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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 鳥

      2018-11-13 02:56:59
      廣西文學 2018年11期

      小 昌

      1

      在一張方凳上放上一張更小的方凳。羅安這樣做時唯恐發(fā)出一點點聲音,生怕打擾到樓上像老鼠咬嚙花生皮似的說話聲。他站在小方凳上,半彎著身子,盡可能地向那纏綿的聲音靠攏。為了保持平衡,他又找了晾衣竿做拐杖,這讓他更像個踩高蹺的人。他精心于每一步,整個過程更像是個莊重不容輕慢的儀式。這種儀式感似乎讓他忘記了他為什么這么做。有時,他會覺得這是種無聲的反抗,是對白天那個沉默恭順一口一個夫人的羅安的不屑。他更喜歡這時候的自己,搖搖欲墜又激動不已。

      他迷上了她的說話聲、哽咽聲,還有呻吟聲。這么說也不確切,他只是迷上了這一刻的所有聲音。那是一通漫長的電話,是她打給一個叫小嘎的人。有時羅安會感覺她不是打給那個莫須有的小嘎,而是打給他的。她自說自話,是為了讓他聽到??伤譀]任何理由這么做。她在電話里一口一個小嘎,小嘎怎么會不存在呢?這只能是羅安毫無依據(jù)的臆想。

      她會一直說下去,慢吞吞地,沒完沒了,聲音甜膩,帶著一絲猶豫和疲倦。怪不得羅安也會猜測她有可能是自說自話。她說了那么多話,又似乎什么都沒說,她說的都是一些極瑣碎的日常,沒話找話。她有時也會停下來,在這個沉默的間隙里,羅安漸漸證實小嘎確有其人。她正在傾聽,聽電話那頭的小嘎說話,她有時還會附和一聲。這樣的沉默也能讓羅安放松下來,不用努力分辨她究竟在說些什么。

      她也許慵懶地半躺著,想怎么躺就怎么躺,或者像少女似的俯著身子,雙腿彎曲頑皮地上翹,和白天的她大相徑庭。白天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在打坐,雙腿交疊,活脫脫一尊菩薩。羅安想象不出晚上的她會像撒嬌的少女那樣,越是難以想象,羅安越是難以自已。她比他媽媽還大一歲,不過她看上去并沒那么老,也許是那雙灰眼睛的緣故,水汪汪的,有一抹深邃的幽藍。有人傳言說她有超異的移情能力,能知道別人在想什么,正在經(jīng)歷什么。她吃齋念佛多年,那些傳言極可能是真的。羅安深信不疑,不過他不是因為這個才對她言聽計從的。他由衷地感激她,是她把他從生活的深淵里救了出來,不過他不愿提起那些往事。

      羅安對她忠心耿耿的另一個原因是,其他人對她也忠心耿耿。

      房子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她不可能不知道羅安能聽到她每晚十一點必打的這通電話。除非她出門了,不在這里住。不過她很少出門。即使這樣,羅安也很少在白天看見她。她終日在三樓的佛堂里。佛堂的門終日緊閉,沒人知道她躲在其中都干些什么。佛堂還連通著個二十多平方米的天臺,從天臺上放眼望去可以看見那片海。羅安來這里有一個多月了,只去過一次。站在天臺上遙望那片海,感覺那片海更像是一小塊臟抹布,不是他想象中應該有的樣子。不過那個不大不小的佛堂倒還是讓他吃了一驚。他驚訝于世界還有另外一種可能。他蹲坐在她旁邊,看她默默讀經(jīng),這讓他體驗到從未有過的釋然。即使他只是她雇來的一個男保姆,他也感覺他和她是一起的,不分貴賤。那一刻,他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了,不過這感覺倏忽而逝,從佛堂中走出來,那種由心底升起的美妙就蕩然無存了。他還是他,是她雇來照顧那個老人的。他只屬于那個老人,他要幫他洗澡穿衣,要將手伸向他的大腿深處擦拭,這時候他會假裝在給一條狗洗澡。他想,很多時候人是連條狗也不如的。

      她又和小嘎說起了那只鳥。她叫它越鳥,越鳥的意思大概是越南的鳥,這里離越南那么近,這只鳥很可能和越南有關(guān),這只是羅安的猜測。那通電話里是不能沒有越鳥的。它是只黑色的鷯哥,說到它,她和小嘎似乎就心領(lǐng)神會,像是在說他們共同的老朋友。那只黑色的鷯哥于她別具意義,甚至會將之等同于那個老人。羅安第一天走進這棟木房子時,她就說過,要像照顧他一樣照顧它。當時她指著那只尖叫著恭喜發(fā)財?shù)暮谏嵏?,羅安緊張不安,對那只鳥頻頻點頭。鷯哥也和他一樣旋轉(zhuǎn)腦袋。那是只聰明的鳥,雙目傳神,似乎猜得出別人在想什么。她鄭重地說,我把他們交給你了。

      越鳥似乎很老了,像那老頭一樣老,也許更老一點。脖子上的毛被它自己啄光了。它也許感覺到了時間的漫長,實在無事可做,才會一根根啄光自己的毛。這讓它顯得更加丑陋,不過也更像人了。它看著羅安,就像是有個人在凝視他。羅安不太敢看那只鳥。相比于那只鳥,那個總?cè)轮ゴ祥_工的怪老頭似乎更好對付一些。他得了腦萎縮,記憶正在一點點喪失,他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可他還記得要去船上。他總是說,我們一定要在還來得及的時候離開。從哪里離開,要去哪里,永遠是個謎。他喊羅安滿仔。大多時候,這棟木房子里只有他倆。羅安會故意模仿一個叫滿仔的人逗他開心,盡管他根本不知道滿仔究竟是誰。到最后,那老頭也許連滿仔都忘了。什么樣的滿仔根本不重要,這讓羅安感到人生虛妄。他有時會摸羅安的腦袋,像父親的愛撫。羅安竟體驗到了作為滿仔的幸福感。

      她說到那些漂亮的羽毛是被它自己啄光的,看上去像個老頭子。她開始哽咽,這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她每天晚上都會哭上一陣子,只要打那通電話她總是會找到理由哭上一場的,哭的理由千奇百怪,這次她哭的是那只越鳥。斷斷續(xù)續(xù)的哽咽聲叫人心碎。羅安很好奇她傷心的模樣,白天的她那么端莊大氣,到了晚上徹底變了,和羅安一樣,他們都有個不一樣的自己,在這夜涼如水的深夜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羅安也懷疑,她是否真的在意那只鳥,也許這只是她想哭一場的借口。那只鳥的自殘是能將她和小嘎的對話持續(xù)下去的救命稻草。這么說,羅安是有根據(jù)的,這么多天他從沒見過她逗過那只鳥,甚至都懶得看它一眼。那只鳥只屬于他和那個怪老頭。她哭的不是那只鳥,是她自己,是她每天不得不打的這通電話。

      她哭著哭著聲音就變了,羅安屏息凝聽。最讓他激動不已的一刻終于來臨了。手中的晾衣竿也隨著他手臂的顫動而抖個不停。那聲音從哀傷轉(zhuǎn)至纏綿,她漸漸開始享受那哽咽的哭腔。他驚奇于她對聲音的把控能力,像是那纏綿就是從哀傷中生發(fā)出來的。為了接近那聲音,他感覺到自己的耳朵正在向上生長。她嘴上開始說著,我要我要。她想要小嘎,想得發(fā)瘋。她說,我想吃了你,連皮帶骨頭。電話那頭的小嘎也許正像羅安似的沉醉其中。他能感覺自己像灌滿風的帆,膨脹,膨脹,直至那聲音漸漸小了、沒了。

      這棟房子毗鄰那片海灣,海濤聲會讓羅安平靜下來,也宣告著這一天就要結(jié)束了。他仿佛從來就屬于這里,盡管他才來了一個多月。他想,她可能知道他在偷聽,可她似乎無所謂。對于她而言,羅安這個人有什么要緊呢?除了會說“好的夫人”,似乎是個啞巴。他傻乎乎的一張馬臉,讓人感覺他什么都不在意,在意了也不理解,像他這樣的人到了十一點早就呼呼大睡了。有時羅安也會感覺到自己的一無是處。他會對著鏡子里那張毫無生氣的馬臉吐唾沫。

      2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和平常沒什么兩樣。羅安早早起床,就要幫那老人穿衣洗漱。他喊他巴叔,是她讓他這么叫的。不過他很少這么叫那老人。聽她說喊他巴叔是為了讓他想起那些過往,想起他曾經(jīng)在大海之上威風凜凜的年月。

      巴叔一大早就會喊,我們一定要在還來得及的時候離開。他什么都會忘,就這句忘不了。羅安重復一句,我們一定要在還來得及的時候離開。他說,滿仔你這個卵仔,學老豆說話。老豆是老爸的意思,羅安是知道的。巴叔是從馬來西亞來的,漢語說得不錯,不過也夾雜著嶺南的海邊方言。羅安恍然大悟,滿仔果然是他兒子。他看著巴叔的臉,那張臉一片空白,面無表情。他除了將羅安誤以為是滿仔之外,像是什么都知道。羅安牽著他顫抖的右手去曬太陽。路過那只越鳥,鳥叫了一句,早上好。巴叔也附和一句,早上好。

      她穿了條淺綠色的新裙子,從樓梯上走下來,因疾走而線條凸顯,胸脯、瘦腰、若隱若現(xiàn)的小腿,羅安透過余光早就看見了。她像是從空中飄下來的。羅安假裝沒注意到她的翩然落下。她今天很不一樣,像是著意修飾了一番,她從不這樣。她從來都是一身素樸又素面朝天的。羅安發(fā)現(xiàn)她還涂了口紅,只是一點點,可他確定她涂了。羅安開始想象夜晚那一聲聲纏綿的輕輕呻吟,他激靈了一下。

      她大聲叫住羅安,說今天有人來訪,讓他給巴叔換件新襯衫,打上領(lǐng)帶,讓他精精神神的。他們這棟木房子從來沒有過訪客,不過羅安也才來沒多久,他并沒感到詫異。羅安說,好的夫人。他喊她夫人是有些古怪的,這是她的司機囑咐他這么說的。她說,喊我詹姐,或者詹姨,你喊我夫人,就像是在嘲笑我。羅安急于辯白,說,沒有人敢嘲笑您,詹姐,我更不會。他喊了詹姐,語速很快,“詹姐”更像是一個嘆詞。這句話說得如此之快,也是在說他從來不是個唯唯諾諾的人,即使別人都這么以為。

