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東偉·
內(nèi)容提要 嫦娥奔月故事的傳承帶有明顯的倫理傾向,尤其東漢時期嫦娥“羿妻”身份的確定,將兩性關(guān)系植于這一神話的傳承中,從而使之具有了倫理價值和文化意義,人們對它的重述也始終無法繞開對傳統(tǒng)倫理的審視。明清通俗小說對嫦娥故事的重述與演繹,將其引入了人間倫常的世俗化敘事,豐富了人物形象。更重要的是借助這一故事,小說家們展開了對傳統(tǒng)倫理乃至整個禮法制度的反思與重構(gòu),其中也透露了有明以來知識分子的心靈創(chuàng)傷。
明清時代,通俗小說的興起和發(fā)展,使嫦娥故事獲得了一種新的敘事載體,《有夏志傳》《七十二朝人物演義》和《女仙外史》等多部小說“重述”或演繹嫦娥故事,這些集中于明末清初的小說敘述,使嫦娥故事與嫦娥形象獲得新的面貌,也使嫦娥故事融入了強烈的文化反思色彩,尤其產(chǎn)生于易代之際的《女仙外史》等小說更是折射出有明一代知識分子的心靈創(chuàng)傷。明清通俗小說對嫦娥故事的“重述”包含了當時知識分子對儒家倫理反思與重構(gòu)的思索,這種反思與重構(gòu)蘊含了濃烈的時代精神。
關(guān)于嫦娥奔月的原始意蘊解讀,學術(shù)界有著不同的看法,但無論如何,該神話后世的發(fā)展中卻是逐步轉(zhuǎn)入了倫理方向,并成為了文化轉(zhuǎn)折時期,人們借以展開文化反思的重要載體,因為這一神話對夫婦倫理的探討,關(guān)涉?zhèn)鹘y(tǒng)禮儀、倫理文化的根基。
首先,嫦娥奔月神話倫理化進程的開啟與深化。據(jù)現(xiàn)有資料,較早記述嫦娥奔月神話者為《歸藏》,根據(jù)1993年湖北江陵王家臺出土的秦簡《歸妹》卦辭殘辭(編號201號和307號),并將其與張衡《靈憲》佚文、東晉干寶《搜神記·嫦娥奔月》和傳本《歸藏》文獻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參校綴合,文物工作者擬定秦簡《歸妹》卦辭的全文為:
□《歸妹》曰:昔者恒(嫦)我(娥)竊毋死之藥于西王母,服之以□(奔)月。將往,而枚占于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后且大昌?!焙悖ㄦ希┪遥ǘ穑┧焱猩碛谠拢菫轶蛤?。
這段卦辭的敘述還是比較清晰的,它平實、客觀地陳述了嫦娥竊藥、奔月和化為蟾蜍的經(jīng)過。如果這一“擬定”與秦簡原文“相符”,那么較之其他傳世文獻,它應是目前所知的較早記述“嫦娥奔月”神話的資料了。從意識形態(tài)的角度,它透露出了一個重要的信息,即嫦娥奔月的過程中包含著某種不道德的行為,即“竊”——開啟該神話的倫理進程。其后,大約兩漢時期,嫦娥神話的記述又發(fā)生了顯著變化,即嫦娥獲得了社會性、倫理性的身份:羿妻,這更加促進了該神話進入世俗化發(fā)展方向,并進一步深化了該神話的倫理傾向。
《淮南子》載:“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xù)之。”高誘注曰:“姮娥,羿妻。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較之《歸藏》,有如下變化:1.嫦娥的身份。嫦娥由一個獨立的“不明身份者”轉(zhuǎn)變?yōu)椤棒嗥蕖保怯蟹蛑畫D。2.不死之藥的主人由西王母變?yōu)轸?,嫦娥從丈夫羿而非從西王母處竊藥。《周易》云:“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儀有所措。夫婦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故受之于《恒》;恒者久也?!币蚨鲜隹此撇唤?jīng)意的改變,實際上將這一神話拉入到了人們對兩性乃至整個社會關(guān)系考察與認識的視野之中,觸及了中國傳統(tǒng)人倫及政治秩序的根本。而“三綱五常”之類觀念在社會、政治等領(lǐng)域主導地位的確立則左右了人們對嫦娥竊藥、奔月行為的倫理評價,如張衡《靈憲》中的嫦娥飛入月中化作蟾蜍,大量的漢畫像中嫦娥承擔著繁重或卑賤的職役,甚至作為囚犯被鎖,它們透露出當時民眾與知識分子對嫦娥行為的不齒。
