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你到我家

⊙ 文 / 許含章

那一年是哪一年呢？好像是剛上初一吧，那時候我們家還住在圖書館后面的小平房里，我每天穿過包河，到省委對面的第四十二中學去上學。

初中的日子很無聊，白天面對老師的訓斥，晚上面對寫不完的作業(yè)。突然有一天，門外伸進來一張黑白相間的臉。那是我和貝貝的第一次相遇，我立即放下筆，跑出門去，把它抱起來。

貝貝是一只狗，一只流浪狗，渾身雪白，唯右半邊的臉上，罩著一只碩大的黑眼圈。貝貝就這樣闖進我的生活，歡樂著我的童年。

要感謝小陳姐姐，一個在超市打工、來自鄉(xiāng)村的美少女，不知來自合肥周邊的哪一座村莊，是她把流浪狗貝貝收留下來。她和一幫進城打工的青年男女，租住在我家對面的庫房里，每天回來得很晚，貝貝就膩在我身邊。那是一九九八年的春天，包河一帶花木蔥蘢，柳樹吐出了米粒大的嫩芽，天空非常藍。每天放學以后，我就把書包一扔，帶上貝貝往包河跑，完全不顧媽媽的咆哮。貝貝一邊歡呼一邊跳躍，一會兒在前面帶路，一會兒圍著我轉圈子，時不時地遞上它的笑臉。

狗是會笑的，你知道嗎？它們笑的時候，拼命把嘴角往耳根后面扯，咧出一張大嘴來。

作為一只流浪狗，現(xiàn)在的貝貝渾身雪白。大部分時間，它待在我家，只在小陳姐姐下班回來，它才去她的腳邊轉上一圈。它已經把我當作了它的主人，每天傍晚坐在圖書館后院的月亮門外，等我放學回來。貝貝的坐姿挺拔，半邊臉烏黑，半邊臉雪白。一位路過的行人說，這是一張哲學家的臉。我很喜歡這個說法，現(xiàn)在想來，貝貝的面容確實深不可測，有一種神秘的美感。作為一只寵物狗，它其實很不純粹，經過了不知多少代，多少次的雜交，它最初的品種已經無法分辨。可能也是這個原因，它才遭人遺棄。但它的智商絕對一流，集中了多品種的雜交優(yōu)勢。它很快就成為我們的家庭成員，清楚地知道誰最重要，誰次重要，誰可以小小地冒犯。當然，它和我最為親近，在家庭內部，我們常常心照不宣。如果我不想做作業(yè)，只需一個眼色，它就會飛奔著跑出門去，讓我不得不在它的身后追趕。我們的這點小伎倆，哪里瞞得過媽媽的火眼金睛？她說，你就和我斗智斗勇吧，還有你！媽媽突然轉過身來，指著貝貝說，你不要和她狼狽為奸！貝貝老老實實地坐著，垂著頭，假裝認錯，然后趁媽媽不注意，飛快地瞟上我一眼。貝貝的黑眼圈越來越大了，藏在里面的眼睛，幾乎看不見。

天氣好的日子，我和媽媽給它洗澡，爸爸給它梳毛，然后把它放在高高的腳牌凳上，讓太陽將它曬干。太陽暖洋洋的，包河一天比一天鳥語花香，天空非常藍。貝貝瞇起眼睛，享受著陽光，突然打一個激靈，抖一抖蓬松了的毛發(fā)，遞給我一個笑臉。

后來，我曾無數(shù)次地回憶起那些日子，回憶起貝貝帶給我的快樂。

貝貝的丟失毫無征兆，像它的突然出現(xiàn)一樣，那天我放學回來，貝貝沒有像往常那樣在月亮門前出現(xiàn)。我很生氣，大聲喚它，怪它沒有跑出來迎接。然而始終沒有它撒嬌似的吟吠，我隨即驚慌起來。在我的哭喊聲中，爸爸媽媽還有小陳姐姐，全都跑出了家門，四散著到處尋找，一直找到天黑透了，也沒能把它找回來。

