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言
不過是四年的時間,四年前讀《天香》時,還能看到王安憶在前方的背影?,F(xiàn)在,再讀《匿名》,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跟不上了。
文字從寫實開始,然后是寫意,寫意境,寫氣象。還能不能再進一步?王安憶這次告訴我們,能,再往前走,就是寫虛空!
回顧王安憶近十年的創(chuàng)作,她已漸漸脫離寫實。在《啟蒙時代》中,記住了自行車車把上閃過的一束光。在《天香》里,很多地方寫到“氣”。在《眾聲喧嘩》中是寫“聲”,給人的感覺反而是“靜”。這一次在《匿名》中,這些無形但仍有“態(tài)”的東西也被放棄了,無色無光、無形無態(tài),一片空茫,那是什么?那就是“虛空”。
“虛空”怎么寫?以王安憶實證主義的風格,一定不是打一句禪語,“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了事;也不是僅僅去寫一種模模糊糊的人生蒼茫之感;也沒有用一串省略號代替,如國畫中講究的留白。王安憶要逼近,要究竟,用她手中的筆,一字一句地抵達那片空茫?!疤摽铡笔鞘裁??它表面上是一種感覺,深究起來無非就是針對空間或時間而產生的空曠與孤寂。
在《匿名》中,王安憶很多地方用到了“無限”,這個詞既能用來形容空間,也能用來形容時間。在小說開頭,男主人公被綁架,脫離城市來到野外,空間一下子從逼仄走向開闊,“無限的天地在向他收攏,星斗傾倒地面,伸手即可觸及似的,無限又變得有限……漸漸地,兩者都融入夜空,天地又無限地擴張”。手機被劫去了,沒有手表,時間失去精確的刻度,“沒有時間,人就好像陷入深淵,無依無靠”。綁架的結果是,主人公被啞子放生,“帶去山里邊,帶進無限的時間”。空間和時間同時可以用“無限”形容,實際觸摸到了一個本質,就是空間和時間的一體性。如果是理論物理學的角度,這一點不難理解,但王安憶是從文學角度出發(fā)的,完全依靠感性,完全是從表象去看。所以王安憶會思考“光年”到底是什么概念——是空間還是時間?最終回到文學,那就是“自由”了。
空間再無限,總歸還是有形。時間就不同了,對“時間”的極盡描寫是這部小說非常獨特和精彩的部分,比如,人失蹤了,一塊時間整個地塌陷下去了;時間在變形,就像宇宙黑洞,裸露出虛無、空茫的本相。而對于失蹤的人,時間在夢里,膨脹、壓縮,掉落碎屑。時間被壓縮,蛻下一張外殼,就是傷心。生活就是忙著給時間填空,將時間有規(guī)律地劃分,不密不疏,就是安寧。時間呈出的一貫的恒定,強大的原則性背后是天體運行——王安憶就是這樣孜孜以求地描述時間的物質性,讓時間現(xiàn)形。時間是風,是動物的反芻,還是語言,“語言這一物質,有非凡的功能,它可溶解空間——一維,二維,三維,更多維,溶解于一種形態(tài),就是時間。因語言和時間同樣具有長度的表面,時間為語言提供載體,語言呢?給時間以某種實體存在”。小說的結尾,也以時間收尾,“速度里,三維世界合成一維,那就是時間……載體都退去,赤裸的時間保持流淌的狀態(tài),流淌,流淌,一去不回”。
用科學的方式思考空間和時間,是理論物理學的范疇;去思考空間和時間的終極意義,又會進入哲學的范疇。而王安憶是從文學的角度出發(fā)的,但她顯然擴充了自己的外延,將理論物理和哲學的思維納入到文學范疇。無論從哪個角度進入時間和空間的思考,都極可能墜入虛無,但是王安憶在一片空茫中,用文字為我們留下了時間和空間的化石。就是說,即便是寫虛空,王安憶也要試圖給這虛空一個可觸摸的物質形態(tài)。在這里,文字的邊界被拓開去,一直到盡頭,空間的盡頭,時間的盡頭。