      巴叔究竟和詹姐是什么關(guān)系,一直是個謎。不過羅安似乎并不以為意,該知道的時候總會知道的。詹姐也許就是因為這一點才將他留在身邊的。她給他的報酬不菲,羅安求之不得。像他這樣沒文憑又沒什么特別技能的外地人還能干什么呢?他初中沒畢業(yè)就輟了學,在工廠里干過磨床,在幼兒園里當過保安,還學過理發(fā),因剪發(fā)時走神戳破了別人耳朵,而被痛揍了一頓。他在老家真的是走投無路,是傳銷讓他突然血脈僨張,感覺時來運轉(zhuǎn)迎來了新生,沒想到又給他當頭一棒。

      這個海邊小城傳銷猖獗,不少懷揣著發(fā)財夢的人聚集到這里,羅安也是其中之一。當時他們所在的團伙被打擊傳銷的突擊隊端了窩,這群人被趕到了沙灘上,雙手交疊抱著腦袋呈半蹲的姿勢,一個個接受詢問盤查。羅安走在人群中,突然大聲號啕起來,哭得撕心裂肺。那天詹姐也去了,本來是承一個遠方朋友所托,去找那個落魄的女畫家的。她沒找到她想找的那個人,卻看見了羅安,他在緩慢行進的隊伍中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詹姐和他四目相對,或許是突然想到離家出走的兒子也和他一樣,她和那些人說這年輕人是她的親戚。詹姐有個表哥是這打擊傳銷突擊隊的副隊長,他們很給她面子,她簽字畫押就將羅安領(lǐng)了回去。從此他就跟定了詹姐,詹姐說什么他就干什么。他是被騙來的,來到這千里之外的異域他鄉(xiāng),不過詹姐說,騙來的也終究是個緣分。他像相信那片海似的相信詹姐。

      詹姐走過來了,滿面含笑,看來她心情不錯。也許是來訪的人讓她感覺這是美好的一天。三個人站在太陽下,這似乎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詹姐為巴叔系領(lǐng)帶,老是系不好。巴叔表現(xiàn)得極其不耐煩,眼神直勾勾盯著額頭上冒汗的女人,滿含敵意。他像是根本不認識眼前的人,想要讓她早點走開。他喊著,滿仔,滿仔。羅安說,我來。詹姐退后,向羅安歉意地一笑,說,在你眼里,我是不是特別沒用?說到?jīng)]用,她神色憂傷。這句話不是玩笑話,她似乎真的感覺自己無用。

      羅安并不愿意將昨天晚上那個女人的聲音和詹姐聯(lián)系在一起。可她說自己沒用的時候,她們分明就是一個人。想到這里,他有點胃痙攣。

      詹姐讓他們?nèi)ヌ炫_上吹吹風。羅安領(lǐng)著巴叔上樓。巴叔很聽滿仔的話。他似乎有點怕滿仔。他們一起上樓梯,羅安還在想昨天晚上那女人的聲音,對他來說那更像是一場夢。他回頭看了一眼,詹姐正望著他們的背影發(fā)呆。她似乎沒想到他會回頭,猛地一驚,像是瞬間想起什么來。詹姐說,讓越鳥也去透透氣吧。她轉(zhuǎn)而疾走幾步面向那只鳥。她很少這么慌里慌張,羅安早就看出來了,她是在掩飾什么。她盯著他們的背影大概是觸景生情,想到了過去,而那段過去又讓她難以面對。羅安說,詹姐,你先忙你的吧,我等會就下來帶它上去。羅安說到那只鳥就像在說一個人。詹姐對他笑了笑,似乎是在感激他。

      他們必須穿過那個佛堂才能到達天臺。佛堂的門是洞開的。他們走進佛堂,巴叔說了一句,她是誰?羅安知道她問的是詹姐。不過他還是問了一句,哪個她?巴叔時好時壞,今天的他不像得了腦萎縮。羅安想那個病真是個怪病,要是他羅安得上了,就去找輛火車撞死。為什么會找輛火車?羅安只覺得那種死法很酷??蓺獾氖牵犝f一旦得上這個病連把自己弄死的想法也想不起來。羅安說,她是詹姐。巴叔說,詹姐是誰?羅安知道這么說下去,會是個死循環(huán)。他不說話了,故意不理他。他們穿過了佛堂,羅安讓他坐在椅子上,說,別動。他下去拎那只鳥上來。

      木樓梯被他踩得咚咚響。到了一樓客廳,他發(fā)現(xiàn)詹姐仍在面對著那只鳥。那只鳥叫著,小嘎,小嘎。這是頭幾天羅安教它的。他以為這只笨鳥學不會的,沒想到它卻突然對著詹姐一聲聲急促地喊著小嘎。羅安木在那里,僵在詹姐身后。那只鳥似乎看見它了,要向他邀功似的,仍叫個不停。這棟房子里除了他羅安也許沒人知道小嘎的秘密。詹姐回過頭來,竟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對他笑笑。她說,它在說什么?羅安說,我也不知道,聽著像是叫小嘎。詹姐說,你教它的?羅安說,沒有,我沒教過它。他第一次對詹姐撒了謊。詹姐沒再說什么,坐在那張紅木椅子上開始念經(jīng)。手里的念珠像條蛇地游走。

      羅安提著鳥籠又咚咚地上樓了。

      3

      有輛越野車遠遠地蜿蜒而來。羅安遠眺,突然意識到這棟木房子也許是為了巴叔才依山而建的。他的好奇心陡增,迫切地想知道有時連廁所也忘記在哪里的怪老頭究竟是詹姐什么人。他們很少單獨在一起,詹姐好像有意躲著巴叔。她看他的眼神也怪怪的。他不像是她的長輩,更不像是她家的先生。聽趙姨說,詹姐的先生還在馬來西亞做生意,開了家很大的公司,是個挺大的老板。據(jù)羅安猜測,他可能是詹姐先生家的親戚,如果是這樣的話,晚上十一點時的那通電話很可能是詹姐的先生打來的,是詹姐的先生叫小嘎。不過他倒更希望小嘎另有其人,而不是讓他倍感失望的詹姐的先生。

      羅安回頭問正在發(fā)呆的巴叔,詹紅英是誰?詹姐就叫詹紅英。那老頭面向他,說,詹紅英就是詹紅英呀。羅安又想繼續(xù)問,那老頭卻顫顫巍巍站起來,說,滿仔,快到船上去。羅安看了看那片海,那些漁船小得像越飛越遠的海鳥。

      越野車里鉆出兩個人來,一男一女。羅安向下張望,想要看清他們是誰。他不可能認識他們。他只是想知道來的人中有沒有個叫小嘎的。他想發(fā)現(xiàn)另外一種可能。那一對男女似乎正在熱戀中。女的挽著那個男的,還彼此凝望了一眼。羅安有些失望,感覺那個男的不可能是小嘎。

      詹姐的朋友從未來這里看望過她。這里是她的秘密之境。她在另外一個世界突然消失,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羅安未曾想過詹姐的那個世界,據(jù)給他們做飯的趙姨說,她去過詹姐的另一個家。當然,趙姨也有可能是在吹牛。她總試圖說明她和詹姐更親近一些。

      這也讓羅安想到自己,他是離家出走的,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他寫過一封信,就是為了證明他還活著。知道他還活著,他們就放心了。有時羅安甚至想,他死了,他們會更放心。不過當他想到媽媽在他生父墳頭大哭的時候,他就覺得還是要寫一封信。那封信寫得很短,他在信里告訴他媽媽說,他已經(jīng)十八歲了,想走自己的路,他也祝他們幸福。羅安其實很想家,想那一望無際的北方田野,蜿蜒得像秤鉤似的小河,他想知道那里發(fā)生的一切,比如他的媽媽嫁給那個殺狗的男人后究竟過得怎么樣。這也是他離家出走的原因之一,他又有了另一個父親,這讓他感到羞恥。那個中年男人身穿露著棉絮的破舊軍大衣四處游蕩,佝僂著身子,像一條癩皮狗。他一只手揣在大衣兜里,會對著汪汪叫的狗扔出吃食,不用多久,那條狗就會一腦袋栽在地上一命嗚呼,羅安能想象得出這個男人齜牙咧嘴的興奮表情。接下來他會想到他媽媽和這個野蠻的殺手圍在一張小圓桌上一起啃食煮熟的狗肉的愉快場景,想到這里他就會胃痙攣,像是有人不停地沖他的肚子出重拳。那個男人就是以偷狗殺狗為生。

      不過他死也不會回去的。

      那一男一女和詹姐相繼擁抱,他們彼此之間很親密,似乎是手牽著手向木房子走去。三個人消失在羅安的視線里。羅安回頭去逗弄那只鳥。越鳥又一次叫著,小嘎,小嘎。這只鳥的脖子光禿禿的,很像個小老頭。他也跟著越鳥重復,小嘎,小嘎。詹姐也許真如那些人所說的有超異的移情能力,她早就知曉了羅安的竊聽,可她面對越鳥時又表現(xiàn)出一無所知的迷惘。他正想著,他們?nèi)齻€人已穿過佛堂,來到這天臺之上了。趙姨在后面跟著,搬了一張?zhí)僖巍?/p>

      羅安表現(xiàn)出他那慣常的羞怯不安。他知道,他這樣做反倒讓那些人放松下來。那個男的體型偏瘦,面色憂郁,又想盡力表現(xiàn)出喜悅來。他說,詹姐,這就是你說的羅安?羅安,你好。羅安根本不知道詹姐還和別人說起過他,他一直覺得自己無足輕重。他也寧愿如此。詹姐會怎么說起他呢?他倒很想知道。

      那人走過來要和他握手。羅安局促不安,忙擦了擦手,說了一句,你好。坐在藤椅上的巴叔張口說話了,你們好。他這么一說,把那個男的嚇了一跳。他說,你還記得我們。巴叔瞇縫著眼,像是在思考。他有一張孩子氣的臉。巴叔的過去該是他喜歡的樣子,直率爽朗,可能還喜歡捉弄人。巴叔回答,我當然記得你們。那男的說,我是誰?巴叔說,你們這些人呀,別把我當成傻子,誰不知道你就是小嘎呀?羅安心頭一緊,瞥了一眼詹姐。詹姐也回看了他一眼。她并沒表現(xiàn)出他以為該有的那種慌亂。詹姐說,他是小嘎,你是誰呀?巴叔被詹姐的氣勢嚇到了,說,我是,我是,我是誰呀?他哆哆嗦嗦地要站起來。那男的忙上前安慰說,您老好好坐著。等他復又坐下,所有人不再說話。越鳥突然打破了沉默,尖叫著,恭喜發(fā)財。