我放聲大哭，無論如何都不肯吃飯。

沒有貝貝的日子很是無趣，我的天空一下子變得暗淡。每天上學放學，我都走走停停，尋尋覓覓，幻想著貝貝突然從樹叢后面，伸出它那張黑白相間的臉。我說，貝貝你在哪兒?。磕阒牢以谡夷銌?？你要是能聽見我說的話，你就自己跑回來。

媽媽說不要再找了，你找不到它的，它是一只流浪狗，流浪是它的天性，它要是想跑，你怎么找得回來？

我懶得反駁，裝作沒有聽見。我媽媽這個人，一向自以為是，不懂得尊重別人，尤其不懂得尊重別人的情感。我說，貝貝我相信你，我和小陳姐姐等著你回來！

大概是看我太傷心了，不久，媽媽的朋友就給我抱來一只剛滿月的小白狗，因為太小了，看不出品種來。也許又是一個“串兒”。但真的漂亮，尤其是眼睛，藍瑩瑩的，像極了小姑娘的眼?？此难凵瘢憬^對不會想到這是一只小公狗，任何時候，都是一雙媚眼！

我的心情漸漸好了起來。

我給新來的小狗起名“貝利”，一個著名球星的名字，而內心里，是對走失的貝貝的懷念。我說貝貝你不用擔心啊，現(xiàn)在有貝利陪我。你要是有機會，你一定要逃出來，我和小陳姐姐，還有新來的小狗貝利，都在等你呢！

不管媽媽怎么胡說八道，我一直堅信，貝貝有回來的一天！

天氣一天天涼了，包河兩邊的行人步道上，落滿了黃葉。霜后的早晨，包河的水變得無比清澈，枯了的荷葉上面，有霜花凝結。貝貝仍然沒有消息，連小陳姐姐都失去了信心，我卻仍在等待。

像它的走失一樣，貝貝的歸來毫無征兆，那天我放學回來，遠遠就看見爸爸和媽媽，并肩站在月亮門前。莫不是我闖了什么禍事？我內心隱隱不安。突然，一只狗箭一般地沖了出來，撲到了我的面前。是貝貝！我大叫一聲，把它抱起來，一邊歡呼一邊轉圈。

這時離它走失，已經快到兩個月。

能夠看出來，貝貝吃了很多苦，也能夠看出來，它的逃脫歷經千難萬險。雖然看上去，它的毛色依然白凈，但是全身板結成球，怎么梳也梳不開。而且也瘦了很多，身子兩邊露出一根根肋骨。它拼命舔我的臉，舔我的手，媽媽為它剪毛的時候，它一動也不動；貝利則在一邊狂吠，表示它的不滿。

一開始，我并沒把貝利的情緒當一回事，以為它鬧上一鬧，就會接受現(xiàn)實。誰知它的嫉妒心超強，不許貝貝喝水，不許貝貝吃飯，不許貝貝進屋，更過分的是，把媽媽為貝貝做的衣服，拼命撕咬下來。那是我的一條舊毛褲，一只褲腿墊了它的狗窩，一只褲腿給貝貝做了一件背心。天涼了，貝貝剃光了毛的身軀，看上去真是可憐。貝貝處處退讓，不爭不搶，任由貝利欺負，從不表示不滿。

貝貝是一只仁義的犬。

因為住的是小平房，又因為是住在城市中心的包河邊上，我們家不斷有流浪狗加入進來。花花是一只小母狗，已經懷了崽，快要生了，我和小陳姐姐每天喂它一根火腿腸，算是給它單獨加餐。但是后來我們知道，寵物犬是不能吃火腿腸的，火腿腸里有鹽。胖胖是一只京巴，非同一般的笨，每天只會討好女主人，也就是討好我媽媽，對我睬都不睬。哼！你不睬我，我還懶得睬你呢！我說一件事，你就知道作為一只狗，它有多么愚蠢。我們家的里屋，裝了取暖的空調，為了保持溫度，進出都要把門關上。貝貝要是想進去，會用一只爪子，把門輕輕推開一道縫，然后側著身子擠進去，再用屁股把門抵嚴。而胖胖呢？胖胖是退后十幾步，然后猛地沖上前去，用腦袋把門撞開！這之后它就坐在地上，拼命地晃它的狗頭。因為用力太猛，把腦袋撞暈了，一時分不清東西南北。