《匿名》有一個顯著的變化,就是王安憶跳脫出她的根據地上海,寫到鄉(xiāng)野去了。在王安憶的履歷里,早期插隊時期的平原經驗已經用完了,這些年她一直在寫繁華無盡的上海。上海是地利。還記得初次造訪上海田子坊的感覺,那種空間的狹窄、逼仄,由此生發(fā)出的精巧,是在疏闊的北方生長的人無法想象的。那些細碎的空間該有多少人間故事??!王安憶文字的綿密,或許只能產生自這樣的空間。她對寫作材料的使用,總是不肯浪費絲毫,也很像上海人物盡其用的安妥生活。
這一次她不滿足了,要走向更廣闊的天地。怎么從城市走向鄉(xiāng)野?這就要借助《匿名》中上海的城市男人被綁架的這個題材。結果綁錯了,一幫江湖狠人本來要撕票滅口,但其中的啞巴動了惻隱之心,因為這人讓他想起了養(yǎng)育自己的阿公,于是將他隱匿在了無人居住的荒蕪村落林窟。而城市這邊,一個活生生的人忽然失蹤了,家人找尋各種線索,結果總是無頭案,無法接續(xù)。也報了案,但偌大一個城市人口太多了,雖是小概率事件,小比例的失蹤人口在絕對數量上也是不小的數目,報案后除了等待還是無果。這是城市冰冷的一面。
寫城市的這一部分還是我們熟悉的王安憶,她總是能洞悉一個城市潛隱的秘密。比如,失蹤人妻子尋夫過程中同另一個女人蕭小姐的交手,生活的逼迫令一個家庭主婦在處于下風時,逆勢而上,終于挾制住了另一個闖蕩社會混跡江湖的女子;妻子和女兒在丈夫失蹤后親近但存有罅隙的相處。這些城市里的市井人物總是能被王安憶刻畫得入微傳神。從對妻子的點滴描繪中,我們能看出這是個普普通通但并不軟弱的人,能扛住突來的巨大變故,并不會讓生活因一個人的失蹤而失控到漫無邊際。在《匿名》上部結尾,妻子果斷地決定注銷失蹤人的戶口,自此故事自然而徹底地告別城市,為邁向鄉(xiāng)野做足了準備。
脫離開城市,王安憶的視角忽然就變了。寫到熟悉的上海,總是很切近,是那種整日浸淫其間的逼真,取舍自己的生活經驗總是有些難度,整體感被繁瑣遮蔽了,最多能寫到氣氛。寫鄉(xiāng)野就有了距離,總是能有一種從外部進入,或者從高空俯瞰的角度,就像那架曾在山野空中掠過的直升機,獲得了一種寓言般的書寫能力,有了一種抽象。寫實的功夫還在,但明顯地比城市更多了提煉。細節(jié)的描述恰到好處,還能抽身其外。描寫城市里的人,就像是生活在城市的某處;而描寫鄉(xiāng)人,卻在似與不似之間,藝術空間擴大了。
比如,鄉(xiāng)野里出現(xiàn)的一系列畸零人,先是啞巴,再是智障的二點,九丈鄉(xiāng)的養(yǎng)老院還俗的女人,縣上福利院白化病男孩鵬飛,他們明顯不是鄉(xiāng)野的俗常之人,給人以荒誕感。林窟和柴皮兩個村里,有道士、太爺、人瑞這些或仙或道的精神支柱,隨著他們的離世,鄉(xiāng)村自然也走向凋敝。寫到鄉(xiāng)野黑道江湖上的狠人敦睦和麻和尚,很少寫他們的日常營生,凄苦的身世寫得卻很詳盡……也是因為山野的疏闊,這些人放置在鄉(xiāng)野的背景下,就少了煙火氣,反而都像是山野精靈。這些人,因為失蹤的城里人而串聯(lián)在一起,接力一樣一段一段引渡著失蹤人,真是“得之于世道人心”,暖老溫貧,流露出鄉(xiāng)野溫情的一面。
處在城市化進程中的今天,鄉(xiāng)野更適合寫興衰。城市日益膨脹和龐雜,很難從整體上進行把握。相比之下,很多鄉(xiāng)村凋敝了,生命周期結束了,從而也完整了。林窟曾經興盛過,但由盛而衰,人去村空,先是作為行政村在地圖上消失了,最后是一把山火,最終從地理上徹底消失了。這個過程是自然發(fā)生的,青蓮碗窯卻是人為的,為了興建水庫葬于水底。這里的人失了根,飄零四方,生活沉淪。這是發(fā)生在眼前的滄海桑田——沒有地質年代的變遷,僅僅過去不到30年!
