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貓傳》：從妖怪文化到盛唐想象

李 彬

李 彬：北京電影學(xué)院副研究員，美國華盛頓大學(xué)訪問學(xué)者

《妖貓傳》電影是導(dǎo)演陳凱歌最新的作品，被稱為是陳凱歌為盛唐書寫的“一封情書”，改編自日本魔幻小說家夢枕貘的作品《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以下簡作《沙門空?！罚?，描寫了日本平安時代的弘法大師空海在唐朝的長安城與群妖斗法的故事。故事創(chuàng)作始于1987年12月，首章刊登在1988年《SF Adventure》的2月刊，結(jié)局發(fā)表在2004年《問題小說》6月刊，前后創(chuàng)作歷經(jīng)17年。

一、平安朝的妖怪文化與夢枕貘的陰陽世界

妖貓，即貓妖，貓怪。在盛產(chǎn)“妖怪”的日本，講述“妖怪”的故事不足為奇。“妖怪學(xué)”在日本是一門嚴肅學(xué)問。19世紀末，日本佛教哲學(xué)家井上圓了就編撰了專門的妖怪學(xué)著作，共計8卷千萬余字，詳細記錄分析了日本從古至今的妖怪。鳥山石燕創(chuàng)作的《百鬼夜行圖》，將日本人腦海中的妖怪一一描繪出來，從畫卷中可以看到日本妖怪帶有濃厚的日本風情。“妖怪民俗學(xué)”之父柳田國男認為妖怪研究可以用來理解日本歷史和日本民族性格，他將以研究妖怪為主的民俗學(xué)設(shè)立為正式的大學(xué)學(xué)科?？梢哉f，“妖怪”從傳說演變?yōu)樾叛?，最終成為日本的文化標志和獨立學(xué)科。

日本的許多妖怪是由唐朝“東渡而來”，相傳日本境內(nèi)生活著六百多種妖怪，因而又被冠名為“妖怪列島”。柳田國男認為，透過妖怪傳說可以“窺見平常人的人生觀，特別是信仰的轉(zhuǎn)移”。妖怪傳說的出現(xiàn)本身就是基于知識匱乏的古人對動物和自然的敬畏心理，對海嘯與地震多發(fā)的島國日本更是如此。來自于《山海經(jīng)》的各種神力異獸的出現(xiàn)對這些破壞性和毀滅性的自然現(xiàn)象給出了當時最合理的解釋，與日本的傳統(tǒng)神道萬物有靈的核心觀念密切相關(guān)。

平安時代是日本妖怪文化的鼎盛時期，現(xiàn)今流傳下來的六百種妖怪均來自平安時代。因為妖怪鬼神太多的緣故，“原本活在陰間的鬼怪與怨靈，躲藏在人間的恐慌之中靜靜地喘息著。被拋棄的女子，餓死的鬼魂、鬼怪們時常露出其原形，露出其牙，使得見到他的人們膽戰(zhàn)心驚。為了平衡天地人鬼間的矛盾，存在著一類被稱作‘陰陽師’的人”，“秉承陰陽道法，受中國古代陰陽學(xué)說影響，也混合了道教咒術(shù)和密宗占術(shù)”，是當時極為尊貴的一種職業(yè)。平安時代最著名的陰陽師是安倍晴明，夢枕貘另一部著名的系列小說《陰陽師》即以安倍晴明為主人公，成為日本“陰陽師”系列題材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夢枕貘被譽為“日本魔幻小說超級霸主”，本名米山峰夫。貘是一種中國想象的動物，外形像熊，鼻子像象，眼睛像犀牛，尾巴像牛，腳像老虎，毛是黑白斑的，頭很小，傳說可以吞噬人的噩夢，蓋著它的皮睡覺可以驅(qū)邪。用怪獸做筆名，可見其對妖怪文化的癡迷。

1986年，夢枕貘在雜志《Oar讀物》上首次發(fā)表以安倍晴明為主角的短篇小說《陰陽師》，“用神秘古典又不失閑適的文筆勾勒出一幅奇特的平安幻夜景象。優(yōu)雅、恬淡又愛戲謔人間的陰陽師安倍晴明與耿直敦厚的武士源博雅，猶如名偵探福爾摩斯和華生醫(yī)生，二人一柔一剛，一陰一陽，一搭一唱，使得整個退治妖鬼的過程跌宕起伏，妙趣橫生。此外，夢枕貘雖寫的是鬼神靈異之事，卻是以一種超然的心態(tài)思索人與鬼神，以及陰陽咒術(shù)的哲學(xué)問題，并深入到人性層面，寓意深遠”。

