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兒曲

李安平

一九七五年的秋天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秋天。它留下了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最早和最清晰的印記，也留下了姐姐最早的容顏。許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懷念這個秋天。時間是秋后的正午，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從姐姐的眼神中就可以感覺出日光的強度，刺眼的光芒仿佛讓姐姐的身子瞬間矮下去許多，眼簾也隨之低垂，她那從眼簾的縫隙中擠出的目光下意識地回避著秋日射出的強光。我們靠得很近，大概是姐姐的身體遮住了陽光，我慵懶地靠在姐姐身邊，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儼然一個生活很滋潤的闊少，童年的好日子已經(jīng)完美無缺地寫在了臉龐之上了。這一張照片是姐姐從小爺家的相框中翻拍過來的，像素雖然不太高，但是我們的眼神和童年的輪廓已經(jīng)有模有樣了，對我們來說，它就像一根被歲月掩蓋的繩子把我們一下子拉到了四十年前。

四十年前的姐姐和我永遠(yuǎn)是相依在一起的，從記事起，我就和姐姐在一起。祖母說，姐姐出生的前一個晚上，太祖母夢見了一只蟲子爬進我們家的大門，于是姐姐便得名“來蟲”，意謂姐姐是一只來到老李家的蟲子。后來姐姐的名字被他的老師改為“蘭崇”，變得高大上了，這似乎違背了太祖母的初衷，同時也偏離了上蒼的旨意?，F(xiàn)在想來，可能回到一只蟲子的宿命上來，才會承載上蒼對姐姐冥冥之中最好的庇佑。姐姐的英年早逝越發(fā)讓我感受到這一點。經(jīng)歷過太多的生離死別之后，才發(fā)現(xiàn)人的命運是有定數(shù)的，上蒼的旨意誰也無法逃脫。姐姐沒有安心做一只蟲子，用四十多年的時光拼命地去使自己做一朵幽蘭，誰承想，蘭花雖然香氣襲人，可花期確實如此的短暫，以致一不留神就香消玉殞了。這也許是蘭花的宿命，也是姐姐的宿命。

姐姐是家中所有長輩的掌上明珠，老人們很少責(zé)罵姐姐，從小到大她幾乎在鮮花和掌聲中度過，相比之下，我就沒有那么幸運了，至于挨打和責(zé)罵似乎是家常便飯，誰叫我小時候調(diào)皮搗蛋呢。弟弟最小，父母呵護的緊，不要人說，不要人罵。夾在中間的我很明顯就成了受氣包了。父親和母親對姐姐則是寵愛有加了。父親有一支幸福牌漂亮的銥金筆，書寫非常流利，我多次想拿到學(xué)校去顯擺一下，父親就是不允許。有一天，姐姐拿著銥金筆，先是說，到廈房去做作業(yè)，然后說，去上個廁所，最后拐彎抹角，大門哐嘡一響就溜出門了。我想，這下姐姐一定闖禍了。我坐在炕沿上，一邊瞅父親，一邊瞅母親，根本沒看出他們有生氣的痕跡。只見，母親和父親相視一笑，母親說，你看咱來蟲還心疼地很。父親接著說，我知道要把筆拿到學(xué)校里去呢，我就看娃怎么出門哩，娃還靈醒地很。這件事要是放在我身上，父親一定會大喝一聲，把筆中途扣下的?？墒堑搅私憬愀埃赣H不但沒生氣，還說娃還靈性地很。嗯，我就知道，父親和母親偏心。

小時候生活緊張，吃穿用度都憑票證，沒有多余的布票，姐姐總是穿新衣服，她淘汰下的衣服我穿。記得姐姐有一件軍綠色的上衣非常漂亮，紐扣像小珍珠一樣晶瑩，姐姐穿上很精神。我做夢都想要一件軍綠上衣，母親總是推托說，沒有布票，等你姐姐穿不上了你再穿她的吧。孩子的心思有一搭沒一搭的。想歸想，嘟囔過就忘了。國慶節(jié)的時候，母親給姐姐買了新衣服，就把姐姐的軍綠上衣淘汰給了我，我心里高興極了。誰知，到學(xué)校后，同學(xué)都笑話我，“有笑地，有笑地，男生穿得女生衣服?！蔽覛獾媚樇t脖子粗，和同學(xué)奮力爭辯，可是，人家一句就把我頂翻了，“你看嘛，紐扣都是女孩子的呀?！蔽覐氐拙趩柿耍樞呒t了，一下午都抬不起頭。回到家，我脫掉那件軍綠上衣，哇地大哭起來。母親說，不穿就不穿了，過年的時候再給你買一件新的，不要哭了。從那一次起，我的心里豎起了一堵墻，男女有別，男生是斷然不可以穿女生的衣服的，就是自己姐姐的也不行。有了這堵墻，我逐漸覺得自己長大了，而且男生的意識也牢固地樹立起來了。姐姐淘汰的衣服我再也不用照單全收了，仿佛壓抑了近十年的委屈一下子煙消云散了。