其次,嫦娥形象的審美重塑與道德重塑。隨著嫦娥故事的仙話化和嫦娥形象的審美化,嫦娥與蟾蜍相分離,成為“美女”的代名詞,雖然有關(guān)嫦娥的倫理貶斥依然存在,但在整體上,人們對嫦娥更多報以人性的理解、同情,甚至以嫦娥復返人間與羿團聚的故事重塑嫦娥的倫理形象,使嫦娥形象蘊含了某種道德救贖的意味。自魏晉始,月中嫦娥華麗轉(zhuǎn)身,由蟾蜍而嬋娟,它是道教造仙運動與審美塑造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有學者指出,天仙化重塑了嫦娥形象,使其姿容體態(tài)、才能技藝和品格氣質(zhì)均得以高度美化。其實,不只是天仙化,文學藝術(shù)等審美塑造也在美化著嫦娥的形象,詩文如徐陵《玉臺新詠序》中的“金星與婺女爭華,麝月共姮娥競爽”,李商隱《月》中的“姮娥無粉黛,只是逞嬋娟”,繪畫如明代唐伯虎的《嫦娥奔月》,等等。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嫦娥也被作為美女的代名詞,如《南部煙花記》中陳后主稱張麗華為“張嫦娥”。但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天仙化抑或?qū)徝阑锤淖冩隙鸬膫惱砩矸菁八池摰牡赖录湘i。明確將嫦娥列入“仙班”的道教典籍是唐代杜光庭的《墉城集仙錄》,其卷五《洛川宓妃》云:“吳姮娥,羿妻也,羿司射衛(wèi)黃帝之宮,入宮得瓊藥之丹以與姮娥,服,飛入月宮,為月中之官”。這里嫦娥仍為羿妻?!稓v世真仙體道通鑒后集》卷二《姮娥》則直言:“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妻姮娥竊而服之,奔月宮?!币褳樯裣傻逆隙鹑匀徊幻膺@種道德性的評述?!剁R花緣》中的嫦娥也因曾經(jīng)的“竊藥”和“棄夫”為百花仙子所嘲諷。文人筆下的嫦娥多為孤獨凄美者,如李白詩“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杜甫詩“斟酌嫦娥寡,天寒耐九秋”,宋韓駒詞云“桂華疏淡,廣寒誰伴幽獨”;不少詩人還設身處地想象嫦娥的“心境”,如李商隱的“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宋代王沂孫的“畫眉未穩(wěn),料素娥、猶帶離恨”,何景明詩云“桂宮高處寒多少,誰念嫦娥此夜愁”,等等。這類詩文中自然蘊含著文人們自身心境的寫照,及由此產(chǎn)生的對嫦娥的同情,但不可否認的是諸如悔、愁、離恨及相關(guān)詞匯的運用仍然清晰地透露出了其中的倫理評價。這種倫理評價實際上是將嫦娥重新拉回到了儒家倫理道德框架內(nèi),使之至少在心理上貼合了儒家的倫理規(guī)范,它依然是對嫦娥的道德重塑。而更為明顯的道德重塑的例子是《三馀帖》中的敘述:羿思念嫦娥成疾,身為天仙的嫦娥感知其憂思,遂于正月十四日降臨,與羿“復為夫婦如初”;《女仙外史》中嫦娥獲罪貶謫人間后,還要與羿的輪回轉(zhuǎn)世之身再做夫妻以償還“欠債”。從根本上說,道德重塑所表達出的仍是對嫦娥倫理行為的不齒或不滿。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大量文人學士努力將嫦娥奔月神話及嫦娥形象納入儒家倫理道德規(guī)范進行重述與解讀,使嫦娥的形象與行為日趨契合于道德規(guī)范的要求;但嫦娥棄夫奔月的另一面即“棄夫奔月”抉擇的價值與意義也逐漸為人們所發(fā)掘,并使之成為倫理重構(gòu)與文化反思的重要載體,這一情形出現(xiàn)于明末清初的通俗小說中。
明清時代嫦娥故事的重述與演繹有了一些新的特點,一方面長篇通俗小說的出現(xiàn),使嫦娥故事獲得了更為自由的敘述空間,為嫦娥故事內(nèi)涵的進一步發(fā)掘與延展提供了契機。另一方面嫦娥故事重述與演繹中的倫理傾向繼續(xù)發(fā)展,但已不完全依循傳統(tǒng)儒家倫理的規(guī)范,而是帶有了倫理反思與重構(gòu)的意味。