如此，《陰陽師》與《沙門空海》可謂如出一轍?！渡抽T空?！分坍嬃藖泶筇魄罅暶茏诖蠓ǖ目蘸＿\用超凡脫俗的智慧與法術(shù)，一步步揭開前朝秘史，并驅(qū)邪祛祟的故事。甚至可以說，空海在故事中的角色功能，就是在履行“陰陽師”的職責。在結(jié)尾的“鬼宴”部分，空海干脆直接使用了“陰陽師”的法術(shù)來破解咒語。安倍晴明和空海俱為平安時代的名人，只不過空海（774-835）的時代要早于安倍晴明（921-1005）罷了。顯然夢枕貘為了凸顯空海的智慧，為他賦予了陰陽師的神奇法力，連《陰陽師》中，安倍晴明時常“浮現(xiàn)出典雅微笑”的神秘主義性格特質(zhì)，也放在了空海身上，并在電影中被空海的扮演者染谷將太延續(xù)下來，被網(wǎng)友戲稱為“鬼魅般的眼神和笑容”。

到了電影中，導(dǎo)演干脆讓空海直接以“驅(qū)邪師”的身份進入皇宮為皇帝施法，白樂天也稱贊空海是“倭國大大有名的驅(qū)邪師”，所以，《沙門空海》小說也好，《妖貓傳》電影也罷，或者可以看作是另外一部“陰陽師”系列的作品（有意思的是，在2001年由夢枕貘小說改編的電影《陰陽師》中，安倍晴明為自證法力，曾應(yīng)要求做法“殺死”一只蝴蝶，其實蝴蝶并沒有死，還化作式神伴其左右，安倍對博雅直言，這是空海大師當年從唐朝帶回的蝴蝶，所以不敢造次——這也算是兩位名人在夢枕貘作品中的一次神秘交會吧）。

此外，《陰陽師》小說中“陽剛的博雅與陰幽的晴明武巫互補、動靜結(jié)合，博雅代表的現(xiàn)世精神與晴明代表的靈力技術(shù)作為文化的兩極，使《陰陽師》小說顯現(xiàn)出巨大的張力”，《沙門空?！分械摹案柲λ古c華生”則是空海與同船而來的留學(xué)儒生橘逸勢，一個代表密宗佛法，一個研習儒學(xué)漢學(xué)，用外來者的目光觀照著盛唐與中唐時期的文化與世故。到了《妖貓傳》，導(dǎo)演將“福爾摩斯與華生”設(shè)置成空海與白樂天，構(gòu)建出理智與情感的互補與張力，只不過兩人探討的主旨變成了一個“情”字。

夢枕貘在《陰陽師》中多次借助安倍晴明之口探討了“咒”，認為“所謂咒，簡而言之，就是束縛”，并借此闡發(fā)關(guān)于“宇宙”以及“人性”的見解。咒語有白咒黑咒之分?！鞍字湫g(shù)是祝吉祈福、助人益人、驅(qū)鬼治病時施用的巫術(shù)，也叫吉咒術(shù)；黑咒術(shù)是指嫁禍于別人時施用的巫術(shù)，即制人害人、詛咒他人之術(shù)?！笔┬泻谥涞耐浅钟心撤N強烈“執(zhí)念”的人，死后化為厲鬼向人復(fù)仇，甚至人生前擁有某種強烈的愿望，也能化為怪物擁有強大的力量，窮兇極惡。

陰陽道雖然信奉道家思想，但是在發(fā)展的過程中，吸收了佛教的教義和咒語，將“中國的陰陽五行之道和印度佛教融合起來”，所以，請空海擔任類似“陰陽師”的職責除了他本身修為高的原因，還有一個重要前提就是，密宗本身就存在大量咒語。其實顯宗也有咒語，唐宋以降，與禪宗并行的凈土宗所稱念的“阿彌陀佛”就是一種典型的咒語。

