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建東
黃建東,1995年生于浙江浦江。
我被摩托車帶到這里,睜開眼時剛好十歲。
新父親花兩個小時教育我,我低著頭,看一只螞蟻
嘗 試爬上我破鞋的整個過程。懷念此前輾轉(zhuǎn)過的三個
地點,滿身酒氣、口齒不清的父親倒在路邊。
下起雨來,天使的唾液甘甜而冰涼,灰藍色的傘
只夠擋住頭,下半身和過路人的碎語不加掩飾。
好多次了,我甚至清楚記得,溪邊綠葉的嫩汁
可以暫時去除白襯衫的污點,而天使綠色的臉龐
十 分鐘后漸漸顯現(xiàn)。天色好暗啊,視力中不安的部分
逐步拉長我們的距離。永恒在我們之間架起懸崖。
冬天的時候你冷得早早醒來,蓄起胡須,
頭屑撒滿枕頭,我覺得你應該是個詩人,對,
無用的詩人,窩囊得像眼角被淚腐蝕的棕色瘢痕。
從二樓裸露紅磚的圍墻往下看而害怕的我
在那樣的年紀次第激發(fā)心理快感,欣喜接受
你污濁的大話。相信永恒的孩子最終全數(shù)自毀。
我們理應相愛,我知道,垃圾燃燒的黑煙盤旋上升
的形狀,和天使的面龐大相徑庭。我也理應知道,
殘酷藏于漫長的永恒,而你帶給我的永恒
過早地用火光揭示了黏膩,和嘔吐的真相。
茶葉市場這條小道,土狗和薩摩耶趴在一起
對路人的腳步熟視無睹。公交站下車后
穿過這里即是鬧市。建國十八歲那年
整個夏天進出于此,清晨和黃昏。早餐店
臟水潑在路上,奇特的形狀,順著石板間
的縫隙滲下去。桌子裸露在微涼的空氣里
小籠包、小餛飩或咸豆?jié){,咂嘴弄舌。
他一頭扎進人流,撲騰手腳,光鮮而繁復的波紋
正是追逐刺激的年歲,對未來抱有隧道般的想象
對眼下的貧窮不以為意。公交車熱浪濕咸
攝氏四十度的風送來溫潤的鹽粒,在脊柱上
蠢蠢浮動。樹梢在進行一次遲鈍的脫落。
秋天時建國北上,隧道的顏色撲面而來
他意識到自己,正走入三十歲的海岸
(太陽出來了,沙石發(fā)光,海水在泥沼中下沉)
他時常在深夜窺探自己的中年時光,有時
為一些成就興奮不已,看見紙錢上的數(shù)字
比汗液更令人親密。有時他也害怕,某次醉倒后
將 胡須剃凈,兒子爬上他干癟的胸脯,將面頰上的
白色泡沫擦干。他在喘息中倏地醒來。
多好的陽光,建國手指處的皮膚,正感觸到
玻璃和鋼筋的相似性,它們長出不知所措的幻想
因懸空而洇出藍紫色。“我是城市的鳥?!?/p>
他的細嗓正喊出亮麗的顫音。三十歲了,
茶葉市場的小道仍是深色的石板,不規(guī)則的水
建國從狗吠聲中起身,往市區(qū)望望,視線
被輕盈的樓房擋住。他用力踩了踩地面,
北方快樂的風一路吹來,好像什么都不曾改變。
落日后你往湖中去,天光逐漸暗沉
根據(jù)高水分小麥熱風干燥試驗數(shù)據(jù),分別繪制出不同熱風溫度、不同風速及不同物料薄層厚度下-lnMR——t曲線和ln(-lnMR)——lnt曲線,如圖7和圖8所示。
溫涼的風和黃白的燈火同時
從顫動的湖水里升起來。半個時辰
之前,火燒云剛剛過去,大學生
和工人們同時往食堂涌去,看上去
氣色都不錯。你第一次遇見他,
就是在某個微亮雪夜的湖心亭
雪從湖面沉下去,你誤以為
水氣在升騰。氣溫很低,你大衣
里的皮膚卻不知緣何,泛起暖意
旅途并不漫長,大概因為這實在是
一場意料以外的事。以往你也常來
這里的空氣新鮮,視野開闊
