戲，我們等著挨宰吧！”仿佛是跟董虎的話做注腳，沒等我們應(yīng)聲，驚天動地的鑼鼓就響起來了。接著，就有人拉開了我們的車門，還沒等我們雙腳扎地，鑼鼓又瞬間切換成了秧歌鼓點，三四十位涂著紅臉蛋的中年婆姨，腰挎花鼓，手撩紅綢，將我們圍在中心，夸張而又投入地扭動了起來。

我們?nèi)颂ぶ砀璧墓?jié)奏，一名村干部模樣的中年人伸出一只手引導(dǎo)著我們向會場走去。我有點小激動，但我卻聽見董虎湊在我耳朵上說，“魯迅說，他最討厭蚊子，吸人血先要嗡嗡嗡發(fā)一通議論?！蔽彝绷怂恢庾?。董海也白了他一眼。街巷打掃得干干凈凈，樹木、墻壁刷了白，畫了藍線，大大的標語隨處可見。高音喇叭播放著廣場大媽才唱的那首鏗鏘有力的老歌。

拐了一個彎，又拐了一個彎，又爬了一條緩坡，我們就看見了我們小時候爬到上面掏鳥窩的那棵老槐樹，看見了老槐樹旁那道敬老院朝南的大門；只見大門前樹立著五六對紅彤彤的氣柱，撐著一個大象彩虹門，喜慶極了。黑壓壓的男女老少，進進出出，看來會場就設(shè)在那里。

這里也有一班子鑼鼓隊和秧歌隊候著呢，見這班鑼鼓隊和秧歌隊領(lǐng)我們來了，呼啦一下就吶喊著沖了過來，不等人反應(yīng)過來，兩邊已合在一起，分不清你我了，就排山倒海地敲敲打打蹦蹦跳跳起來。好像全村的人都聚在這兒了，不對，全村不少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哪來這么多人，分明是附近村里的人也來湊熱鬧。

我是頭一次見第一書記。這小伙子比電視上還黑，還壯實。他兩只有力的手使勁地抓住我們跟我們握手，不說“歡迎歡迎”而是說“王俊凱王俊凱”，仿佛王俊凱就是歡迎，歡迎就是王俊凱。

一一握過手，王俊凱沒有領(lǐng)我們進那個會場，而是把我們引到了敬老院右手我們待過的小學。學校的面貌可是大大改觀了，門窗都換成了鋁合金，籃球桿子、乒乓球案子、單杠雙杠還有往上攀爬的那個器械也都是新的。接下來，王俊凱又領(lǐng)我們參觀教室背后村支部的辦公室。會議室的大桌子上擺放著一摞一摞的文件，墻上是黨員包戶扶貧的示意圖。會議室旁邊是村史館，但鎖著門。我們很想進去看看，想看看我們年年出錢編撰的村史究竟是些啥內(nèi)容。但王俊凱歉意地笑著說，“老支書說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p>

“真是老狐貍一個！”我們心里嘀咕。

接下來我們又返回到敬老院大門前。盡管鑼鼓、秧歌鼓子震天響，那些我們父輩的故友舊交，還是圍了過來，指點著說，這個的鼻子像他爸，那個的眼睛跟他媽一個樣。待話稀了，王俊凱就抓緊時機領(lǐng)著我們參觀敬老院背后的光伏發(fā)電設(shè)備。他指著一排一排的大柜小盒子介紹說，這是太陽能電池方陣，這是蓄電池組，這是充放電控制器，這是逆變器，這是交流配電柜，這是太陽跟蹤控制系統(tǒng)……這些我們聽得半懂不懂，但有幾句話我們還是記住了：發(fā)電每年的利潤有六七十萬元，其中一半歸村里集體所有。

正午時分，奠基儀式準備就緒。儀程讓我們都有些納悶。按常規(guī)，項目啟動是奠基，竣工是剪彩，眼下顛了個個兒，投入使用一年了，才奠基呢。那土坑里上面鐫刻著一個奠字的石碑，也比平常的大好多。我湊到碑跟前端詳了起來。碑的背面刻著一行小字：光伏發(fā)電利潤的一半歸集體所有，集體部分的一半用于村敬老院。任何人不得改變。勒石為證……接下來，奇事又來了：主持人，也就是第一書記王俊凱宣布，回村來的在外工作人員，按年齡大小，一個人一個人地鏟土奠基，鏟罷土再去旁邊那張桌子上簽字留念。我們都那樣做了。好像是公證處的兩個工作人員，把那個簿子收走了。這時，王俊凱朗聲宣布：