首先,重述與演繹中的“世俗化”:由人間天上到天上人間?!案`藥”與“奔月”是先秦以來嫦娥奔月故事的核心母題,那么奔月之后如何呢,神話敘述留下了空白,民眾和文人學士們發(fā)揮想象,努力填補這一空白。大致而言,明清之前人們對嫦娥的想象主要集中于其月宮中的存在情態(tài),與世俗生活關(guān)聯(lián)不大。而明清時代,人們對嫦娥故事重述或演繹的重點由天上轉(zhuǎn)到了人間,開啟了嫦娥的世俗之旅。如《聊齋志異·嫦娥》中,敘述者將天上嫦娥置于情禮糾葛的倫常世俗之中進行表現(xiàn),天上和神仙只是小說故事的背景而已。同樣,明清通俗小說對嫦娥故事重述與演繹的重點也在“人間”而非“天上”。明末清初有多部小說重述了嫦娥奔月故事,如《開辟演義》《有夏志傳》《七十二朝人物演義》《歷代神仙通鑒》《二十四史通俗演義》和《女仙外史》等。如《開辟演義》中,羿與嫦娥本為凡人,嫦娥暫為西王母保管不死藥,羿奉勸其食藥,嫦娥食藥奔月,羿緊攬其衣,隨之飛升,月中羿化作蟾蜍;小說敘述的重點是羿和嫦娥在凡間的生活。如《有夏志傳》中,后羿與嫦娥均為凡人,后羿為有窮國國王,嫦娥則為后羿后宮麗女,敘述重點為后羿之得不死藥,以及貪圖幽州之地而舍棄嫦娥。又如《女仙外史》,這篇小說對嫦娥故事的重述與演繹也十分精彩,文中降臨人間的嫦娥名為唐賽兒,嫁與后羿的“轉(zhuǎn)世之身”林有芳為妻,林有芳縱欲而亡,唐賽兒得以解脫;其后,唐賽兒依憑仙術(shù)救生民、舉義兵、稱帝師、抗燕逆,最終結(jié)束“劫數(shù)”以肉身重返月宮為太陰之主?!杜赏馐贰穼嶋H上敘述了兩個故事,一是嫦娥下凡完宿債,即與林有芳結(jié)婚;二是嫦娥完成“劫數(shù)”再次奔月,人間的種種活動是小說敘述的主體。因而,在明清通俗小說中,嫦娥故事完成了它由人間天上到天上人間的轉(zhuǎn)換,也即由神仙世界到凡俗世界的轉(zhuǎn)換,世俗倫常和歷史故事成為嫦娥故事展開的依托或表現(xiàn)的重點。而這一轉(zhuǎn)換有兩個值得注意的地方,一是人物形象得以豐富起來,如《有夏志傳》中嫦娥的堅定與果斷,《歷代神仙通鑒》中嫦娥的善良與猶疑。二是小說敘述者有關(guān)這一故事的倫理思考得以充分表現(xiàn)。于此,趙紅認為,《有夏志傳》等小說中嫦娥的棄夫奔月實際上是明清社會貞節(jié)觀念社會影響日益深廣的表現(xiàn)。在趙紅看來,明末清初的四部小說延續(xù)了前此嫦娥奔月故事重述中的“道德重塑”倫理傾向,只是角度由嫦娥飛升之后的或悔或恨或愁之類的情緒、心境轉(zhuǎn)變?yōu)轱w升之前的種種不得已。筆者以為,或許《有夏志傳》等小說敘述包含了上述取向,但更為明顯的是其中所包含的倫理反思的意味,而不僅僅是對當時禮教和貞節(jié)觀念的附和。
其次,倫理的反思與重構(gòu):奔月的合理化與“天意”的加入。在文獻記述中,嫦娥有著明顯的道德瑕疵,即“盜竊”與“棄夫”,但正如上述,嫦娥形象與故事中的道德批評在整體上是趨于淡化的,并且在一些故事中,人們開始尋求羿與嫦娥的“和解”,如上文提及的《三馀帖》中嫦娥下凡與羿復歸于好的故事。這段記述帶有濃厚的民間故事色彩,表達著民眾希望嫦娥夫妻團圓美滿的愿望;而在深層次上,其實是敘述者希望通過它來彌補嫦娥形象的倫理缺憾。但無論淡化、回避對嫦娥的道德評價或者由其自身出面彌補缺憾,都是在原有的倫理道德框架——漢代以來的夫為妻綱、男尊女卑之類——內(nèi)展開敘事,這一情形在明清時代發(fā)生深刻的變化。在明清通俗小說中,敘述者們開始突破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框架,使嫦娥的奔月行為“合理化”,它有兩種方式:一是讓嫦娥的行為合乎人情。如《開辟演義》和《二十四史通俗演義》中,嫦娥是藥的保存者,羿勸嫦娥食藥;嫦娥食藥奔月,羿則隨之?;蛘叱蠡?,如《有夏志傳》中,后羿貪財好利、以妻易地,嫦娥棄之而去的行為令人同情和理解。需要說明的,這里的人情是人之自然之情,是與明清道學家眼中的“理”相對的,因而也是與不合情的貞節(jié)相對的。由此,我們也可以對《有夏志傳》中的嫦娥形象重新進行討論。趙紅認為《有夏志傳》中嫦娥食藥奔月的行為實際上是對女性守貞和從一而終禮教的迎合,其背后是“嫦娥自求結(jié)束生命而令名節(jié)得以保全的殘酷真相”。這一觀點或有過度解讀嫌疑,因為從文本來看,嫦娥奔月前的心理是:“我后羿貪地忘情,不如驀地里去,竊羿不死之藥、不饑之珠而逃”。