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胡琴

宋 玲

二十多年前的月亮青白青白的，那五十年多前的月亮——應(yīng)該透徹得沒有了顏色。

秀梅趿拉著大姐穿過的舊舊的一雙藍(lán)布鞋，在沒有顏色的月亮下由村子的中心走出去。踏上一條布滿荊棘草的小徑上，一轉(zhuǎn)彎，繞過一片竹林，兩間低矮的茅草屋耷拉著眼皮子趴在無色的月光里，像是秀梅她奶衣襟下忽閃忽閃的羊奶奶子，慵懶而滑稽的可愛。

夏，似盡似不盡的，一陣風(fēng)斜斜地，吹得竹林嘩嘩嘩作響，荊棘草們卻紋絲不動的保持著緘默，秀梅的腳步略略一頓，剎那的意識使她感覺到：那些小東西們，又要逗她玩了。

小東西——不知是什么樣一種動物，樣子長的頗像白色的長毛家兔，比著家兔的身子要小很多，捧在手里大約也只有可愛的那半捧。

它們就住在秀梅家斜屋后的竹林里，白天總是看不到它們的影子，夜深人靜時它們就在竹林里歡悅跳騰，從這棵竹子上蕩到那棵竹子上去，相互打鬧嬉戲，矯捷的影子似一個個虛無縹緲的夢。

秀梅只站著看，從不敢出聲。一出聲，它們瞬間便沒有了蹤影，任你去尋，就是刨出竹根也別想見它們一根毫發(fā)。

大人們叫小東西們“屁胡子”，鄉(xiāng)間傳說是一種良善的精靈，從不害人，雖與人同憩一個地盤卻與人無爭。

秀梅從小就被大人們告誡：若是看見屁胡子不要去呵斥趕攆，不招惹它們，它們也是不招惹人的。

秀梅不怕屁胡子，夜晚總貪玩到很久才回家，看到屁胡子們就站在那里看著，時間久了，那些屁胡子就與她相熟，爭先恐后地跑到她腳下亂竄。她伸手去抓，卻什么也抓不著，那些白影子身前身后的跑。起初的時候秀梅不敢邁步子，生怕踩傷了它們，久了才知道它們精怪得很，是不會被人踩上的，這才大步大步的走完小徑。用手一推籬笆門，轉(zhuǎn)身進(jìn)屋，衣服也不脫的鉆進(jìn)她奶的被窩，兩手碰碰她奶攤在床上的奶子。奶的奶子咋那么長哩，想著想著便睡著了。

同時，為了驗(yàn)證微懸臂偏轉(zhuǎn)角度對干涉光強(qiáng)的影響，根據(jù)球面鏡的曲率半徑L和直徑D計(jì)算其偏轉(zhuǎn)角度的范圍為±23.58°.調(diào)整角位移臺使得微懸臂偏移角分別為-10°、-5°、5°、10°時，曲線如圖12所示.可以看出四條曲線能夠較好擬合在一起，說明在允許范圍內(nèi)，微懸臂的偏轉(zhuǎn)角不會影響系統(tǒng)的測量準(zhǔn)確度.

秀梅都十八歲了，有人給她提親，是村子西頭姓王的一個外來戶，雖說那年月家家戶戶都窮，可窮中還能挑出極窮的——就是那些在村子里家族不興旺勞力又少的，過年的時候連個包皮饃饃都吃不上的人家，以后還能有好日子過？秀梅她娘死活不愿意，她可不想把閨女往深不見底的窮坑里推。她卻不知，她的秀梅早就中意上了王家的后生，那后生識字哩，還會講《三國演義》《紅樓夢》什么的。秀梅覺得他一肚子的墨水，她大字不識一個，要是嫁到王家，還有機(jī)會學(xué)認(rèn)字呢。

秀梅她娘說：“我家秀梅是個孝順閨女，我得給她找個好人家不能委屈了她，她十歲那年我大腿上長了一個碗口大的瘡。作踐的我在床上躺了八個月啊，就是俺的小秀梅給俺敷膏藥擠膿水，給俺翻身擦背，那膿水一擠就是一大碗，俺家秀梅從沒皺一下眉頭。俺這閨女將來有本事，不能隨隨便便就嫁了?！?/p>

秀梅娘只一味地對媒人說：“孩子小著呢，不急，等兩年說話?！?/p>

王家等了一年又托媒人去說，秀梅娘說：“小著呢，急啥哩，等幾年再說話?！?/p>

王家便不再等了，又托人去說比秀梅大兩歲的與秀梅同姓沈的一個女子，一說竟成了，秋后便成了親圓了房。秀梅為此偷偷的跑到竹林里哭了一鼻子，晚上站在她娘箱子前點(diǎn)燈，她娘問：“秀梅，你眼睛咋腫了?”，秀梅眼皮也沒動一下的說到：“剛和毛妮去河沿?zé)t薯了，煙熏的。”“可不敢了啊，這么大了，被人看見了，不好。”說著話伸手扯住秀梅的衣襟子往床沿上拉，“過來我看看，本來眼就小，再熏壞了。”