《匿名》中寫的幾個村莊都很具文學意義。消失的林窟處在三縣交界,計劃經濟時期是自由集市的興盛地。浙滬以外的人可能不太有概念,看了王安憶和林窟相關的散文,知道林窟屬于溫州,在浙江屬于山地山民,自有一股顢頇之力,所以才會在市場經濟時代引領風潮。敦睦的故鄉(xiāng)是靛青之鄉(xiāng),四季按照靛青時令循環(huán)往復,鄉(xiāng)村少年在出青的日子,等待約定的外來人靛青牙郎,很具美感的畫面下是生存的艱辛。麻和尚的故鄉(xiāng)是青蓮,曾經是煙火蒸騰碗窯興盛地。他家則出產年畫,隨著瓷窯的衰落凋敝了。因修建水庫,他們被迫移民,失了故鄉(xiāng),失了家庭,致使麻和尚混跡成江湖人物。少年鵬飛來自與世隔絕的白化村,一片雪白當中卻盛產紅紅的枸杞,成為村人的活命草。一個憂郁敏感的孩子,勇敢地走出去了,奔向更廣大的世界。
鄉(xiāng)村在凋敝,順著城市化的線路,鄉(xiāng)鎮(zhèn)在繁榮?!赌涿分袑耪蛇@一鄉(xiāng)鎮(zhèn)社會的描摹很透徹,因為是外來人的眼光,就有了X射線般的透視能力,將這一小社會的骨架描繪得歷歷分明。權力人物所長,江湖狠人敦睦,醫(yī)院粗野卻有真愛,養(yǎng)老院簡陋卻很和睦,新街繁榮卻捉襟見肘,老街破敗卻勃發(fā)生機……鄉(xiāng)鎮(zhèn)是鄉(xiāng)村和城市的交匯處,城市文明不斷侵入,但還保存著鄉(xiāng)村文明的余溫,沒有變得冷漠,總是有暖老溫貧。被棄的病孩、失蹤人在這里得到了救助。
鄉(xiāng)野這部分寫得好?。∩揭笆[郁的綠色,給王安憶筆下注入了一種野性的生命力。就像小說中形容“小先心”得了大名,“絕處逢生,就像缸底下的草,頂出頭了。有個大姓好比讓土壅住,扎得深,長得硬”。王安憶的筆法,在細膩、繁復之上,有了一種雄健。她這種非上海化的特質,來自于父母都是南下干部,經過了革命的熔爐,南北特征中和了。南方的細密生發(fā)出韌勁,北方的宏闊滋養(yǎng)出勇氣,最后在王安憶身上積淀成一種理性精神。
王安憶的作品,一般不倚重離奇的情節(jié),她盡量給小說一個俗常的面容,靜水深流,寫出平凡生活下潛隱的滄桑。而《匿名》寫的卻是一個脫離常情的故事,活生生的一個人忽然就失蹤了。小說中有很多地方可以拐向更戲劇化的情節(jié),比如黑幫想要綁架的那個真實“吳寶寶”,這個人也離奇地不見音信;比如黑幫們的幫派之爭,但王安憶意不在此。雖然她說過“小說就是要講好一個故事”,但她不想寫成傳奇故事,在《匿名》里我們讀到了比故事更深邃的東西。故事只是載體,在這個設計感極強的框架下,王安憶安放的是思考,對文明進化過程的思考。
所以,先有男主人公失蹤,在極度驚嚇中失憶,被拋入無人之地后失語,一步步徹底地從文明的罅隙里漏了出去,墜入蠻荒。這是個被城市圈養(yǎng)的人,是典型的上海人,安于平凡瑣碎的生活,卻自有一股韌勁。所以被綁票后,他只是在將被滅口時有過抗爭,隨后被放逐山野,依著生活的慣性在野外艱難地生存,卻沒有改變現(xiàn)狀的蠻力,“逃,逃到哪里去”?如果不是自己碎裂的眼鏡片引發(fā)了山火,他還不會主動逃離。
