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邦一
六百年前家族從福建“飛遁云(飛云江)濱”(《燃四公像贊》,見《珊門金氏族譜》),搬遷到時瑞安大峃的時候,時間正在元末?!独m(xù)修金氏譜序》云:“由元末自閩徙瑞,實自燃四公始為首世?!?/p>
我的始祖燃四公,和他的兄弟們遷徙到萬山叢中,散布在瑞安和青田等地,不過是因為想要一口飯吃。叢林雖多,但可以抓野獸,開辟梯田,戰(zhàn)亂時期,城市是首要的掠奪對象,生計成了首要的問題。
農(nóng)耕的穩(wěn)定,造成了山民對飛云江下游低洼地帶地區(qū)的優(yōu)越感。村人稱,往古洪水起時,過來要飯的都是飛云江下游的人——因為地勢低洼,洪水造成的饑荒。小時候,我便經(jīng)常看見母親抓一把米,給在門口端著破碗,肩上提著一個幾經(jīng)縫補的布袋的乞丐。不過我一個老板表哥認為:“要飯也是做生意的一種。”做生意需要的外出經(jīng)歷、磨煉的口才、超凡的忍耐能力和由此鍛煉的視野,在沿路乞討經(jīng)歷中無不具備。太狹小的視野,太過穩(wěn)定的收入是造就不了農(nóng)耕時期被稱為“氓(流民)”的商業(yè)者。
父輩把飛云江下游的瑞安人叫做“下路人”。“下路人”之于我,是肩挑的海帶、紫菜、蝦干,是我小時候的美食記憶——文成的美食,是拉面中有紫菜,番薯粉絲中放蝦干才好吃。這樣的東西在下游,猶如文成本地出產(chǎn)的山貨一樣,是大路貨。不過商業(yè)的價值在于交換,物以稀為貴,加紫菜和蝦干的美食,一定要等到父輩作幫工或紅白喜事才行。
但是經(jīng)歷過大饑荒的父輩,對于下路人并不在意。在他們的眼中,下路人給他們印象更深的是帶魚和黃魚,兩斤魚換一斤米,帶魚是巴掌大的才行,黃魚吃不了是肥田的。伯父現(xiàn)在對魚都不感興趣,他說小時候在峃口埠頭吃了太多的魚。
看到每年隨洪水定期而來的下路逃荒者,讓伯父們更信任的是穩(wěn)定的農(nóng)耕收入。
我最喜歡的是江中的沙洲和孤村。從營前到馬嶼兩岸的沙洲密布,那些千百年隨著風(fēng)和水流的召喚而自然伸展的樹,像是從江淹的《別賦》中走來,讓人感覺“嘉嶼鄉(xiāng)”這個名字名副其實。綠樹掩映的幾間石頭或泥筑的房子,幾間三四層的小高樓,疏落地分布在山腳,車上的我會想起在此間筑廬讀書也是不錯。這次沙洲和孤村成為我青春的一個美夢。說明白點,就是隱逸耕讀的文人夢。
兩年前我隨著長者出差,因為路阻便途經(jīng)高樓老路,見到了和文成仿佛的矮屋和三四層的樓房。因為找洗手間,便蹩進一個庭院后的幾間石頭房子,一個七十多歲的老者接待了我們。石頭房子光線昏暗,一個老式的灶臺,灶臺上放著綠色的塑料掏水瓢;一張木桌,桌子上一個不銹鋼的桌蓋;老者的妻子用和文成話相近的高樓方言招呼我們喝水。一種奇特的鄉(xiāng)情涌現(xiàn)在我的心頭。我告訴他我們想用一下洗手間。老者說你們盡管用。接著補充:
“門口原來是有洗手間的,現(xiàn)在沒有人打理了,想找個人修一修,也找不到。修好了,路人也方便。”
我是從來沒想過會有人想到在這條小路上,還會有人想著“把廁所修一修”,何況是屋外的。這是在傳統(tǒng)耕讀鄉(xiāng)村才有的想法。年輕人像我,覺得廁所是公共設(shè)施,自然有收稅部門打理,我們沒必要花心思。
我看到的高樓大京村的文化禮堂,和文成的一樣像鄉(xiāng)下人擺攤或者是送禮,要把自己所有的文化遺產(chǎn)都拿出獻給遠方的客人。我想起這個被屬于“嘉嶼鄉(xiāng)四十九都”的大京村,和屬于“嘉嶼鄉(xiāng)五十都”的周壤大坑村,山路相距并不遠,年輕的大坑村民陳茂烈,可能就是沿著山路一直走到了福建興化衛(wèi),走進了《明史》。據(jù)稱他成為御史后,他走過的山頭都流傳著他的傳說。農(nóng)耕時期的講古和閑談,在數(shù)百年的時光里一成不變地流傳下去。
大四的時候,因為青春的苦悶,我乘公交從茶山到了仙巖梅雨潭——那是朱自清寫《綠》的地方。梅雨潭細長的流水逐石壁蜿蜒而下,《綠》這篇小品,用女兒的柔美寬慰剛剛跨入中年的朱自清。旁邊的寺廟弘敞莊嚴,虔誠的大媽身披直裰,口念佛號,臉色肅穆,信徒的態(tài)度顯示了古寺的莊嚴。其中一位二十多歲的小沙彌,在后院踱步,感覺像是一個出家人沉思者,和一些旅游景區(qū)出家人開著摩托和轎車的景象并不相似,給當(dāng)時的我很多清涼。
舊瑞安更有名的是茶山的密印寺(即頭陀寺),那是明末禮部尚書林增志出家的地方。密陀寺依靠著山腳,掩映林木和小路的中間,寺前是一塊不平整的黃泥土地,似乎一些人施工過但停止了,寺院里少人行,顯得非常寂寥,和我見到過的作為景區(qū)的名寺不同。
林增志,瑞安人,“明崇禎戊辰會魁”,后與寫《圓圓曲》的吳偉業(yè)同為翰林院編修,南明隆武政權(quán)滅亡后,“入山為僧,終于永嘉密印寺”。清初重臣范文程“推薦征召,有司迫令就途。增志即以僧服赴請,果得放還”,雖然臨死前遺言:“可勿葬,棄諸溝壑,示天下后世為臣而不死國者。”(見《浙江通志》卷二百四十、百度百科“林增志”)但其入山為僧,寧可遁世也不求取官職的態(tài)度,體現(xiàn)了士大夫的氣節(jié)。文人的氣節(jié)在現(xiàn)在是不值得提倡的東西,但林增志確乎讓我想到一些維護文明價值的人。
林增志和我們家族頗有淵源,他和珊門金氏七世金廷燦為同學(xué)。其撰寫的《文學(xué)金翁震湖先生(金時望)壙志銘》云:
“予初與先生(金時望)仲子維闇(金廷燦)攻制舉義,以同籍邑庠并髫也,不啻昆弟戚矣?!?/p>
二人童年時即為同學(xué)。崇禎辛未(1631),金廷燦到湖北蒲圻縣的林增志任職地為父親金時望求取墓志銘,林增志撰寫,署名為“通家晚生”。先祖金時望的“墓在茶山根朱墓堂”(《珊門金氏宗譜》),和林增志出家的地方并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