秀梅的身子一掙，從她娘手里奪過衣襟子跑出了堂屋。她奶正在西屋里摸黑驅(qū)趕她家那只大黑貓，大黑貓老往被窩里鉆，黑黑的影子從床這頭竄到床那頭，又從床那頭竄到床這頭，欺負(fù)老太太眼黑看不見端坐在枕頭邊上，瞪著亮閃閃的一雙貓眼看著秀梅她奶，“你這老東西，瞪著我干啥，快點(diǎn)去柴火堆里臥著去。”一抬手，還沒等落下，黑貓麻溜的從床上跳到地上，不服氣的“喵”了一聲竄到院子里又飛快的爬到茅房旁邊那棵高大的桑葚樹上。桑葚的葉子青青黃黃的罩在月亮下，西邊的村內(nèi)熱熱鬧鬧的狗叫人叫馬叫驢叫的正熱鬧著，秀梅低頭一溜小跑去找毛妮和杏了，她們白天商議好了，要去王家看那幫混小子鬧洞房。王家也只點(diǎn)著盈盈的兩盞油燈，沒人注意到秀梅哭腫的眼睛。秀梅擠在人堆里被聳來聳去的呼一下東呼一下西的，擠過門檻踮起腳尖只看到新娘張開的嘴巴和露在外面的兩顆齙牙，新娘鵝蛋子臉，眉毛細(xì)細(xì)的彎進(jìn)鬢角去，只一張嘴長得過分的大。又有張嘴就搶著往外顯露的兩顆上門牙，秀梅覺得自己長得已經(jīng)夠丑了，新娘比她還丑。

秀梅不漂亮，她沒有她娘那雙烏溜圓的大眼睛。她的眼睛小小的細(xì)，鼻子也不挺直，還是蒿子眉，亂亂的眉毛橫在眼睛上像是白家學(xué)堂里私塾先生用毛筆畫在紙上的一撇。

白家是村子里最富有的家族，那時候叫白家為地主。紅衛(wèi)兵在白家砸東西的時候，秀梅也跟著人群去砸，恁大的畫著龍飛鳳舞的大瓷瓶子嘩啦啦一聲聲碎在了地上。白家書柜里的書被大家搶著塞在褲腰里回家當(dāng)引火，掛在白家墻上的畫畫被女人們隨意去撕。有的當(dāng)了擦屁股紙有的被剪刀剪成了鞋樣，鞋樣被壓在床席下，隔幾日拿出來照著做鞋，一翻面，女人們就嘰嘰喳喳嘆息——那白家的白面缸跳進(jìn)去兩個十歲的孩子也能埋住了頭。

餓，是那個年代的饑荒，人們一年到頭的話題就是吃與吃啥或怎么吃。

秀梅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是她拖著被餓折騰得軟綿綿的兩只腿爬進(jìn)隊(duì)里的豌豆地里。她趴著摘一把把的豌豆葉，又一把把的捏結(jié)實(shí)了放進(jìn)嘴里，身子周邊的豌豆葉被她吃完了聽見娘在村頭扯著喉嚨喊她：“秀梅啊秀梅！”她沒敢答應(yīng)，又摘了幾把往褲兜里塞，捎回家給娘吃。秀梅知道她娘也餓，娘不僅舍不得讓她吃自己也舍不得吃，分到家里的那點(diǎn)糧都進(jìn)了哥和弟的嘴。秀梅家就只她哥她弟兩個男人，秀梅她爹在秀梅六歲時得了急病就去了。秀梅她弟暮年生，秀梅排行老三，還有一個大姐在出外逃荒的時候自己把自己嫁到別地去了。

秀梅覺得她娘苦就總是很聽她娘的話。她想念書她娘說“別念了，咱念不起”她就斷了念書的念頭。秀梅想嫁給王家的后生她娘說“他家比咱家還窮，窮根斬不斷的。”秀梅哭了一場便埋了那個念頭。

秀梅二十歲的時候與村里幾個好姐們?nèi)ム彺遐s廟會，后晌回家的路上一個騎了一匹白馬的男人氣昂昂的在空氣里揚(yáng)起了一溜黃土，那人手里揮著一條長長的馬鞭，杏說：“那馬鞭真長?！比~的鼻子一哼說道：“還沒有俺的XX長？”幾個姐們一起瞪著眼睛看葉，白馬也踏踏踏的慢下了蹄腳。白馬上的男人回頭看了看，一張黑沉的青年臉孔，秀梅和大伙一下子被怵在那里，雙方只瞪著眼睛相互死看，男人一昂頭，揮起馬鞭，白馬蹄下又揚(yáng)起一溜黃土，人和馬都看不見蹤影了，大家這才拽著葉討問她那驚人之言。

當(dāng)晚，在秀梅家里，秀梅用一塊老粗布擋住了窗子，門上了杠。幾個姐們拽下了葉的褲子，一條長長的黑辮子纏在葉的腰上，纏了一個半圈。除了葉自己，其余的幾個都傻了眼。