整整一個冬天，胖胖就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腦袋撞門，把自己的智商降到了零點。這就算了，反正是在自己的家里面。讓我不能忍受的是，有一回鄰居家里燒小雞，撲鼻的香味在院子里飄得哪兒哪兒都是，胖胖就觍著臉，賴在人家門口死活不愿走，口水濕了一大片。我去把它抱回來，它又跑過去，如此再三再四，我也懶得再管。

而貝貝就不會做這種丟臉的事，貝貝的自尊心強著呢！有一回過馬路，它讓汽車碰傷了腿，去醫(yī)院上了藥回來，就靜靜地臥在桌邊。當夜電閃雷鳴，下起了大雨，它要撒尿，但無論如何都不肯撒在衛(wèi)生間里，任我們怎么勸，它一定要去外面。后來是爸爸打著傘，把它抱出去，但是雨實在是太大了，它和爸爸都淋得渾身精濕，進屋以后，冷得直打戰(zhàn)。我說，胖胖你看，貝貝有多么自覺！胖胖傻乎乎地看著我，觍著一張胖臉。

人有百性，狗也有百性，我見過的最懶的狗，要數(shù)蓬蓬了。它不是一只流浪狗，而是媽媽同事家養(yǎng)的一只寵物狗，就是因為太受寵了，才一步路都不愿走，你要是讓它走，它就往地上一癱！是真正的癱，四腳巴叉，肚皮朝上，很難看。我說蓬蓬你看你什么樣子啊，還有沒有一點尊嚴！它不睬我，繼續(xù)癱坐在地上。而且也完全談不上忠誠，我抱走它的時候，它對自己的主人看都不看一眼。所以它雖然品種純粹，我也不喜歡。忠誠是狗的第一品質，要不，你還是一條狗嗎？

圖書館要擴建了，月亮門后面的小平房要拆遷，家家都歡欣鼓舞，只有我高興不起來。我當然也想住新房子啊，想住樓房，但是貝貝它們怎么辦呢？我剛剛失去了貝利，還沒緩過勁來。貝利的死，真的讓我傷心欲絕。我媽媽出差去了，貝利和我，當然還有貝貝和胖胖，都一起放松下來。我媽媽這個人，什么都要管，所以只要她在家，所有的人都不痛快。我說貝利，這一下我可以帶你出去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去多久就去多久，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貝利歡呼著跑出門去，再猛地一個折轉，歡呼著跑回來。貝利的這個動作，真的很帥！貝貝和胖胖，這時也都聚集在了我的腳下，我?guī)ьI它們涌出圖書館的后門，任它們一路狂歡。對于我們來說，媽媽出差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們浩浩蕩蕩，“視察”了包河，“視察”了寧國路，甚至到車水馬龍的大鐘樓“視察”了一圈。路上遇見金毛，遇見拉布拉多，遇見比特，貝利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害怕，它甚至沖上前去，對著一只退役的警犬狂吠。我說貝利你真不知天高地厚啊，它們都是大型犬！貝利就越發(fā)不知天高地厚，狂歡著在前面帶路，然后猛一甩頭，一個折轉，回到我的身邊。

那是貝利短暫的生命，綻放出的短暫的璀璨。

至今我不愿回憶那個下午，是因為對貝利的抱歉。假如我不帶它去寧國路，假如我不讓它為所欲為……無數(shù)的假如，在此后的日子里，我想了一遍又一遍。然而，事實是貝利在寧國路上撿了一根骨頭，感染了“細小病毒”，回來不久就劇烈嘔吐。我和爸爸第一時間把它送進寵物醫(yī)院，醫(yī)生看了以后說，必須住院。貝利偎在我的懷里，本來連哼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了，這時掙扎著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著我，不想獨自留下來。我說不住院不行嗎？醫(yī)生說可以啊，這個病的死亡率很高，我也不想賺你的錢！

