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威
行吟與詩人組合在一起,許多畫面就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之中定格了下來:陳子昂在幽州臺感慨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的獨孤身影;李白于黃鶴樓送別孟浩然后“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的浩渺景象;杜甫登高之時“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沉郁感愴;蘇東坡在赤壁江月美景中吟唱“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時的曠達身姿……詩人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覽巍峨大山,訪名勝之地,觀無盡江水,留下了一首又一首山水經(jīng)典。這些詩行,最為難得可貴的并非是將山水寫得活靈活現(xiàn),而是在字里行間將天地、山水、物我化為一體,于“小”中藏“大”,在“大”中見“小”,力求在“有限”之中抵達“無垠之境”。
現(xiàn)代新詩雖然不過百余年歷史,同樣有不少在天地之間見“小我”、見“大我”的優(yōu)秀行吟之作。依我看來,大解的《天堂》即是其一:
地球是個好球,它是我抱住的唯一一顆星星。
多年以來,我踐踏其土地,享用其物產(chǎn),卻
從未報恩。
羞愧啊。我整天想著上蒼,卻不知地球就在上蒼,
已經(jīng)飄浮了多年。
人們總是誤解神意,終生求索而不息,豈不知
——這里就是高處——這里就是去處——
這里就是天堂。
《天堂》直抒胸臆,遣詞用句干凈利落,質(zhì)樸而有力。將“天堂”從高處、神秘處、遙遠處拉扯下來,拉回到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往回拉的過程,其實正是對“神”“上蒼”“天堂”等不斷進行“祛魅”的過程。這種感受,或許可以稱之為“玄”——在我們讀完之后,細細咀嚼,慢慢品味,回味無窮,然而卻又難以用清晰的、精準的、帶有強烈判斷性的話語進行復述與總結(jié)。
事實上,在質(zhì)樸的語言組合中,悄然生成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哲性意味”與“玄”正是大解詩歌的一大特點。比如在《夜訪太行山》中,那“隱秘的力量”與“無法說出的沉默”:“我記得那一夜 泛著熒光的夜幕下/巖石在下沉那種隱秘的力量/誘使我一步步走向深處/接觸到沉默的事物 卻因不能說出/而咬住了嘴唇”;又比如《說出》中那些根本無法說出的話語 :“在我的經(jīng)歷中,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一幕:/大風過后暮色降臨,/一個人氣喘吁吁找到我,/尚未開口,空氣就堵住了他的嘴/隨后群星飄移,地球轉(zhuǎn)動”;再比如《車過可可西里》中,那能夠隱約感知卻無法描述的事物:“我坐在車廂里 能看見的事物非常有限/一想到我是有限的 我就悲哀了//我的悲哀也是小的 在可可西里/比土地更大的是天空 比天空更加遼闊和深邃的/我看不見 卻已經(jīng)隱隱地有所感知”。這些無窮之意,是大解將自我、他者(物)、自然、神靈(或者稱之為“遙遠的未知之物”)融為一體后生發(fā)出的關(guān)于人生、天地、過往、來去、常變等的個體化感悟。
在組詩新作《山河頌》中,這一風格依然顯著。
毫無疑問,《山河頌》是一組行吟之作。2018年4月到9月間,詩人足跡遍布長江、三峽、汨羅江、潯江、沁河、湄江、漣水、冶河、天山等地,留下詩作十一首。這些行吟作品,首先作為一種記錄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或是記錄個人游歷于山河之間的所思所想(《長江》),或是描繪自然之景象(《沁河素描》),或是記錄個人見聞(《山居圖》),或是書寫群體狂歡之場面(《潯江夜色》)。然而,我們又注意到,這些風格各異的作品又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生活記錄。換而言之,在這些行吟之作中,詩人不僅僅是在書寫一個“小我”的生活印記,而且還在“小我”之中試圖描繪天地之間的“大道”。這些“大”之所在,涵蓋了對時間、空間、常道等的深刻思索,涵蓋了個體對自我精神世界的艱難探索。而這,恰恰是《山河頌》有別于一般游歷之作的地方。