二、幻術(shù)的真假之辯與空海的推理敘事

小說和電影的主人公空海在日本文化史上絕對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

空海是隨日本第17次遣唐使來唐求取密法的留學(xué)僧。翌年六月在青龍寺東塔院拜惠果為師，入灌頂壇，受胎藏法，七月受金剛界法，八月得傳法阿阇梨位，并得到兩部曼荼羅及道具、法物。由此，空海在唐盡得純密菁華，傳承了唐朝開元三大士善無畏、金剛智、不空三藏所開創(chuàng)的“中國純密教”系統(tǒng)。

正是因為空海曾對日本文化的發(fā)展作出過巨大貢獻，夢枕貘自言一直想寫空海大師。小說著重闡釋了空海的密宗思想，而探尋貴妃死亡真相的過程，是空海展示密宗智慧的載體。夢枕貘直言，最初并沒有想過讓楊貴妃出場。但是，在夢枕貘看來，對于大唐歷史來講，沒有什么歷史事件比得上楊貴妃之死更神秘莫測、懸念叢生了。

小說中，空海懷著“想把日本變成佛國凈土”的理想來到大唐，“想用密教對日本下咒”，希望能在短時間內(nèi)求取密法。不過，密教區(qū)別于佛教其他派別的特殊性在于，只有接受灌頂之禮才有資格修習，但是青龍寺密教大師、密宗七祖惠果師父已經(jīng)時日無多，故時間十分緊迫。由是，空海才打算“用最短的時間盜取密教”，方法便是施展才能，破解妖貓作亂，使得他聲名遠播，引起惠果大師的注意，主動邀請，收空海為徒，完成了空海的夙愿。

電影沿用了空海入唐尋求密法的線索，不過，因為電影容量有限，也因為陳凱歌畢竟不是夢枕貘，他對盛唐故事的興趣遠大于對密宗理論的興趣。所以，影片對空海的佛學(xué)思想并沒有鋪陳展現(xiàn)，而是選取了更為形象化的“幻術(shù)之辯”來替代小說里密宗探討宇宙與生命的“形而上”部分。

影片開始不久，空海對白樂天說，他想拜青龍寺惠果大師為師而未果。白樂天說，青龍寺乃大唐密教祖廟，從獅子國取回密法的惠果大師挑選徒弟非常嚴格，座下上千僧人無一夠格成為其弟子。緊接著，空海與白樂天遇到賣藝的丹翁（丹龍，亦是惠果大師），見識了幻術(shù)的厲害。以空海的聰明，他雖然識破了丹翁種瓜的幻術(shù)，卻沒能躲過丹翁的玩笑，將血淋淋的魚頭當成了丹翁的西瓜禮物接了過來，他不由得感嘆：“好厲害的幻術(shù)！”

幻術(shù)即是魔術(shù)，由西域傳入。大唐一等一的幻術(shù)大師、胡人黃鶴及其兩個弟子“白鶴少年”，都是展示幻術(shù)的高手?；眯g(shù)在三十年前的“極樂之宴”上曾大放光彩，幻化作妖貓的白龍頻頻用幻術(shù)將空海與白樂天拉入三十年前塵封的歷史，丹龍也用幻術(shù)來與空海探討“真與假”的辯證性。影片全片沒有講佛法，卻一直在辨真假。

空海才能的展現(xiàn)，充分體現(xiàn)在探案的每一步過程中：電影開篇即洞察到皇帝之死與一只黑貓有關(guān)；聽說白樂天在寫愛情詩，便直接挑明寫的是皇帝與妃子的愛情；初見丹翁也一眼識破幻術(shù)（雖然識破得不徹底）；乃至后來為玉蓮祛除蠱毒……這些都是空海聰明才智與法力高深的展現(xiàn)。不過，最關(guān)鍵的是，對于撲朔迷離的妖貓案，空?？偸悄芤会樢娧靥岢鲆粋€個核心問題。