      那男的似乎對羅安很有好感,老偷偷打量他。這讓羅安心懷不安,總想找機會溜走。他不想引起別人注意。后來羅安得知他是對他的那段傳銷經(jīng)歷極為好奇,想知道他們那些人是怎么度過每一天的。詹姐說他是個詩人,正在寫當?shù)厝说墓适?,而傳銷又是最引人矚目的。他的筆名叫不安,人都喊他安哥。詹姐這么告訴羅安的時候,才突然發(fā)現(xiàn)羅安也有個“安”字。詹姐說,你們真是有緣。

      詹姐喊他安哥,安哥喊她詹姐,兩個人相視一笑,被羅安發(fā)現(xiàn)了。羅安想他們這些人總是能特別機警地處理一切,那么游刃有余。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擁有這種能力。

      他們說到那天的沙灘,所有人排著長隊迎候檢查。安哥說,難以想象。他竟有一張詩人的臉,會突然擰著眉頭,陷入憂郁之中。他坐在藤椅上,蹺著二郎腿,望著那片像塊舊抹布似的大海,接著說,那你為什么哭呢?羅安,不就是被人驅(qū)逐出境嗎?又不用坐牢,根本不值得那樣哭。羅安一直站著。他覺得自己沒什么資格和他們坐在一起。他早就想溜走了。詹姐不讓他走,他背靠遠處的大海,斜著身子倚在半人多高的墻上。

      能找到羅安這樣的人照顧巴叔,讓詹姐頗為滿意。她想讓他們知道他。

      羅安說,我一無所有,我不想回老家。詹姐說,你當時可不是這么和我說的。安哥問,他當時說啥?詹姐說,他說就像一朵花還沒開就枯萎了。羅安,你是不是這樣說的?安哥激動不已,說,羅安,你真是這么說的?羅安低著頭,輕描淡寫地說,我忘了。安哥的女朋友一直不說話,突然笑起來,說,你也是個詩人呀。

      安哥的女朋友叫越小越,也就比詹姐小幾歲,但看上去要比詹姐小好多。她扎著馬尾,臉色蒼白,嘴唇很薄,搽著橘黃色的口紅,亮晶晶的。也許是她說話的樣子讓她顯得年輕,她一說話就眉飛色舞。不過她倒是很少開口,一直托著腮聽他們說話。羅安疑惑這個世界上怎么還會有姓越的人,估計也是個筆名。詹姐沒說,像是她叫越小越天經(jīng)地義,無須解釋。

      詹姐想拿一本舊畫冊上來,說他們的話讓她想起過往的年月,她想讓他們看看三十年前的大海。安哥說他也下去,去車里拿一本書來,是他的詩集,想送給羅安。他們一前一后離了天臺。天臺上只剩下巴叔、越小越還有羅安,當然還有老是在倒空翻的越鳥。天臺上驟然變得很安靜,他們很長時間沒說話。羅安扭頭看海,用來掩飾無話可說的尷尬。越小越起身走過來,緊挨著羅安,和他一起遠眺那片海。越小越突然說,安哥頭兩天來過嗎?羅安搖搖頭。越小越接著說,之前來過嗎?羅安說,之前不知道,我才來一個多月。越小越說,你不要騙我。羅安不說話。越小越又說,詹姐常住在這里嗎?羅安說,我不知道。涉及詹姐,他不想多說話,他怕說了不該說的話。對于詹姐來說,不少話都是不該說的,這一點他羅安是知道的。越小越說,那你知道什么?這句話是在譴責他,已經(jīng)充滿敵意了。羅安歪過頭,回看坐在藤椅上一動不動的巴叔。巴叔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來了,轉(zhuǎn)瞬又忘了。他的臉陰晴不定,羅安很難感同身受,難以弄懂這個老頭正在經(jīng)歷什么。他說,請您不要為難我。他們不再說話,風吹著帳篷噗嗒噗嗒響。

      羅安想去看看詹姐怎么還沒上來。也許他們正如越小越猜測的,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私情。想到這里,他開始同情越小越。她那么瘦,趴在那堵墻上,正向遠處看。羅安說,詹姐不常在這里住的。越小越側(cè)身凝視他,沖他擠眼睛,驚奇于他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之快。她腰肢柔軟,長發(fā)順滑,側(cè)過頭來的樣子很迷人。她很有女人味,羅安想那夜晚誘人的低語應該出自她口,而不是厚嘴唇高顴骨素面朝天的詹姐。詹姐沒法和她比,她們也沒得比。羅安是不相信那個叫不安的詩人會背著越小越去找詹姐的。

      越小越問,羅安,你有女朋友嗎?她也許在挑逗他。羅安說,沒有,沒有過。越小越說,從來沒有過?羅安點頭。他開始咬拇指,這也是他的老毛病。她說,你多大了?羅安說,二十。他虛歲才二十。他想說二十三的,他不想讓她看扁他。越小越說,我二十歲的時候,交了好幾個男朋友了。羅安沒說話。接著她問起了羅安是哪里人,為什么跑這么遠來到這天涯海角。羅安沒撒謊,他實話實說,說他離家出走。他沒告訴過詹姐,不過詹姐也沒問過他。說到這里,越小越也嘆了口氣,說,我還不如你呢,我是個孤兒。

      4

      午飯過后,羅安攙著巴叔回房休息。巴叔說,我們這是要去哪里?羅安說,去您的房間。巴叔說,哪里有我的房間?羅安沒說話,回頭看他們?nèi)齻€人。安哥說,等你回來。他是對羅安說的。他想和他聊聊。

      巴叔的房間在二樓,就在羅安的隔壁。巴叔顫顫巍巍走進去,不知置身何處,驚訝地環(huán)顧四周,問羅安,這是哪里?但他對自己好像沒有絲毫的懷疑,羅安想象他的腦袋正在一點點縮小,被彌漫的白色物質(zhì)一點點侵吞。

      羅安幫他解領(lǐng)帶,說,你喜歡這條領(lǐng)帶嗎?這是上一個護工教給羅安的辦法,當巴叔執(zhí)著于糾纏一個問題的時候,就顧左右而言他,他的注意力像一歲半的孩子,輕而易舉就被轉(zhuǎn)移了。羅安這么一說,巴叔低頭開始觀察那條仍舊掛在脖子上的領(lǐng)帶,說,好看。他早就忘了他在哪里了,更忘了他還問過他在哪里這樣的問題。有時候,羅安會很羨慕他,說忘就忘。那些忘不了的往事總在折磨著他,等他差不多再也想不起來的時候,又會在夢里闖進來,捉弄他。

      巴叔已經(jīng)躺在床上了,一躺下就顯得更加蒼老,雙頰凹陷,眼神空洞地盯著天花板。羅安囑咐他,讓他好好睡覺。羅安轉(zhuǎn)身想走。巴叔說,別走,我怕。他像個孩子。羅安回頭看他凄楚的表情,很難想象他曾做過一陣子海盜,在這片南海之上橫行無忌。

      這一個多月,對于羅安來說極其漫長,除了漫長就是不可思議,他就像是闖入了另外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和他從前的世界毫無瓜葛。不過他并不覺得難熬,反倒喜歡這里。他從前感覺有錢人是無所不能的,這也是他離家出走又誤入傳銷的動力,他想變得有錢,更有錢,無比有錢??煽吹较裾步氵@么有錢人的日子,他感到灰心喪氣,就像是一朵花還沒開就枯萎了。除此之外,他還看到一個英雄的衰老,這個英雄正一副可憐相地求他別離開。羅安的視線轉(zhuǎn)移到那張照片上,那似乎是羅安目力所及的巴叔的唯一一張照片了。照片里的巴叔叼著大雪茄,斜倚在船舷上,一臉困惑,像是有什么人正惹他不高興。羅安突然感覺人生就是黃粱一夢,轉(zhuǎn)而對巴叔說,乖,閉上眼睛。他會對他說乖,估計詹姐也想不到。不過這聲乖很管用,巴叔閉上了眼睛,不多久就鼾聲大作。羅安起身,想到詩人還在等他,感覺一切沒什么大不了的。人活著,就該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這種情緒一直持續(xù)著,羅安像是換了個人,主動和安哥攀談,說他其實很想念那段干傳銷的日子,其樂融融,人人互相鼓勵,每天都精神振奮。像是這么說還不夠,羅安低頭沉思,接著說,每一天都是新鮮的。安哥聽羅安說出這些話,難掩激動,像是終于找到自己想要的了。他喜形于色,說今天真是沒白來。詹姐說,還以為你們是來看我的呢,沒想到是來看羅安的。越小越一只手搭上了羅安的肩膀,沒人發(fā)現(xiàn)她在暗暗用力,只有羅安明白,可他不明白她為什么這樣。他不曾注意她是怎么一步步溜到他身后的。

      越小越問羅安,要不要詹姐再把你送進去?他們知道是詹姐把他簽領(lǐng)回來的,是她救了他。安哥像是突然醒悟過來了,指著羅安說,你們沒發(fā)現(xiàn)他像誰嗎?詹姐說,像誰?詹姐一直盯著安哥。安哥說,總覺得他像一個人,又想不起來是誰。

      越小越出去接了個電話。她走路的樣子妖嬈極了,就像是故意讓他們看她扭扭捏捏的背影。詹姐手心里的念珠一直在滾動,和他們聊天的時候,她也不忘做日常功課。羅安不知道詹姐所說的功課是什么,據(jù)他猜測就是每天必須要念誦多少經(jīng)書。白天的她讓他感到恍惚,一臉虔誠和慈祥,又像是對什么都不在意。越小越接完電話,招手示意讓詹姐出去。她有話和詹姐說。詹姐起身。她已經(jīng)換上了一身素服,那條淺綠色的裙子不知何時已不見蹤影。羅安懷疑早晨見到的那條裙子只是他的錯覺而已。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她沒想到越小越會來,那條裙子是為詩人不安準備的。這是最大的可能了,羅安想到這里感到興奮。安哥很可能就是詹姐夜里叫個不停的小嘎。小嘎,小嘎,我要你,我要吃了你,連皮帶骨頭。這些話想來仍讓羅安臉紅,除了臉紅,還有一股激流自上而下在他胸腹內(nèi)躥涌。

