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再興
1958及1960年的兩次“大躍進”運動,給當時的農村和農民造成了極大損害,也使得當年的浪漫主義激情想象遭遇了重挫。隨后,在經濟領域出現了八字方針、“十二條”、“農業(yè)六十條”(包括草案和修正草案),并最終于1962年初將農村的基本核算單位下放到了生產小隊。危機的局勢也促成此前知識分子的暴烈的改造運動,轉變?yōu)椤吧裣蓵笔健昂惋L細雨”的自我改造。然而,“大躍進”作為革命浪漫主義隱喻的失利與退卻,絕不意味著只是一個經濟事件,而是轉而全面性地引起了文化乃至歷史精神上的某些深刻變化。1961年以后的一些文章或者發(fā)言開始出現了異樣的聲音。如細言《有關茹志娟作品的幾個問題——在一個座談會上的發(fā)言》,茅盾《致胡萬春》信,鄧拓“三家村札記”專欄中的部分雜文等。巴金在《作家的勇氣和責任心——在上海市文學藝術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會上的發(fā)言》(1962年5月)中,反復提到了作家原先的“顧慮”,以及“真理”和“堅持真理”等說法。影響更大的可能是邵荃麟的《在大連“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的講話》(1962年8月),其中再度出現了新中國文學史上被反復爭鳴的“真實”一詞,并四次提及對于躍進時代“兩結合”創(chuàng)作方法的新闡釋。作家們甚至更早就表達了個人的某些思索,出現了歐陽山的《鄉(xiāng)下奇人》、趙樹理的《實干家潘永福》、西戎的《賴大嫂》、張慶田的《“老堅決”外傳》等作品,它們都是風格樸實之作。那么,在新的并且后來被證明是曖昧復雜的語境下,這些作家的作品如何承載了邵荃麟稱之為“現實主義深化”的藝術努力?那個躍進時期在小說中往往被純化的鄉(xiāng)村空間,將會怎樣被重新敘述?那些被毛澤東、陳伯達稱為“敢想敢說敢做”的躍進“新人”,在“真實性”的視野下,將會演變成怎樣的農民人物,他們的身上又將疊印著哪些沖折爭奪的想象呢?這些問題,因其與中國農民前塵后事的歷史化命運休戚相關,也與文學的敘述事業(yè)相關,值得我們關注。
1962年7月號的《河北文學》,發(fā)表了張慶田的短篇小說《“老堅決”外傳》。這篇作品因為當年被邵荃麟《在大連“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和茅盾《讀〈老堅決外傳〉等三篇作品的筆記》(1962年11月)所分析而顯然有些特別的意義。小說第一節(jié)《為什么叫“老堅決”?》,非常類似中國古代文言小說的“某生體”,預示了小說并不急于像此前一些描述“全新的社會,全新的人”的作品那樣,專心偏重于指向未來的浪漫主義想象,而是轉而指向了過去一板一眼的舊事。尤其是,這些舊事甚至采用了看似非常笨拙的編年的敘述方式:小說令人驚訝地用了近全篇四分之一的文字追溯了主人公“老堅決”名字的由來,以至于讀者對這部分的閱讀隱隱有被耗竭之感。這種寫法似乎映現了作家正面對著某種詮釋的焦慮——一個“英雄人物”(“老堅決”之謂),他將如何被重新闡釋和證明其正當性?這也表明了“新人”概念在其時的分裂,它不僅涉及到了當年的“定型的人物”和“成長中的人物”的區(qū)別問題,也顯然與后來所謂“中間人物”、“轉變人物”以及“落后人物”的話題有關。小說隨后的敘述確實佐證了這一點:一方面,“‘老堅決’的名字越來越響亮了”;另一方面,“近幾年來,老堅決這個代號卻有了不同的含意,有些人把它和老保守、老頑固、老……聯在一起”。由此,作家“為了辨明是非”,只好仔細地做一番調查研究了,于是,小說走向了讓人覺得趨近客觀的“調查記錄”文體。
正是通過“調查記錄”這種看似更加接近現實主義“真實”的文體形式,小說同時走向了世事人情的傳統鄉(xiāng)村空間,雖然它曾經在躍進時代的小說中往往被純化或縮減了其藝術呈現。小說不僅寫到了甄仁妻子、兒子小娃、兒媳鳳英以及普通界南村(“新村”)村民對于“老堅決”的滿腔欽敬,而且在1960年代初,還較早地寫到了鄉(xiāng)村熟人社會的識人方式。進一步說,這個鄉(xiāng)村空間之所以被我們辨識,不只是因為它包含了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中地方社會的形式特征,更因為他們所構成的還是一個歷史賡續(xù)的“命運共在”群體。這也是“鄉(xiāng)村社會”的實質含義。特別是關于“糧食”這一共同命運象征物的敘述,在小說中再三被重復,顯得十分引人矚目?;蛟S,在當時許多批評家都在為辨析“真實”的抽象意義而陷入紛亂的爭鳴時,將它折換成國家、集體、個人之間的權利計算,也可勉力算是一個切實可行的考察角度,對于農村和農民題材來說,這就是當年的文學思潮提倡“真實”或者“現實主義深化”背后極為重要的含義之一。換句話說,“糧食”的故事不僅是小說《“老堅決”外傳》情節(jié)發(fā)展的推動力,它更是當年農村和農民命運的一個“真實”或者“現實主義”的隱喻。