伴隨著空海的層層剝繭，觀眾跟隨兩位主人公越來越靠近真相。然而這個所謂的真相，卻似乎一直是在證明一切都是“假象”?？蘸Ｍ茖?dǎo)出妖貓一系列的作亂，其實是在引導(dǎo)白樂天如何寫作《長恨歌》。妖貓知道白樂天在寫李隆基和楊貴妃的愛情詩篇，它故意引導(dǎo)白樂天去尋找真相——是李隆基活埋了楊貴妃，從而證明，李與楊的愛情是假的，因而白樂天的詩《長恨歌》就是假的。不僅如此，空海的驅(qū)邪師身份是假的，李白的《清平調(diào)》為貴妃而作的傳聞是假的，楊玉環(huán)被高力士用白綾勒死是假的，連李隆基雙眼為思念貴妃而哭瞎也是假的，哄騙楊貴妃安然赴死的“尸解大法”更是一場騙局，甚至最后發(fā)現(xiàn)，那妖貓也不是御貓，是白龍……

如果說，是白龍一直在引導(dǎo)白居易去“證偽”，那么，丹翁，即惠果大師也在一直引導(dǎo)空海去辨明真假，去于真真假假中求取真相。

在空海被妖貓的幻術(shù)所惑，陷入困頓時，他去求教丹翁，丹翁告訴他：幻術(shù)里也有真相！所以，空海、白樂天與妖貓的博弈，其實也就是丹龍與白龍這兩個當年的“白鶴少年”之間的博弈。曾經(jīng)同樣是玉樹臨風的單純少年，在經(jīng)歷了對人性的失望乃至絕望的打擊后，一個一往情深扭曲成滿腔怨恨，化作妖貓，不斷兇狠報復(fù)；一個避走他鄉(xiāng)，去尋求不再痛苦的秘密，成為得道高僧。

影片在真與假的糾纏中推進敘事，是推理探案，又不完全是推理探案，或者準確地說，只有前半部《妖貓傳》是在推理探案。

作為一部推理作品，通常來說，整個作品“其實包含了兩個故事，一個是犯罪的故事，一個則是推理的故事”。一般的推理電影往往是由“推理的故事”作為主導(dǎo)，懸念撲朔迷離，環(huán)環(huán)相扣，觀眾看得云山霧罩，險象環(huán)生，主人公在最后一刻才會揭曉謎底，將“犯罪的故事”完全呈現(xiàn)出來，令觀眾恍然大悟。“推理電影的價值內(nèi)核是展示真相大白的過程，而非如何將兇手緝拿歸案，是謎題制造者與破題者之間的二元博弈，這個過程中破題者所表現(xiàn)出的睿智多謀以及解開謎題時真相大白的恍然，足以滿足觀眾的冒險心理訴求?！?/p>

在小說中，空海是解決懸案的唯一推動者，是絕對的故事主人公，而在電影改編過程中，空海只能算半個主人公，因為電影一分為二，空海和白居易的“推理的故事”只是前半段，妖貓禍亂，由空海提出問題，并作為一個線索人物，層層解密，找到妖貓跟白樂天的聯(lián)系，一步步揭示出第一層謎底，妖貓與白樂天的《長恨歌》有關(guān)；影片的后半段則是兩位當事人晁衡和白龍的追述，是“犯罪的故事”?？蘸５墓δ芫筒荒芩闶且粋€偵探了，因為“推理的故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他變成了一個“犯罪故事”的傾聽者和闡釋者，由晁衡，也就是阿倍仲麻呂來撥開前朝舊事的迷霧，最后，由白龍和丹龍將故事完整化。當事人的大段倒敘獨白揭曉了前塵往事，為白樂天打開了參悟“長恨之情”的大門。

三、白樂天的少年意氣與陳凱歌的盛唐想象

如果說，小說《沙門空?！返闹黝}是弘揚空海之才華，探討密宗之智慧，那么，將小說改編成電影，陳凱歌最根本的變動便是影片主題。《妖貓傳》的主題是大唐，是懷思古之幽情，彰“盛唐”之氣象。

“盛唐氣象”是一個詩論的概念，最早是嚴羽在《滄浪亭》中用“氣象”一詞總結(jié)唐詩的藝術(shù)風格，現(xiàn)代學(xué)者林庚在1958年專門撰文指出，“盛唐氣象”是指“詩歌中蓬勃的氣象, 這蓬勃不只由于它發(fā)展的盛況，更重要的乃是一種蓬勃的思想感情所形成的時代性格”，是“盛唐時代精神面貌的反映”，散發(fā)著一種李澤厚先生所言的“豐滿的，具有青春活力的熱情與想象”，“痛快淋漓，天才極至，似乎沒有任何約束，似乎毫無規(guī)范可循，一切都是沖口而出，隨意創(chuàng)造，卻是這樣的美妙奇異、層出不窮和不可思議”。