      詹姐出去了。安哥說,你知道你像誰嗎?羅安說,我不知道。安哥說,你像詹姐從前的男朋友,太像了,你們都有一張馬臉。說完詭異地一笑。羅安不說話了,他不知道該怎么回這句話。他想走了,感覺繼續(xù)待下去,他會發(fā)瘋的。他起身想走。安哥呵斥一聲,你別走。他復又坐下。羅安沒想到他變臉這么快。詩人是難以想象的一種人,羅安從沒想過詩人還是一種職業(yè)。他討厭這一類游手好閑的人。他說,你想干啥?他這句話硬生生的,他只是想表達他也不是好惹的。這是他面對那些欺負他的人時的一貫反應。他小時候沒少被人欺負,見人變臉后,他總是習慣性地這么說。他的心臟怦怦直跳,耳膜都能感到那種沖擊。所有的惡意到最后都有可能變成落在他身上的拳頭。其實他已經(jīng)害怕了。他只是硬撐著。

      安哥說,詹姐是我的。他這句沒頭腦的話,讓羅安想作嘔。羅安說,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其實安哥根本不關(guān)心他說的那段傳銷經(jīng)歷。他接著說,你不要裝了,我知道你就是小嘎。羅安說,你才是小嘎呢,我叫羅安,羅安。他又重復一句羅安,以示他只是羅安,誰也不是。他也只想做他的羅安。安哥惡狠狠地說,我警告你,別想從我手里搶走詹姐。羅安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他回了一句,你不是有她嗎?越小越猜得沒錯,他和詹姐有見不得人的私情。那他是小嘎嗎?羅安還不敢斷定。

      詹姐和越小越回來了,一前一后,看不出她們有什么異樣。越小越又站在了羅安身后,一只手自然地落在羅安的肩膀上??瓷先ニ矚g他。羅安身子縮著,詹姐意識到他的別扭。詹姐說,羅安,放你半天假,你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每周六他被允許休息半天多,可以出外走走。詹姐說過,回來得晚一點也沒關(guān)系。不過他總是會提前回來??山裉旄静皇侵芰_安沒有說話,起身向外走。越小越側(cè)身閃開,羅安和她擦身而過。越小越似乎看出了羅安的情緒變化,問安哥,你們在聊什么?安哥說,羅安,我們在聊什么呢?羅安仍舊不說話,急匆匆往外走。安哥接著說,我們說詹姐是我們所有人的活菩薩。詹姐滿面含羞,說,你們又在嘲笑我。羅安看了詹姐一眼,心想詹姐對他真是寬容。這讓他突然有了和那家伙一較長短的想法。

      5

      羅安出去了,把那棟海邊的白房子甩在了身后。他回頭看了一眼,像是再也不回來了。這種假裝的訣別讓他開始重新思考詹姐和這座白房子究竟有何意義。他很少這樣看這里的一切,對于他而言,他仿佛從來就屬于這里,盡管他才搬來一個月而已。他對于詹姐最初說過的那些話仍記憶猶新。詹姐說,我相信你。她說得很慢很輕,就像是可說可不說,現(xiàn)在想來羅安還會記起聽到這句話時的驚心動魄。極平常的話在詹姐的口中說出就變得字字千鈞。詹姐是在給他信心,當然更是警示,她是在說這里的一切不準告訴任何人,他該把聽到的看到的一股腦兒爛到肚子里。除了驚慌,羅安也覺得興奮,詹姐將他當成了自己人。他會為了這份信任,一絲不茍地干下去。他知道自己不夠聰明,不聰明的人就該更認真。

      他無處可去。這個城市除了詹姐他不再認識其他人了。那些曾經(jīng)和他住在一起的志同道合的傳銷圈里的朋友大部分被驅(qū)逐了,就是能留下來的,也走散了。他一點不想找他們。他說給安哥的那些話,是為了氣他,不過后來感覺像是在討好他。那一張張因想要發(fā)展下線而亢奮的臉讓他感到悲哀和厭倦。他去到沙灘上,近距離面對那片海。那么多人為這片海著迷,他走在那里卻一直在想詹姐為什么支走他。那個叫不安的怪詩人,也正如他的筆名,總處在焦慮不安的狀態(tài)里。他懷疑羅安是小嘎,這就說明他不可能是小嘎。詹姐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也似乎在證明她和安哥不可能有什么私情。再說了,詹姐也正如安哥所說,她就是一尊活菩薩。這并不是玩笑話,比如像巴叔這樣的老年癡呆,和她并非親屬關(guān)系,她竟然這么無微不至地照顧他。當然不只如此,她對好多人都有求必應。

      不過羅安還是弄不明白活菩薩到底為了啥。

      羅安突然想到給巴叔洗澡的場景來了。他不愿想下去,可還是不可遏制地想到了那個人的赤身裸體以及他那令人作嘔的私處。其實羅安可以不必這么做的,或者說不必這么認真??赡苁撬帕四切┤说墓碓?,說詹姐通靈。也許詹姐正附在那老頭身上,正疑惑地望著他羅安呢??凑步汶p眼低垂,嘴唇像魚似的張張合合,誰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念什么咒語。那棟白房子只住著他和那個老頭,可羅安感覺詹姐的目光隨時都在注視著那里的一切。

      被猝然一陣叫喊聲吸引,羅安轉(zhuǎn)身看見一群人烏泱泱向他斜后方跑去,大喊著救命。人越來越多,他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羅安很瘦,不顧一切地向前擠。他站在了一個袒胸露背的女孩背后,目睹了那一幕慘狀,因緊張地顫抖不小心貼上了她的后背。那女孩白了他一眼,趁勢躲開了,離他遠遠的,避之唯恐不及。

      滑翔機撞在椰子樹上,撞了個七零八落,一男一女像滑翔機零件似的散落在其中。男的穿沙灘褲,不過已經(jīng)褪下去一截子,私處袒露;女的臉部朝下,屁股光裸向上撅著,讓人不由起疑,他們在滑翔機上是否正如旁人所言,是因為情緒過于激動,才致使滑翔機操作失靈一腦袋栽了下來。有人還在嬉笑,說做鬼也風流。還有人說他們肯定是一對野鴛鴦,家里人很快就會知道,可有熱鬧好瞧了。后來急救醫(yī)生和警察都慌忙趕來,人群被驅(qū)散。羅安一直向天上看,想象那個男的是如何在滑翔機上進入那個女人身體的。他并沒有對那二人的死有絲毫動容,這很不像他。海風吹拂著他,像是在吹著一面風帆。

      羅安離開沙灘,漫無目的地走。他沒等到太陽落山就回去了。快到那棟白房子的時候,他遠遠看見了安哥和越小越在樹林里爭吵,你推我搡。他們沒看到羅安。羅安也不愿被他們發(fā)現(xiàn),躲在一株榕樹后面偷看。距離有些遠,他根本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越小越給了他一巴掌,扭頭要走,又被安哥一把抓住。羅安猛地想到詹姐,就顧不上看他們吵架了,忙跑向白房子。一走進房門,只見詹姐和巴叔正坐在一起。他們彼此對坐,像是已經(jīng)沉默了很久,很久。是羅安的突然闖入,讓他們在這死一樣的沉默中緩了口氣。詹姐緩緩地說,你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說完嘆息一聲,仿佛松了口氣。她的嗔怪是責難,責難羅安怎么才回來,不過這責難也有見到羅安的欣喜,他終于回來了。她緩緩起身,想要離開這半明半暗的屋子。每周六的后半天詹姐也許就是這么度過的。她得替出外走走的羅安照顧巴叔,監(jiān)視他,讓他不要亂走。

      羅安急不可耐地想要和詹姐說那架天外墜物,說到那一男一女的慘死。他因為過于激動而吞吞吐吐。他想要說的其實不是他們的慘死,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后來他只準確表達了那對男女死于非命。

      他這么快回來,在詹姐看來,也許只是因為恐懼??闪_安知道事情并非如此,他一點也不害怕。他是想告訴詹姐,一切沒什么大不了的,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在活著。

      詹姐連說阿彌陀佛。這是她的習慣。她對很多事的評論不過就是一句阿彌陀佛,像是這樣可以應付一切。阿彌陀佛也許真的能夠應付一切。

      羅安又想起在樹下吵架的安哥和越小越,就說,我看到他們了。詹姐說,他們看見你了嗎?羅安說,沒看見。詹姐似乎還停留在那一對男女慘死的哀傷情緒中,或者說她因此想到了什么,想到了自己的過往。

      他接著說,他們究竟是誰?他問的不是那對慘死的男女,而是不安和越小越。詹姐知道他在問誰,慢吞吞地說,我也想問他們是誰呢。羅安笑了,詹姐有時會說一些怪話,趙姨說修行的人都這樣,和我們這些凡人不一樣的。她也想跟詹姐念佛,早晚念一通經(jīng),心神安寧。不過聽詹姐說她們不一樣,趙姨是真信,她是假信。她信了這么多年,連她自己都迷惑了,自己有沒有在信,在信什么。她說她不信的時候,讓羅安感到驚恐。詹姐說完那句話又隨之一笑,羅安這才釋然,他知道她在開玩笑。

      羅安感覺詹姐是向著他的,他才這么說。他想把他知道的全部告訴她。他說,那個安哥說詹姐是他的。說出來他又后悔了。他以為詹姐會大驚失色。沒想到她像是早就猜出來他會說什么似的。詹姐笑著說,你們都把我當成活菩薩了,搶著供起來。羅安不明白她在說什么。他的意思其實不是想告訴詹姐真相,是想探究真相,想知道詹姐怎么看他們倆。他沒能得逞。詹姐接著說,這是在嘲笑我,你們所有人都喜歡這樣,不過我已經(jīng)習慣了,你不用擔心我。羅安感到慚愧,他是想看熱鬧的。他還想說什么,被詹姐打斷了。詹姐讓他去問問趙姨,飯做好了沒有。