嫦娥所想到的是與羿的情和逃走,而非為夫所棄的痛苦,但對于貞節(jié)而言,無法從一而終所帶來的首先應是掙扎和痛苦;因而這里的情節(jié)主要是從人情而非貞節(jié)的角度來重述這一故事,禮順人情其實正是明代中晚期對程朱理學片面強調(diào)“理”的反撥。二是突破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框架,使嫦娥的奔月行為合乎“天理”,這里的“天理”是“天意”。天意的表達形式如《歷代神仙通鑒》中的“占卜”和“定數(shù)”,《女仙外史》中的“劫數(shù)”和《有夏志傳》中的西王母對“天意”的委曲表達,“天意”使嫦娥的棄夫行為成為某種“注定”的事件,也成為嫦娥奔月行為不容置疑的合理依據(jù)。
在對嫦娥故事的重述中,出現(xiàn)了一些值得注意的倫理現(xiàn)象:其一,在一些小說中如《開辟演義》和《二十四史通俗演義》中,羿追隨妻子嫦娥飛入月中,是羿而非嫦娥在月中化作蟾蜍,這顯然是對傳統(tǒng)夫為妻綱、夫唱婦隨觀念的顛覆和突破。其二,奔月后的嫦娥無一例外地獲得了幸福。奔入月中的嫦娥或者為神仙,如《開辟演義》《有夏志傳》和《二十四史通俗演義》;或者夫妻團圓,如《歷代神仙通鑒》,這顯然是對漢代以來各種文本形式中嫦娥“凄涼處境”的一種反撥,也是對傳統(tǒng)倫理敘事框架的另外一種突破形式。最后,在另外一些小說中,“天命”或“劫數(shù)”為嫦娥的行動提供了無以改變的“合理性”,實際上也置三綱五常、貞節(jié)之類觀念于天命的對立面。如《有夏志傳》中,太康的貪淫、后羿的猥瑣讓人們從情感上同情嫦娥的竊藥奔月行為,但其不順從夫君的行為也為衛(wèi)道者提供了口實;然而西王母的一番話:“我教羿采不死之藥,正助汝今日成仙之資。”讓嫦娥的行為帶有“天命”色彩。《女仙外史》以“天命”突破現(xiàn)有倫理框架的方式較為隱晦,但在內(nèi)容上卻表現(xiàn)得較為激烈。嫦娥下凡為唐賽兒與羿的轉(zhuǎn)世后身林有芳結(jié)合,表面上看似乎是嫦娥在為“當年”棄夫的非禮行為買單,包含著某種道德譴責的意味,但小說家卻稱其為“孽緣”,實際上消解了這一“債務”的倫理價值?;楹螅瀑悆簩α钟蟹急砻婀ы?、內(nèi)心抵制乃至厭惡,她渴望盡快擺脫丈夫以修煉仙術(shù)重返月宮,故而對其縱欲之死亦無實際的憐憫,甚至這種縱欲之死乃是出于她的設計。但小說家對唐賽兒的上述行為卻是抱著欣賞乃至贊賞眼光的,這種情節(jié)安排和敘述價值取向,實際上是對嫦娥與羿夫婦關(guān)系及其附帶的倫理意義的進一步消解。
由此,明清通俗小說中的嫦娥故事表現(xiàn)出了一種新的倫理傾向:女性不必追隨或順從男性,她們可以有自己的選擇,并且可以獲得幸福,正如小說世界中的嫦娥一樣,或成仙或與后羿團圓;男性不必尊貴,他們一樣可以追隨女性,甚至化身蟾蜍,正如小說世界中羿或后羿及其他男性那樣,需要借助女性才能飛升月宮,或者追隨女性才能報家國之恨、才能一伸志向。
所謂“重述”,簡而言之,即對已有故事的“重新”敘述,是小說家在新的語境與時代精神感染下的敘事重構(gòu)。就明清通俗小說對嫦娥故事的重述而言,它們或者在傳統(tǒng)倫理的框架內(nèi),或者突破傳統(tǒng)的倫理框架,為嫦娥棄夫的行為尋求合理性,甚至借助于“天意”來表達出自己的倫理觀點。值得注意的是,嫦娥棄夫故事,在明末清初的通俗小說中并非孤立的存在,聯(lián)系這一時期的經(jīng)濟文化及朝代更替的背景,我們發(fā)現(xiàn),它們的產(chǎn)生和存在有著某種必然性,也透露出知識分子對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和心靈創(chuàng)傷。