接著回歸文明社會后,他失語了,但卻認得字,“字”成為上一紀文明的遺骸。語言和文字怎么對應?“音”和“義”怎么對應?“名”和“實”怎么對應?這時抓住一根稻草,就是普通話——“被語音擠壓變形的普通話,到底還是保持了自己的基本特質,在最初的混沌之后,浮出水面”。王安憶在思考語言、文字的產生過程,什么樣的音節(jié)從遠古先人的喉嚨間發(fā)出,振動成為語音,然后對應成文字,于是告別蠻荒,人類文明得以孕育生長……
隨著語言產生的,是思想。在《匿名》里,思想也是有物質性的。“思想這東西可不像語言那樣虛浮,它結實笨重,從材質上說,倒是和山體有共同點,堅硬。思想就是這樣的死硬性子”,“思想這種物質,其實又利又鈍,否則怎么解釋它穿越漫長的考古史,姍姍來遲卻又進入人類歷史”。
失蹤的男主人公想要憑借笨重的思想,重新找回失去的語言,好比逆著文明方向找尋。失蹤人異于常人的地方,是特別擅長分類,為他從蠻荒重歸文明世界作了鋪墊。為“小先心”進行學前準備,認字靠分類,識數靠進制。少年鵬飛,像名字一樣有著遠大的志向,要靠自學報考公務員,自學的門徑就是分類。鵬飛利用《辭?!分袑ψ衷~的分類,試圖喚回老師的記憶。這又好比順著文明方向重新進化一遍。
說到認知世界的分類,物理、化學、生物學,甚至考古學不可能不涉及。這些知識體系實際就是認識世界的不同門徑。王安憶很好地將這些科學融入到了文學之中,化為小說語言——
描寫氤氳用植物雌粉、雄粉互授,動物卵泡破裂、精蟲生長;描寫光線用不可見的紫外線、紅外線;描述聲音用頻率,單位“赫茲”……整個感知系統(tǒng)張開至每個細胞,捕捉到了世界更深一層的悸動。不時提到物質不滅定理,能量守恒原則。塑料袋,是固態(tài)的水,到底是固態(tài)還是液態(tài)?時間可以用密度來形容,記憶有它的物理性狀態(tài),顏色也有物質性,錯覺是堅硬的物質,是地質災難的現(xiàn)代化表現(xiàn)。濕度洇開來,可以稀釋黑暗……
就是說,虛化的形容詞已經被摒棄了,同時“像”這個字也被棄用了,此物像彼物是純文科比喻手法,這里直接用“是”。掌握了科學,手中又多了工具,對世界的認識從“感知”到了“認知”,從感官上升到思想。科學的引入讓文學堅實有力,從表象直達本質。
科學語言和文學語言怎么對接起來?王安憶在《匿名》中每每有神來之筆,比如形容愁緒,“文明的愁緒,愁緒連著愁緒,簡直沒個完,有個學名,叫作考古學。所謂考古層,就是累積的愁緒”。這樣的筆法怎么命名呢?不能是“通感”吧?那只是在不同的感官間切換,這種是跨界的。還有一種,比如,各種各樣的溪水,匯入甌江,流入東海,筆鋒一轉——“都是眼淚”;林子里的腐葉,一層摞一層,最底下的化成土壤——就是信念。這是怎樣的一種融會貫通呢!