水流千年而不息,月升月落萬載而常在,這尤其容易引發(fā)詩人對于時間的思考與感慨。在《長江》一詩中,書寫的正是大解對于時間的細膩感知。“我都回到河北了,長江還在原地流動。/我都死過多少次了,古人還在我的身體里,/堅持漫長的旅行?!睂τ谠娙硕?,長江的澎湃與激情是無關(guān)緊要的,緊要的是它不知千萬年了仍然在原地,永世無法離去——“還不如我自由。還不如我痛快。”然而,深刻的辯證法又恰恰在于此:詩人的自由與痛快在漫長的時間之河中,只是短暫的一瞬;還在原地爬行的長江,卻能萬年長存。于是,在詩歌的末尾,詩人寫道:“一萬年后,我是我自己的子孫,還會來,/看你爬行?!痹娙嗽诖怂坪跤蛛[藏著一道深邃的思索。“我是我自己的子孫”,這是否意味著,詩人與長江一樣同樣是萬年長存而不滅的?人能夠與山河一樣長久?帶著這個疑問,我們再讀《湄江》。與奔騰萬里的長江不同,湄江“不足一丈寬,不足半尺深”、“水太淺了,/甚至淹不死一個倒影”。它細微到連詩人都不禁發(fā)出疑惑 :“這也是江?”然而,在這細微之中,仍然有激發(fā)詩人對時間進行思索與感慨的所在:“后來我查閱資料,得知湄江,/是長江支流的支流的支流的支流。//正如我,體內(nèi)的血流雖小,/卻已流經(jīng)萬古”(《湄江》)。這樣一種體悟,與“我是我自己的子孫”顯然是一致的。再比如,在《潯江夜色》中,喧囂熱鬧的場面在時間面前同樣顯得短暫而脆弱,令人感傷不已:“一百年后,我再次回到這里,/江風依舊,所見皆是他人。”江風依舊我們且不談,我們試著再問一個關(guān)鍵問題:為何“我”能百年之后再回此地?答案只能是:《長江》《湄江》《潯江夜色》中的“我”,既是個體的又是超越個體的;既是具體的又是帶有象征意義的。從這幾首詩歌來看,詩人對于時間長河中人的存在顯然秉持著一種“長存論”——這像極了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所寫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彼裕娙私又g的行吟便有了深刻之處,有了廣博之處。這些“大”之所在,使得《山河頌》不再是簡單的記錄與描繪,它充滿了令人回味無窮的“哲性意味”。
《山河頌》不僅書寫山河之景象,同時也隱含著眾多現(xiàn)實鋒芒。汨羅江因屈原而名聞天下,詩人也因屈原而在汨羅江畔心生“畏懼”:“不敢在汨羅江里游泳,我怕遇見屈原。/我怕他帶我回楚國,路太遠啊不愿去兮,哀民生之多艱。/我怕他隨我上岸,從湖南到河北,從河北到永遠,”而事實上,這些并不是詩人真正“畏懼”的所在。那么,是什么呢?是面對茫茫大國、民生多艱的無言以對,是面對屈原“吾將上下而求索”這一氣概的“無顏”與羞愧。在詩中,詩人并沒有將這些說出口,而是“低下頭”、“一再嘆息”。然而,此時此刻,嘆息比言辭更加沉重,沉默比言辭更具鋒芒。批判他人是容易的,批判現(xiàn)實也是容易的,但批判自我則是尤其艱難的。于是,《汨羅江》便不再是簡單的行走記錄,而是一次對精神世界的自我剖析、一次自我對靈魂的有力滌蕩。
從自我出發(fā),在“有限”之中書寫天地之間的“大”與“小”,是大解《山河頌》的顯著特征。換而言之,這一組行吟詩篇從單純的自然景觀出發(fā),但卻絕不止于景觀。那些令人反復琢磨的“玄妙”,那些引人深思的“哲性意味”,那些令人心生敬意的鋒芒,才是這組詩歌最為金貴的品質(zhì)。而與此緊密相關(guān)的,必然是詩人本身的格局與境界。一個思想境界不高遠、心胸格局不開闊的人是難以書寫出深刻與遼闊之詩的。以行吟詩來說,當下詩歌創(chuàng)作中,有太多的“到此一游”之作——毫無個性的行走書寫與風光描述、虛假的情深意切、看似聲勢浩蕩實則軟弱無力的“歌頌”等等——其深層原因也正在于此。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組詩中的語言風格與構(gòu)思實際上也是多樣、各異的?!堕L江》的冷靜、《汨羅江》的深沉、《潯江夜色》《沁河素描》《湄江》的戲謔與調(diào)皮、《山居圖》的溫暖、《冶河》的精巧、《睡在天山北側(cè)》的質(zhì)樸……它們以不同的聲線和音色,共同完成了對山河、天地、物我的“吟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