貝利就這樣獨自留在了寵物醫(yī)院。每天下午放了學，爸爸都會騎上自行車，帶我去看它，看見我們進去，它會掙扎著抬起腦袋，可憐巴巴地看我一眼。它已經沒有力氣呻吟，它小姑娘一般美麗的眼睛，突然淚水漣漣。我說貝利你一定要聽話噢，打針不要害怕，要勇敢！貝利勉強撐起腦袋，眼淚汪汪地看著我，讓它趴下省點力氣，它也不趴。我沒有辦法，只好說，我向你保證，明天，一定帶你回家！

我是哭著離開寵物醫(yī)院的，天已經完全黑了，醫(yī)生拿著鑰匙，站在門邊，弄出很大的聲響。爸爸說走吧走吧，人家要下班了。我哭著說，貝利就自己留在這里嗎？這是什么醫(yī)院啊，怎么就它自己??？醫(yī)生“咔嚓”一聲鎖上門，騎上自行車，走了。

門內傳出貝利的呻吟，細若游絲。

那一天，媽媽是傍晚時分到家的，這以后一直站在月亮門前等我。看見她我放聲大哭，我說媽媽對不起，我不該帶貝利去寧國路……

媽媽說，別哭別哭，你哭什么?。繈寢尣皇且矝]怪你嘛。

貝貝悄悄偎過來，舔了舔我的手。

第二天，讓人始料未及的是，剛一進寵物醫(yī)院的門，就聽見貝利的吟吠，我走過去的時候，它甚至把爪子撐在紙箱邊上，探出了頭。我抱起它來，拼命親它的小腦袋，貝利幸福地閉上眼睛，十分享受。

醫(yī)生說先別高興啊，這個病多有反復！我非常不高興地看了他一眼，心說你嚇唬誰??？你不就想讓貝利多住幾天院嘛！

一直到今天，對那個醫(yī)生，我都充滿愧疚。

當晚把貝利帶回家，是出于媽媽的堅持。身后傳來醫(yī)生冷冰冰的聲音，別說我沒告訴你們啊，這個病多有反復！我和媽媽都沒聽進去，我們鑄成了大錯。

我現(xiàn)在不想回憶那天的情形，我不想再次經歷痛苦。貝利回家的第二天下午，病情突然惡化，嘔吐、戰(zhàn)栗，躺在地上，渾身抽搐。我實在不忍心，哭著跑出門去，身后卻突然傳來貝利的叫聲，尖銳，凄厲，恐怖。我一個激靈，趕緊折回去，貝利看見我，身子突然一軟，咽氣了。

我號啕大哭。

在失去貝利的日子里，我不愿吃飯，不愿睡覺，不愿上學。我萬念俱灰，覺得活著沒什么意思。貝利的死亡，讓我無法承受。媽媽為我請了幾天假，和老師說我病了。要感謝我的同學陶瑞雪，放了學就來陪我，我們一起坐在長眠著貝利的樹下，誰都不說話，天慢慢黑了，星星一顆一顆明亮，直到滿天星斗。

貝利貝利，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所以對于拆遷，我實在難以歡欣鼓舞。我不想在失去貝利之后，再讓貝貝它們流離失所。貝利走后，貝貝越發(fā)仁義，知道我難過，每天在我的小屋里，陪我到很久。我說貝貝，馬上要拆遷了，你可怎么辦??？你這只流浪狗！自它來到我家之后，我從沒說過這個敏感的詞匯，我從不觸及貝貝的痛處?？涩F(xiàn)在我和它都必須面對，這片出入自由的小平房就要不存在了。媽媽已經租好了房子，在寧國新村的三樓。我說，媽媽我們可不可以租一間平房?。炕蛘咦庠谝粯?？媽媽白了我一眼，問，你想說什么？我媽媽這個人，一向霸道。

胖胖和花花，都陸續(xù)找好了人家。胖胖怕什么啊，反正它擅于討好女主人！花花也不怕，花花和收養(yǎng)它的人，已經見過面了。只有貝貝，不和任何人見面。那幾天只要有人進到我們這個小院，它就跑得連影子都沒有。我說貝貝，那就跟我住樓房吧！貝貝直立起身子，舔了舔我的手。

