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羽翼遮蔽下的成長尋蹤
——孫惠芬《尋找張展》的多棱面透視

韓傳喜

向來以鄉(xiāng)村生活為書寫對象的孫惠芬，卻于2016年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一部全新題材的長篇小說《尋找張展》。小說以尋找“90后”年輕人張展為主線，全面而深刻地觀照并反思了一代人的成長歷程。這部小說是作家創(chuàng)作題材與風格的全新拓展與突破，正如《人民文學》在“卷首語”中所言，該作“成為作家自己文學履歷上的現(xiàn)象級力作”，同時亦是中國文壇“近些年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異數(shù)”，它的出現(xiàn)甚至“也許會是一個具有文學史意義的事件”。此種所謂“異數(shù)”，并非贊其寫作技巧的特異與藝術(shù)風格的奇異，更多的是對其表現(xiàn)內(nèi)容獨特性的推重。已然成長起來的“90后”一代，在當代作家的筆下鮮有正面表現(xiàn)，而其自身及其所承載的家庭社會的全面影響，父母師長的著意塑型，呈示著兩代甚至三代人的生活樣貌與心理狀態(tài)，及其所構(gòu)成的復(fù)雜的社會生態(tài)。因為長期以來，孩子的撫育，已然成為當代中國家庭乃至整個社會的中心和重心，因而孩子養(yǎng)成的身心姿態(tài)，可謂全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凝縮與顯影。直面現(xiàn)實并逼視靈魂，全面而深入地認知與剖析這一中國社會的核心問題，是一個作家獨特而理性的創(chuàng)作意識的體現(xiàn)。全書四字題名簡單直接，上下兩部結(jié)構(gòu)簡潔明了，上部為“我”四處尋求張展的人生真相，下部為張展給“我”寫信坦蕩剖白心跡，前后對照呼應(yīng)，間雜各種人事，在兩代人的復(fù)雜糾葛中，探求著“90后”一代的成長真相，特別是心靈蛻變軌跡，卻以社會現(xiàn)實的豐富呈示，作者思悟的深入推進，人物形象的獨到塑造，隱秘情感的飽滿傳達等，共同完成了一次過程艱難而意義復(fù)雜的“尋找”歷程，構(gòu)成了“一部鏡面清晰可鑒而棱面立體感十足的文本”?！扒逦设b”的表層故事之下，小說內(nèi)在的多層次透視與探求，被巧妙統(tǒng)攝于作者的整體構(gòu)思之中，如同折射作品深層意旨與繁復(fù)蘊涵的“多棱鏡面”，成為細部探察與全面理解作品整體風貌的最佳視角。

代際尋找：心靈隔膜與理念沖突

在小說中，一共有三位各具代表性的母親形象，相較而言，父親形象的展示相對闕如，因而，一代父母的角色與概念，在小說中主要由母親承擔與涵蓋。小說主要線索人物“我”，受在國外留學的兒子的委托，尋找他久已失聯(lián)的高中同學張展。雖然對于兒子的要求也有諸多不解和抱怨，但像所有“中國的獨生子女媽媽，子女任何一個小小的要求，在她們心里都是一場風暴”。如同一個永不可解的魔咒，即使遠隔萬里，孩子的愿望仍是她生活的重中之重。此細節(jié)頗具普遍性意味，從此意義而言，“我”可謂一位“普通媽媽”。此外，給予張展生命，同時給予他諸多痛苦與負面影響的“親生媽媽”，以及張展異地上學時承擔起照料監(jiān)督責任的“交換媽媽”，在作者精細的筆致下，成為當下極具典型意義的三類“媽媽”形象。她們以不同的方式和姿態(tài)介入到孩子的生命當中，全方位地影響甚至決定著孩子的成長軌跡。作者正是通過她們應(yīng)對孩子的言行心態(tài)的典型化描寫，為父母推開了一扇袒露著兒女成長印痕的心門，也為讀者打造了一窺當今社會親子關(guān)系真相的魔鏡。

