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瑪利亞·露西婭·威爾第(Maria Lúcia Verdi)
胡續(xù)冬 譯(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
這次論壇的主題——新時間、新經(jīng)驗、新想象——非常具有挑戰(zhàn)性。
究竟什么是新?如果它不是舊貌換新顏,不是經(jīng)由思想家、科學家和藝術家的想象力所改變的過往。想象力,無論在何種狀況下,通常都可以是新的、自由的。另一方面,在中國生活的經(jīng)歷讓我了解到,按照古典傳統(tǒng),對一位畫家或一位詩人來說,重要的不是創(chuàng)作出什么“新”的東西,而是展示出續(xù)接傳統(tǒng)時的卓越感。
我想起一個中國的說法:“一個偉大的模仿者也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边@一觀念在我們的當代性之中得到了更新,也就是認為一件作品中包含了所有其他的作品?;ノ男?、援引的匯集、聲畫雜糅、各種介質(zhì)和語言的互動,都是當下藝術的表達方式。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自覺不自覺地都是模仿者,偉大的阿根廷作家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已在他的作品中昭示了這一觀念。
我無法具有原創(chuàng)性,我在21世紀看見的新東西,明顯地和人工智能以及它所帶來的挑戰(zhàn)之間的互動關系有關。這種互動正在激發(fā)出令人驚嘆的轉變,這些轉變甚至有可能會影響到(或許已經(jīng)過時的)“人”的概念。
但還是讓我們保持警醒吧,信息化和虛擬現(xiàn)實可能會讓我們感覺自己像煉金術士一般沉醉于確定性和權力,但懷疑才是最根本的東西。懷疑是為了去察覺真正的個人新經(jīng)驗的可能性,那種將會帶來巨大改變的新經(jīng)驗。它絕不會僅僅是另一扇快捷而膚淺的信息之“窗”。
渴望更多的資訊、更多的刺激、更多的娛樂、更多的快感,我們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在網(wǎng)上閱讀各種各樣的東西。作為寫作者,我們試圖去理解這個新時代所帶來的無窮無盡的視野。我們試圖去解碼各種敘述并將他們與已經(jīng)沉淀下來的智慧結合起來,去質(zhì)疑那些所謂的新的真理。必須知道如何在無限的虛擬迷宮中尋找方向。如果不能鍵入恰當?shù)膯栴}和關聯(lián),我們將會迷失在鏈接之中——我們就會像聰明但卻迷茫的機器人。
我們在為進入一個知之甚少的未來做準備,這未來誘惑著我們,也使我們擔驚受怕。生食、各種精神物理學練習、無數(shù)的自我救助書籍……看看那些健身房里的身軀,看看花費在他們身上的精力和財力,會讓人覺得我們是在被訓練成戰(zhàn)士——就像雷德利·斯科特《銀翼殺手》里的人物,會被投入到啟示錄一般的未來世界里一場永無止盡的階級斗爭之中。
那是加利福利亞硅谷的科學家們夢想的未來,那時我們可以選擇死去或是不死,或者至少可以健康地活個兩百年。按照這些科學家的話說,永生不會違反物理法則,它只是一個發(fā)現(xiàn)并修改衰老進程的基因代碼的問題。
我想起了中國秦始皇想要長生不老的愿望。他厭倦了各種術士和所謂的靈藥,最后決定組建一支兵馬俑的軍隊用來在來世保護自己,想通過這種終極的藝術方式,獲得他極度渴求的永生。
米爾恰·伊利亞德,一位極為重要的羅馬尼亞作家和宗教史學家,講到過“歷史的恐怖”,講到過我們直面事實的重要性。我們看著這個世界,我們看見了失業(yè)者、移民、難民、無地者、宗教原教旨主義者——對這種新的社會現(xiàn)實我們能做些什么呢?跨國公司在表達著唯一真實的話語,我們所看見的,都是資本的野蠻性的證明。
在一個奇觀社會里,拜媒體所賜,我們的注意力從死亡必來無疑這一事實轉移開去。源源不斷的發(fā)明刺激著我們?nèi)碌南M欲,其數(shù)量令人震驚。這些發(fā)明被貪婪的逐利心所催生。
但這個新時代的社會癥候是抑郁癥和壓抑。不是由哀傷、由具體的失敗引起的抑郁癥,而是由面對世界時突然醒悟、自我無法理解和接受這個世界所引起的抑郁癥。抑郁癥提醒我們什么是我們所缺失的東西——它是鮮活的經(jīng)驗遺存下來的痕跡,是這些經(jīng)驗消失之后留在我們生活中的孔洞。這個21世紀的新社會不知疲倦地試圖用物質(zhì)填充如此多的孔洞。
在巴西,現(xiàn)在仍遺存有90萬不同部族的印第安原住民。在他們之中流傳的諸多美好的形象化描述里,有一個是這么說的:我們必須“撐住天”,以防止它掉落在我們身上。通過軀體和精神、自然和宇宙的連接撐住天,要是失去這一連接,天就會塌。印第安原住民的這種詩意的表達非常接近法國作家米歇爾·萊里斯和喬治·巴塔耶所說的“返回作為內(nèi)在經(jīng)驗的神圣性”。我在這里引述這個形象化的說法,并不是出于對宗教神圣感的懷念,而是旨在提醒大家有必要盡快重建適用于當前這個歷史時期的倫理學。
在巴西,還有其他很多國家,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很多以前從未有過的社會運動和活躍人士,致力于提供人道主義、教育和藝術創(chuàng)造等方面的幫助。這些運動帶來了一些希望。但是我們依然很少看到、讀到好的經(jīng)驗、可持續(xù)的行動和多樣化的備選行動方案。為什么會這樣?是因為一種懷疑論的合理化思維已經(jīng)預見到了這場戰(zhàn)爭誰會獲勝,從而不愿過多投入這些理想主義運動嗎?
按照克萊納克族的傳統(tǒng),如同他們的領袖、巴西環(huán)保主義者埃爾頓·克萊納克酋長所說,我們的思想可以連接起來改變現(xiàn)實。我們可以進入到那些決定地球命運的人的夢中,“把他們的腦子攪亂”。這個富有想象力的主意很適合在一個文學論壇上提出來,因為寫作就是處理種種可能性和希望。
把思想聯(lián)通起來并進而嘗試改變現(xiàn)實,這聽起來簡直像是開玩笑,但它也可能是來自一種古老文化的新的解決方案。在射箭的技藝中——弓箭中國也有,在巴西直到現(xiàn)在都是我們的原住民謀生的工具之一——弓需要往后拉到位了才能保證箭射出足夠遠。好的主意應該像弓與箭一樣保衛(wèi)地球和人類。
為了讓這篇發(fā)言的結尾有個更現(xiàn)實的途徑,讓我們回想荷蘭哲學家巴魯赫·斯賓諾莎的提議,他認為知識是對付抑郁癥的秘方。知識和教育也許可以拯救一個抑郁的星球。
從生動而深刻的求知經(jīng)驗里,可能會誕生一種全新的歡愉。在新時代里,從教育和文化中會誕生某種所有人都可以擁有的快樂,這個想法或許是最好的設想。也許它是一個不現(xiàn)實的設想,但是作為一個巴西人、作為一個詩人,我會強迫自己捍衛(wèi)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