1940年代到1960年代初的甄仁的“傳記”,也印證了茅盾當年以《賴大嫂》為例說過的一段話:過去廣大農民在黨的領導之下作戰(zhàn),目標是翻身,而翻身是國家利益和個人利益統一起來的;“但在農民,最吸引他的是個人利益,分土地。大躍進時期農民的干勁是真實的出于自愿的(例如修水利、深耕密植等等),可是他們干勁之高也由于想改善生活……”類似的話,1955年的趙樹理就已經講過。因此并不奇怪,正是以與村民共享命運的方式,即依托敢于冒死、武裝斗爭的翻身故事,甄仁不僅受到界南村村民的自然擁戴,而且1944年被選派出席了邊區(qū)政府召開的群英大會,成長為中共政治權力與底層農民之間的新式鄉(xiāng)村精英。自然,甄仁的這種鄉(xiāng)村權威身份從合作化一直到人民公社成立都被延續(xù)了下來。從1944到1958年,甄仁擔任基層農村干部時的“政黨(國家)—集體—個人”的利益關系,大致維持了某種程度的平衡,由此,新式鄉(xiāng)村權威的村支書甄仁也越來越贏得了村民的信賴。也就是說,除了前述的形式特征,地方社群“命運共在”的方式更使得甄仁和他的界南村一起,成為了一個相對獨立的鄉(xiāng)村空間單元。這在小說中有諸多表現,例如,檀木老頭的那番牛車閑談,就顯得尤其意味深長。閑談中作為起興的梆子腔“自古忠臣不怕死,哪個怕死不為忠”,已然暗喻了甄仁就是同時期趙樹理等人褒揚過的“對‘五風’頂得住的干部”。1962年的“后躍進”時刻,這位須發(fā)皆白的農村老漢已經不怎么愿意稱甄仁為“支書”了,而更愿意以鄉(xiāng)村倫理社會的親密意味喚他作“小仁子”。路旁幾輩子沒有過的“好莊稼”,正是老人談興的由來。
回顧起來,當年生死攸關的糧食問題對于包括“新村”(“界南村”)在內的全國農民命運的影響,是無論進行怎樣夸張的描述都不為過的。1958年各地頻出的農業(yè)高產“衛(wèi)星”,曾誤導中共高層領導相信全國糧食問題已經解決,出現了12月八屆六中全會公報上公布的3.75億公噸的糧食產量數字,它是1957年產量的兩倍。這個虛構性的結論隨后帶來了一系列的嚴峻后果:首先是糧食耕種面積的縮減(《關于人民公社若干問題的決議》1958年12月),1959年總產量也因而大幅下挫,跌到了1954年的水平。其次是“大辦”工業(yè)所需的高積累率。而這種高積累,當年“國家在很大程度上是靠從農民那里增收谷物、蔬菜和纖維作物以支持這種努力”的,換句話說,即主要源于對農業(yè)的高征購和產品價格剪刀差。第三是城鎮(zhèn)人口的激增。1959年糧食征購數額高達年產量的39.6%,1960年度征購數額亦達年產量的35.7%。結果,全國農村狀況變得異常糟糕起來,由于“糧食的極度匱乏,營養(yǎng)的不足,加上勞累過度,從1959年下半年起,全國農村出現了嚴重的人口外逃、浮腫病和非正常死亡”。這是尚未完全過去的關于“糧食”>的故事?!耙痪帕辍覀儑艺幵谶B續(xù)三年自然災害所造成的暫時困難中”的說法,在后來批評《“老堅決”外傳》的文章里也常常被提及。由此不難知道,對于“新村”農民來說意味著最后生存憑靠的糧食,在躍進時代和1960年代初遭遇到“瞎指揮風”等危險時,它到底意味著什么?!靶∨\嚳┼饪┼獾捻懼?,檀木老頭不言語了”,在那段顯得有些漫長的沉默里,檀木老頭都想到了些什么呢?這位高齡的老漢,或許一生都生活在這個小小的界南村里,中國的“鄉(xiāng)土社會并不是一個富于抵抗能力的組織”,而他正是《鄉(xiāng)土中國》里談到的代表著鄉(xiāng)村生活傳統和經驗的“長者”,所以他極有可能是浮想了許許多多耳聞親見的界南村等農民命運的故事和歷史。農民的沉痛,在此隱約可見。