唐代的都城長安，處在當時世界幾大文明的十字路口，印度文明、伊朗文明、東羅馬（拜占廷）文明和阿拉伯文明都薈萃到這里。在前近代的中國歷史上，能夠以一種相對健康的精神狀態(tài)來引進和借鑒外來文化的，確實無出于盛唐?！按罅客鈦砦拿?，滋潤了唐代中華文明的繁盛”，“唐代對外來文化的優(yōu)容，洋溢著一種青春氣息”。

曾在百家講壇專題講述過《長恨歌》和《唐玄宗與楊貴妃》的中央民族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蒙曼副教授選擇以“少年”“美女”“詩歌”來概括唐朝，在很多研究者眼里，唐朝就是中國的少年時代，那個時代意氣風發(fā)的感覺，就是現(xiàn)在大家傾慕不已的盛世情懷。在筆者看來，這種春風得意、一瀉千里的盛唐氣象，正是吸引陳凱歌拍攝《妖貓傳》的最初動因。

借用玄幻離奇的降妖故事，小說《沙門空?！坟灤┏龃罅渴⑻啤⒅刑茣r期的歷史人物以及詩詞文藻，表達了當下現(xiàn)代社會中，一個異邦者對彼時唐帝國一派泱泱大國、萬國來朝、兼容并包、燦爛渾厚的文化氣象的追慕與崇拜。夢枕貘曾經(jīng)說過：“如果有一個可以讓時間倒轉(zhuǎn)的機器，可以讓人在他最向往的地方停留一個小時，那我選擇去大唐時代的長安參加一個特殊的宴會，里面有玄宗皇帝、楊貴妃、李白、杜甫。看楊貴妃起舞，聽李龜年伴奏，飲酒作詩……”而這個意象恰恰構(gòu)成了《妖貓傳》最核心的情節(jié)——“極樂之宴”。

所有的懸念都指向這場盛宴，它是故事的核心，更是視覺形象的核心。電影將小說中的咒法之宴，充分利用高科技影像的視聽盛宴特性，置換成幻術(shù)大觀，塑造了一種“為突顯大唐帝國的盛世繁華，被刻意營造出來的視覺奇觀”。

大唐王朝地域的廣闊，文化的多元與包容是其帝國氣度的彰顯，滋養(yǎng)了天資聰慧的空海們，成為其精神營養(yǎng)的來源。而白樂天雖然是中唐詩人，但是面對前朝勝景，驚艷于幻術(shù)所呈現(xiàn)的“極樂之宴”的雍容華貴，與幾位東瀛來客一樣，也體驗了“‘異域奇觀’式的獵奇、驚羨和浮夸”，這種仰慕已久，心馳神往的觀賞者心態(tài)，“正好可以為各種視覺表達上的夸張、炫目找到一個恰當?shù)睦碛?。而我們作為觀眾，與他們有著相同的身份和視線”。伴隨著長鏡頭的跟拍，“讓觀眾跟隨空海、白居易、晁衡的視線，穿廊過廈，步換景移。中間還不斷插入來賓們驚詫、嘆服的表情，讓觀眾在視線、心理、情緒上與他們產(chǎn)生認同和共鳴，并與他們一道，化身為大唐盛世萬邦來朝、天下歸心的親歷者和見證人”。

電影將“夢回唐朝”的線索人物設(shè)置成空海與白樂天，可以看作是對原小說中空海和橘逸勢兩個人完全日本視點的修正，畢竟，唐詩對后世影響深遠，詩人與詩歌才是盛唐氣象真正的主角。同時，需要特別說明的是，白樂天，即白居易及其《長恨歌》其實對日本文化影響深遠。

