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嘉川
四歲半的男孩兒在印染廠大院的廢鋼鐵堆里玩兒是有情節(jié)的,那情節(jié)中有硝煙炮火有卡賓槍與盒子炮。那里可用的材料很多,找半截鐵條便可隨意做成一支“手槍”或“步槍”,也叫“大蓋槍”;而那些巨大的廢鋼鐵更可以是“飛機”是“坦克”,可以是“壕塹”與“高地”。那些情節(jié)的所有指向都是男孩兒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沖鋒陷陣的英勇戰(zhàn)士。
媽媽找到男孩兒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一個泥猴了,而且正沉浸在情節(jié)深處難以自拔。媽媽火了,狠狠地打了他。然后,儼然一個打了敗仗的俘虜,被媽媽拖進了工作的房間的男孩兒哭了,哭得很傷心。
媽媽工作的那個房間里整齊排列著一些縫紉機,在媽媽給男孩兒清洗的時候,一個阿姨在旁邊說:哭不是男子漢,不是男子漢就當(dāng)不了兵,連兵都當(dāng)不了還怎么能成為戰(zhàn)斗英雄???
聽了這樣的話,男孩兒立時不哭了,大睜著眼睛看她。那是一張干凈和藹的臉。接下來,那位阿姨從下腳料堆里找出了幾塊草綠花色的布料,在縫紉機上三下五除二,剪剪縫縫,很快做出了一頂蘇式軍人的船形帽和一套武裝帶。被她打扮起來的男孩兒不僅不再哭,而且又興高采烈了。
春夏之交時節(jié)的白天長了,媽媽四點半下班的時候,太陽還在半空中。遼寧路與臺東一路上鋪滿了陽光。走在街上的四歲半男孩兒戴著船型士兵帽背著武裝帶,懷里挎著鐵條曲成的沖鋒槍,那副神采,驕傲著人們的眼睛。人們從那身行頭上讀出了男孩兒身上的故事。那是一個盛行布拉吉、交誼舞與俄羅斯歌曲的年代,大光明與慈光電影院上演的都是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片。
散發(fā)著橡膠味兒的同泰橡膠廠大門里的墻上有一口電鐘,男孩兒認識時間便是通過那口鐘。每當(dāng)快走到那里的時候,他就快跑過去看一眼鐘表,回頭向身后的媽媽報告鐘點兒。然后是臺東郵電局。那是一幢高大的德式建筑,高高的落地窗使室內(nèi)寬闊的空間涌滿了陽光。有綠色的臺子與桌椅供人們寫信與填寫郵件地址。穹隆式高高的天花板令里面即使是盛夏,也是涼習(xí)習(xí)的。再往前走不遠便是天主教堂,花崗巖的深厚的門洞里,鑲嵌著金屬雕花的黑門板總是緊緊關(guān)閉著,透著莊嚴與神圣。也偶爾能見到從里面出來的修女,披著黑黑的長袍,腳步總是細碎而匆匆。
娘兒倆往往是從人和路拐彎,到臺東二路,那里便是繁華的商業(yè)街了,聚福酒樓、大華照相館、戲裝店、拍賣行、交電站……冬日夜晚,有餛飩攤在拐角,燉著老母雞的鍋里飄出白茫茫霧氣,一股好聞的氣味兒使夜晚與街道親切得伸手可觸。
之后,便是市場樓了。娘兒倆就住在市場樓的西邊樓上。
下午的陽光依然興高采烈。人們穿梭似的從市場樓的大門出出進進,一臺樓梯在大門里把人流分成了兩部分,或者上樓梯到百貨公司,或者下緩坡到樓下的菜市場。男孩兒與媽媽是直接上樓梯的,上了一層轉(zhuǎn)個彎兒再上一層,便是居住的胡同了。胡同兩邊擠滿了住戶,夏日近黃昏的時候,幾乎家家都開著房門,于是胡同里亮堂得很。
老丁家的戲匣子,正在播放俄羅斯民歌。老丁在門口擦腳踏車,老丁的老婆在屋里切八代鮹。那是一個慈顏善目的女人,她與媽媽借著戲匣子里播出的《貨郎》歌曲開玩笑。
歌聲轉(zhuǎn)成了《喀秋莎》:“正當(dāng)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漂著柔曼的輕紗??η锷驹诰偷陌渡?,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媽媽隨著收音機輕輕唱起來,旋律中悄然滾動著一股激情,從西窗潑進屋里的夕暉,粲然如花盞綻放在女人們的情緒中。
那女人突然問男孩兒:饞佬鍋子(鍋子,方言指駝背,指弓起的形象)幾條腿?
