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亭長老對《論語》的融會貫通

韓煥忠

（蘇州大學 宗教研究所，江蘇 蘇州 215123）

前 言

南亭長老在講經(jīng)說法的時候，時常引用四書等儒家典籍，這不僅提升了他弘法的文化含量，也增強了他對信眾的攝受力，成為他所宗奉和弘揚的華嚴義理在信眾中獲得廣泛接受的有力助緣。

南亭長老最早在自傳中提及自己與儒家四書的關(guān)系，是在俗家讀私塾的時候。南亭長老八歲入塾讀書，第一年讀的是《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第二年該讀《大學》的時候，因表叔要介紹他到二里外的祖師廟去出家，廟里就送來一本《大學》，不過緊接著就有了過繼堂伯父家的事，這本《大學》就被送還到廟里，廟里不收，南亭長老的老祖母就“生氣了，把《大學》送到山門以內(nèi)，向菩薩龕子上一放，就跑回來了”。雖然那本《大學》被送還廟里，過繼之事也無結(jié)果，但南亭長老還是依舊上學，所以這部《大學》就是他九歲時在私塾讀的經(jīng)典。不過長老的這則回憶也顯示出，晚清時期的寺院，即便是鄉(xiāng)間小廟，對于有出家意愿的孩子，也是愿意進行培養(yǎng)的。十歲這年（1909），南亭長老在觀音寺出家做了小和尚，第二年，他“又開始白天到鄰居家黃子占先生設的私塾念《論語》。那也只是教讀而已，從不教文字的義理”。南亭長老在這家私塾讀到民國一、二年（1912～1913），除《論語》外，《孟子》《中庸》應該也都讀完。 也就是說，南亭長老在十三歲到“泰縣僧立儒釋初高級小學?！弊x書前，對儒家四書已能成誦。成年之后，他還研讀過《周易》《禮記》《詩經(jīng)》《春秋》《尚書》等儒家五經(jīng)。南亭長老對儒家四書五經(jīng)的學習和研讀，為他后來成為一代高僧奠定了堅實的文化基礎。

南亭長老對于四書五經(jīng)雖然都很熟悉，在講經(jīng)說法中也都有不同程度的倚重，但他最為重視的，還是《論語》?？偟膩碚f，南亭長老對孔子給予了崇高的評價，他通過引用《論語》高推佛之境界和詮釋佛教經(jīng)義，取得了非常理想的弘法效果。

一、總論孔子

南亭長老對《論語》的總體看法，體現(xiàn)在《我對孔子的認識》中。在南亭長老看來，“孔子的學說雖散見于諸書，要以《論語》為最真切。因為《論語》的的確確是孔子一生言行的散記，（縱然說，《大學》《中庸》多引用孔子的言論為基礎，但究竟是后賢的記述。）所以根據(jù)《論語》來討論孔子的中心思想，足可以上貫六經(jīng)，下通漢宋諸儒而無可疑議的?！币虼怂麑θ宓涞囊煤完U發(fā)，尤以《論語》為最多；《論語》的內(nèi)容雖然涉及政治、教育、倫理道德等方面，“但通篇的結(jié)晶卻在一個‘仁’字?！彼麑Υ诉M行了多方面的闡釋。

首先，南亭長老認為仁就是人的本心。他指出，“仁不是別的東西，就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本心。因為果核中的實，叫做仁，如桃仁、杏仁。仁含有生發(fā)的意義，心具有生發(fā)一切的作用，所以也叫做仁。桃、杏有仁，可以一代一代地生存繁殖。人具有此心，就人的立場來說，它的功用是盡其所能，使附帶之人的生命長久生存，并且也照樣一代一代綿綿不絕地生存而繁殖下去。”以桃杏之仁釋仁，并非南亭長老所創(chuàng)發(fā)，北宋時期的程顥已有此議。南亭長老的貢獻在于將人人所具的本心視為“仁之體”，明顯具有禪宗“直指本心”的意味。