“嫦娥故事”重述中對男女、夫妻倫理觀念的反思有著必然性,它是晚明清初人性解放思潮在通俗小說中的反映,也是這一時代女性經(jīng)濟地位提升的表現(xiàn)??傆[晚明以至清初的通俗小說會發(fā)現(xiàn),與嫦娥故事同樣包含“棄夫”母題的小說中并不少,如“三言二拍”中的《陳御史巧勘金釵鈿》《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姚滴珠避羞惹羞 鄭月娥將錯就錯》《張溜兒熟布迷魂局 陸蕙娘立決到頭緣》和《兩錯認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楊二郎正本》,小說中的陸蕙娘、莫大姐等女主人公是凡間的“嫦娥”,她們出于各種原因舍棄丈夫,走向了新的生活。明清通俗小說對嫦娥故事的重述有著鮮明的時代特征和意義,回顧歷史上那些凡間“嫦娥們”的“遭遇”,我們會有更為深切的體會。如朱買臣遭妻拋棄的故事,《漢書》載:朱買臣家貧而苦讀,常歌詠途中、忘乎所以,其妻羞愧而棄之;買臣衣錦還鄉(xiāng),其妻羞愧自縊。這一故事在元雜劇《漁樵記》中演繹為:朱買臣妻王玉仙的離棄丈夫并非本意,乃其父為督促買臣求學上進的設計;買臣衣錦還鄉(xiāng)后明白了岳父的一番苦心,與玉仙和好如初。同樣,秋胡戲妻故事,《列女傳·魯秋潔婦》載:秋胡之妻“不忍見子改娶也,妾亦不嫁”,于是投河而死。雜劇《秋胡戲妻》中,秋胡從軍后,妻梅英拒絕父親改嫁的要求,守節(jié)待夫;其后,由于認出調(diào)戲自己的正是丈夫秋胡,梅英要求秋胡將己休離,在婆婆的勸說下,夫妻和好??梢哉f,明代之前,有關(guān)棄夫故事的敘述主要局限于傳統(tǒng)的三綱五常之內(nèi)——雖然秋胡妻梅英喊出了“也則要整頓我妻綱”這種打破倫常的言語,所不同的只是通俗敘事融入了民間百姓良好的倫理愿望,“棄夫者”的悲劇得以改寫,有了美滿幸福的結(jié)局。而明末清初通俗小說中的嫦娥故事和棄夫故事,如《陳御史巧勘金釵鈿》中的田氏舍棄梁尚賓、《姚滴珠避羞惹羞 鄭月娥將錯就錯》中姚滴珠舍棄潘甲、《兩錯認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楊二郎正本》中的莫大姐之舍棄徐德,等等,女主人公已經(jīng)突破所謂夫為妻綱、從一而終之類倫理觀念,而是從自身處境和情感的角度展開人生選擇;《女仙外史》則進一步突圍,提出男女平等,突破傳統(tǒng)男尊女卑的倫理框架。杜十娘、陸蕙娘、姚滴珠尤其莫大姐之類“嫦娥們”或為愛情、或為幸福、或為自由、或為情欲等,毅然棄夫“出走”,她們身上表現(xiàn)出了女性獨立、不依附于男性的思考與行動。
明清通俗小說“嫦娥”故事情形的發(fā)生有著深刻的社會原因,它與晚明以來經(jīng)濟生活的變化密切聯(lián)系,也與意識形態(tài)內(nèi)部紊亂所造成的思想混亂有關(guān)。明正德、嘉靖以后,社會生活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尤其嘉靖之初的“大禮議”對明代社會思想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有學者認為,大禮議的實質(zhì)是“程朱道學(理學)與新興王陽明新學的沖突與較量”?!按蠖Y議”的影響是廣泛的,就思想和社會生活層面而言,它有意無意在官方層面上打破了程朱理學在學術(shù)思想上的一統(tǒng)局面,客觀上推動了陽明學說的傳播與影響;但對長期以來用以解釋綱常倫理之合理性、并被定為一尊的“天理-人情”的質(zhì)疑、調(diào)整,無疑會造成社會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內(nèi)的混亂,而它的進一步擴大與泛化則是日常生活領(lǐng)域越禮悖俗之類現(xiàn)象的大量出現(xiàn)。明清通俗小說從不同角度反映了這種禮法松弛情形下的社會混亂情態(tài),如《金瓶梅》等小說從兩性欲望放縱的角度提供的思考,《醒世姻緣傳》等小說從家庭生活中夫妻倫常顛倒切入的視角,而嫦娥故事的“重述”則從另外一種社會現(xiàn)象即女性“棄夫”方面展開探討。如果說《金瓶梅》和《醒世姻緣傳》等小說主要從兩性糾纏不清的關(guān)系角度來思索兩性的相處,那么嫦娥故事及棄夫故事則是從女性的勇敢出走的角度來思考兩性關(guān)系及由此帶來的后果。