“請我們的老支書董三娃同志講話?！?/p>

這一切應(yīng)該是預(yù)先安排好的，他一宣布，鑼鼓就短暫地擂了半分鐘。鑼鼓一停，就有人從敬老院的左側(cè)推出了一輛輪椅，那上面坐著的正是我的“大輩”。我的“大輩”，抬起一只手，向大家揮手打招呼；可以看出老狐貍兩頰塌陷，顴骨突兀，嘴唇蒼白而干癟，往日那雙錐子一樣銳利的眼睛，深陷在兩個黑洞里邊，顯得出奇的大。這哪里是那個坐在我家沙發(fā)上，一碗一碗喝水的老賴呢？這哪里是擋住不讓埋人說“沒時間”的地頭蛇呢？

王俊凱很恭敬地將輪椅推在了立桿話筒前。我“大輩”想要站立起來，被王俊凱勸阻住了。我“大輩”接過話筒，“噓”了一聲，開始喘氣。我聽父親說過，我這位“大輩”沒啥文化，可老想裝出有學問的樣子，講話的時候往往要把開會學來的一些轉(zhuǎn)折詞，用在開頭。今天果然也是這樣，他喘罷又咳嗽了一聲，開始說：“咱們這個，這個，但是然而呢，在外工作的孩子們，你們大老遠地回村來參加咱村光伏發(fā)電建成一周年的紀念活動，說明你們心里沒有忘記咱們村。按理該說幾句感謝的話，但那樣一來就外道了。我在這里要說的是，爺爺對不住你們。這些年，爺爺抹下老臉，三番五次地登門攪擾你們，編了不少瞎話哄你們，包括這個活動一會兒是奠基，一會兒是紀念，這個這個，??？你懂得，啊？爺爺不憨，不傻，爺爺知道，你們只是嘴上不罵而已?！?/p>

他笑了笑，在場的人也跟著笑了笑，他用手壓了壓，示意大家靜下來，他接著又說：“但爺爺也是實在想不出法子了。咱敬老院里這些人，”他一一指著坐在前排的幾位老頭老太太，“那一位，挖七一渠時，塌方了，落了個高位截癱；那一位，大戰(zhàn)豐產(chǎn)方時，放炮炸瞎了雙眼；那一位，我動員帶頭做結(jié)扎，落了個麻扎病，兒子卻出了車禍……不說了，不說了，都是我造的孽……”

臺下有人唏噓，我“大輩”用手背擦了下眼睛，突然提高了聲音，“但是，咱不能不管！”他又停了幾秒鐘，“但又咋個管法？錢哪里來？我在位的時候集體還稍有點積蓄，到了我那不成器的敗家子，說是辦企業(yè)貼補敬老院，結(jié)果呢，賠了個一塌糊涂……沒法子呀，沒法子……”說到這兒，我“大輩”掙扎著欠起身給大家深深鞠了一躬。王俊凱忙扶他坐下，他頓了一下，又說，“我只能向你們借錢，說得不好聽就是騙大家。不過，王俊凱把我救下了。咱村再不用騙任何人了。現(xiàn)在就還給大家——”他攤手做了個手勢，會計就將一個個手提袋分發(fā)給我們。我打開一瞅，是一本厚厚的石止村史和一個鼓囊囊的信封，信封上寫著共計兩萬八千元。這正好是我這些年捐給“大輩”的錢數(shù)。這錢我不能接收，雖然出錢的時候我有些不大樂意，但那也是咱對故鄉(xiāng)的一點心意啊！我想走上主席臺，把那個信封還給我“大輩”，就在這時，麥克風里又傳來一個蒼涼而顫抖的聲音：

“最后，對在外工作的鄉(xiāng)親我還有個私事要麻煩你們，我那顆壞籽兒快出來了，他說啦，他出來也無臉回這個村子啦，他說，要到外邊發(fā)展，——那到了外邊再發(fā)壞呢？所以，我這里拜托你們大家費心看住那小子，他再發(fā)壞，就再把他送進去——”

說到這兒，只聽“哇”的一聲，我“大輩”一口鮮血噴到了話筒上，全場頓時亂成了一鍋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