在常人觀念中，“我”是一個典型的“好媽媽”。對待兒子可謂全天候的陪伴，全身心的關(guān)注，無保留的關(guān)愛，不遺余力的幫助，但在尋找張展的過程中，在閱讀兒子日記及聯(lián)想往日情景之后，卻于懵然中驚覺，自己并不真正了解兒子，甚至在很多方面，自己與孩子完全處于相互隔離的狀態(tài)。兒子青春期愛情萌動時“輾轉(zhuǎn)反側(cè)，痛哭流涕”的痛苦，與同學朋友交往的情景與經(jīng)歷，甚至兒子情緒波動的緣由、心理變化的原因、身心成長的迷茫與探索……作為母親的“我”，也多如蒙鼓中，特別是從兒子當初有意告知媽媽張展家錯誤地址等細節(jié)，我們更可看出，表面膠著的母子關(guān)系之間所深隱的疏離與隔膜。而此種關(guān)系狀態(tài)，在中國當今社會的親子關(guān)系中，是一種極具廣泛性與代表性的常態(tài)。父母過分的關(guān)愛、保護與期望，常常變成了無形的干涉、壓力甚至侵犯，換來的是孩子的防范、戒備、遮飾，乃至厭煩、欺瞞。而張展的親生母親，則是另一類父母的典型。他們將官場仕途的成功作為人生奮斗的唯一目標，為此不惜犧牲正常的家庭生活。他們可以將年幼的孩子寄放在外婆家，可以放棄陪伴孩子的所有責任與義務(wù)，甚至在張展表姐被上級開車撞死時，為了討好領(lǐng)導(dǎo)，竟打壓全家讓他們?nèi)}其口，毫不理會目睹這一事件的張展所遭受的情感打擊與心靈戕害；另一方面，他們又以自己的世俗標準，嚴苛無情地要求著張展，從張展的性格到他的學習，再到他的繪畫愛好、交友情況，他們無不力圖置于自己的現(xiàn)實框架中進行自以為是的規(guī)制與不容分說的改造，一旦孩子稍有違逆，便大發(fā)雷霆甚至暴力相向；更為可怕的是，他們從不曾了解孩子的真實想法與感受，張展的離家出走、與流浪女結(jié)伴以及為女同學畫像，在他們眼中都是大逆不道，常輕率而主觀地認定孩子怪異、叛逆甚至品德敗壞。而張展的“交換媽媽”，本身是一個私心甚重的小官員，為給自己孩子換取異地求學時的照顧，才承擔起照顧張展的職責。這樣一個“交換媽媽”，自然毫無父母之愛心，而在她自以為是地對張展的關(guān)照中，又屢屢遭到張展的冷淡與拒絕，對于張展的所作所為，無論是對繪畫的熱衷與癡迷，還是與同學的聚會歡鬧，她都嚴厲地予以禁止，不分青紅皂白地判其胡鬧。她不由分說地悉數(shù)收繳了張展的繪畫工具，甚至粗暴地將生日蛋糕砸在聚會同學的身上，而對于張展與發(fā)廊女的交往，她更是痛心疾首、妄加揣度。因而在她的描述中，張展是一個“沒有道德感”的孩子，甚至是“雜碎”“畜生”“社會渣滓”。此外，小說中還簡短插敘另一類媽媽，“她把所有陽光都給了外面，回到家就是個瘋子”。她的親生女兒朵朵哭訴：“從小到大，她除了管我打我罵我，就沒說過一句溫暖的話。”而這位一旦女兒犯了錯，“關(guān)在屋里一打就是兩小時”的媽媽，打女兒的理由一是因為“對他們好，當然不給他們好臉兒”，也是為報復(fù)“自私透頂”的丈夫，“發(fā)泄命運對她的不公”。而其畸形心態(tài)的根源，“我”一言而蔽之：“你愛的是你的女兒。而不是朵朵”——將兒女當作自己的私人“物品”而非獨立平等的“人”，此為當今很多父母內(nèi)隱而蔽固的心態(tài)。