      巴叔喊著,我要吃飯。他茫然地看著羅安,一雙眼睛像兩個空洞。

      6

      晚飯吃到一半的時候,越小越哭了。她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突然哽咽不止。等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以及所有人從驚慌轉(zhuǎn)而想要安慰她的時候,她又擺擺手笑了。她說,我想我爸爸了。她從沒見過她的爸爸,說竟然毫無來由地想他,還因此想到他的模樣和神態(tài),栩栩如生。海風吹進來,窗簾搖曳,似有人影。羅安感覺氣氛悚然,像是越小越正在言說的那個戰(zhàn)斗英雄真的隨海風闖進來了。她爸爸是個烈士,死在那潮濕酷熱的南方森林里了。他們家得了一筆撫恤金,他爸爸的名字也刻在了烈士陵園的墓碑上。越小越成了烈士遺孤,她這個名字是她成年后給自己起的,用來紀念那場戰(zhàn)爭以及在戰(zhàn)爭中死去的像她爸爸一樣的人。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她媽媽跟隨一個北方人去了北方,再也沒回來過。她從小跟著爺爺奶奶過日子,對媽媽的離家出走毫無感知,她都不記得生命中還有過這么一個女人。這都是爺爺奶奶后來說給她聽的,他們恨她,那個女人在他們的敘述里是個披頭散發(fā)的瘋女人,也許這只是他們哄人的把戲。她不知道命運對那一對曾經(jīng)的年輕人做過什么,隨著爺爺奶奶的相繼離世,她再也無從得知了。

      說到這里,羅安突然問,你媽媽再也沒回來過嗎?越小越似乎預料到他有這么一問,說,她也許被人販子給害了,死在荒郊野嶺了,我老是做這樣的夢,夢見我媽媽從一個很小的山洞里爬出來,一身臟兮兮的,滿臉無辜地望著我,像是根本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這樣。羅安扭過頭,去看那扇半開的窗戶,窗外墨黑。他胸腹劇烈起伏,正極力制止自己的悲傷情緒。他竟然強烈想念自己的媽媽,那個被人販子拐來的女人,也是來自這南方之南。他知道,他媽媽和越小越說的那個女人不可能是同一個人,但在他的感覺里,她們就是一個人。他媽媽總是想要走,想要離開,可從沒離開過那個北方村莊。他就在這一刻,突然弄懂了那個嫁給殺狗男人的南方女人。他想聽到她的聲音,接著會告訴她他有多么想她。羅安做了深呼吸,又轉(zhuǎn)頭凝視正在說話的越小越。

      那個叫不安的詩人,有些坐不住了。他說到他和越小越的相識也是因為她的一場痛哭。那是在老兵聯(lián)誼會上,他也去了,那時候他還不叫不安。越小越說,他叫黃永強。他們因為這個平凡而普通的名字不約而同地笑了。黃永強繼續(xù)追憶他們的相識。他說,她哭得停不下來,我就一直拍她的背,那是我們第一次親密接觸。越小越打斷了他,說,我那次哭,根本就不是哭我的爸爸,阿彌陀佛。她也說阿彌陀佛。她像是在學詹姐,詹姐被她逗笑了。黃永強說,那你在哭誰?她說,我失戀了,我在哭我怎么會這么慘,那個甩掉我的家伙是個徹頭徹尾的大混蛋,和你一樣,說完她面向黃永強,聳了聳肩。黃永強大叫一聲,他媽的。詹姐雙手合十,念阿彌陀佛。越小越說,那天我才突然感覺自己是個真正的孤兒。

      她沉吟了很久,猛地抬頭說,我爸爸不是死于他們說的榴彈襲擊,而是死于自己的同情心。這是我爸的戰(zhàn)友親口告訴我的,他救了那個陌生女人,她卻趁他不注意,開槍擊中了他。她說不下去,泣不成聲。她又擺擺手,說,對不起,是羅安說到那架滑翔機的事,才讓我想起他,可惡的同情心。她不想再說下去了,托著腮陷入沉思中。

      巴叔也為這個故事動容了,他竟然在流淚,淚光閃閃。他說,囡囡,快點跟我上船,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他對著詹姐說的,那么詹姐就是他眼里的囡囡。她僵在那里,說不出話來。羅安就坐在正對面,能感覺到詹姐的慌亂,她的嘴角一直在顫動。這似乎是他第一次見識到詹姐的驚慌失色。他不想放過她表情的絲毫變化,他正在期待著什么。詹姐逼視著正在盯住她看的巴叔,像是不相信他會叫她囡囡。她終于伸出手,猛地搭在巴叔的手上,輕輕撫摸,充滿愛意。她說,好的,我聽你的,小嘎,我這就跟你上船。她的小名竟然真的叫囡囡,他認出了她。他還記得她。更不可思議的是,那個她口口聲聲叫的小嘎竟然是巴叔。

      巴叔說,囡囡我等你。詹姐說,小嘎,你要去哪里?巴叔說,我要回船上去,滿仔,跟我走。羅安慌忙起身,繞過那個大餐桌,站在巴叔旁邊,攙他起身。他走到樓梯處的時候,問羅安,你知道這條路怎么走嗎?羅安點頭。巴叔說,我已經(jīng)忘了,可我知道他們都在等我。他嘴角的哈喇子落在了羅安的手臂上,像條毛毛蟲似的一直在聳動。羅安又犯胃痙攣,他想把肚子里的東西全吐出來。

      詹姐跟過來了。羅安回頭看,她像個小女孩似的步步生蓮。她抓住羅安的手臂說,他竟然認出我了,他還記得我,阿彌陀佛。羅安不相信面前的詹姐會像個小女孩似的,搖晃他的胳膊。羅安說,功夫不負有心人。他驚詫于自己會這么說。他在安慰她,他竟然在安慰她。詹姐點頭,略帶哭腔地說,好好照顧他。他們向樓上走。那哽咽的低語又一次在羅安腦海里回蕩。

      回到巴叔的房間,巴叔又把這一切給忘了。他不知道為什么回去。羅安讓他吃藥,讓他早點睡。他躺在床上,像個孩子似的不住張望。羅安拿著玩具槍,對著他,說,再不好好睡覺,我就開槍了。這招屢試不爽。他怕死,下巴一直顫抖著。他閉上了眼。羅安嫉妒他,像他這么老了,還有詹姐這樣的女人深愛著他,把他從馬來西亞接過來親自服侍他。除了嫉妒巴叔,羅安還滋生了對詹姐的崇敬之情。詹姐不僅慷慨仁慈,更重要的是她懂得愛,不求回報的愛。想到這里,他絲毫不愿把那個一到晚上十一點就綿綿低語的女人和詹姐等同。可他知道,她就是她。

      羅安想回到那個餐桌上,聽聽他們在聊什么。等巴叔睡著了,他急不可耐地下了樓。他們?nèi)耘f像原來那樣坐著,只是誰也沒說話,一片沉默。他們在聽音樂。那音樂時而低沉,時而鏗鏘,像是描述戰(zhàn)爭年月。羅安雖然不懂,但他能感覺到音樂里的氣勢,像是有成千上萬的人扛著槍正奔赴戰(zhàn)場。他走路沒聲,他的突然出現(xiàn),打破了他們的沉默,讓越小越驚呼,說他怎么像鬼一樣。詹姐輕聲細語地問羅安,他睡著了嗎?她就像在問一個嬰孩。羅安回應,睡著了。

      羅安不知道他走后這些人說過什么。也許詹姐將她和巴叔的曠世絕戀已經(jīng)說給他們聽了,羅安錯過了。巴叔才是詹姐的小嘎,真正的小嘎。他惋惜不已,不過仍盡量表現(xiàn)得漫不經(jīng)心,只是遠遠靠著冰箱看著他們?nèi)齻€人。詹姐說,不如去天臺吧。他們悄無聲息地從一樓爬到了三樓,接著推開佛堂的門,一陣風穿堂而過。

      天臺之上,他們談到了詹姐的修行,食素多年為什么又酒肉穿腸過了。羅安未曾想過這個問題,對他來說這根本不重要。詹姐說,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她低眉沉思,不再言語,她的樣子就是一尊菩薩,卻輕而易舉地否定了自己二十余年青燈古佛的生活。越小越揪住不放,說,詹姐,你吃素這么多年,突然又吃肉,是什么感覺?詹姐正在遠眺,海岸線的那條白邊像是一動不動。羅安知道那是海浪,一浪又一浪,消逝又出現(xiàn),仿佛從沒有過消逝,也沒有過出現(xiàn)。詹姐回頭和他們說,有一天我突然想吃肉了。她這么說,沒能讓他們滿意。羅安想,越小越就是想讓詹姐出丑,他開始討厭這個女人了。

      詹姐說,不如我們跳舞吧。這更是他們想象不到的,不過紛紛贊成。羅安聽了詹姐的吩咐,去佛堂搬音響。

      天臺上樂聲四起, 詹姐說,來,羅安。羅安說,我不會。詹姐說,我來教你。詹姐撲面而來。他和詹姐從未這么親近過。詹姐的腰很軟,羅安的手輕輕搭著。她身上的佛香味悠悠而來,羅安微仰著頭,想要避開那種氣息。他瘦高,比詹姐高整整一頭。詹姐的臉面對他的脖頸,他能感覺到她呼出的氣息。羅安的屁股向后撅著,不敢向前。

      一曲終了,他們換了舞伴。越小越和羅安在一起跳,羅安踩了越小越的腳,她嗔怪了一聲。越小越跳開了,說不跟羅安跳了,要和詹姐跳。她不會跳男步,詹姐會。她們在天臺上轉(zhuǎn)圈,羅安站著看,黃永強坐著抽煙。越小越說,我們完蛋了。羅安離得近,他聽到了。她們轉(zhuǎn)過來了,羅安能聽得更清楚了。她們像是故意讓他聽到。詹姐說,為什么?你們那么好。越小越說,我打算和你一樣準備出家。詹姐說,別和我開玩笑了,我可不想出家。越小越說,你撒謊,你這么說,對得起佛祖嗎?她們又轉(zhuǎn)到另一側(cè)去了。羅安沒聽到后來她們說什么,反正是一起笑了,就像出家是個笑話。黃永強喊羅安過去,羅安便過去了。黃永強遞煙過來。羅安說不會,黃永強執(zhí)意讓他抽。他就接過來點上。他像是抽過多年煙的老手,像模像樣。