因為視力的緣故,天地青山在你看來
都是印象派的杰作。劃水時,
拱橋上的靜默人粒被你錯看成橋柱
正一點點從眼中模糊。
你告訴他這些瑣碎的事件,還告訴他
夏天落雨的時候,雨敲在瓦上
你的衣裳微濕,眼神微濕站在亭邊
向外望去,云落在綠色的湖和田野上
那是一生最美的時刻。
你們很快分開,只給對方留下一個
擁抱,似乎往后的日子都不再重要
往后你如常消瘦,此刻消瘦的你
看著天色完全黑下來,城市燈霓
星星點點,在你眼中一圈一圈暈開來
從此處到金陵的路程被你思量萬遍
面目全非,沒有哪條路是輕快的
你不知道他多次來過,打扮入時
看得出來精心挑選。你只是此刻
在夏夜的湖心亭,希望著明天
可以下起雨來。
你不知道他多次來過。第二個冬天
他來的時候湖水意外地上漲
陰冷的人行道,拖著行李箱
外地的餐館多起來,靠夜的風
夾帶幾滴融化的烏云,落上他發(fā)絲。
你吃了飯,在暗沉的屋里昏昏欲睡
有一瞬間他的影子跳上你腦中的紋路
你很快記不起。他確信走得夠慢
水泥地上沒有雪積起來,過路時
大學生走出校門,有的打傘,
有的挽手,一起蜷縮,急于跑進
對面飯店,圍著桌子坐下,點菜。
他想起往事,湖心亭寂靜如斯
眼神含情凝視爛醉遠山,夜色和
看不見的田野被記憶合上。
他立如書簽,遲遲不確定,這
四野無人的道路上,你不在某處。
他有時候途經(jīng)此城,偶爾停下
紛紜人流中有個人他上次遇見過
如此妄念。有次他因公事出差到這
焦頭爛額,壞心情和湖水一樣撥不散
胖女人和司機對罵,詞句貧乏而無聊
他往窗外看,歲月和疑似你背影
的路人流逝成環(huán)湖的漣漪,密不透風
濃得化不開。窒悶歲月里他時刻幻想
你偶爾的悔憾與期盼,似乎這樣
彼此思憶的維度平起平坐,他心略安
抬頭的一刻,他意識到黑夜中兩顆
流星飛轉(zhuǎn)是可能再次碰觸的,他決定
多來這飄枝的湖邊轉(zhuǎn)轉(zhuǎn)(曾是深黑
的隕石坑)有時天晴,多是陰雨
湖心亭努力自成為回憶的遺跡
似乎不再重要。
雨后云層壓下來,深黃的季節(jié)被掀起的虹影
撐開,時間之湖膨脹、滿溢。禿枝少于
微濕的鴉,在更黑的天色中不甘消解。
暮光不再降臨了,此刻,我們要互相成形
在冬日嚴肅的空氣里刻成兩棟思念的雕塑
用對方刀片的余溫,親臨一次忽晚的旋轉(zhuǎn)
你軀體的影像,放映無法抵達的抽象之愛
在深夜更深處低回。多遺憾,若我不比此刻
貧瘠,你可以在暮晚折射白雪的光
將返照的星星一并篡奪。
他總在凌晨五點起床,人到古稀
睡眠逐漸變得緊迫。天色瞬間變化
分秒中墨色稀釋的過程,他不再有能力
仔細分辨。他選擇先坐一會兒,閉上眼
冥想時刻綿密,密于不受控的夢。
最近他常夢見一種生活,戴著另一張面具
他從未成功,在空白的紙張前
停了又停,無從下筆。妻子在隔壁房間
容顏倦怠,一言不發(fā),不自主地飄浮。
酸楚的液體總拽著他的心臟向下掉
第三個人走進來,妻子迎上去,
一不留神就穿過了她。她開始打掃
地面不臟,灰塵不斷冒出來,垃圾桶
很快被填充。她面無表情做著一切
他站在旁邊,他說不出話。他感到絕望
焦慮,一切都無法和解,擁抱那么徒勞。
他睜開眼,站起來,走出家門,散步
面具無法拆卸,他感到餓,這種真實
必然時刻消退。妻子還未起床
他需要努力,將年輕的早餐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