談到創(chuàng)作體會時，孫惠芬坦承：“伴隨兒子成長的這個母親角色”在創(chuàng)作中“起了很大的作用”，甚至說“沒有這么些年來與兒子搏斗的疼痛和與周邊環(huán)境搏斗的切身感受，根本就寫不了它”。這一方面坦承了親子關(guān)系中無可回避的矛盾與痛苦，另一方面也說明了深厚生活經(jīng)驗的積累對于一個優(yōu)秀作家創(chuàng)作的重要意義。但于豐厚鮮活經(jīng)驗之上所養(yǎng)成的敏銳的問題意識、自覺的理性思索深刻的認識能力、獨到的觀照視角以及深厚的藝術(shù)傳達功力，才是賦予文學作品獨特而深廣的透視維度與現(xiàn)實意義的主觀條件與根本保障。透過這幾位媽媽不同的身份性格，親子關(guān)系的各異模式，作者把握住了其言行之中的共通心性，通過幾種“類型化典型”的塑造，概括表現(xiàn)出當今絕大多數(shù)父母處理親子關(guān)系的通常狀態(tài)：將自己諸多的主觀“欲望”，無論是自己未曾實現(xiàn)的理想、現(xiàn)實世俗的追求目標、毫無依據(jù)的對孩子的期望，抑或是成人世界是非莫辨的通行標準與繁雜無盡的各種欲求，不由分說地強加于孩子身上?！爱斎贿@里有環(huán)境的因素，在人人都在追逐文明都在擴張欲望的開放時代，父母也是受害者”。但這種以愛和教育的名義強制孩子的做法，帶給他們的是重負、擠壓甚至扭曲。父母無意之間，成為傷害孩子的“同謀”甚至“主犯”。在談到自己作為一個母親的經(jīng)驗與遺憾時，孫惠芬懇切而坦誠地說：“孩子最需要的是自然的、沒有任何焦慮和恐懼的祥和環(huán)境，然而我和我們同時代父母一樣，因望子成龍心切，往往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釋放了太多的焦慮、不安和恐懼，因而或多或少給孩子留下負面的記憶影像?！边@也正是此部小說的重大意義之所在，它警醒更多的父母反思自己的育兒理念，理性回溯孩子生命與心靈的成長歷程，真正尋回父母之愛與家庭教育的真諦。

《尋找張展》藝術(shù)構(gòu)思的巧妙與傳達的有力，凸顯于作品表層敘事與內(nèi)在意蘊的多重比照中。外在形式而言，上部“尋找”中不同人關(guān)于張展印象的表述，與下部“張展”中主人公經(jīng)歷心跡的自述，及其所呈現(xiàn)的強烈反差，構(gòu)成了鮮明對照，令讀者在震驚之余，會更為自覺地直面當今中國的代際關(guān)系狀況，冷靜而理性地思索其所透視的深層社會問題。內(nèi)在意蘊而言，上部“尋找”中，同齡孩子故事的彼此映襯，不同父母典型的相互比照，全面涵蓋了一代父母與孩子的共同生活與彼此“造就”的心路歷程，特別是彼此間的隔膜、遮飾、誤解甚至欺騙、傷害等。其行文的深遠性與廣泛意義在于，這種“尋找”，既是父母對孩子過往的重新尋找，亦是父母對自我角色的再度尋找。張展在“我”的頭腦中，初始時“沒有身高，沒有五官”，只是兒子讀中學時會提到的一個名字。但在頭緒紛繁、紆曲費力的尋找過程中，張展的形象漸漸豐滿立體起來，時時牽引著“我”的情感與思緒，并和自己兒子的重要人生成長階段相互糾纏、印證，彼此滲透、影響，讓“我”在兩個孩子的相互比照中，不斷撼動并更新著作為母親的感性認知，因而探究張展“異?！背砷L軌跡的過程，同時也是還原自己兒子完整形象的過程。表面反差巨大的所謂“異?！迸c“正?！钡膬蓚€孩子的故事，合成為一代孩子成長的立體影像，經(jīng)驗過復(fù)雜微妙的成長歷程的“90一代”，被從全新的視角清晰而豐滿地呈現(xiàn)出來。

