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爾源
屋后的那塊菜地
是父親深沉的畫布
毎天揮著那支古老的畫筆
創(chuàng)作是父親的信仰
一生中沒能將蘿卜描成白玉
白菜也畫不成翡翠
只能,每天與冬瓜對視
和南瓜一起沉默
傍晚,父親喜歡蹲在槽門口
習(xí)慣抽著銅質(zhì)的水煙袋
瞇著眼,每吧嗒一下
夕陽就下沉一圈
直到把星星抽得忽閃忽閃
他才卷起自己的影子
嘎吱一聲,將門關(guān)上
油燈下,父親開始算賬
把算盤撥出聲響
是他生命中唯一的自豪
每天總是一下五去四
二上三去五,噼里啪啦
昨天賣出蘿卜一擔(dān),白菜五十斤
今天買進土布二丈,食鹽三斤
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地算
一輩子也沒把全家人
從蘿卜白菜的命里算出來
他揮斧削去的樹皮
又在他的臉上長出來
尺寸量得精準,式樣打得方正
活計都講真材實料
一輩子榫是榫,卯是卯
他打的花床,讓幾代人都睡醒一輪春夢
他造的門窗,總含有桃紅柳綠
他切出的棺木
卻很難讓人壽終正寢
每逢村里建新屋
都請他上大梁
爬上山墻瞄眼放線
上梁放正了,日子一久
下梁總有幾根歪斜
他是魯班的化身
沒人敢在他面前掄大斧
一根根大樹在他手下夭折
但一片片森林在他心中瘋長
他用斧子沒能削去貧窮,削去破敗
卻削去了年輕人的癡心妄想
他用墨斗彈出的村莊
因為老舊,而讓人珍藏
他用鑿子鑿出的孔眼
因為方正,讓人做事都有了規(guī)矩
——致父親
父親,兒子一直很遺憾
魯莽的我,很早就撞開了
你設(shè)計的那道柵欄
將日子打碎一地
至今無法收拾那些散落的月光
小時候,我恨那些瘋長的樹木
讓你的憨厚埋在荒草之中
恣意的墨溪水,將奢望
打磨出光禿禿的荒嶺
你走后,無論是上坡還是下嶺
都拖著一個長長的背影
耳邊的那些嘮叨
仍裹著一個消瘦的靈魂
父親,我真想再騎在你堅硬的肩膀上
讓你再一次將童年舉過頭頂
因為,只有那一刻
我的小手才離天空最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