當(dāng)然，有些東西我還是樂于接受的。比如，姐姐每年的假期作業(yè)，我都會小心地拿過來，換掉封皮，就可以輕松地?fù)Q來一個假期的玩耍。好在姐姐也不揭發(fā)，父母也不追究，老師也不問責(zé)，我就落了個逍遙自在。

在學(xué)習(xí)上，姐姐比我高一級，她背書的時候，我一邊玩耍一邊聽，好些課文竟然記在腦子里了，等到老師講課的時候，我就像復(fù)習(xí)一樣，不用費多少氣力就完成任務(wù)了，甚至我在小學(xué)里學(xué)習(xí)一直馬馬虎虎。

家里的活姐姐干得少，母親和父親也不給姐姐派活，像掃院、淘廁所、打水、幫父親掀車子這些臟活一般都是我干，姐姐則是自覺地幫母親拉風(fēng)箱、掃地、抹桌子這些內(nèi)務(wù)活。包產(chǎn)到戶后，家里分了15畝地，收麥子打碾的時候，祖父心中的火像三伏天毒辣的太陽一樣盛，目光像錐子一樣，刺得人沒處藏。祖父是經(jīng)歷過年饉的人，他把糧食看得比啥都金貴。剛割掉麥子，他大清早就叫我去麥茬地里拾麥穗，麥茬都叫我們溜光了，他還讓我們在地里找麥穗。碾過場，他讓我和弟弟在場邊撿灑落的麥粒，同樣是一遍又一遍，沒完沒了。尤其是，與雨塌場之后，祖父讓我們用指甲摳粘進場里的麥粒，摳得人指甲生疼，祖父還是呵斥不止，他一句“麥粒還多著哩！”我們就必須蹲下身子用指甲摳麥粒。那時候，我真羨慕姐姐，有這么多長輩罩著，不用干那么多的活。祖父的脾氣很厲害，臉上有一股子殺氣，讓人望而生畏。祖父發(fā)脾氣的時候，我們都很害怕，唯獨姐姐不害怕。他最愛姐姐，即便在龍口奪食的時候，他都不罵姐姐。

姐姐有很多超乎常人的稟賦，可惜因為我們身處農(nóng)村都沒有得到及時的開發(fā)，否則，姐姐的生命歷程或許是另一番景象。姐姐喜歡唱歌，電視劇上的主題歌和插曲還沒等電視劇播完，她就會唱了，而且唱得有板有眼。我們都很羨慕姐姐，嚷著讓她教我們唱。有些歌姐姐唱得多了，我也能跟著哼哼了。在書法上，姐姐更是無師自通，她沒有怎么用功，鋼筆字卻寫得空靈爛漫，我練了半輩子字都沒有她那種氣息。我們家原來過年的對聯(lián)都是姐姐寫，后來我練書法，她就主動不寫了，我有時候想，如果姐姐在書法上稍微用些功，肯定會有大成就。英語是姐姐的強項，一個單詞她看一遍就記住了，不像我，哇啦哇啦半天，稍不留神，又忘了。和姐姐相比，我是一個笨人，在學(xué)習(xí)上姐姐靠的是靈性，我拼得則是毅力。第一年高考失利，對姐姐打擊很大。第二年，姐姐開始發(fā)奮，預(yù)選中取得了全縣第一名的好成績。高考成績也很不錯，填志愿的時候祖父說，女孩子教學(xué)最好，不能走得遠(yuǎn)，就填西安和蘭州的學(xué)校。祖父的意志決定了姐姐的命運，最終姐姐以高出西北師大幾十分的成績上了師大，畢業(yè)后留在蘭州，當(dāng)了一名老師。現(xiàn)在想來，似乎一切都是命，從姐姐上大學(xué)那一刻起，她就永遠(yuǎn)地留在了蘭州，故鄉(xiāng)反而顯得生疏了。