其次，南亭長老認為，“孝、弟、慈、讓，禮、樂、忠、信”等德目就是從“仁之體”所起的“仁之用”。他說：“這八個字是各個占據(jù)了仁的一角，而為仁的用。即使孔子自己為仁下的注腳曰：恭寬信惠敏，非禮勿視、勿聽、勿言、勿動，都可以在這八個字里包括殆盡。縱然說是整個的儒教，都跑不出這體、用二者圈子之外，亦不為過?！蹦贤らL老的詮釋頗有禪宗以用顯體、體在用中的意味。

再次，南亭長老認為，義與道德都是仁之演變?？鬃与m然多說“仁”，但也曾多次論述到“義”，老子則倡言道德。對于仁與義及道德之關(guān)系，南亭長老有著自己的獨特看法，他說：“仁，相當于佛教的向上一著，不可以言說顯示。義與道德，或代表其全部，或僅占其一角，如真如、涅槃、菩提之與不可證示的佛性。”“向上一著”是禪宗用語，表示究竟、終極的追求目標，禪宗以之表示佛性等概念。南亭長老以仁為向上一著，也就等于承認了其詮釋方式具有禪宗的淵源。復次，南亭長老認為，《論語》所記載的，都是孔子及弟子的仁之實踐。他將孔子與弟子的問答言志，視為禪宗師徒之間的機鋒勘驗。在南亭長老看來，孔子與弟子們之間時常開展以“各言爾志”為內(nèi)容的交談，就如同禪師與門人之間的參訪和勘驗一樣，無非是體驗本心的一種方式。他指出：“我們從孔子贊帝堯，夢周公，稱顏淵，與點的多方面看來，則可以得到一個仁的結(jié)論：仁的表現(xiàn)，就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反此者，則樂天知命，無能，亦無所不能?！痹谥袊鸾淌飞?，禪宗祖師的住持行化，也往往采取如此的實踐態(tài)度。

最后，南亭長老認為，孔子若能得君行道，則將仁以治世。他說：“孔子的治世方針很簡單，就是上自君主，下至庶民，皆以仁為做人的總綱，而以孝弟慈讓禮樂忠信為別目，更用一個恕字貫穿其間，作終身奉行的標幟?！笨鬃舆@一方針雖然沒有得到真正的實行，但仍然發(fā)揮了重大作用。南亭長老說：“孔子雖生不逢辰，未能及其身而重振文武之道，施行仁政，以惠萬民，但以他的身體力行，至誠的流露，到底使所謂忠孝節(jié)義的美德為歷代君臣所采而為治國之本。千百年來，千千萬萬的忠臣、孝子、義夫、節(jié)婦，斫頭顱，灑熱血，萬死而不辭者，皆孔子之言所感召。古所謂‘一言而為天下法，匹夫而為百世師’者，唯孔子足以當之?！痹谀贤らL老的心目中，孔子幾乎成為中國歷史上一切正義的思想源泉。

南亭長老依據(jù)《論語》的記載探討孔子的思想，將“仁”視為孔子思想的核心，并由此給予孔子以極高的評價，應當說是一種非常富有創(chuàng)見性的觀點。這得益于他長期在佛教經(jīng)典之中的浸潤，因此不可避免地帶有儒佛兩家融會貫通的思想特征。

二、高推佛境

由于歷代帝王的倡導和推廣，儒學長期占據(jù)著意識形態(tài)的主流地位，并在國家政令和社會風俗中發(fā)揮著主導作用?？鬃佑纱艘渤蔀閶D孺皆知的大成至圣先師，與天地、祖宗一起分享著全社會的最高尊崇。佛教雖然也擁有大量的信眾，但人們對其教主釋迦牟尼佛的生平事跡，卻遠不如對本土圣人孔子那樣親切和熟悉。南亭長老在講到釋迦牟尼佛的時候，時常提及孔子，希望人們能夠借助孔子的光芒體會到佛祖的光輝和偉大。南亭長老援引孔子以證成佛境高明的方式大致有以下三種。