搬上樓的最初幾天，貝貝很乖，只是無精打采，吃也不怎么吃，喝也不怎么喝。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是帶它到樓下撒尿，可它哪里是撒尿啊，它一下樓就瘋了一般在草叢里打滾，在墻上蹭腦袋，弄得滿身塵土。媽媽生氣地說，你本性難移是吧？你知錯不改是吧？我這樣教育你，你還是要自甘墮落！

我說，媽媽，別罵它！

媽媽白了我一眼，問，怎么，我說錯了嗎？

我很難過。我說，貝貝，我們要自重，下次再下樓，不打滾了行嗎？

植樹節(jié)到了，學校組織種樹，那天早早就放了學。爸爸媽媽都還沒回來，家里很安靜，貝貝也沒有出來迎接我。我有些奇怪，躡手躡腳地走進屋去，發(fā)現(xiàn)貝貝像個孩子一樣，正站在陽臺上，扒著欄桿往外看呢。我很難過，上前抱住它說，對不起，住樓房只能把你關在屋里……

一天一天，貝貝無可救藥地瘦下去，幾乎不食不眠。媽媽說把它放了吧，它是一只流浪狗，流浪是它的天性，你這樣把它囚在家里，不等于是坐牢嗎？我不說話，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來。媽媽說，我最討厭你這個樣子，我說你什么了嗎？你就哭給我看！我不說話，抱起貝貝下了樓。我說，貝貝，帶你去包河，你不是喜歡包河嗎？還有你的朋友！貝貝在包河邊，結識了幾條流浪狗，它們沒有名字，它們無一例外，都很臟很瘦。媽媽是堅決不允許貝貝和它們混在一起的，一看見就大聲喝罵。天光開始黯淡，路燈亮起來了。我把貝貝放下來，親了親它的腦袋，貝貝噌的一下，不見了。

我大聲喊，貝貝！貝貝！貝貝！……

周圍很安靜，沒有任何回音。

天完全黑下來了，河心波光粼粼，那是浮莊的燈火。我一個人站著，一直在流眼淚，直到媽媽找到我。

貝貝就這樣離開了我。

最初幾天，我還去包河邊上尋找，但漸漸就灰心了。媽媽說不要找了，不要再找了！它是一只流浪……不等她說完，我就捂上了耳朵。我最討厭媽媽說這個話，難道一只流浪狗，就該永遠流浪嗎？！

圖書館的門衛(wèi)叔叔是突然出現(xiàn)的，他小跑著來到我家，說，快去看看吧，你們家貝貝回來了！不等媽媽反應過來，我就奪門而出。一進圖書館的后院，就看見貝貝坐在廢墟上，坐姿挺拔而英武。我大喊一聲“貝貝”，它一個魚躍，撲到我身上。

它很臟，渾身泥垢，可我已經顧不得了。我說，貝貝你到哪里去了?。肯胨牢伊?！媽媽說，趕快放了它！你看看它，臟成什么樣子了！

盡管洗過澡以后，貝貝再次離我們而去，但我倆有了個小小的約定，那就是每天下午我放學時，它在即將拆遷的圖書館后院等我。這樣，我每天放學回來，從包河的曲橋上下來，就拐進圖書館后院，貝貝這時一定會坐在空房子里，安靜地等我。我給它帶去吃的，然后從書包里拿出小碗，接水給它喝。包河一天天鳥語花香，空房子一天天變矮，雨水也漸漸稠起來了。但即便是下雨天，貝貝也一定會出現(xiàn)在空房子里，安安靜靜地等我。

我們都沒有想過，這里很快就會被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所淹沒。

一直到今天，貝貝坐在空房子里等我的情形，還如在眼前。四周一片廢墟，大雨如注，貝貝坐姿挺拔，兩耳警覺地豎起來。城市的中心高樓如林，霓虹閃爍，陷落其間的這片廢墟，仿佛一座深井。那一年我十二歲，剛上初一。如今我已過了而立之年，有了工作和家庭。圖書館后的月亮門小院，已經沒有多少人能記起了，過往的一切，都湮沒在了錯落的高樓背后，不留任何痕跡。

貝貝你在哪兒??？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