同樣是上蒼的旨意，姐夫和姐姐同出師門，走在一起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他們同在東崗，都是教師，而且畢業(yè)于同一個母校，這些東西加在一起，注定了姐姐和姐夫的婚姻。姐夫是一個實在人，會過日子，結(jié)婚前就攢了一萬元，為他們結(jié)婚打下了一些基礎(chǔ)。姐姐單位給了一套公房，姐姐和姐夫的幸福生活就開始了。在九十年代，姐姐和姐夫這樣的家庭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理想生活。那時候，我們住的是單位的單間宿舍，辦公和休息都在里面，根本沒有家屬樓這一說。那時候，姐姐的生活在天上，我們的生活在地下，差距就這么大。祖父和父母對姐姐的工作和生活都很滿意，親戚們也覺得臉上有光。婚后不久，父親和母親還過去住過十幾天，父親本來打算多住些日子，母親住不慣樓房，憋得慌，嚷嚷著要回來，他們就回來了。父親有時候還埋怨母親，要不是你嚷著要回來，我在蘭州還能享幾天福呢?母親有些自責(zé)，說，我命薄，天生就是享不了福??！

姐姐深愛著自己的家人。在父親病間，姐姐放下襁褓中的豆豆，我們姐弟仨傾力為父親看病。然而，造化弄人，父親的病時好時壞，經(jīng)過半年多的救治，我們還是無力回天。父親去世后，我們姐弟就是在互相珍愛中相互幫襯著一點一點成熟起來的。弟弟那一年肝炎發(fā)作，姐姐再三囑咐，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把弟弟的病看好。家里修房子欠了些爛賬，姐姐和姐夫不僅替弟弟還清了銀行的貸款，還以各種方式接濟著家里的光景。我人生的幾個難關(guān)姐姐和姐夫也是無私地資助，讓我擺脫了困境。我們?nèi)〉昧顺煽?，姐姐往往比我們還高興。我們做了不對的事情，姐姐也批評我們，我們都不頂撞，心服口服。我們也很愛姐姐，只要姐姐有啥事，我和弟弟都是齊心協(xié)力，不管身在何地，都會在第一時間趕到姐姐身邊。姐夫說，你們仨的心總是牢牢地擰在一起。其實，堂弟源源也和我們的心擰在一起。有些事情我一時騰不出手，多虧他和弟弟盡心，才使我有了回旋的余地。

姐姐是家庭責(zé)任感很強的人，有了豆豆，她把自己的全部心血都搭進了孩子的生命里。豆豆出生后，她記了很長時間的成長日記；豆豆感冒發(fā)燒，姐姐徹夜難眠；豆豆拉肚子，姐姐擔(dān)驚受怕；豆豆摔倒了，姐姐心疼唏噓。姐姐愛豆豆超過了愛自己，也超過了愛任何人，甚至自己的父母。從姐姐身上，我看出了母親的無私。有一年，豆豆和樓下的小貓玩，不小心惹上了貓?zhí)\，姐姐從此便不得安生。貓?zhí)\是頑癥，在治療過程中，姐姐帶著豆豆跑遍了蘭州的大小醫(yī)院，脫敏，熏蒸，中藥，西藥，各種各樣的手段都用遍了，貓?zhí)\最后演化為濕疹，愈發(fā)愈烈，姐姐為此徹底失眠、焦慮。濕疹癢在豆豆身上，疼在姐姐心里。在這場和濕疹的較量中，最先打垮的是姐姐。姐姐的情緒因此一落千丈，一向結(jié)實的姐姐，健康狀況也出現(xiàn)了嚴(yán)重的問題。即便此時，姐姐還茫然不知，她牽掛的依然是豆豆的濕疹。2012年的春天，姐姐因失眠和焦慮住進了醫(yī)院，其實，焦慮和失眠都在其次，更大的隱患潛藏在了姐姐的體內(nèi)。