其一，從具有孔子的優(yōu)點上證明佛陀偉大。中國佛教相信人皆有佛性，人皆可以修行而成佛，此與儒家“人皆可以為堯舜”的思想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南亭長老對此有著深刻的體會，他說：“釋迦牟尼佛是人，他因修行而得成佛。我們是人，我們能奉行他的教法，認真修行，我們也能成佛。這等于孔孟學說中的‘人皆可以為堯舜’?！敝袊鸾痰乃略悍浅Ｖ匾暦鹣竦乃茉?，對于其作用和意義，南亭長老解釋說：“佛像的作用，無疑地是留著奉佛的弟子供養(yǎng)、瞻仰、禮拜。即如我國的風尚，對于過去的先賢、古哲、忠臣、烈士——例如孔子、孟子、關(guān)公、岳武穆、鄭成功一類的偉人——于國家、民族具有偉大的功績，足為后人的景仰與模范，政府或地方，皆為他們立廟祭祀。這固然是崇德報功應有的舉動；同時也是獎勵后進，向他們學習。佛教的供養(yǎng)佛像，也具有同樣的作用，或者還具有不可思議的意義在內(nèi)?！迸c孔子熱愛魯國一樣，釋迦牟尼佛也非常熱愛自己的祖國——迦毗羅衛(wèi)國，但二人似乎都對戰(zhàn)爭極其反感，沒有絲毫的談論興趣。南亭長老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說：“釋迦牟尼佛雖有愛國的情操，但他不談戰(zhàn)爭，更不愿加入戰(zhàn)爭?！墩撜Z·衛(wèi)靈公第十五》，‘衛(wèi)靈公問陳于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明日遂行。’又《顏淵·第十二》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迂曉唬骸夭坏靡讯ィ谒谷吆蜗?？’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阋姈|西方圣人所見略同。”從南亭長老此類論述中，我們可以很自然地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即佛陀就是像孔子那樣高明和偉大的古代圣人。

其二，從孔子也有所不及上證明佛陀的高明。儒家講仁，后來又說仁義；道家學說則多說道德，對儒家多所批評。儒道兩家對立互補，共同構(gòu)成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題。南亭長老作為一代高僧，他認為佛教的思想比起儒道兩家來，具有更加深刻和全面的內(nèi)涵。他說：“孔子談仁，孟子則兼言仁義，老子則多談道德，而鄙薄仁義，佛氏則兼收并蓄，而偏重于慈悲。蓋慈悲范圍廣大，博大精深也?！笨鬃邮欠浅Ｉ瞄L因材施教的教育家，故而有三千弟子及門受教，其中身通六藝的賢者也有七十二人之多。但南亭長老仍然認為佛陀的教化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說：“孔夫子之徒徒然地傳其教，而沒有能弘其道。如天子無故不殺牛、士大夫無故不殺羊，縱然有至善的大宗旨，也等于虛設。所以今日的孔教猶衰于佛教?！追蜃与m有‘修其天爵，而人爵在其中矣’的教條，但究不及世尊說法的善巧?！苯裉?，孔子的許多說教已經(jīng)無人實施了，而佛陀的教導則以眾多的佛弟子在切實實踐著，這是佛陀說法較之孔子遠為善巧的基本體現(xiàn)。南亭長老解釋“仁王”之“仁”時說：“仁，從二、從人，也就是人與人之間應該互相尊重，而不論其貧賤與富貴，就是仁的含義。儒家四書上講仁的地方甚多?！睹献印けM心上》‘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的一句話，足以包含而無余。唯于動、植物，雖有愛心而不能不殺，不及佛氏大慈大悲，恩及蠕動蜎飛也?！比寮宜枷胫须m然強調(diào)對動植物的關(guān)愛，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為了口福或者祭祀?yún)s又經(jīng)常地大開殺戒，因此南亭長老認定儒家的仁愛不及佛陀的大慈大悲更為廣泛和真切。孔子既已是中國全社會普遍尊重的大成至圣，與釋迦牟尼佛相比猶有所不及，釋迦牟尼佛之高明如此則易為想見矣。