在中國，白居易是位居李白、杜甫之后的唐代第三大詩人，但在日本，他的聲譽卻遠居李、杜以及其他任何一位中國古典詩人之上，成為對中古日本文學(xué)影響最大的中國詩人。白居易作為“中國古典詩人中唯美、感傷風格最濃厚的一大家”，深刻影響了日本的“和歌”“物語”“能樂”，幾乎滲透到了文學(xué)（乃至藝術(shù)）的各個領(lǐng)域，促成了日本文化最終形成典型的“唯美哀傷”的美學(xué)品格。

在原著小說中，對白居易的定位是“為詩而生”的浪漫詩人。文中借用柳宗元之口，指出白居易“感情太豐富、太豐富了”，認為政治之事不能感情用事，但白居易卻會“逃情詩文之中”，“吟詩作賦”，并不惜“拋身忘命”。

所以，在電影中，陳凱歌認為白樂天“極度感性而多情，自帶盛唐文人的極致浪漫和理想主義”，他讓演員黃軒將彼時已經(jīng)34歲的白樂天，演繹成了意氣風發(fā)、鮮衣怒馬的少年，為了寫詩，愿做一個觀察皇帝日常行止的閑官——起居郎，甚至成了“癡人”，愛上自己詩歌中的人物，也對李隆基用“敢于拿一朝盛世去換一個能和他比翼齊飛的女人”的浪漫極盡贊賞，認為這才是真正的李隆基。在他心中，楊玉環(huán)所代表的“美”和李隆基所代表的“浪漫”才是大唐的“魂”，這也是他創(chuàng)作《長恨歌》的基礎(chǔ)。

白居易在27歲時，曾自言“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在電影中，34歲的白樂天認為李白是被楊玉環(huán)之美所震懾才寫出了“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的名句，而他白樂天，也要憑借《長恨歌》的“一篇長恨有風情”來與詩仙比肩——這樣的白樂天氣宇昂揚，熱情洋溢，有一股“無情無義無法無天”的狂傲之氣，正是一種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少年情懷。陳凱歌曾概括《妖貓傳》是一個叛逆少年的熱血情，而筆者則認為，白樂天的性格刻畫才是與電影畫面所呈現(xiàn)出的春花爛漫、虹彩繽紛的盛唐氣象更一脈相承。

今宵杯中映著明月/男耕女織絲路繁忙/今宵杯中映著明月/物華天寶人杰地靈/今宵杯中映著明月/紙香墨飛詞賦滿江/今宵杯中映著明月/豪杰英氣大千錦亮/今宵杯中映不出明月/霓虹閃爍歌舞升平

多年前唐朝樂隊的《夢回唐朝》，一句“菊花、古劍和酒”，唱出多少人心中的大唐情結(jié)?！渡抽T空海之大唐鬼宴》與《妖貓傳》，一部跨越17年的小說，一部歷經(jīng)六載的電影，也是一次盛唐穿越之旅。流光溢彩唐城宴，鮮衣怒馬少年情，陳凱歌難得沒有陷入“講道理”和“追意義”的窠臼，單純借助故事本身的錯綜與玄幻，試圖鋪陳出中國美學(xué)的意象韻味，完成一次恢宏的盛唐奇觀想象，揮灑出瑰麗夢幻般的詩意?！芭畈某瘹猓啻旱男伞?，雖然仍有很多不圓滿，但不失為一次有益的嘗試。

注釋：

[1][34][43]張禎希.一封陳凱歌寫給盛唐的情書[N].文匯報,2017-12-27(第9版).

[2][22]夢枕貘.初刊后記.〔日〕夢枕貘譯.妖貓傳：沙門空海.4[M].徐秀娥譯.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7:309,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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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6][7][10]葉揚斌.東渡日本的夜行百鬼.羅威爾主編.知中·一本讀懂！山海經(jīng)（特集）[C].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 153，154，154，149，149-150.

[8][13]朱麗麗、徐鳳.淺析夢枕貘的《陰陽師》風潮及其中的女性形象[J].重慶三峽學(xué)院學(xué)報,2015(2):103,103-104.

[9][15]劉曉珂、韓云波.“陰陽師”類型幻想小說的文化意義探究[J].重慶三峽學(xué)院學(xué)報,2007(5):32.

[11]〔日〕夢枕貘.妖貓傳：沙門空海（封二作者簡介）[M].徐秀娥譯.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7.

[12]〔日〕新村出主編.廣辭苑[M].東京：巖波書店出版,2006(第三版):1917.