小說里有兩樣物體充滿了認知世界的隱喻,也在情節(jié)的發(fā)展中必不可少,就是失蹤人的眼鏡和二點的望遠鏡。我想王安憶絕不是隨意寫下這兩個物件的。眼鏡充當了野外生存取火的工具,碎了的一個鏡片成了引發(fā)山火的道具,若不是這場火,失蹤人還不知道從山里逃脫,故事無法進展。因為只有一個鏡片,男主人公觀看外界時只得輪流閉眼。待配到鏡片,世界一下子纖毫畢現(xiàn),是“科學技術對客觀世界的挑戰(zhàn)”?!赌涿分心切┥钊氲椒肿訉用娴拿枋觯痪拖裨黾恿私曠R、顯微鏡?憨人二點憑著望遠鏡發(fā)現(xiàn)了山火,但他分不清望遠鏡里的世界和真實的世界。望遠鏡是觀察空間的工具,若沒有望遠鏡,人類的目力會何其短淺,永遠不可能洞悉宇宙。
王安憶什么時候成為理科生了?她成了小說家里的科學家?;叵搿?9屆初中生》,初中是她接受的全部學校教育??墒堑浆F(xiàn)在,她終于游刃有余地將科學知識用到了自己的小說里。這個自學的過程有過怎樣的分類、整合,想必王安憶深有體會。這在《匿名》中那些文明邊緣人如何進入知識世界很好地體現(xiàn)出來了。
小說為什么起名《匿名》呢?小說中人物的名字確實有很多文章。男主人公的真實姓名始終不得而知,先是被誤當成“吳寶寶”綁架了,后來忘了自己是誰,被喚作“老新”?!靶∠刃摹笔悄呛⒆拥牟“Y,先天性心臟病,被送到福利院前要起名,經過骰子隨機決定為“張樂然”,就在世間生了根。白化病少年給自己起了遠大的名字“鵬飛”,江湖狠人偏起了敦厚的名字“敦睦”……“名”和“實”開始各是各,兩張皮,等對應起來后,就生出了一種指引作用。這就像文字、文學,乃至文明的作用。
關于“匿名”的另一層寓意,在小說中有一處提到過。家人幾經輾轉尋找失蹤人而未果,妻子勉力繼續(xù)生活,“日子總要過下去。這里其實也是有覺悟的,不是顯學,是匿名的狀態(tài)”。這里提到了“匿名”,是指平凡人樸素的生存哲學。山里人面對苦寒的日子,知天服命。小說中好幾次說,人生就是送走老的,拉大小的。還俗的女人在養(yǎng)老院帶著一幫老小,“活!啃著勁向下活!”失蹤人在山野里艱辛生存,不放過一線生機,也是這樣樸素的生存哲學在支撐。這些都是“匿名”。人生不易,要么靠樸素,要么靠覺悟。后者是不是比前者更強大,不見得。又有幾人能靠自覺的覺悟引渡到彼岸?還是樸素更有力。
這就有了哲學思考的意味。《匿名》中也涉及到終極思考,文明終歸是有限的,越不出未知世界的邊界。這個世界到底是什么主宰?小說里留給了“造化”——“天地造化,統(tǒng)攬全局。造化是大道理,罩得下科學?!彼孕≌f很多地方出現(xiàn)了天數、命理。除了科學,也給玄學留有余地。分類、邏輯不能窮盡的時候,就出現(xiàn)了概率和隨機。也有一個物件寄托著隨機性的隱喻,那就是骰子。在給小先心起名,以及由誰送一老一小去到福利院,都是骰子決定的。骰子代表了天意。
《匿名》中,文字、普通話、盤山公路都有認知世界的意義,文字的產生開啟了人類文明;普通話是語言的公約數,打破地方語言和文明的割據狀態(tài);盤山公路將蒙昧的山野同外界的文明相連?!赌涿分袑懙?,除這些外,還有歷史——當然是正史,“都是人工模仿造化,建立通道??芍皇窃谕獠?,目力可視的淺表層,難免誤導,制造出假象。那些細膩的、微妙的、實質性的因素,沉在最底部,被覆蓋起來”。人類文明介入了洪荒,時間切分為歷史,空間切分為地理。有了先和后,有了顯和隱,有了名和實,普遍性和個別性分離……《匿名》還寫到了“時間的余數”,人類用歷法規(guī)定時間,也是人工模擬自然,但時間總有歷法除不盡的余數,就是這一忽一毫,量變累成質變,釀成福禍。所以,終歸是自然更為強大,文明要服從于造化。