八條腿。男孩兒回答,他指指案板上的八代鮹。
被切開的八代鮹正散發(fā)著濃郁的海鮮味兒,有些黑黑的汁液殘留在女人的手上。女人用圍裙擦擦手,上前來撫摸男孩兒的“武裝帶”,男孩兒身子往后趔趄了一下,試圖躲開她的手,媽媽說讓大娘摸摸怕什么?那女人便撫摸男孩兒胸前武裝帶的布料,說是人造棉的,為了證明她說的正確,兩手沿著布的邊緣費勁地撕了一下,吱的一聲,撕開了一條口子,男孩兒的好心情突然變壞了,扭身跑回家了。
冬夜里媽媽依然唱著:“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男孩兒在媽媽的歌聲中睡去,不知道饑饉的1960年已經(jīng)悄然到來了,更不知道那個年號對于中國人意味著什么。
媽媽下夜班,把男孩兒從床上掀起來,然后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些穿不著的衣服用包袱包了,扯著男孩兒匆匆奔向延安路頭的禮拜集。原來媽媽與幾個同事約好,在那里擺地攤賣衣服。所謂禮拜集就是指星期天的集市,在延安路與臺東一路、長春路幾個路口交叉的空場上,那時汽車很少,空場就專門用來做舊貨交易的集市了。延安路曾經(jīng)叫天門路,往南越過一道高崗直通到海邊,所謂“天門”大概指的是那道高崗,更多的時候人們稱那里為“黑風(fēng)口”,冬天那里的風(fēng)特別賊,也就是特別兇狠的意思。幾位二十幾歲的少婦面前擺著裘皮大衣、高跟鞋、布拉吉、列寧裝、毯子一樣的大披肩,以及各種街上流行的時尚衣物,其中還有一只海泡石煙斗。那幾位同事中,有現(xiàn)役軍官的太太,有曾經(jīng)的資本家小姐,也有曾經(jīng)的姨太太。一個時尚浪漫的俄羅斯文化影響的時代,在饑荒的集市上就那么從她們手上悄然逝去了,換回的是幾斤地瓜干兒,連同媽媽嘴上的俄羅斯民歌。
男孩兒依然經(jīng)常跟媽媽去工廠。大院里的那些廢鋼鐵處理了,在旁邊的平房里辦起了技校,是與生產(chǎn)的廠區(qū)分開的,且有圖書館與職工俱樂部,那是男孩兒常去的地方。也許是饑餓襲來的原因,人的興趣也發(fā)生了變化,男孩兒突然不再對槍械武器和戰(zhàn)斗情節(jié)感興趣了,而是整天泡在圖書館的閱覽室里,那里有些開放的書報放在大桌子上,其中有些畫報與連環(huán)畫。男孩兒總是醉心于某幅畫面的線條勾勒的人物或情景。技校的學(xué)生在下課或者午休的時間總是一窩蜂地涌進來,有人便會把男孩兒正在看的圖書搶去,男孩兒并不懊惱,而是貼在那人的身邊,隨著一幅幅畫面的展開,以那人的視角再看一遍。閱覽室里面還有更好看的畫冊,那是要憑學(xué)生證才能借出來的,男孩兒便攛掇那些不知看什么好的學(xué)生借出來,他便可以在旁邊跟著看。
也有時候跟看門人一起在傳達室里枯坐,那多半是媽媽上中班,也就是下午兩點到夜里十點的時間段。跟媽媽到廠子里不久,圖書館就關(guān)門下班了,沒地方去的男孩兒便靜靜地坐在傳達室里??磦鬟_的是一個很沒有趣味的農(nóng)村老頭兒,總惦記著在農(nóng)村的老婆孩子,開口說話便是坡里的地瓜蔓和苞米秸的事兒,還總說后山有狼,有一年他回家過年,在山道上被狼嚇得邁不開步,尿了一褲襠,幸好后邊又來了幾個過路人才解救了他;還有他老婆做的菜萁餾發(fā)柴,剌嗓子咽不下去,孩子們不吃,只好他吃。男孩兒聽不懂,不是聽不懂他說的事兒,而是不懂他那種頭上一句腚上一句的說話方式,要費好大的勁才能憑自己的理解將那些話連綴起來。有時候也幫他干點兒事,譬如拉煤的人力車每拉進一車煤都要領(lǐng)一張紙牌,以此結(jié)賬,男孩兒便替看門人站在門口發(fā)放紙牌。而更多的時候,男孩兒是被排斥的,畢竟工廠不是幼兒園,五歲的男孩兒也畢竟是個頑童。