[14]A辰熙pisces.《妖貓傳》看黃軒如何由詩人白居易變成偵探！[EB/OL].https://www.toutiao.com/a6526001323463148045/[2018/02/24].

[16]〔日〕夢枕貘.陰陽師.陰陽師卷[M].林青華譯.?？?南海出版公司,2007:12.

[17]賈發(fā)義.咒術(shù)文化淺探[J].浙江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7(2):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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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密宗是佛教和婆羅門教、印度教相結(jié)合的一種宗教形態(tài)。咒術(shù)原本是一種古老的、流行于印度民間的原始信仰，釋迦牟尼在創(chuàng)立佛教時對這些咒術(shù)、密法是采取抵制和排斥態(tài)度的。但后來佛教教團逐漸擴大，不少信奉咒術(shù)密法的婆羅門教徒加入佛教，對佛教產(chǎn)生影響，使某些咒術(shù)個別地被佛教采用。見丁明夷.佛教小百科：密宗[M].上海：上海科學(xué)普及出版社,2011:10-11,31.

[20]陳揚炯.中國凈土宗通史[M].北京: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2:166.轉(zhuǎn)引自賈發(fā)義.咒術(shù)文化淺探[J].浙江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7(2):76.

[21]賈俊俠.空海長安求法情結(jié)探賾[J].寧夏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10(4):113.空海成為“真言宗”的第八祖，將唐密帶回日本開創(chuàng)了日本的“真言宗”，并成為“東密”的創(chuàng)始人?；氐饺毡竞?，空海大力傳播漢文化。在文學(xué)上，他所著的《文鏡秘府論》是日本第一部關(guān)于漢詩文的理論著作。他的《篆隸萬像名義》是日本的第一部漢文辭典。他也是將書法藝術(shù)傳到日本的第一人，還參照漢字中草書的形式，創(chuàng)造平假名，統(tǒng)一了日本文字。見高留成.試評日本一代宗師——空海[J].社會科學(xué)論壇,2006(8):193.

[23][24][39][40]〔日〕夢枕貘.妖貓傳：沙門空海.2[M].徐秀娥譯.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7: 242,242,110,88.

[25]尹策.中古志怪小說與幻術(shù)藝術(shù)[J].學(xué)術(shù)交流,2017(2):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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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王惠珍.中國古裝推理電影敘事研究[碩士D].重慶:西南大學(xué),2017:7.

[28]子規(guī).“盛唐氣象”的提出及其內(nèi)涵[J].文史雜志,2008(3):58.

[29][44]林庚.盛唐氣象[J].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58(2): 87、91、97,91.

[30]李澤厚.美的歷程.李澤厚.美學(xué)三書[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128、134-135.

[31][32][33]姜伯勤.盛唐氣象：一個開放的時代[J].華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6(1):8,8,9.

[35][36]石川.“史”的面向與“詩”的氣質(zhì)[N].文匯報.2018-1-18(第11版).

[37]根據(jù)中日兩國現(xiàn)存的文獻史料推斷，日本平安時代（794- 1192）的9世紀被人們稱為“謳歌唐風時代”，白居易的詩文約在9世紀中葉傳入日本，并在平安時代的400年間，出現(xiàn)了歷久不衰的“白詩熱”，一股“白旋風”席卷以皇家為首的日本文壇。對日本文學(xué)影響深遠的《源氏物語》，其基本情節(jié)就是《長恨歌》中“重色—鐘情—別離—長恨”旋律的反復(fù)變奏，是一支“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感傷曲。見詹志和.中國詩人白居易與日本文學(xué)中的唯美、哀傷風格[J].文藝研究,1992(4):46-47.

[38]詹志和.中國詩人白居易與日本文學(xué)中的唯美、哀傷風格[J].文藝研究,1992(4):46-47、51.

[41]中國新聞網(wǎng).黃軒演繹“詩魔”白居易 為找狀態(tài)三天三夜不睡覺[EB/OL].http://ent.sina.com.cn/zz/2017-12-18/doc-ifyptfcn1800339.shtml[2017/12/18].

[42]朱金城.白居易集箋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轉(zhuǎn)引自胡可先、文艷榮.白居易《長恨歌》愛情主題考論[J].東南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8(2):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