其三，從孔子也有所不能上為佛陀開脫。佛教經(jīng)典中經(jīng)常強調(diào)，釋迦牟尼于五濁惡世證道成佛，是極為不易、極其難得的事情。對于此不易與難得，許多中國人覺得不好理解，南亭長老就以孔子為例子對此進行說明。他說：“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后的大圣人莫如孔子，而孔子一生的遭遇是顛沛流離，到處碰壁，最窮的時候，窮得連飯都沒有得吃。他的政治思想以王道政策為中心，可是當時的那些國家沒有一國肯采納他的政策的。但是他盡管得不到地位以行使他的政策，而他的中心思想是堅如鐵石，始終不肯改變。到底博得歷代帝王運用他的思想，以為治國之大本，而尊他為至圣先師?？鬃佣?，兩千多年來，要想再尋出一個孔子第二來，就渺不可得?！倍屽饶材岱鹱鳛槿祟悮v史上空前絕后的大圣人，自然也會像孔子那樣受到一些不公平的對待，“都如孫陀利女的污蔑釋尊、陽貨對于孔子，都是生于妒賢、毀道演變至于迫害圣人。圣人固然絲毫無損，迫害者已經(jīng)成為歷史上的罪人?！笨鬃訆^斗一生，顛沛流離，希望運用自己的學說改變當時那種禮崩樂壞的混亂局面，使那些干戈擾攘中的黎民百姓能夠復安于衽席之上，但是，“孔子本身雖擁有幾千門人，而彼此之間只是師生的關(guān)系，從未顧慮到團體的組織。沒有組織，則王道主義的功效，很顯然不容易推動。因此孔子的學說雖一向流行于世，但僅供給人主作為鉗制臣民的利器?！蓖瑯拥览?，佛陀的教法也處于不停的衰變之中，“佛在世時，自有其大威德力，能收到‘不言而自信’的效果。但是他把一切人都估計的太高，沒有訂立‘僧團組織法’。在他滅度以后一百年間，僧團就起了分裂。”乃至后來佛法逐步進入到像法甚至末法的時代。南亭長老的這種詮釋不僅證明了諸行無常的真理，同時也解開了信眾潛意識中有關(guān)教主萬能與教法衰微之間的心理錯位和思想糾結(jié)。

借助孔子在國人心目中大成至圣先師的完美形象，南亭長老在講經(jīng)說法中巧妙地展現(xiàn)了更加偉大、更加高明、更加艱苦卓絕的佛陀境界，同時也在新的歷史形勢下開啟了佛教義理和儒家思想深度融合的致思取向。

三、詮釋義理

由于儒家學說長期居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流地位，對人們的思想觀念發(fā)揮著規(guī)范和主導的作用，儒家經(jīng)典因此在社會上也遠較佛道兩教的經(jīng)典更為普及，特別是對于《論語》這樣的經(jīng)典，許多的國人對其基本內(nèi)容都是耳熟能詳。因此南亭長老在講經(jīng)說法的時候，經(jīng)常引用《論語》中的相關(guān)說法，以方便聽眾對佛教義理的理解和接受。

南亭長老引用《論語》來詮釋佛教十善業(yè)道的內(nèi)容和意義，這在《十善業(yè)道經(jīng)講話》中有著充分的體現(xiàn)?！妒茦I(yè)道經(jīng)》主張“永斷殺生”，南亭長老認為這就像儒家說的“天地之大德曰生”“上天有好生之德”一樣。他解釋說：“《禮記》上說：‘天子無故不殺牛，士大夫無故不殺羊，士庶人無故不殺豕?！坛臏蹙W(wǎng)開三面。孔夫子釣而不網(wǎng)，弋不射宿；齊宣王不忍看見一條牛無故而就死地，孟夫子稱贊他，如果把這一點仁心推廣開來，足以王天下而有余。這都是仰體上天好生之德、因愛人而及于人之外的生物的美德?！蹦贤らL老雜引《禮記》《尚書》《論語》《孟子》等儒家典籍，證明好生惡生是儒佛兩家共同宣揚的價值觀念，用今天的話說，這等于宣布不殺生具有相當大的普世意義?！妒茦I(yè)道經(jīng)》主張“永斷妄語”，南亭長老認為這與儒家倡導的“言而有信”極為一致。他指出，孔子從現(xiàn)實的人生經(jīng)驗出發(fā)，要求弟子們“言顧行，行顧言”，“‘言顧行，行顧言’，就是說的與做的，事實上要相符合，就是不妄語?！薄妒茦I(yè)道經(jīng)》主張“不惡口”，南亭長老認為這就是孔子經(jīng)常教導弟子們的“言必有中”之意。他解釋說：“‘夫人不言，言必有中?！粋€人言不妄發(fā)，說出來，就要有利益于人。有利益于人的言語，必定是合乎真理的。”也就是說，在南亭長老看來，孔子主張的“言必有中”，就是不說傷害別人的話。此經(jīng)主張“不綺語”，南亭長老解釋說：“孔夫子門下有一位賢者，叫顏回的，他不但不綺語，簡直不說什么話?？追蜃釉?jīng)說過：‘我和顏回曾經(jīng)成天的談話。他沒有反問過一句，好像是呆子一樣。’孔夫子又曾經(jīng)贊嘆顏回說：‘賢哉，回也?！@是不綺語而為智者所愛的證據(jù)?！睆目鬃訉︻伝氐姆Q贊中，南亭長老切實體會到了不綺語的好處。修十善業(yè)道是佛教的人天教門，造就君子人格是儒家的教化目標，南亭長老引用《論語》詮釋十善業(yè)道，在某種程度上無異于宣布修好十善業(yè)道，就能成就儒家的君子人格，儒學和佛教由此展示出一種相互支持、相互促進的密切關(guān)系，這在其《佛說孛經(jīng)鈔講話》《佛說妙慧童女經(jīng)講話》等著作中也有非常充分的體現(xiàn)。