從小說家的敘述來看,相互糾纏而又難以和諧的夫妻關(guān)系最終帶來的是彼此的傷害尤其對女性的傷害,如《醒世姻緣傳》中的薛素姐,而勇敢出走所帶來的卻是另一番天地和幸福的生活,即便是如《兩錯認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楊二郎正本》中的莫大姐——在今天看來也令人不齒的女性——先是背夫偷情,后棄夫私奔,甚至被賣入妓院作了妓女,但最終仍能與“心上人”結(jié)合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當然,這類故事的出現(xiàn)也與家庭生活女性地位的提高有著密切關(guān)系,不少學者的研究表明,明清時期,無論士庶家庭,婦女的地位都已經(jīng)有所變化,開始承擔起較為重要的角色,雖然從禮法的角度,他們?nèi)匀灰栏接谀行?,但倫理?guī)范與生活實踐之間畢竟存在著不小的距離,曼素思說:“明清時期遠遠不是所謂女性受到綿延不斷的壓迫的時代,事實上,這是長達數(shù)個世紀的一個動態(tài)的、多樣化的時代,社會、政治、經(jīng)濟的變化導致了社會性別關(guān)系的深刻變化?!痹谄胀彝ブ?,婦女為改善或維持家計開展了廣泛的經(jīng)濟活動,“比如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紡織、傭工補貼家用乃至從事中介服務等某些商業(yè)活動……特別是在江南地區(qū),蠶桑業(yè)和棉紡織業(yè)的日趨發(fā)達,更使婦女獨立維持生計成為可能”。士大夫家庭中,“相當一部分士人不事生產(chǎn),不但不從事耕作,甚至不直接管理田產(chǎn);他們家庭中的女性,承擔了管理的職責。商業(yè)較為發(fā)達地區(qū)的一般情況與此相似,男人外出經(jīng)商,女人持門戶。這種家庭的女性,未必親操紡錘,或也是這些‘家庭副業(yè)’的組織者、管理者”。女性的家庭作用及其地位的提升也引起了士大夫們的注意,并駁斥社會上對女性的偏見,如李贄的《答以女人學道為見短書》;又如鄭梁的說法:“男女皆人也!先王制為內(nèi)外之別,于是亦且修身正心以及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務,皆以責之男子,而于婦人無與焉。一若人生不幸而為女,則凡人世之所可為者,皆不得為,此固天地間不平之甚者也!”這樣的立場,在明清通俗小說家的敘述中也常??梢姡纭叭远摹敝杏卸嗥≌f表彰女性之智勇,并在一些論述中表達出了男女平等的觀念。而嫦娥故事的重述,正是小說家們在這一新的經(jīng)濟和文化思想語境下對男女關(guān)系的一種思考與文學表現(xiàn)。而清初反映遺民心跡的《女仙外史》,則從更寬廣的角度反思兩性倫理的建構(gòu),一方面小說中的嫦娥(即唐賽兒)擺脫家庭束縛,憑借自身的仙術(shù)和見識走向社會并建功立業(yè),表現(xiàn)出女性不依附于男性的獨立與智慧;另一方面,通過“置換變形”,神話故事中的嫦娥依靠“不死藥”飛升月宮,而唐賽兒則在完成“功業(yè)”即反抗朱棣篡逆之后飛升月宮,我們或許可以認為,小說家有意無意中透露了時代對女性個性、能力及其走出家庭走入社會成就事業(yè)的某種認可。更進一步,《女仙外史》的敘述者認為男女、夫婦應是平等的,那么建基于“夫為妻綱”倫常之上的“忠義”正確性真的能重新確立并真的正確嗎?因為在小說中,受人擁戴的建文帝和他的忠臣義士并未獲上天的護佑,他們慘遭屠戮,那么忠、節(jié)、義的意義又何在?《女仙外史》突破儒家倫理的反思并走向了天人關(guān)系的思索。
小說家在嫦娥故事的重述中也委曲透露出了他們的心理創(chuàng)傷。“夫婦”關(guān)系在傳統(tǒng)倫理文化中處于極其重要的地位,涉及傳統(tǒng)倫理的基礎,陳鵬《中國婚姻史稿》云:“婚姻基于天地陰陽自然之性,為人倫之本,家始于此,國始于此,社會之一切制度莫不始于是,是為中國古代婚姻觀念之又一特點。”因而,對夫婦關(guān)系的反思,實際上是對整個倫理文化、禮法制度的反思與質(zhì)疑。如果從這一角度出發(fā),那么明清通俗小說中大量出現(xiàn)的有關(guān)家庭生活中夫婦關(guān)系失序的敘寫,實際上所映射或隱喻的正是由“家”之“國”不同層次的倫理關(guān)系中所存在的混亂,有學者認為《醒世姻緣傳》等中存在的“懼內(nèi)”現(xiàn)象所昭示的是“男權(quán)的失落”,但其本質(zhì)卻是“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傳統(tǒng)道德的崩潰和帝國體制的動搖”。