1962年的春節(jié)前,俱樂部開始排戲了。每天晚上總有人在俱樂部里敲打鑼鼓排戲,排演一出叫做《釣金龜》的京劇小戲。鑼鼓敲打得黏稠,板眼起落纏人。俱樂部那個戴眼鏡臉上有麻點的小伙子唱老旦:“叫張義,我的兒啊……”那個“啊”要拉好長,拐幾個彎后,才能接下句。唱腔纏綿凄惶,每晚他都要唱十多遍。那是兩個人的戲,一個母親一個兒子,說的是一個瞎眼的老婆婆,靠小兒子釣魚養(yǎng)活。有一天小兒子張義釣了一只金龜,回家時,聽鄰居說他哥哥進京趕考得中,作了縣官,他嫂嫂不顧老母親與小叔子,顧自奔去了。小兒張義原以為釣得金龜,母子倆不必再為衣食而憂,而得知哥哥高中,便執(zhí)意去找哥哥。來到某縣先見到了嫂子,他便拿出金龜給嫂嫂看。貪財?shù)纳┥┧炱鸫跻?,趁小叔子伏在桌上睡著之機,將一根七寸長釘釘進了他的頭部……老娘久等小兒不歸,便乞討來尋,途中幻見小兒子滿臉血,懷疑其慘遭不測,便找到包公伸冤,包公開棺驗尸時,到處找不到傷痕,徹夜難寐,突然想到人有七心,前心后心手心腳心,而那一心在哪兒呢?那就是頭心,于是第二天他便在尸體頭部找出了那枚釘子,從而替老婆婆伸了冤。
劇情蠻曲折的,但是只兩個人便把整個故事連唱帶演表述得聲情并茂感人至深。男孩兒不厭其煩地看了無數(shù)遍,記熟了每一招每一式,甚至每次兩人配合中總要出的紕漏。演張義的人每次抖抖索索拿出紙剪的金龜時,總會讓那片紙飄落在地。在正式演出的時候,也是如此,似乎成了戲中不可缺少的部分。紙片兒每次飄落時,男孩兒都要朗聲笑出來,正式演出的時候,他成了帶領(lǐng)大家發(fā)笑者了。
媽媽看了這出戲以后,常常不由自主地唱道:“小張義,我的兒啊……”男孩兒每每聽到總是愣愣地,在媽媽的唱腔里,他笑不出來。
1962年春天老丁的老婆死了,死在醫(yī)院里。說兩腿浮腫,肚子里長瘤子。那時候還沒有癌癥的說法,只說長了瘤子。
那時工廠里開始排演話劇《年輕的一代》,那是一出四幕話劇,場面大用人多,技校的學(xué)生們排演得如癡如醉,特別是最后高呼“青春萬歲”,那種充滿理想的激情常常感染得觀眾熱淚盈眶。其中有一個情節(jié),一個小資情調(diào)的年輕人被感化后,在匆忙趕赴下鄉(xiāng)集合點時,將柳條箱摔在地上,摔落一地的衣物中露出一雙白皮鞋,正面人物拿起那雙鞋,將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狠狠批判了一番……那個演員每次排演都要摔倒,且須要摔得恰到好處,有一次正式演出他緊張得沒摔好,竟然將白皮鞋摔到臺下了,正面人物在接下來的戲中,空手做握皮鞋狀,依然演得極為投入,觀眾迅速從那個紕漏轉(zhuǎn)入戲中,獲得了圓滿成功。到最后甚至觀眾也跟著演員高喊“青春萬歲”。
男孩兒站在臺口那兒,回頭看了一眼禮堂里擠得滿滿的觀眾,那一張張沉浸在劇情中的面孔是那樣的鮮亮,那樣的激情飽漲。
望著已是滿頭白發(fā)、后背佝僂了的媽媽,也已經(jīng)五十多歲的當(dāng)年的男孩兒,總是試圖從她身上尋覓當(dāng)年的痕跡,似乎歲月老人很會變魔術(shù),居然使媽媽身上毫無當(dāng)年的蹤影兒了。甚至使人常常感到疑惑,媽媽曾經(jīng)年輕過嗎?她當(dāng)然年輕過,男孩兒自己就是證人。
可是,那些歲月卻恍如隔世了,至少隔著一個將一切都打碎了然后再重建的過程,或者叫做不同的世道也可以。重新建起來的一切,與當(dāng)年怎么也不是一回事兒了,譬如令人心懷激蕩的俄羅斯民歌,唱起來怎么也沒有當(dāng)年的味道了。
后來知道了俄羅斯民歌《貨郎》是由一位叫做尼·涅克拉索夫(1821—1877年)的詩人的作品被譜曲后,成為那樣一支有點兒詠嘆調(diào)味兒歌曲的。大意是說貨郎與來買東西的姑娘的戀情的,最后一節(jié)唱道:
只有黑夜知道他們倆
怎樣講定好價錢,
挺起來,高高的麥子呀,
守住秘密莫外傳。
古希臘著名的哲學(xué)家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人不能踏入同一條河;已經(jīng)八十多歲的母親一個人在自己房間里的時候,也偶爾沙啞著嗓子唱起年輕時的歌曲,似乎又回到年輕的時代,不過唱著唱著搖搖頭,覺得不是當(dāng)年的味道了。
年輕是有密碼的,過了那個年月便再也找尋不到了;那是人生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