同代相尋：情感支撐與觀念互動

如果說《尋找張展》是一部充滿沖突與掙扎的冷色調(diào)的小說，那么申一申和張展以及同齡人之間的相互接近與相互觸動，則為小說涂上了明亮的暖色。

在父母師長小心翼翼的呵護、無微不至的關(guān)注與聲色俱厲的管束中，孩子們卻在想方設(shè)法做著逃離與“出軌”的嘗試，他們努力尋找屬于自己的自由空間與時間，以恢復(fù)和舒展自己被壓抑扭曲的個性。張展多次離家出走也好，申一申為與同學聚會，向母親隱瞞實情甚至說謊也罷，都是為此而做出的舉動。在擁擠骯臟的火車站、在黑乎乎的鐵皮房小吃部、在張展簡單的租住房、在斯琴發(fā)廊的里間小屋……在與同齡人無拘束的交流中，他們收獲著感同身受的理解、自然溫暖的安慰、真摯適需的支持。他們尋找機會聚在張展獨立租住的房子里，自由自在地聊天、做土豆飯、大聲唱歌甚至嘗試喝酒，在高考學業(yè)壓力與家庭親情壓力的縫隙間，自己“創(chuàng)造”暫時解脫與自由揮灑的時空，獲得“某種逃逸感的安頓”。他們互相傾吐從不向父母道的秘密，交流學習與生活中的困惑及應(yīng)對經(jīng)驗，分享內(nèi)心的喜怒哀樂，并從同伴的友情中獲得情感慰藉，乃至全心全意且行之有效的幫助。小說中濃墨鋪敘的張展與斯琴的獨特情愛暫且不論，單從兒子戀愛中的一個細節(jié)，便輕巧寫出了同齡友誼的獨特感染力。面對視早戀為洪水猛獸的父母，孩子們多是極力隱瞞，不敢也不可能向父母提及，但這些事卻是同學朋友間公開的秘密。而在彼此相對坦誠的交流中，戀愛中遇到的種種困惑與痛苦，也或多或少地得到化解。在申一申因誤解而與初戀女孩彼此不予理會萬分痛苦時，是張展、斯琴善解人意而又熱心巧妙的幫助，使他從矛盾的困境中解脫出來，認清了自己的真實內(nèi)心，在青春期的愛情中品嘗生命的百味，在情感的歷練中獲得成長的力量。

申一申對昔日同窗好友張展的尋找，是小說最外顯的線索之一。遠在美國的申一申委托媽媽尋找張展，是對中學時獨特友誼的懷念，對青春期美好記憶的回味，對張展現(xiàn)狀的關(guān)切，同時也是在尋找與反思自己曾經(jīng)的并不遙遠的成長蹤跡；每當媽媽因為各種困難想要放棄尋找時，他總是會以各式方法予以鼓勵與幫助。因而，這種同代尋找也是整部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推進力量。而張展在長輩眼中匪夷所思、離經(jīng)叛道的多次“出走”及伴隨的叛逆行為，根源似乎是在尋找車禍死去的表姐夢梅，尋找夢梅曾經(jīng)溫暖的懷抱，其實質(zhì)也是一個有父母卻沒有天倫親情的孩子，對于同代人溫情與默契的執(zhí)著追尋：多次出走去找因被拐賣卻不甘人販子控制而四處流浪的女孩月月，經(jīng)常逃課去找一個人掌管小吃部全部工作的“長著大板牙的黑臉男孩”，不顧忌世俗的眼光與“交換媽媽”的嚴厲禁令而多次去發(fā)廊小屋找斯琴，以及課余孤獨時找同學特別是申一申聚會聊天……這一持續(xù)而執(zhí)著的尋找過程，亦是小說全部命意順序呈示的過程。整部小說以張展“尋找”為主線，串聯(lián)起了各種遭際的同齡人，他們有著不同的命運軌跡，卻在生命的某個節(jié)點相遇、交會并擦身而過，用張展自己的話來說，這些同齡人在他的人生中就是不停地“得到”“告別”與“失去”，卻構(gòu)成了小說所著意刻畫的時代青年的群像譜系。因被拐賣后不甘被利用來乞討而多次逃離流浪的月月，長大后成了小偷并日漸墮落，最后因艾滋病而失去年輕的生命；獨自支撐小吃部會做各種美味土豆菜、會拉胡琴、獨立能干的小黑哥，與張展最后揮別后，轉(zhuǎn)身帶著發(fā)財夢進入了傳銷的黑窩；為愛而失學的發(fā)廊女斯琴，最終懷著所愛之人的孩子踏入平靜的家庭生活，將張展推上了他熱愛的藝術(shù)之路后，又清醒而理智地與長大的他告別……這些生命中匆匆的過客，都在張展的人生中留下了各自特別的影響，甚至可以說，是他們的出現(xiàn)與存在，警醒并拯救了時時處于沉墜危機邊緣的張展，讓他更懂得珍惜當下的生活與學習機會；是他們的傾心幫助與情感支持，讓張展青春期快速成長的身心，得到了全方位的溫暖呵護與強力支撐。這個特定的成長階段，來自同齡人的影響遠遠大于父母的影響，在共同成長時光里，他們相互成全與造就，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了深深的刻痕。