如果這種比附是合理的,那么通俗小說對嫦娥故事的重述及有關(guān)的棄夫故事與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與帝國體制之間又有著怎樣的隱喻關(guān)系?傳統(tǒng)士大夫常常將君臣關(guān)系比作夫婦關(guān)系,君為“夫”,臣為“妾婦”,那么有明一代這種“夫婦”關(guān)系大多數(shù)是不和諧的:“明代諸帝中,能勉強稱得上禮賢下士的,只有享國不長的建文帝和明孝宗,其余均對待文人士大夫如蓄奴婢,動輒捶辱,乃至籍家滅族。”這種反復的磨折摧殘著士大夫們的身心,尤其“大禮議”之后,大量士人不再醉心于仕途,而是積極地走向社會、投入生活之中。這種選擇對于“君”而言,顯然是一種“逃離”,它是心靈創(chuàng)傷之后的逃離;同時,也是士人心態(tài)、人格趨向獨立的一種表現(xiàn)。在某些演義小說中,羿是君、是王,而嫦娥則是妃、是臣,其中隱喻關(guān)系就顯得更為明顯了。而《女仙外史》或許從另外一面昭示了“逃離”的意義,作為遺民之作,該小說旨在影射滿族政權(quán)之非正統(tǒng),帶有反清意味,但其中所敘朱棣靖難之后大肆屠殺忠臣義士的殘虐行為也是歷史事實,對這一歷史的敘寫所昭示的或許不止是清初統(tǒng)治者屢行大獄、屠戮士林所帶來的恐怖氣氛,也會讓人聯(lián)想到自明代以來知識分子慘遭磨折的歷程。
在嫦娥故事的傳承與重述中始終包含著揮之不去的倫理傾向,正是這種倫理傾向使嫦娥奔月故事具有了重要的倫理價值和文化史意義,也同時使其成為知識分子表達和反思時代倫理精神的一種載體。明末清初通俗小說對嫦娥故事的重述與演繹并非對時代貞節(jié)觀念的附和,相反,它是社會經(jīng)濟生活和思想狀況的反映,昭示了小說家們對時代倫理文化的一種反思與重構(gòu),其中透露出有明以來知識分子的心靈創(chuàng)傷。
注釋:
① 這些小說包括《開辟衍繹通俗志傳》《有夏志傳》《七十二朝人物演義》《三教同源錄》(又名《歷代神仙通鑒》)《女仙外史》《二十四史通俗演義》等,根據(jù)江蘇省社會科學院明清小說研究中心、文學研究所編《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0年版)的論述,這些小說主要集中于明代嘉靖以后和清朝初年,根據(jù)現(xiàn)存版本,較晚者為《二十四史通俗演義》,現(xiàn)存雍正刊本。
② 戴林、蔡運章《秦簡〈歸妹〉卦辭與“嫦娥奔月”神話》,《史學月刊》2005年第9期。
③ [漢]劉安等編著,高誘注《淮南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67頁。
④ 黃壽祺、張善文撰《周易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99頁。
⑤ 袁珂《神話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64頁。
⑥ 曾繁模《嫦娥奔月神話原始意蘊初探》,《四川文物》2010年第3期。
⑦ 王永寬《嫦娥奔月傳說故事的文化解讀》,《中州學刊》2008年第3期。
⑧ [唐]杜光庭《墉城集仙錄》,《道藏》18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93-194頁。
⑨ [元]趙道一《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后集》,《道藏》5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459頁。
⑩ [明]陶宗儀編《說郛》32卷下《三馀帖》,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7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725頁。
?? 趙紅《論明清小說中“嫦娥奔月”神話重構(gòu)的文化意蘊》,《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
