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山涉水去看心里的人（組詩）

阿 華

空心菜

它們終其一生，也沒能長出

心臟來

這讓我覺得遺憾：它層層疊疊

心里竟然是空的？

愛上一個人，它的心是空的？

恨過一個人，它的心也是空的？

“空心菜——”

我跺跺腳，然后離開

恨鐵不成鋼，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松針青，松針黃

松針也有百世輪回，松針

也懂因緣生滅

“菩提心，才是我唯一的護身符”

這本質(zhì)的善良，帶著天性的寬厚

有時回望百花盛開的山野

善和大美像靜水流深

有時抬頭看云，感覺其中的一朵

就是靜坐佛陀的化身

面對著大海的窗戶

格陵蘭島，每一扇面對大海的窗戶

都是為了看到家人的平安歸來

他們屋里的薩克斯，常年吹奏的

是肯尼·基的名曲《回家》

在與它相距幾千公里的中國

在中國的威海，我也經(jīng)常在一扇

能看到大海的窗戶前站立

我看到的，有時是峭壁上的燈塔

有時是飛翔的鷗鳥

駛向深海的孤單風(fēng)帆啊，如果你看到了

我的親人，能不能讓他早點回家

六月山野

我給遠方的友人寫信，告訴他們

“山野里的花朵已經(jīng)擺好了宴席

盛裝的昆蟲們也蜂擁而至”

“其中，一片毛地黃最為驚艷

它鈴鐺般地開滿了山野”

有那么一瞬，一只鶇鳥拍打著翅膀

從毛地黃的上方飛過

天空像剛剛剪開的藍色綢緞

在它的身后，又秘密地縫合

信寫得意猶未盡，于是后面

又加上幾句：

我跋山涉水，去那里

為的是看一個心里的人

途中的一年蓬

只開小白花，只有孤獨的人

才懂得它的執(zhí)著

只有一個想哭的人，才明白

它的開開落落里，點燃了什么

漫山遍野里，一年蓬開得盛大

漫山遍野里，一個人的悲傷

也是很多人的悲傷

銀杏樹

古老的樹木，都是有靈性的

它們被寫上經(jīng)文咒語，或是畫上

吉祥圖符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愛是永不止息”

樹木被人間的良愿，如此命名

那一日，在慈圣寺，我與千年的

銀杏樹相遇

掛滿的布條上，寫下的祈福和祝愿

千句萬句

可只有一句，讓我心疼不已：

女兒，我一定要找到你！

孤島鎮(zhèn)

風(fēng)大的時候，再粗壯的柳樹

也會彎下腰

秋天的時候，海邊的紅堿蓬

也想舉行一場盛大的婚禮

到了孤島鎮(zhèn)之后，一顆急于

表達的心，就慢慢沉寂了下來

——我只來過這里一次，卻像是

在這里住了一生

日月山上

日月山上，一只只寒雀

仍在樹上咳嗽

那個密宗修行者，心里藏著

喑啞的心事

他知道一地的螞蟻，都活不過冬天

也知道，風(fēng)一吹葉子就落了

他知道，飛鳥帶來的草籽

落在哪里，全看命運的安排

而魚在水里，云在空中

也不過如此

那個密宗修行者，還遇到了

兩個牧民，一個鐵匠

其中一個年輕人，剛剛剃度

做了和尚

但他們都一樣，心里有五百山水

三千佛唱

有一本經(jīng)書，做了他們的廟堂

我記得你

世界地理頻道，曾經(jīng)有這樣一段

廣告宣傳語：

“蝴蝶的壽命只有幾天，紅杉樹可以

活幾千年

地球已有45億年的歷史，而人

只有一生”

那天夜里，在海棠灣

我一再仰望遠處的漫天星斗

想到那轉(zhuǎn)眼就消逝的，那此后

得到永生的，瞬間淚涌

海棠灣，如果要為這次游走留下

一段文字，我一定寫得語無倫次

“……甜蜜和絕望，在這里

都像是這亮閃閃的鉀鹽”

——“死不是生命的終點

遺忘才是！”

——我記得你！

·創(chuàng)作談·

人到中年，許多人，許多事都紛紛離去了，只留下孤獨和寂寞，它們都像水母，沒有皮膚，卻有疼痛的觸覺。

正是這種疼痛，給我們帶來了文字。正是借助于這些文字，才使我們整個的人生瞬間變得豐厚，心靈也更為澄澈潔凈。

任何事物背后都有緣由，寫作就是解密。

當(dāng)我從刀的鋒刃上越過，我想我已經(jīng)觸及了心靈底層的黑暗與清泉。

這很好！——這世界，我來過，感受過，我錯過，我對過，我擁有過，也失去過……可我是完整的。

這很好！——就像我曾經(jīng)死去過，后來我又活過來了。

就像那年冬天的夜晚，我在大雪的街頭躊躇，聽見雪落在屋頂和樹梢的聲音，那時候，我是孤獨的，但我情不自禁地張開了雙臂，我想擁抱著這一團又一團的雪，直到曙光微明。

人如飛蛾，都愿意趨光取暖，可是，如果這個世上，沒有一個懷抱來容納我，那就讓我抱雪取暖吧。

對，就是這樣，抱雪取暖！——一個樂觀主義者的游戲，帶著含混、模糊、動蕩，和無法定義的憂傷。

詩歌就是那團讓我用來取暖的雪！

我們膠著，糾纏， 疏遠又親近。 我們了解，體諒， 關(guān)注又自省。與詩歌的糾纏，將是我一生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