南亭長老引用《論語》強調(diào)佛教戒律對于出家修道的重要性。佛教戒律十分嚴格，在實行中遠遠超出于一般的人情世故之上。南亭長老對此有深刻的體會，他舉不飲酒這樣的“遮戒”為例說：“孔子說：‘惟酒無量不及亂?！@是近于人情的一種說法。佛為杜漸防微起見，所以以鼻嗅酒、暫止酒肆，都是犯戒。這是超人情而為合乎理智的說法。”只有如此嚴格的修持戒律，才可以保證出家修行能夠從各種在家時的煩惱和習氣中解脫出來。而且嚴格持戒對于教化信眾、凈化社會也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他告誡那些登壇受戒的戒子們說：“儒家有威儀三百、儀禮三千；佛教則有三千威儀，八萬細行。威儀是一種無言之教。一個人如果行住坐臥語默動靜皆合規(guī)矩，則有威可畏，有儀可敬，很能感動人而受到人的尊敬。儒家講：‘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鞘菢O有至理的圣訓?！蹦贤らL老希望每一位戒子都能成為有崇高威望、能使大眾產(chǎn)生堅定信心的高僧大德。在南亭長老看來，佛教的戒律之于僧團修行就如同儒家的禮儀之于國家社會的維持一樣，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他說：“禮別尊卑，這是儒家講禮的作用?！蠹易袷剡@規(guī)定，則家齊國治；大家破壞了這規(guī)定，則天下必亂?！墩撜Z》上說：‘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歟？（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犯上就是破壞了禮的規(guī)定。禮的規(guī)定破壞了，小之則家國不安，大之則天下大亂、民不聊生?！钡侨寮业亩Y儀過于重視外在的形式，甚至有不少地方不近人情，近代以來又受到西方文化的影響，逐漸地淡出了歷史舞臺，但是佛教的戒律卻仍然發(fā)揮著維系佛門的清凈，“儒家的禮教雖被破壞，而各個大寺院有參合威儀門而草成的一部規(guī)約。在寺里食、住的大眾，必得要無條件地接受這個管理。所以大寺院里的住眾，由數(shù)十人至數(shù)百人，出入、往還，在日常的各項動作中，仍然遵守著這個威儀，也就是禮。所以民國初年，某名公至某大寺，看到僧眾齊集齋堂吃飯的規(guī)矩，不禁有‘禮失而求諸野，不其然乎’的慨嘆?！彼自捳f，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南亭長老此處以禮訓戒，引用《論語》闡明的戒律的重要性。