經(jīng)過幾個月的治療，姐姐失眠得到了好轉(zhuǎn)，也上了班。豆豆的濕疹好像也好些了。滿以為順風(fēng)順?biāo)娜兆佑忠_始了，誰知，更大的災(zāi)難在一步一步向姐姐逼近。有些事情，在新聞上發(fā)生的時候，我們只是感嘆一番；在周圍發(fā)生的時候，我們可能會唏噓一番；而在自己親人的身上發(fā)生的時候，我們才會感到徹骨的痛。便血，這個帶有極大的欺騙性和隱藏性的癥狀第一次發(fā)生的時候，被姐姐輕易地忽略了。這似乎就是姐姐的身體發(fā)出的呼救信號，然而，它和普通的痔瘡似乎沒有什么區(qū)別，誰會無端地把它和腫瘤聯(lián)系在一起呢？事實往往是殘酷的，當(dāng)這種癥狀第二次出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多月之后了，我意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催促姐姐趕快到醫(yī)院診治。醫(yī)院的診斷是惡性直腸腫瘤，他們很快安排了手術(shù)。姐姐的手術(shù)持續(xù)了近四個小時，叔父叔母、姐夫的弟弟和弟媳、弟弟、堂弟和我，十多人守護在手術(shù)室外，如坐針氈。世界上最長的等候可能就是手術(shù)室外的等候，每一分每一秒對親人都是一種摧殘。遍布腫瘤物的肉體是褐色的，它失去了肉體鮮嫩的血質(zhì)，籠罩著一種陰郁的暗淡和晦澀。這是潛藏在人體里最具殺傷力的病毒，它混跡于正常的細(xì)胞之中，掠取營養(yǎng)，肆意繁衍，遏制器官的正常運營，一步一步將人逼近死亡的邊緣。它盛在白色藍邊的瓷盤中，有一拳頭那么大，我不由得膽戰(zhàn)心驚，這么小的一塊肉，卻隱藏著無法想象的殺傷力，足以置人于死地，生命是何其的脆弱啊。

在和腫瘤的廝殺中，我們都是受傷者和失敗者。從手術(shù)到姐姐的離去，剛剛兩年時間。這段時間，姐夫、豆豆、我和弟弟早已是遍體鱗傷，我們把痛藏在心里，怕母親知道，怕親戚知道，和內(nèi)心的疼痛一樣，這種隱瞞也是一種折磨。尤其和母親的目光像撞的時候，我們的眼神都是飄忽不定的，是怯懦的。即便姐姐的最后病故，母親也是一無所知。直到半年之后，母親心梗辭世，我們都沒有告訴她老人家，對于母親這是多大的殘酷啊。可是，除過隱瞞，還有更好的方式嗎？與其讓母親聞之痛心，莫如我們內(nèi)心煎熬。

手術(shù)后，第一次化療失敗后，我固執(zhí)地把姐姐帶到北京，好友厚學(xué)給我們聯(lián)系了北京中醫(yī)藥大學(xué)的王耀獻博導(dǎo)，他開了九十付中藥，效果非常好。三個月后，姐姐儼然一個健康人，氣色紅潤，她執(zhí)意要上班。誰勸說都沒用。姐姐暫時的康復(fù)讓我們長出了一口氣，我心里十分感念厚學(xué)和王教授，這份沉甸甸的情我揣在了心底，每當(dāng)想起心中都充滿了潮濕的淚水。

一學(xué)期的時間過得很快，姐姐的健康也沒出現(xiàn)啥問題，我們都被蒙蔽了。本來打算假期到北京去復(fù)查，誰知，還沒到暑假，剛考完試，姐姐給學(xué)生改完卷子，就發(fā)現(xiàn)不妙了。這一次腫瘤猛烈的程度超出了我們所有人的想象，姐夫急忙把姐姐送進了蘭大二院，放療、化療、靶向治療一個接一個，守護姐姐免疫力的墻轟然倒塌了。巨大的陰霾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吹浇憬愕默F(xiàn)狀，我又一次走上了北京。就在我到北京的第二天凌晨，一場噩夢驚醒了。我夢見了過世15年的父親，夢中他在為姐姐的病情哀嘆。睡夢中，東直門外的烏鴉聲劃破了空曠的夜空，接著，喜鵲的叫聲相互交集。從睡夢中驚醒后，一種從未有過的惶恐掠過心頭。我坐在床沿上，雙目微閉，默默地向著西北方向，為姐姐祈禱。

當(dāng)我?guī)е幾呦挛靼脖闭镜臅r候，一場大雨傾盆而下，在茫茫的雨幕中，我不知何去何從。時至午夜，我撥通中學(xué)同學(xué)李曉明的手機，他穿過雨柱，開車把我接到賓館，并且登記了房子。給他錢的時候，他手一揮就擋回去了。中學(xué)畢業(yè)至今快三十年了，我們見面的機會少之又少，在我無助的時候，一個電話，曉明就應(yīng)聲而至，讓我非常感動。人和人都是相忘于江湖的魚兒，彼此都有自己的使命，只要偶爾相逢就是一種機緣，相互的慰藉是多么溫暖的一種呵護，盡管相遇短暫，足以刻骨銘心。