閱讀《匿名》有這樣一個感覺,就是你在這一處生發(fā)出的感覺,在下一處就碰到了。比如這部小說增加了不同的東西,我們用“異質性”這個詞概括,在小說開頭主人公被綁架途中,就出現(xiàn)了這個字眼,“燈光投在路面,反射出熒光,穿過星月燦爛的天地間,有一種不兼容的異質性,將自身和環(huán)境區(qū)分開來”。還比如那些畸零人,讓人生出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天地萬物,同體而悲。小說有兩處就提到“天地不仁”,一處是“以萬物為芻狗”,出現(xiàn)在家人找大師尋失蹤人;一處是“天地不仁中的慈悲”,在接近結尾處,關于鵬飛的身世。給人的感覺是,《匿名》有一種概括力,大至天地,小至蟲蟻,都能包羅其中。用科學的詞匯概括,就是《匿名》是一個自循環(huán)系統(tǒng),是邏輯自洽的。
所以可以說,《匿名》表面上的故事是一個人失蹤,從有名轉為匿名,但在內里探索的是世界表象下的實質,圍繞著“名和實,顯和隱”的哲學層面展開。
解讀《匿名》是個困難的過程,王安憶是公認的不斷突破自己的作家,這一次《匿名》是我們跟不上她的腳步了。
在表現(xiàn)手法上的突破是很明顯的。王安憶一直以寫實著稱,《匿名》中開頭寫城市,后部寫鄉(xiāng)鎮(zhèn),都不離寫實,只在中間寫山野生存和林窟湮滅這部分,像得了魅一樣,山中的各類魂魄精靈都顯形了:啞子跟著自己的腳走山路,耳邊是逝去的阿公的聲音;二點的眼前不時出現(xiàn)死去的爹;獄中高人臨刑前的對話;失蹤人落入水底的所思所想。類似“意識流”,又有一些后現(xiàn)代和印象派的影子。這是王安憶延續(xù)自己貼近每個人物的手法,不過這一次更大膽、更野性了,越過了以往寫實的邊界。小說中循環(huán)出現(xiàn)掛在左上角的那顆星,還有那首歌,這些場景總是出現(xiàn)在失蹤人睡夢的意識半清醒狀態(tài),或瀕臨死亡時。那歌聲是自己的聲音,那星呢?似乎是潛意識里的自己,在星際間飄移的靈魂,穿越星漢尋找宿主。
再有就是懸疑。同此前作品的明朗不同,《匿名》在很多處設置了懸念,寫得隱晦,比如,失蹤人被滅口,蕭小姐的神秘,敦睦販毒,都寫得模模糊糊,若現(xiàn)還隱。這是王安憶這些年系統(tǒng)地閱讀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結果。還有小說中的對話,已達到至簡,有了禪語的意境。小說的推進不依賴于人物對話,作者表達的是掠過語音的浮沫,事物下面更本質的東西。
無論什么樣的突破,最終都要落實到語言的突破上。讀王安憶這一類的作家,就是讀文字。漢語言在他們筆下已經完全揉醒了,沒有一點兒夾生。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實踐是足夠豐富和充分的,寫完了《天香》,又和傳統(tǒng)接續(xù)上了,文字更加精煉,增添了古意。《匿名》中會用“官府”“跑堂”這樣的稱謂,讓人感覺語言是可以穿越時空的。只有通古今了,才能自如地對字詞進行組合。單一個“虛”字,在《匿名》里,就有“虛空”“虛無”“虛谷”“虛茫”“虛枉”等。漢語常用字匯有3500個,而英語的常用字匯有60萬之多。對于漢語這種比較固化的系統(tǒng),更多倚賴內生性才能煥發(fā)新的生命力。在媒體泛濫的今天,各種新造的詞匯很多,并且以最快的速度流行開來,又很快過時,難以生根。民眾在語言洪流的沖刷下,所操持的語言失去個性,如同整過容的面孔。真正對語言能夠駕馭、調遣的,還是王安憶這一類的作家。這些作家的創(chuàng)造力,不單只是創(chuàng)作作品的能力,還有創(chuàng)造語言的能力。