葉身體上的毛到底沒有白馬上男子的馬鞭長，因?yàn)椴痪萌~就被那男人娶走了，居說就為了證實(shí)到底是他的馬鞭長還是葉腰上的辮子長。

葉自從進(jìn)了那男人的門檻，男人的事業(yè)越發(fā)的興旺起來，傳說是葉的福帶起了男人的福，一條隱匿的辮子就能給人帶來富貴的福氣真是天大的福氣。

秀梅有點(diǎn)嫉妒與羨慕，她身體上的怎就短短的毛草一樣呢。

秀梅都二十一了，竟沒人給秀梅提親了，村里的兩個媒婆逢人提到秀梅就說道：“秀梅還小著呢，不急，等幾年再說?！?/p>

秀梅娘漸漸的恨起了自己，心里覺得怪對不起秀梅的，跟秀梅一般大的大都出了嫁?？粗忝藩?dú)自站在竹林邊上看屁胡子上躥下跳的熱鬧，秀梅她娘心一酸落下淚來。她的秀梅啊，她孝順的女兒，一定要給她找個好人家。

冬日里田地里的活被寒冷擱置下來。老頭們開始用木锨挑著籮筐村頭巷尾的拾糞，老太太們聚在一起紡花閑聊畫鞋樣，大姑娘小媳婦忙著納鞋底學(xué)織布，游走在鄉(xiāng)間的說書的唱地?cái)倯虻耐姘褢蛸u老鼠藥的一窩蜂地涌在雞狗亂竄的村子里，村子頓時歡喜起來。就連高枝上那幾個干巴巴的黑皂角也干咧咧的笑出一陣響動，啪嗒，落地了，眼尖的媳婦一個箭步跨過去，拾起揣在兜里，回家洗她褲衩上水泡也泡不掉的污漬。

晚飯罷了，有撐飽的，有餓肚子的，有半飽覺得還能盛下一筐白面饅頭的聚集在村中間的磨盤周圍。秀梅的兩只手暖在棉衣的兜里，左邊依著小她幾歲的翠枝，香嫂攬著她的脖子將熱氣哈到她的耳垂上，癢癢熱熱的，怪舒服的。

說書的是一個戴著一副黑眼鏡的瞎子和一位長得黑黑的瘦瘦的青年，剛開始瞎子自唱自拉，后來是青年自唱自拉，大家都說青年胡琴拉的好，說的也好。

秀梅仔細(xì)的聽著，那聲音在人們的頭頂上打著旋的飛，誰家的小娃“哇”的一聲，青年頓了頓，咳嗽一聲，接著說唱。人們正聽得著迷，弦聲戛然而止，青年從長板凳上站起來抱拳說道：“不知那關(guān)云長命運(yùn)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北娙宋跷跞寥恋乃纳⒎珠_，說書的被幾個老人圍著請去家里安歇，誰家也不缺一塊地方。說書的自帶著干糧和被窩的，就是牲口棚里墊上一層玉米桿也能熬過一個冬天。

說書的在沈家村說了四夜書，第四天晚飯后秀梅娘對秀梅說：“梅啊，我打聽過了，那后生是秦家集人，貧農(nóng)。父親是種果園的，姊妹少，下面只一個妹子，家道還算殷實(shí)，人也忠厚老實(shí)，又會說書，一輩子吃喝不愁。我想啊，托你五嬸去說一定能成，你中意不中意?。俊毙忝返椭^看著鞋面不吱聲，秀梅娘說：“要不，今晚你再細(xì)看看？”“嗯。”秀梅回了一聲，秀梅娘丟下手里的陀螺去了五嬸家，只聽得五嬸家的那只卷尾巴狗嗷了一聲，秀梅娘罵了一句：“死東西，不認(rèn)得人么？”狗兒便啞了言，溜溜地貼著籬笆墻根走掉了。

秀梅出嫁了，嫁給了說書的青年。嫁過去了才知道他那種果園的爹不是他親爹。青年之所以瘦，是因?yàn)轲I的，說書也是為了混口飯吃，還是個病秧子，整年整年的害病。他爹賣的那幾個果子錢都被他吃藥吃干了，還要砍樹去賣。秀梅生了她的第一個娃的時候連一個雞蛋皮子也沒見著，自己起來做了一碗玉米面粥熱熱的喝下去燙沒了一嘴的皮。那以后秀梅吃不得熱飯，一吃就掉嘴皮子。

秀梅她娘心疼的握著秀梅的手說：“我的好閨女，是娘害了你啊。”

秀梅沒怪她娘，她只怪自己命不好，娘當(dāng)初要是看上王家的后生，她就不會這樣子了，那王家的去省城做生意去了，聽說不愁吃不愁穿的。要是她命好，腰上也盤著長長的辮子，也能發(fā)福給她男人不是，可惜她沒有那命。

她的男人手里只有一把胡琴，她男人精神好的時候說書給她聽，她聽著的時候想起了青青的豌豆地，還有她娘家那片竹林，屁胡子，一匹白馬，一條長長的馬鞭，還有一張張臉孔。只是這一切遠(yuǎn)了，更遠(yuǎn)了，遠(yuǎn)得仿佛已經(jīng)失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