      黃永強說,我和詹姐認識十幾年了,你知道嗎?羅安說,我不知道。他接著說,我發(fā)現(xiàn)她變了,她從前不這樣。羅安不說話,不知道說什么。他不想卷進去。他猜得出這群人關(guān)系混亂。他從小就學會了置身事外,只有這樣他才能保護好自己免受其害。羅安不想和他聊下去,轉(zhuǎn)而去關(guān)注跳舞的女人們了。她們摟抱在一起,輕輕搖擺旋轉(zhuǎn)。黃永強沒放過他,接著說,咱們不能讓詹姐這樣。羅安更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了。別忘了,他是個詩人,羅安這么勸自己。

      越小越下樓上廁所,詹姐讓羅安陪她跳。羅安說,還是別跳了,老踩你的腳。黃永強說,我來。詹姐和黃永強一起跳。黃永強說,沒有我,你就這樣自甘墮落嗎?詹姐說,過好你的日子就好了。黃永強說,我當初拒絕你,不是因為越小越,是因為你,你怎么就不明白?詹姐說,阿彌陀佛,再也不要提那些舊事了。黃永強仍不罷休,猛地緊緊摟住詹姐,說,我不讓你跟這個小混蛋在一起。羅安估計就是他說的小混蛋。詹姐說,你放心好了,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的。黃永強說,我的活菩薩。說完就放手了。越小越上來了,坐在佛堂正中央,喊了聲,羅安。羅安走過去。她把剪刀遞過去,讓羅安把她長發(fā)剪了。羅安搖頭。越小越趁著酒勁,大喊一聲。羅安不知所措。越小越說,求求你。羅安在佛堂里把她的長發(fā)給剪了。她對羅安說,從今天開始,我就不叫越小越了。她們到了天臺上,繼續(xù)跳舞。黃永強和詹姐對她的長發(fā)變短發(fā)并沒感到驚詫,像是早就預料到了。詹姐說,短發(fā)好看。

      這時候,巴叔端著沖鋒槍沖過來了。那把玩具槍在他手里哆哆嗦嗦的。他說,你們這對狗男女,還不快滾,再不滾我就開槍了。巴叔的突然出現(xiàn),讓他們?nèi)齻€人驚慌失措。明知道那是把玩具槍,羅安還是從他手里奪了過來。巴叔嚷道,你們給我滾。他氣勢洶洶的樣子,讓羅安想到了他的過去。詹姐過來了,抓住巴叔的手臂說,小嘎,別這樣。巴叔一把摟住詹姐,說,囡囡跟我走,他們都是吸血鬼。詹姐真的跟他走了,穿過佛堂,又接著下樓。羅安也跟著下去了。過了沒多久,樓下那輛車就開走了。

      7

      到了后半夜,羅安醒了,他以為天色已經(jīng)大明,沒想到窗外仍是一片墨黑。他聽到了樓上的響動,詹姐可能還在打那通沒完沒了的電話。似乎又不像,他聽到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難道是黃永強又回來了?他像往常似的把小方凳放在大方凳上,對那個天花板探頭探腦。他已經(jīng)知道怎么做更能聽清楚樓上的聲音。他不想放過任何一句話。

      詹姐說,我不管你,你也別管我。

      那個男聲說,我怕你吃虧,你這個人一直在吃虧。聽上去聲音扁扁的,像是剛過變聲期,看來是個年輕人。

      詹姐說,我不知道什么叫吃虧,也從沒想過,好多事都有它的前因后果,不是我們能算計的。

      那個男聲說,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到底想要什么。難道你就是想讓別人說你是活菩薩嗎?還是你真的相信那西天的佛祖?

      詹姐說,我說過,不想讓你來這里找我。

      那個男聲說,我是來看他的,我想他了。

      詹姐說,這可不像你說的話,你不是一直想攆他走嗎?

      那個男聲說,我說過了,我不是想攆他走,我的意思是那些人太不要臉了。

      詹姐說,你是不是缺錢了?

      那個男聲說,沒有,你怎么總把我往壞里想?

      詹姐說,我給你錢花天經(jīng)地義,我沒把你往壞里想。

      那個男聲說,我討厭你對人這么好。

      詹姐說,你也討厭我對你這么好嗎?

      那個男聲說,他們把你搶走了。

      詹姐說,沒人能從你手里搶走我。

      那個男聲切了一聲說,從我手里搶走你的人就是他,他是個廢物,你知道嗎?他連你都不認識,那群人得逞了,他們就是欺負你,我一想到這里,我就恨他,更恨你。

      詹姐說,你不會明白的。

      他們沉默了很久,羅安一直在想這個男的究竟是誰。他和詹姐似乎很親密。

      那個男聲突然說,她懷了我的孩子。

      詹姐說,那是你的事。

      那個男聲哭著說,黃永強的事是你的事,越小越的事是你的事,甚至羅安的事也是你的事,就我的事不是你的事,我懷疑我是不是你親生的。他們都說你是活菩薩,你真的是嗎?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對人有求必應,事實上你比誰都冷漠。

      羅安一驚,這人原來就是詹姐那個離家出走的兒子。他回來了,而且是半夜回來了。記得詹姐說過他叫樂樂,和羅安同歲。

      詹姐說,你把別人老婆的肚子搞大了,還有臉說我,我可從沒哭著找過父母,你根本不知道那時候我是怎么過來的。

      樂樂說,你不要告訴我,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家室。

      詹姐說,你打算怎么辦?

      樂樂說,我不知道。

      詹姐說,要是你夠膽量,那你就去當著她老公的面,說那孩子是你的。

      樂樂說,二十年前,你怎么不當著他老婆的面,說孩子是他的?你的膽量呢?

      詹姐不說話了。羅安知道樂樂口口聲聲說的他正是巴叔。

      樂樂接著說,我感到吃驚的是,你聽到她懷孕的消息怎么一點也不吃驚,難道你已經(jīng)知道了嗎?

      詹姐說,我不知道。

      樂樂說,我回來就是想告訴你,你馬上要當奶奶了。

      詹姐說,樂樂,你想讓我怎么做?我聽你的。

      樂樂說,我想帶她走,遠走高飛。

      詹姐說,她愿意跟你走嗎?

      樂樂說,她肯定愿意跟我走的,她很愛我。

      詹姐說,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么沒去馬來西亞找他嗎?沒當著他老婆的面承認你就是他的孩子嗎?我來告訴你原因,如果他愛我,我就覺得那是勇氣;他要是不愛我,連我自己都覺得我無理取鬧,是個潑婦,你懂嗎?

      樂樂說,你是怎么知道他不愛你的?

      詹姐說,那是因為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也不愛他,我對他在馬來西亞的生活毫無興趣,他究竟有沒有家庭,我根本不在乎,就像他對我那樣,他絲毫不關(guān)心我在這里的一切。

      樂樂說,那你還對他那么好,滿仔送他來的時候,你應該拒絕的,他們要了他的一切,你卻只得到一個老廢物。

      詹姐說,你能不能別老是一口一個廢物?他是你爸爸。

      樂樂說,他知道有我這個兒子嗎?他根本不是我的爸爸,我還想問你呢,你確定我是他的兒子嗎?是不是連你都無法確定?

      詹姐說,我在機場見到他的時候,他向我走過來,和原來一樣,他和我打招呼,只不過他再也不知道我是誰了。我想扭頭就走。那時候我就想到了你,想讓你知道父親是誰,你應該知道他,了解他,即使他現(xiàn)在連我也不認識了。這樣一想,我就覺得他特別親切,他是我的親人,更是你的親人,他昨天認出我來了,你知道嗎?

      樂樂說,我見到滿仔了,他假裝不認識我,他這個混蛋,來了也不過來看看他爸爸。

      詹姐說,你們都覺得他只是個廢物,是個累贅,可我以為他是我的佛,他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多么像佛呀,我從來沒覺得他這么好過。隨你們怎么想,我就是要養(yǎng)著他。

      樂樂說,你這個活菩薩。

      詹姐說,我怎么生了你這個魔頭?

      樂樂說,媽媽,她讓我滾,滾得越遠越好。我是從她那里跑回來的,她讓我問問你,問問你,這孩子要不要。

      詹姐說,樂樂,你先去睡覺吧,好好睡一覺。

      接著羅安就什么也聽不到了。詹姐和樂樂也許睡在一張床上了,這讓他想起和自己媽媽睡在一起時的場景來。窗外天色發(fā)白,天就要亮了。

      一大早,羅安攙著巴叔出去遛鳥。那只鷯哥顯得很興奮,在籠子里空翻個不停。詹姐和樂樂都在房間里睡覺,也許詹姐已經(jīng)起床了,在佛堂念經(jīng)。他們到了海邊,面對海上初升的太陽,巴叔又一次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他也許連想說的話都忘了吧。陽光將巴叔的臉映得緋紅,羅安打量著眼前的怪老頭,猛然意識到他竟是詹姐的男人,更重要的是他還是樂樂的親生爸爸。他開始想象巴叔皺癟的下體如何進入詹姐的身體,詹姐又會怎樣迎合地呻吟。

      巴叔叫喊著向大海沖去。他常有匪夷所思的舉動,讓羅安措手不及。巴叔已經(jīng)走進海里了,浪頭劈面而來,打濕了他的衣服。他拍打著海里的水,說著羅安聽不懂的海邊話。羅安起初是站在岸上無動于衷,他就那么眼睜睜看著巴叔向大海深處移動。海水已經(jīng)沒胸了,羅安還在岸上等待。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等待,只是覺得有些事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他正在期待轉(zhuǎn)機。巴叔消失在茫茫大海里了,羅安才意識到他正在謀殺。他慌了,不過他仍站在原地。他現(xiàn)在想的是放了籠子里的那只越鳥,自己一個人沿著海岸線一直跑下去。

      大海還是一如既往,既平靜又瘋狂。也許是詹姐那句他是她的佛,才讓他有了殺機。他一屁股蹲下來,盯著巴叔消失的地方。

      巴叔又從海里鉆出來了,像一個海妖。他一步步從海里走出來,變得煥然一新,羅安感覺他像是從過去穿越而來。他曾是個水手,偉大的水手,詹姐說起過,他曾駕駛著一艘漁船救了那個小島上的所有人。那里的人正躲在巖洞里避難,是越小越說過的那場戰(zhàn)爭讓他們流離失所。

      巴叔上了岸,發(fā)現(xiàn)了仍舊蹲在地上的羅安,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聞所未聞的陌生人。他驚奇于岸上竟有一個年輕人坐在那里。他向他揮了揮手,意思是等也沒用,別等了。巴叔神情沮喪,嘴上不停嘟囔著,船呢?船呢?船呢?他想離開,他想回家。羅安說,我們回家。巴叔說,沒有船我們怎么回家?