南亭長老還引用《論語》證明修行的重點在落實于自心。佛教不僅有三系傳承，宗派繁多，千經(jīng)萬論，大師輩出，而且還特別重視行持踐履。前者為博，后者屬約。南亭長老引用孔子之言闡明了自己對二者關(guān)系的看法，他說：“《論語》不云乎？‘夫子博我以文，約我以禮?！虿?，則探其全貌；約，則持其核心。博在知解，而約在行持。博覽周知，固應由博而返約；行持有得，亦可由少而知多。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一攝一切，一切攝一。所謂‘一塵起，大地收；一葉落，天下秋’，古人言之者眾矣。語雖近玄，實出經(jīng)驗。蓋佛法融通，空、有、性、相，本一體之多面；非如世法之界限分明、窒塞不通之可比也?！毙谐衷普?，融通云者，皆是佛法在自心的落實。善惡之法，彌漫法界，其數(shù)無窮，不可計量，但在南亭長老看來，“善惡兩途不外乎一心之動。一念善，此身即是天；一念惡，此身即是畜生?！度A嚴經(jīng)》上更說的明白：‘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苑饷嫔系膱D案以‘心’為十法界的中樞。我們看到這個圖，也應當感悟到靈魂之所以為靈魂，而孔夫子所說的‘我欲仁，斯仁至矣’，也是千古不能磨滅的名言，而且和‘一切唯心造’，等于一鼻孔出氣?！边@里引用夫子之言，釋之以華嚴義理，深刻闡明了博聞經(jīng)論與約己行持之間的關(guān)系，使人體會到將廣博的佛法聞熏落實到自心行持的必要性。

如此之類的講說，在南亭長老講經(jīng)說法的記錄中所在多有。南亭長老引用《論語》詮釋佛教經(jīng)典，有意無意中也展開了對《論語》的佛學解讀，在顯示出南亭長老說法善巧的同時，也顯示出《論語》在弘揚佛法中可以發(fā)揮重要的解釋功能，以及孔子的圣人品格對廣大民眾具有巨大的吸引力，我們也由此體會到了《論語》在佛教中展現(xiàn)的思想精彩。

結(jié) 語

南亭長老在講經(jīng)說法中引用儒家經(jīng)典雖以《論語》為最多，但對其他經(jīng)典的引用也頗為常見。

南亭長老論述修行的重點在于修持自心時亦曾引及《大學》：“《大學》上也曾說過：‘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本末如果倒置，則憑你想盡了辦法，也不過是治絲益棼。所以《大學》上又說：‘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因此圣人的教誨，都是從微而至著，由本以之末。始終、先后，有著一定的程序。所以佛教的根本工夫在治心。與佛教思想相近的，以儒家為最。”從南亭長老的相關(guān)論述中，我們可以真實地感受到，佛學在中國最終發(fā)展成為心性之學也許與儒家經(jīng)典對心的重視不無關(guān)系。

南亭長老十分重視對青少年的教育，他在親自為智光商工學校的學生們編寫的 《德育教材》中曾引用《中庸》闡明誠實的可貴?！吨杏埂吩疲骸罢\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蹦贤らL老解釋說：“萬事萬物之始起，以至于終極，莫不由于一個誠，相似于佛學上的唯心所現(xiàn)、唯識所變。所以‘不誠無物’，猶如人之不能善用其心，則一事無成。是故為君子者，必須要善用其誠，因而可以成己、成物，也就是佛學的自利、利他。”在南亭長老看來，儒家的成己、成物，佛教的自利、利他，都出于人心的一念之誠。

南亭長老引及《孟子》之處也是所在多有，如其釋佛教八正道中的正定云：“佛法既難聞，人身亦難得，正住于真理，聲色不移易。富貴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儒家且如此，況我為成佛?！贬屨钤疲骸皩W道貴有恒，明記毋忘失，一曝而十寒，翻為巫醫(yī)笑。”釋正命云：“衣食住與行，生命賴延續(xù)，療饑與御寒，貴在知止足。怪哉饕餮人，一飯戕百命。蠶尸集如山，織成一襲服。害物喪慈悲，千生罪莫贖。古有賢君子，不食嗟來食，況復盜與偷，貪贓毀國法。寡廉鮮恥人，是皆民之賊。我輩學佛者，應以佛為則?！币豢幢阒渲杏卸嗵幓谩睹献印分?。

南亭長老在強調(diào)因果不虛時喜好引用《周易》。他說：“佛教以因果為宗，所以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若還不報，時辰未到?！寮乙舱f：‘作善之家必有余慶，作不善之家必有余殃。’這是儒佛一部分相通的地方，也是中國與印度文化相吻合最顯著的地方。遠離愚癡的人深深的信用因果，寧可犧牲身命，終究不造作惡業(yè)?！薄吨芤住纷鳛槲褰?jīng)之首，其睿智的人生體驗由此也成為南亭長老證明佛教與儒家相契合的證據(jù)。