小說之所以能在主線之上，將這些同齡人及其故事交叉串聯(lián)，穿珠綴玉般結(jié)為一體，在于作者在行文中運用了“書信”這一書寫形式。作者對于這種傳達形式似乎別有鐘愛，在《后上塘書》等小說中，也將它作為進行藝術(shù)傳達的重要方式。如果說在《后上塘書》中，“書信”還只是整部作品的一小部分，用以釋解前文的懸念、揭示人物的內(nèi)心、展露生活中某些特定的穩(wěn)密，那么在《尋找張展》中，“書信”則成了小說敘事的主體部分與主要傳達形式。整個下部，除了偶爾穿插“我”讀信時言簡意賅的感慨與畫龍點睛的議論外，就是一封超長篇幅的書信。書信作為文學傳達的一種形式，有其特定的優(yōu)長。它可以讓表達主體自由出入于客觀與主觀、過去與現(xiàn)在、現(xiàn)實與想象、物象與心靈，可以將細節(jié)敘述與氛圍渲染、感受傳達靈活組接，把敘事與抒情、議論有機統(tǒng)一，整體敘事可在不同的人物與事件中自由穿行、自如鋪展。

自我尋找：反思叛逆與反哺世人

小說對于主人公張展的正面塑造，應(yīng)該說主要展開于下部之中。上部中在“父母”眼中極為不堪、在老師眼中“烏啦巴涂”、在同事眼中沉靜神秘的張展，以書信的形式向“我”，也向所有讀者打開了一個繁復(fù)曲折的內(nèi)心世界，展現(xiàn)了一個與眾口傳說中迥然有異的獨特形象，從而打造了這個當代文學中“最為罕見的飽滿可感、真切可信的新人典型”。借助于書信這一特殊表達形式，主人公將自己的生活故事、情感經(jīng)歷與心理變遷，在看似簡潔明了的敘述中，進行了細致入微的傳達。張展的成長過程，以“父親空難事件”為轉(zhuǎn)折點，因而其自我成長過程自然地分為兩個階段，其內(nèi)心追尋亦同時呈現(xiàn)出兩層內(nèi)在演進。

其一是與父母及其所代表的“異化”現(xiàn)實的直接對抗。這種對抗在其成長的第一階段以各種外化方式表現(xiàn)出來，其直接誘因是表姐夢梅遭遇的車禍，而其深層原因則較為復(fù)雜。細讀文本，一是張展自幼關(guān)愛的缺失及其所帶來安全感的缺乏。孩子對于外部世界的最初感受，多源于其本能天真的直覺，在最需要父母細心呵護關(guān)愛的幼年，張展被寄放在外婆家，表姐夢梅的呵護與懷抱是他唯一的溫暖與支持，因而親眼目睹表姐血染全身而死，對于年幼張展的精神刺激可想而知。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父母處理車禍時的態(tài)度與行徑。因為車禍司機是“縣里最大的官兒”，父母便編造謊言，要求全家人不許告狀，“統(tǒng)一口徑，就說是孩子自己走錯路撞了車”，因而對于七歲的張展而言，“家庭遭遇破產(chǎn)，那是對爸媽信任的破產(chǎn)，感情的破產(chǎn)”。從此，他的童年充斥著“哭聲”、孤獨、怨怒與“深不可測的悲憤”。冷眼旁觀著父母虛榮疲累、追名逐利的所作所為，本著一個孩子對冷暖愛恨是非的直覺，他開始了孩子方式的反抗與尋找：父母眼中的與流浪女離家出走，其實是在尋求夢梅般的溫暖懷抱；從補習班逃課到土豆餅小吃部，是因為享受它的接納、單純、獨立與平等；偷偷地著迷于畫畫，是為了寄托魂牽夢繞的思念與充盈的想象和情感；對交換媽媽的冷漠與抗拒，是對成人世界虛偽、勢利與無情的持續(xù)叛逆；與發(fā)廊女斯琴的交往與“鬼混”，是因為她帶來的母性溫暖、愛與美的啟蒙，以及無條件的精神支持。在張展真實坦率而情感豐沛的追憶中，讀者看到一個孤獨無助但倔強不屈的孩子，如何以一己之微力拼命掙扎，對抗被權(quán)力與利益綁架了的成人世界，在混亂而冰冷的社會中，在父母“欲望的羽翼下”“畸形成長”。