      8

      羅安正給那只越鳥洗澡,這也是羅安最開心的時候。他看著越鳥跳進水盆里抖動翅膀,又很快飛出來,落在高處張望,尖叫著,小嘎小嘎。那只鳥起初是緊張兮兮的,它其實很怕水,可似乎又極其渴望,它尖叫著小嘎,一次次掠過水面,后來慢慢放松下來,停在水中的時間越來越長。這只鳥在水里張開翅膀,小腦袋轉(zhuǎn)向羅安,雙眼凝視。羅安感覺不可思議,也許果真如詹姐所說萬物有靈。

      他被人猛拍了一下,肩膀隨之一沉。在這個地方從沒人會這么粗暴地對待他。他怒火中燒,回頭一看,有個像熊一樣的年輕人已經(jīng)站在眼前了。羅安知道他就是樂樂,詹姐和巴叔的兒子。他并不像他們中的任何一個,給人感覺惡狠狠的,丟下一句“跟我來”,扭頭就走了。他看也沒看他一眼。他不會把羅安這個人放在心上的。

      羅安弓腰駝背跟著樂樂向外走,像個犯過錯的人。這讓他想起從前上初中的時候,也有一些人總欺負他,那些人就是樂樂這樣的人,身上花花綠綠的,文滿了奇怪的符號,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羅安似乎比他更像是詹姐的兒子。走到木房子的門口,樂樂停住了,回頭勾住了羅安的肩膀,向他臉上吐著熱氣,說,想和你聊聊。樂樂胳膊粗壯,曾跟人學過摔跤,孔武有力。羅安被緊緊箍著,像是被綁架了,心臟狂跳不止,手腳也跟著顫抖。這有什么好怕的?他不可能對我怎么樣的,羅安這么勸自己。

      他們出了門,樂樂松開了他,讓他上車。那是輛灰色的越野車,像輛坦克。樂樂說,車上聊。羅安不得不上車。他坐在后排,一直在觀察樂樂右胳膊上到底文了什么。他對文身的人感到費解。

      樂樂車技非凡,快速駛向海岸大道,一路疾駛下去。羅安說,我們要去哪里?樂樂說,帶你去兜兜風。羅安說,巴叔沒人照顧,我們還是回去吧,有話你就直說。樂樂說,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嗎?羅安說,不知道。他想說他為什么要知道呢。羅安坐在后排,樂樂回頭看他一眼。樂樂說,你到底是誰?羅安沒想到他會這么問,說,我是羅安。樂樂說,我知道你是羅安,那你他媽的到底是誰?羅安明白了他要問什么,他也像黃永強似的在問他是不是小嘎。樂樂說,我媽說她已經(jīng)把那棟房子留給了你,等我爸死了,那棟木房子就是你的了,你說你是誰?羅安不敢相信,他瞠目結(jié)舌,惶惑地說,我不知道。樂樂說,我?guī)銇磉@里,就是想讓你知道,你他媽的不配。

      車子拐進了一個荒廢的船廠里,猛地停住了。樂樂讓他下來,羅安還在想詹姐竟然把房子留給了他,他是不能要的,也是不會要的。

      眼前有艘巨大的船擱淺了。羅安從沒想過一艘船竟然這樣巨大。他向上張望。樂樂站在旁邊說,我媽有沒有告訴過你,她是干什么的?羅安說,我不知道。樂樂說,你他媽的除了不知道你還會說什么?你這個窩囊廢,不知道我媽看上你哪一點了。樂樂像是要對羅安揮拳頭。

      羅安說,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裝可憐,他討厭自己裝可憐,可裝可憐已經(jīng)是他的條件反射了。他面對樂樂,很想和他干一架,讓他知道他才是個雜種。不過羅安仍舊是那個羅安,唯唯諾諾,低頭哈腰,接著說,我不會要那棟房子的,你放心,我覺得她在開玩笑。樂樂似乎對他的回答很滿意,說,你比我想象的要討人喜歡,跟我來。

      船體上垂下來一根晃動的扶梯,自上而下。樂樂向上爬,讓羅安也跟著爬。他們一上一下,羅安很擔心他會一腳把他踹下去。

      羅安從沒登上過這么巨大的輪船,大得讓人沮喪。他們靠著船舷向遠處眺望,似乎可以看見遠處的那棟木房子。它小得像個飛蟲。樂樂說,這就是他們第一次相見的地方,就在這艘船上。他說的他們毋庸置疑是詹姐和巴叔。樂樂說,這是他的船,他憑著這艘船救了很多人,當然也賺了很多錢,他把那些難民運到香港,我媽媽就是其中之一。羅安根本不知道那段歷史,不過他假裝知道,不想讓樂樂洞悉他的好奇心。羅安在聽他講述的過程中,也發(fā)現(xiàn)樂樂并不是他以為的那種人,他只是假裝惡狠狠的,其實內(nèi)心溫柔善良,這一點很像他的媽媽。

      樂樂從他兜里掏出一個怪東西,說那是羅盤,是他爸爸用了多年的羅盤。他打算送給羅安。羅安說,我不能要。不過他還是接了過來。這個泛舊的羅盤究竟意味著什么,羅安不知道,可他還是清楚這對樂樂很重要,他必須接過來。樂樂說,他把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送到了香港,又給送了回來。你別看我媽慈眉善目像個活菩薩,她從小就天不怕地不怕,那時我爸爸可是個海盜,名副其實的海盜,她卻一點也不怕他,后來又和他交上了朋友。羅安興致漸濃,問樂樂那時候究竟怎么回事。樂樂說,戰(zhàn)爭來了,海上到處都是流竄的小漁船,沒人知道將來會發(fā)生什么,人心惶惶,不過我媽不是因為這個才上那艘船的,你知道因為什么她才離家出走的嗎?樂樂還沒說完就撲哧笑了,這還是羅安第一次看見他笑。樂樂說,她想去見鄧麗君。說完猛拍羅安的肩膀,他笑得前搖后晃,羅安也跟著他笑了。羅安很少笑,幾乎不會真的笑,所有的笑都顯得假惺惺的。樂樂接著說,你說好笑不好笑,她為了去見鄧麗君,就上了那艘運送難民的漁船。她假裝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難民,其實她出身于干部家庭,我外公是接待并安置那些難民的領(lǐng)導,不過要不是她的出身,她也不可能知道還有漁船能去香港。羅安開始想象三十歲的巴叔聽到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說要去香港見鄧麗君該是什么樣子,做何表情,這讓他想到巴叔床頭柜上的那張照片。

      樂樂又說到十五年后兩個人的戲劇性相逢,也是在輪船上。那是一艘從海城開往三亞的客輪,詹姐竟然認出了巴叔,那個十五年前的水手。樂樂說,他們中任何一個倘若一念之差沒上那艘船,就不會有我了。那時巴叔已經(jīng)是個馬來西亞人了,他告訴詹姐仍舊單身,事實上他已經(jīng)育有一子一女,那個兒子就是巴叔口口聲聲說的滿仔。詹姐并不在乎他是否單身。樂樂說,我媽就是那種義無反顧的人,那時候她剛跟一個叫小嘎的人分手。羅安聽到小嘎這個名字心頭一驚,世界上又多出一個叫小嘎的男人。他很想問那個小嘎究竟是誰,不過他還是沒說出口。這一切和他無關(guān),也不該和他有關(guān)。

      后來詹姐和巴叔就在一起了,樂樂很快出生了,不過他們?nèi)允莾傻胤志?,隔海相望。樂樂說,他們每年只見一次,我小時候?qū)ξ野譀]印象。羅安說,為什么?樂樂說,我也不知道,他們都想這樣活著,誰也不管誰,不過他們又很相愛,我爸原來信上帝,后來就跟著我媽信佛了。羅安想起樂樂和詹姐的對話,說到他們之間的愛情,似乎和樂樂現(xiàn)在告訴他的稍有出入。樂樂像是想起什么來了,說,我們該走了。他們一起望著那棟白房子,久久沒說話。

      他們下了船,羅安不知道樂樂為什么帶他來這里,并說了詹姐和巴叔的歷史。難道他只是想警告他不要接受那棟房子嗎?上了車,樂樂若有所思,說,羅安,謝謝你幫我們照顧他。羅安覺得羞愧,沒說話,看著車窗外破敗的船廠。他從沒來過這里,這些漁船讓他開始想象樂樂所說的海上飄蕩的生活,樂樂說過,有的人一輩子都沒下過船。

      他們很快回到了家,樂樂并沒打算下車。他說,別和我媽說,我?guī)愠鋈チ?,她不想我去船廠。羅安點頭。四目相對,像是還有不少話沒說。樂樂又說了句,本來我以為你是他的野仔呢。樂樂竟以為他是巴叔的另一個私生子,而詹姐又獨攬過來養(yǎng)在身邊。羅安知道,假設樂樂的話是真的,詹姐會這么做的,這很像她的行事作風。

      羅安下了車,樂樂猛打方向盤,說了聲再見,一溜煙就消失了。羅安看見了巴叔,他正在房前曬太陽。他一坐就是大半天,面對著那片林子和遠方的大海。他像是一直在沉思。羅安有時候會覺得他是個智者,大智若愚。他坐在房前仿佛等魚兒上鉤。

      羅安在他旁邊坐下來,緊挨著他,這讓他感覺自己像條狗。夕陽西下,海風吹著樹葉簌簌作響,他覺得一切都變了。他比任何時刻都想家,想他媽媽吃狗肉的樣子。那個來自南方之南的小女人究竟經(jīng)歷過什么,他也許一輩子也不可能知道了。他將腦袋塞進了臂彎里,輕聲抽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但哭能讓他舒服。這時,一只大手竟在撫摸他的后腦勺。羅安知道那一定是巴叔的大手,大手張開就是個鐵錨。羅安想它曾經(jīng)多么結(jié)實有力。巴叔嘟囔著,滿仔別哭。他還在惦記那個已經(jīng)將他棄之不顧的兒子呢。

      羅安擦干眼淚,去找詹姐。在廚房的趙姨走出來告訴羅安詹姐出去了。趙姨說,她讓你好好照顧巴叔和那只越鳥。羅安問,還有別的話嗎?趙姨甩甩手,說,沒有了。詹姐出去從不讓別人給他傳話。羅安問,難道她不回來了嗎?趙姨說,她沒說,我也不知道。見不到詹姐,讓他感覺失魂落魄。他跑上三樓,竟發(fā)現(xiàn)佛堂的門開著。他沖進佛堂,看到一個光頭的尼姑正在坐禪。那人抬起頭來看羅安,雙眼空洞,嘴角漾著嘲弄的微笑。沒錯,她是越小越。