南亭長老非常重視孝道，曾經(jīng)引用《詩經(jīng)》中的孝子之思表達為人子者必須孝順父母的道理。他說：“父母是我身之所由生也。《詩經(jīng)》上說：‘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又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養(yǎng)育之德，昊天罔極。’所以中國的文化，以人倫為第一?！痹谀撤N程度上我們甚至可以說，佛教對儒家孝道的接納和贊許是完成自身中國化的標志。南亭長老也曾引用《尚書》上的語句提醒大家努力修持。他說：“修學佛法的人，對于輪回生死的大苦不要忘記，因而對于所學、所修以為超越生死輪回之教法，也不要忘記。儒家所謂‘克念作圣’，《阿含經(jīng)》上的‘念佛、念法、念戒、念天’的‘念’，都具有同樣的意義?！碑斎?，他更喜歡用商湯網(wǎng)開三面的典故證成仁心不殺的重要性。

南亭長老從《春秋》的記載中體會到人類貪婪之心的極端可怕。他說：“孔夫子所修訂的一部《春秋》上，很明白地記載著，二百四十二年當中以臣下而殺死其君主的，有三十六次，以兒子而殺死其生父的，又不知有幾次。君臣、父子之分，在倫常道德上，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為什么為臣、子的要喪心病狂而殺死其君、父呢？為的是君位的榮耀，為的是大權(quán)在握，為的是滿足其聲色犬馬的享受！君位的榮耀，大權(quán)的在握，聲色的享受，綜合起來，總是一個貪?！边@也許堪稱另一種解讀《春秋》的微言大義。

正是因為南亭長老具有非常深湛的儒學素養(yǎng)，能夠廣征博引儒家經(jīng)典，所以他的講經(jīng)說法才有非常高的文化含量，可以吸引眾多的對儒學懷有好感的信眾，從而在臺灣佛教擺脫日本佛教影響、實現(xiàn)傳統(tǒng)佛教全面振興的艱難進程中發(fā)揮積極的重大的推動作用。幸運的是，南亭長老的繼承者成一法師也非常重視儒家經(jīng)典。成一法師在紀念南亭長老圓寂十周年時曾經(jīng)說：“我常關(guān)心世道，重視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宣揚，我在講經(jīng)的時候，常引用儒家的名言，強調(diào)世道的修治，在跟智?；蚍饘W院的師生說話時，曾不止一次地鼓勵他們研讀四書，我強調(diào)四書是我們中國人的圣經(jīng)。去年放寒假時，我曾贈送智校老師們以世華銀行所印的‘論語袖珍本’每人一本，要大家有時間翻閱，或能得到其中的益世名言。我也曾選《論語》中與佛學意義相通之語句，略加譯釋，著之?？祝詥l(fā)師生對儒佛一致之認識。”因此在南亭長老圓寂之后，他所開創(chuàng)的法席一直都保持著興盛發(fā)展的局面。