其二是在反思與反哺中尋獲新生的力量。父親空難去世，是張展成長歷程的一大轉(zhuǎn)折點。本能的痛苦之外，他開始冷靜而深入地審視父母一代的命運與人生，并在回老家尋根的過程中，漸漸打開了父親被遮蔽的本真心態(tài)，了解了父親在現(xiàn)實抉擇中的些微無奈，觸碰到了父親原本的生命溫度，加之血緣與親情的緊密聯(lián)系，種種復(fù)雜情感體驗加諸內(nèi)心，讓張展與“陌生”的父親之間，達成了某種和解甚至理解，并促使其以日漸成熟的心智，漸次漸深地反思父輩及自己身上所折射的社會癥結(jié)與時代癥候。更為重要的是，張展開始為自己的人生尋求真正的意義與目標，而獨特的閱歷與思悟又讓他作出了不同于常人、超脫于世俗的抉擇。大學畢業(yè)時，他拒絕了“交換媽媽”安排的各種體面工作，毅然選擇到“特教學?！苯虤埣埠⒆赢嫯?，并在業(yè)余時間堅持到特護病房為臨終病人按摩，以減輕病人的痛苦，并為其送上最后的慰藉。這是張展人生成長的一種延續(xù)與更高層次的飛躍。因為他在身體忙累中獲得了內(nèi)心的寧靜，在體力付出中獲得了內(nèi)在的支撐，在病痛死亡中獲得新生的啟悟，在反哺他人中獲得了強大的力量，在助人中實現(xiàn)了自助，在苦難中進行著救贖。

孫惠芬此部小說藝術(shù)上的重要成就之一，便是通過周圍人的觀察，特別是張展的自述，塑造了張展這一獨特人物形象。其本來的生活原型是一個大學生志愿者，據(jù)作家接受訪談時所言，從對命題作文的排斥到對人物行為的探究，促動她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動因是對這一代年輕人的深切關(guān)注。“我不認為志愿者是個簡單的高尚行為，一個大學生如果高尚到能天長地久地去做一件事，一定有生命遭遇的引領(lǐng)，一定是遭遇深淵的本能需求，如同一個落水者攀住石壁”。正是因為作者思維的拓拔與意識的超越，促使她潛入生命的底里，才能“在滿地螻蟻般的無力青年形象過剩的情形下，在密密麻麻零余者書寫已成為一種‘純文學惡俗’之時”，發(fā)掘出一個刻滿時代印記而又充滿內(nèi)蘊特質(zhì)的鮮活形象——以其特立獨行的抉擇、堅韌不屈的持守與沉靜不懈的行為，成為正在完成自我建構(gòu)的一代人的代表性形象。關(guān)于人物的外在形象，只在“我”初見張展時有寥寥數(shù)筆的描寫：“臉盤很大下頦很寬，眉眼不但開闊，還有一個蒜頭鼻子，鼻子下方厚厚的嘴唇向外翻翹，有一種原始的野性——那種暗藏著誠實、敦厚的野性”。這完全不同于他人的描述帶給自己的想象，“我”在驚訝的同時，從他身上看到了一個正常、健康的孩子，“最應(yīng)該有的自然野性”。這更像是一種象征，作者以其充滿關(guān)愛與智性的眼光發(fā)現(xiàn)了孩子的本真品性，而他的親生父母與親近之人，卻從未注意到，“這一代父母之所以看不到他的正常他的健康，是因為他們自己已經(jīng)不再正常不再健康”。正是從此透徹的視點理性而廣泛地探察開來，《尋找張展》這部小說，才能被賦予如此深厚的社會意義。

“寫作的深度到達的其實就是自己的命運深度”。作為一位有著多年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作家，孫惠芬此語可謂感慨由衷。也許創(chuàng)作過程中，作家意欲傳達的切身感受與理性思考傾瀉而出，因而整部作品特別是下部，讀來抒情與議論的成分稍盛于敘事。然就整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意圖及其呈現(xiàn)的豐瞻意蘊而言，這部小說的成功之處，更在于作家將一位母親鮮活飽滿的切身體驗與一位作家的自省意識與社會責任感巧妙融匯，通過對于孩子成長歷程的自覺觀照、關(guān)于家庭親子關(guān)系的深刻反省及其所折射的諸多社會問題的理性拷問，構(gòu)成了這部“多棱面透視”當下社會現(xiàn)狀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