在《匿名》中,王安憶的筆力又躍升一個臺階。她那綿密的文筆、實證的風格,一點點累積,終于發(fā)生了量變到質變,可以寫今,也可以寫古;可以寫實,也可以寫虛;可以寫城市,也可以寫鄉(xiāng)野,縱橫古今,馳騁天地。王安憶掌握了一種通約的能力,她能把握住古往今來的、沉淀在歲月河流之下的世道人心,還有造化天意。王安憶的筆力真是到了極致!
這個過程的發(fā)生,大約從2012年就開始了。那時王安憶完成了長篇小說《天香》和中篇小說《眾聲喧嘩》,此后寫的一些零散文字已顯露出這種跡象。她有意掉駁船頭,尋找另一種表達的出口,就是脫離具象,寫更抽象的東西。比如《釋夢》對夢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進行挖掘,不是寫其隱喻,而是要去發(fā)現(xiàn)潛意識;《戀人絮語》沒有具體的戀人,是寫城市彌漫的曖昧;《閃靈》和《游戲棒》是寫布拉格和巴黎,但都是寫氣氛,若有若無,似曾相識的感覺。這些文字每一句都是精準的,但堆疊在一起卻是模糊的,泛著毛邊,毛茸茸的,更接近于事物本身的狀態(tài),讀完了并不完全清晰,但給人的感覺卻是真實有力的。
王安憶的描寫總是不厭其煩,需要人沉下心來,但有時也會超出耐心。比如對照《辭?!穼ψ衷~的分類,看得出文字畢竟是作家本業(yè),難以割舍,失于繁縟,不像那些理科知識用得恰到好處。這部書寫得用力,但也有一些破綻處,比如“光纖在寬帶上奔跑”這個比喻,實際光纖是一種通信介質,寬帶是一個新興的網絡概念,是一個名詞,兩個詞反過來才說得通。
從新年的第一天開始閱讀《匿名》,有一點兒儀式感。心境同季節(jié)一樣有些蕭索,隱隱覺得《匿名》會帶來堅實的東西。三個多月的時間,一直在跟《匿名》廝纏,每讀一次,都會有新意,至今感覺才讀到半懂。我讀完后,心里的聲音是,小說就該這樣寫啊!一個寫了30年的作家,到了這樣的生命階段,只是再講一個改頭換面的故事,又有什么意義呢?是該到了追問生命本質、萬物起源的時候了。作家懂人情世事是一個階段,懂天地自然,又是不同的境界了。能創(chuàng)作出這樣包羅萬象的小說,對作家來說不枉幾十年的探索。想起五年前期待《天香》的那個春天,在春風里“沐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閱讀完《匿名》,春風又在心中激蕩了。一個作家的作品和它的推出節(jié)奏,竟然讓人生起了時令感。
作為感性見長的女作家,作品中能呈現(xiàn)出這樣理性思考能力,真是讓人欣慰和欽佩。王安憶依舊秉承著自己的誠篤、執(zhí)著、不懈,上下求索,既未墮入實證,也未遁入虛無。她只是先行登臨了孤頂峰,一覽人世滄桑變幻,于是可以告訴我們,生存與死亡、孤獨與蒼茫,是你生而為人,必須去承擔和面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