注釋：

[1]南亭：《南亭和尚自傳》，《南亭和尚全集》第12冊，臺北：華嚴蓮社，第7頁。

[2]南亭：《南亭和尚自傳》，第10頁。

[3][4]南亭：《我對孔子的認識》，《南亭和尚全集》第11冊，臺北：華嚴蓮社，第17頁。

[5]南亭：《我對孔子的認識》，《南亭和尚全集》第11冊，臺北：華嚴蓮社，第18頁。

[6]南亭：《我對孔子的認識》，《南亭和尚全集》第11冊，臺北：華嚴蓮社，第20頁。

[7]南亭：《我對孔子的認識》，《南亭和尚全集》第11冊，臺北：華嚴蓮社，第21頁。

[8]南亭：《我對孔子的認識》，《南亭和尚全集》第11冊，臺北：華嚴蓮社，第24頁。

[9]南亭：《我對孔子的認識》，《南亭和尚全集》第11冊，臺北：華嚴蓮社，第25頁。

[10]南亭：《我對孔子的認識》，《南亭和尚全集》第11冊，臺北：華嚴蓮社，第27頁。

[11]南亭：《歸依三寶須知》，《南亭和尚全集》第8冊，臺北：華嚴蓮社，第157頁。

[12]南亭：《妙慧童女經(jīng)講話》，《南亭和尚全集》第2冊，臺北：華嚴蓮社，第38～39頁。

[13]南亭：《仁王護國般若波羅密多經(jīng)要解》，《南亭和尚全集》第3冊，臺北：華嚴蓮社，第3頁。

[14]南亭：《德育課本》，《南亭和尚全集》第10冊，臺北：華嚴蓮社，第37頁。

[15]南亭：《十善業(yè)道經(jīng)講話》，《南亭和尚全集》第2冊，臺北：華嚴蓮社，第54頁。

[16]南亭：《仁王護國般若波羅密多經(jīng)解》，《南亭和尚全集》第3冊，臺北：華嚴蓮社，第1頁。

[17]南亭：《佛說阿彌陀經(jīng)講話》，《南亭和尚全集》第4冊，臺北：華嚴蓮社，第131頁。

[18]南亭：《佛說孛經(jīng)鈔講話》，《南亭和尚全集》第1冊，臺北：華嚴蓮社，第172頁。

[19]南亭：《德育課本》，《南亭和尚全集》第10冊，臺北：華嚴蓮社，第153頁。

[20]南亭：《德育課本》，《南亭和尚全集》第10冊，臺北：華嚴蓮社，第154頁。

[21]南亭：《十善業(yè)道經(jīng)講話》，《南亭和尚全集》第2冊，臺北：華嚴蓮社，第38頁。

[22]南亭：《十善業(yè)道經(jīng)講話》，《南亭和尚全集》第2冊，臺北：華嚴蓮社，第44頁。

[23]南亭：《十善業(yè)道經(jīng)講話》，《南亭和尚全集》第2冊，臺北：華嚴蓮社，第80頁。

[24]南亭：《十善業(yè)道經(jīng)講話》，《南亭和尚全集》第2冊，臺北：華嚴蓮社，第83頁。

[25]南亭：《基隆月眉山靈泉寺傳戒期中戒律講演錄》，《南亭和尚全集》第5冊，臺北：華嚴蓮社，第30頁。

[26]南亭：《基隆月眉山靈泉寺傳戒期中戒律講演錄》，《南亭和尚全集》第5冊，臺北：華嚴蓮社，第56頁。

[27]南亭：《基隆月眉山靈泉寺傳戒期中戒律講演錄》，《南亭和尚全集》第5冊，臺北：華嚴蓮社，第56～57頁。

[28]南亭：《基隆月眉山靈泉寺傳戒期中戒律講演錄》，《南亭和尚全集》第5冊，臺北：華嚴蓮社，第58頁。

[29]南亭：《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講義·再版自敘》，《南亭和尚全集》第3冊，臺北：華嚴蓮社，第1頁。

[30]南亭：《十法界圖說》，《南亭和尚全集》第7冊，臺北：華嚴蓮社，第66頁。

[31]南亭：《基隆月眉山靈泉寺傳戒期中戒律講演錄》，《南亭和尚全集》第5冊，臺北：華嚴蓮社，第54頁。

[32]南亭：《德育課本》，《南亭和尚全集》第10冊，臺北：華嚴蓮社，第265頁。

[33]南亭：《八正道偈釋》，《南亭和尚全集》第8冊，臺北：華嚴蓮社，第209頁。

[34]南亭：《八正道偈釋》，《南亭和尚全集》第8冊，臺北：華嚴蓮社，第210頁。

[35]南亭：《十善業(yè)道經(jīng)講話》，《南亭和尚全集》第2冊，臺北：華嚴蓮社，第97頁。

[36]南亭：《華嚴經(jīng)凈行品講義》，《南亭和尚全集》第4冊，臺北：華嚴蓮社，第27頁。

[37]南亭：《十善業(yè)道經(jīng)講話》，《南亭和尚全集》第2冊，臺北：華嚴蓮社，第131頁。

[38]南亭：《十善業(yè)道經(jīng)講話》，《南亭和尚全集》第2冊，臺北：華嚴蓮社，第86頁。

[39]成一：《南公師祖圓寂十周年紀念》，《成一文集》，萬行雜志社，1994年，第3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