??[明]鐘惺編輯《有夏志傳》,《古本小說集成》1輯第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61、162頁。
? 《歷代神仙通鑒》中,東華帝君對前來追趕嫦娥的羿說:“勿怨嫦娥竊取,皆有定數(shù)?!保╗清]徐道撰,[清]程毓奇續(xù),周晶等校點《歷代神仙演義》,遼寧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34頁)
?[漢]劉向撰,劉曉東校點《列女傳》,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2頁。
? 張立文《論“大禮議”與朱熹王陽明思想的沖突》,《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2期。左東嶺也認為,大禮議在“學術(shù)思想上卻可以視為朱子學的首次正面交鋒,而最后以正統(tǒng)的程朱理學的失敗而告終”(左東嶺《王學與中晚明士人心態(tài)》,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83頁)。
? 在“大禮議”中,嘉靖皇帝實際上是借助于一些心學官員之手達到了自己尊奉生身父母的目的,就其本身而言,對心學的種種主張顯然是反感乃至仇恨的。因為僅僅在大禮議結(jié)束之后不到1年的嘉靖8年,陽明心學便被朝廷宣布為偽學嚴厲禁止,然而這種朝廷的嚴禁并未阻止心學的擴張傳播和變異發(fā)展,反而在其后的歷史發(fā)展中進一步擴大了社會影響(參左東嶺《王學與中晚明士人心態(tài)》第三章《嘉靖士人心態(tài)與王學之流變》)。
?[美]曼素恩著,定宜莊、顏宜葳譯《綴珍錄——十八世紀及其前后的中國婦女》,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8頁。
? 余新忠《中國家庭史·明清時期》,廣東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38頁。
? 趙園《家人父子》,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8-29頁。
?[清]鄭梁《琴友張氏詩稿序》,《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14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41頁。
? 陳鵬《中國婚姻史稿》,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6頁。
? 段江麗《男權(quán)的失落:從〈醒世姻緣傳〉看明清小說中的“女尊男卑”現(xiàn)象》,《浙江學刊》2002年第6期。
? 趙強、王確《“大禮議”與明代后期士人心態(tài)蛻變》,《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5期。
? 明代正德、嘉靖特別是萬歷中期以后,陽明心學在士人中廣泛流行,其主于心、致良知而不依附于外物的思想方式,對士人人格心態(tài)造成極大影響,其中最突出的便是“對士人獨立品格的催發(fā)作用”(參左東嶺《王學與中晚明士人心態(tài)》,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523-524頁)。
? 這種“心靈創(chuàng)傷”至乾隆時期的知識分子依然記憶猶新,小說家李綠園在《岐路燈》第十回《譚忠弻覲君北面 婁潛齋偕友南歸》中通過柏永齡與譚忠弻的談話,敘及了嘉靖時期的“大禮議”及其對士大夫生存境遇與心態(tài)的影響。而主人公譚忠弻之所以不愿意入于仕途,除了身體原因和對家中幼子的牽掛,更重要的原因恐怕還在于“罹禍”或人格之辱(參[清]李綠園著,欒星校注《岐路燈》,中州書畫社1980年版,第101-1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