      9

      越小越說出家,真的就剃光了頭。不過光頭的她怎么看都不像個出家人,長發(fā)如瀑的詹姐倒更像一些。不過越小越說,你這個笨蛋,那是假發(fā)。她說詹姐的頭發(fā)是假的,這讓羅安大驚失色,連說不可能。他這么驚訝,倒讓越小越放下心來??赡芩庾R到詹姐和羅安之間并沒有黃永強以為的那種瓜葛。

      越小越著一身麻黃的素袍,別有一番韻味。她更楚楚動人了。羅安想象樓上打電話的女人該是她這副樣子,慵懶地半倚著,漫不經(jīng)心地說話。她問,羅安,你知道詹姐去哪里了嗎?羅安說,不知道。越小越說,那我就在這里等她。羅安問,你等她干什么?越小越說,追隨她,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羅安看了一眼她的光頭,沒說話。越小越接著說,好多人都說出家是走投無路,他們都錯了。

      天臺上的光黯淡下來,天馬上就要黑了,羅安該伺候巴叔吃晚飯了。羅安下了樓,在下樓之前又看了一眼越小越,他很想回轉(zhuǎn)身疾跑過去,緊緊抱住她。她像只受傷的小羊。羅安別過頭來,咚咚咚下樓了。

      吃完飯,巴叔早早睡了。羅安無事可做,又去了三樓佛堂,發(fā)現(xiàn)越小越還像原來那樣坐著。她似乎一直沒動。羅安看著燈光下的光頭,難以想象詹姐也和她一樣。羅安說,她要是再也不回來了呢?越小越說,不可能。羅安說,她告訴我讓我好好照顧巴叔,她的意思是可能再也不回來了。越小越說,她要不回來,我就一直在這里坐著。羅安說,你讓我想起傳銷圈里那些人。

      佛堂里香氣彌漫,羅安那顆懸著的心也放下了。他能聽到天臺之上草蟲的叫聲。

      羅安問,你說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嗎?他想問她說過的那場戰(zhàn)爭,還有她死于同情心的父親,更重要的是他想問她那個一走了之并一去不回的母親。越小越說,我也希望那些都不是真的,只是你說的故事而已。羅安接著就說到他的媽媽。他不知道媽媽的故鄉(xiāng),很可能就是廣西某個偏遠的小山村,和越小越的媽媽一樣,也經(jīng)歷過很多。羅安說完后問越小越,她們不會是一個人吧?他知道自己這么問很幼稚。越小越笑了,說,也許就是一個人,如果這樣,我就有了你這個親弟弟。羅安不說話了。越小越說,阿彌陀佛。

      越小越接著問,你給詹姐打電話了嗎?羅安說,我不知道她的手機號碼,我也不能問,詹姐囑咐過我,和我無關(guān)的什么都不要問。越小越沉默下來,過了好久,她說,黃永強說你很像詹姐曾經(jīng)的男朋友,聽他說,她為那個男的生過一個孩子,不過那孩子沒活下來。她忙捂住嘴,佛門清凈,她覺得不該在這樣的地方說這些話。她不再說了。羅安說,然后呢?越小越說,沒有然后了。

      這時,天臺外一道光一閃而過。羅安沖到天臺上,發(fā)現(xiàn)有輛車開過來了。起初他以為是詹姐,沒想到是黃永強。黃永強在樓下喊越小越,讓她回家。越小越置之不理,后來他就上了樓。他扯住她,拼命撕扯她,說她真是丟人現(xiàn)眼。越小越卻不顧他的撕扯,死死盯著佛堂廊檐下的那只越鳥。她對羅安說,我告訴你,它就是那孩子的轉(zhuǎn)世。她說的就是那只越鳥。詹姐信佛,信輪回。羅安一下子醒悟過來。那只鳥似乎知道是在說它,尖叫著恭喜發(fā)財。羅安說,該說晚安,晚安,晚安。越鳥很快附和,晚安,晚安。

      黃永強連拉帶拽把越小越拖下了樓,并將她拖上了車。他自始至終都沒看羅安一眼。黃永強的粗魯還是讓羅安感到吃驚,他和之前見過那個叫不安的詩人判若兩人。羅安感覺也許他們本來就是兩個人。

      他們開著車離開了。羅安回了屋,周圍突然死寂得可怕。仰躺在床上的羅安手里擺弄著那只泛舊的羅盤,腦子里一直想著那只雙目炯炯的越鳥,小腦袋會旋轉(zhuǎn)著看羅安。羅安弄懂了,這鳥就是小嘎和詹姐死掉的那個孩子的轉(zhuǎn)世。想到這里,他感覺芒刺在背,第一次感覺到詹姐的可怕。他極力擺脫這樣的想象,猛地意識到這棟木房子也許就是那艘風浪中的船,詹姐和巴叔曾經(jīng)相識又相逢的那艘船。他將自己置身在大海之上,周圍全是黑壓壓的水。他想到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踏上那艘周圍全是陌生人的大船,甲板上到處都是人,她在人群里穿梭,后來她就見到了那個三十多歲的水手,倚在船舷上,滿臉困惑地望著她。

      終于挨到晚上十一點了,樓上仍舊沒有任何聲響。不過要是傾耳細聽,就會聽到巴叔的鼾聲。那鼾聲和遠處的波濤聲混雜在一起。羅安似乎一直在期待那通電話。他感覺這也許是他來這里照顧一個老年癡呆患者的全部意義。那些聲音撫慰了他,他多么需要這種撫慰。沒有那些聲音,他一刻也待不下去。

      羅安仍像往常似的,在一張方凳上放上一張更小的方凳,一步步爬上去,站在小方凳上,歪著腦袋側(cè)耳傾聽。他這么做似乎不是為了聽到什么,而是在回想他曾經(jīng)聽到的。就在他還停留在對往昔的懷戀中時,電話鈴猝然響起,慌得他從凳子上一躍而下。

      羅安復又躺在床上,聽鈴聲尖叫。沒人接,鈴聲又再度響起。鈴聲回蕩讓那棟木房子尤為可怖。羅安猜測,小嘎是真有其人,這電話應該是他打來的,詹姐的另一個小嘎。羅安對打電話過來的小嘎極度好奇。他在想象那個人。后來鈴聲戛然而止,樓上一片靜默,不過感覺靜默背后有亂糟糟的竊竊私語。羅安想這大概是他的幻覺,他太想聽到那一聲聲纏綿的低語了。

      第二天生活如常,巴叔半躺在房前曬太陽,一躺就是半天多。巴叔似乎有意注視著那蜿蜒而上的柏油小道。他也許正在等他的囡囡回家呢。羅安像條看門狗似的蹲坐在他旁邊。鳥籠子被掛在廊檐的鐵絲上,鷯哥似乎更活躍了,偶爾會說幾句恭喜發(fā)財,或者小嘎你好。羅安還意外地發(fā)現(xiàn)它脖子上的毛又長出來了。他不再把它當成一只鳥。他怕它,怕得要命,給它洗澡的時候,羅安一直在心中默念阿彌陀佛。它會像個小孩子似的望著羅安。

      第三天、第四天也是一樣。對羅安來說,日子平淡如水,他有時會想到黃永強和越小越,還有給過他警告的樂樂,他渴望見到他們,可他們也和詹姐一樣消失了。只有夜里十一點準時響起的電話鈴聲能給羅安一絲安慰,讓他感覺他和巴叔沒有被遺棄。

      到了第五天,電話仍舊頑固地在夜晚十一點響起。羅安按捺不住,決定接聽這個電話。他爬上了二樓,推開了詹姐臥室的房門。他從沒進過詹姐的臥室。一開門,就是撲面而來的佛香味。他拿著手電筒小心翼翼地走進去,臥室里的光景令人意外,并沒羅安想象的那樣奢華。在他看來,像詹姐這樣的有錢人該是不惜重金地鋪張自己那張床,從詹姐四散家財不把錢當回事的行事作風可見一斑。恰恰相反,臥室里的布置比羅安的房間更為簡陋,只是一張小床,小小的床頭柜上的那部紅色的電話一直在響。羅安去摸電話的手一直在顫抖。

      羅安拿起電話,輕聲說了句,你好,請問你找誰?他期待著一個叫小嘎的男人用圓潤的男低音說一句,我找詹紅英。電話那頭沒人說話。羅安又問了一句,你找誰?還是沒人說話。他猜測那人見不是詹姐,就不想說話了,或者沒必要說。他剛想掛電話。聽筒那邊傳來一聲熟悉的聲音,羅安,是你嗎?羅安忘不了這熟悉得讓他發(fā)狂的聲音,漫不經(jīng)心又極富感染力。羅安的心臟怦怦直跳,說,夫人,是我。他又說了夫人。詹姐慢悠悠地說,別喊我夫人,你怎么老是記不住呢?你這個小家伙。她從沒這么叫過他,竟叫他小家伙,他感到頭皮發(fā)麻。羅安說,詹姐,你去哪里了?詹姐說,別問我在哪里,我就想問你,有沒有想我?羅安驚慌失措,感覺詹姐可能弄錯人了,可她分明知道他是羅安呀。詹姐見他不說話,說,你不想我,我可想你,他們都還好吧?他們指的是巴叔和那只越鳥。羅安說,他們都好,巴叔盼著你回來。詹姐說,撒謊。羅安說,我沒有,他一直看著那條路,我知道他在等你。詹姐說,越鳥呢?羅安說,脖子上長了新毛。詹姐似乎哽咽了兩聲,說,你怎么才接電話?她在埋怨他頭幾天為什么沒接電話。

      羅安猛地一驚,詹姐找的是小嘎,而她要找的小嘎,不是別人卻是他羅安。他一屁股坐在床上。讓他感到意外的是,他并沒感到害怕,他是她的小嘎這個新發(fā)現(xiàn),反而讓他莫名亢奮。那一聲聲撩人的情話竟是說給他聽的,自始至終都是。他想哭,放聲大哭,并想讓電話那頭的女人聽到,在他想來,那個人根本不是詹姐,也不可能是她。他感覺那個慵懶半躺給他打電話的女人應該是一身麻黃衣服的越小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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