在和腫瘤的對抗中,藥力和人力漸漸處于劣勢，醫(yī)生的自信也漸漸瓦解，我們越來越感覺到命運之神已經(jīng)悄悄地把我們甩在了災(zāi)難的泥潭之中，能夠抓住的稻草越來越脆弱。每一次化療都把姐姐向死亡推進一次，但是我們還是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一次次的化療中，期冀最后的奇跡能夠出現(xiàn)。然而事實總讓我們失望，看著姐姐日漸虛弱的身體，我們只能在心里流淚。

癌細(xì)胞開始瘋狂的反擊，藥力明顯不逮，病房像一條黑色的胡同，走進去就望不見出口，我們跌跌撞撞地來回穿梭，如同在黑夜里摸索前行，我們簇?fù)碓诮憬闵磉?，生怕一不小心，姐姐就從黑夜中走丟。這時候，聞訊的三九和大舅相繼帶著表妹和表姐、表弟來到蘭州，大舅年已七十多歲，三舅也近七十，看著姐姐的境況，他們的心在流血。

姐姐走的前夜，我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結(jié)趺而坐，突然，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姐姐披著長發(fā)，在夜色中飛奔，鏡頭很慢，似乎是飛奔的分解，每一個動作都緩慢而飄逸。我不知道，這個圖像到底意味著什么?

最后的夜晚是溫馨的。姐夫、弟弟和我依偎在姐姐的床頭，我們每個人都在平靜地為姐姐講述著往事，講述著那些姐姐牽腸掛肚的親人，講述著我們一同走過的苦辣酸甜。我們知道姐姐思念母親，我們輕輕地吟唱著歌唱母親的歌，姐姐雖然發(fā)不出聲音了，可是我們能感覺到她在心里和我們一起吟唱。弟弟和我還用手機播放了姐姐最愛唱的歌，姐夫輕輕地拉著姐姐的手，我們眼里都噙著淚水，姐姐用眼神一個一個地打量著我們。在這生離死別的夜晚，我們四個人都在努力地克制著自己，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平靜。姐姐看著姐夫和我們兄弟，似乎比我們還平靜。

死神來臨的時候是凌晨四時，姐夫喚醒了我和弟弟，其實，我們都沒有睡嚴(yán)實。我把鏡子放在姐姐的嘴邊，鏡子上已經(jīng)沒有哈出的濕氣了。姐姐走了，神色安詳?shù)刈吡?。我們揩干淚水，用酒搽洗姐姐瘦弱的身體，然后，小心地穿上壽衣。姐夫打電話叫來了許多同事，他們開始張羅姐姐的后事。

姐姐走了，她把更大的痛苦留給了我們。姐夫哭干了眼淚，豆豆悲痛欲絕，姐姐病情復(fù)發(fā)以來，打擊最大的是豆豆，她已無心讀書，姐夫只好辦了休學(xué)手續(xù)。剩下的日子對姐夫和豆豆來說，是揪心的疼和寂寞。三個人的家，突然走了一個，對剩下的兩個人來說，就是最大的殘酷。姐夫和豆豆在慢慢地修復(fù)著千瘡百孔的生活，在不斷地喚醒生活的勇氣和信心。相對于疼痛來說，接下來的日子似乎更漫長。

轉(zhuǎn)眼間，一年的時間嘩啦著就完了。我們站立在姐姐的墳塋前，頂著凜冽的寒風(fēng)，擺上姐夫精心挑選的菊花和水果，等待姐姐的魂靈來享用，看著紙錢慢慢地燃起，我們都低下頭深深地為姐姐祈禱。

人的一生其實就是這么殘酷，親人來到世間，和我們相聚相遇結(jié)緣離去，都是因緣使然，非人力物力所能，緣起則聚，緣謝則離，誰也無法抗拒。我們能做的似乎就是彼此珍重，相互慰藉，溫暖的聚，溫暖的散，方不枉此生。

一年之后，我終于明白了個中緣由，姐姐命中是一只蟲子，她來到我們家，是帶著蟲子的使命來的，她飛奔的姿勢不就是一只羽化飛翔的蟲子嗎？姐姐的一生雖然短暫，但是充滿著精彩。她經(jīng)歷了一只蟲子成長中應(yīng)該經(jīng)歷的所有階段，她爬著來，飛著走，腫瘤的來襲難道不是意味著最后的化蛹成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