毫無疑問,《“老堅決”外傳》里描述的這個父嚴母慈、子媳孝悌、尊者可恃、眾者信賴、長者多識的界南村,至少從表面來看,是非常類似于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里談到的鄉(xiāng)土社會了。然而,就1960年代初人民國家復雜的政治、經濟等情勢來說,這個地方社會卻已經無法繼續(xù)保持其相對純粹的鄉(xiāng)土空間的各種特征了,而是更多地表現為一種混雜的、更近于1990年代以來陳思和等表達的“民間”形態(tài)。如果將1962年的《“老堅決”外傳》和1956年的《“老堅決”的路走對了》(通訊),1979年的《“老堅決”新傳》《“老堅決”列傳》《〈老堅決集〉小序——兼答××同志》《老堅決集·后記》等與之有明顯互文關系的其他文本聯系起來看,這一點將更加明顯。
在《“老堅決”外傳》里,與作者將甄仁的鄉(xiāng)村影響力盡可能地歸置于傳統的倫理化空間不同的是,我們注意到,小說很隱晦地通過甄仁妻子“堅決嬸”之口,評價了那位瞎指揮和蠻干的公社書記王大炮。但事實上,就是這個王大炮,卻在同時期“當了農村工作部長啦”。那位縣農村工作部的小劉,不僅大肆抱怨甄仁抗拒公社推行的所謂“籬笆化”、“絞關化”、“大搞滾珠軸承”、“搞手搖水車”等各種實際離譜的運動,甚至直接到村里召集青年勞力干預勞動生產。而此時期他們正是領導著農村農業(yè)生產的縣社干部。對比趙樹理在《公社應該如何領導農業(yè)生產之我見》中曾經批評過的,“有些具體領導農業(yè)生產的同志們,管得多了一點”,以及“公社干部……不要以政權那個身份在人家做計劃的時候提出種植作物種類、畝數、總產等類似規(guī)定性的建議,也不要以政權那個身份代替人家全體社員大會對人家的計劃草案作最后的審查批準”等諍言,豈不讓人為界南村的農業(yè)生產(主要為糧食和棉花,即“飽”和“溫”之靠)而懸心?顯然,這個鄉(xiāng)村空間遭受了強勢主流話語的闖入和切割,從而使得它原有的相對溫和有序的倫理格局被迫轉化為一種低調、破碎的“民間”形態(tài)。作者張慶田后來曾經回憶了這種混雜的“國家-鄉(xiāng)土”空間的歷史面影:
《“老堅決”外傳》寫于一九六二年,但孕育在一九五六年。一九五六年我發(fā)過一篇通訊,題目叫做《“老堅決”的路走對了》。我從一九五二年到一九六○年,長期在一個村蹲點,經歷了從二十戶的初級社到一千六百戶的高級社和萬戶的人民公社。既參加了大躍進運動,對“五風”也有親身的感受,有些情節(jié)都是來自實事。如籬笆化,絞關化,插黑旗……對于這些事情我當時也不十分清醒,我當時還是縣委農村工作部副部長,王大炮的影子也有自己的影子。直到一九六○年和一九六一年,我到一個地區(qū)參加整風整社,對“五風”的危害才有了深刻的體會。由于高征購,這個地區(qū)打下糧食來不進家就交了公糧,農民沒有糧食吃,啃地里的青玉米,吃生豌豆花;由于盲目施工,在興修水利時,破壞了生產力,造成了當地沒有隔宿之糧的景況。當時,上級每天用汽車往回運返銷糧,派來醫(yī)療隊晝夜搶救病號;我們的工作隊員,男的浮腫,女的閉經……回到機關,又住了一期黨校,對“五風”的危害,才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細心的讀者可以看出,不僅“從二十戶的初級社到一千六百戶的高級社和萬戶的人民公社”的這個原蹲點村,與《“老堅決”外傳》里的“界南村”幾乎完全一致,而且籬笆化、絞關化、插黑旗、縣委農村工作部副部長、“五風”等細節(jié)也都與之基本相同。事實上,鄉(xiāng)土社會原有的倫理格局被迫轉化為低調、破碎的姿態(tài),對于界南村村民來說并不只是一個關于糧食或者生存的事件,同時更是一個事關道德善惡的意義事件。小說最終的裁決,在堅決嬸讓兒媳寄來的信中透露了鼓舞之情:“……一塊石頭落了地,省委書記非常同意俺爹的意見。俺們的新村,原樣不動,堅決前進”,而王大炮“自動要求去黨校學習去了”。小說在這里顯然借助了1962年“后躍進”時刻相對寬松的語境所帶來的某些信賴與期待。
但是在1964年風氣驟然緊張以及張慶田的《“老堅決”外傳》《對手》遭受批判之后,更多的民間化善惡正邪的現象雜然出現了:一方面,作家與小說主人公原型的“老堅決”均被打倒,前者成為“反黨的‘老堅決’”,后者成為走資派,險些被活埋;另一方面,“老堅決”被關,貧下中農偷偷給他在地上鋪上棉絮,晚上給他站崗,甚至有人打著批判他的名義,讓他講辦社的經驗,以至于“群眾運動”差不多成了“運動群眾”。顯然,界南村(或“黑旗莊”)此時的空間既不是鄉(xiāng)土化的“禮治秩序”,也不是現代性的科層結構,它是受了另一種強勢話語的暴力侵入和干擾才成為了這樣的“民間”形態(tài)。這些正是《“老堅決”外傳》續(xù)篇《“老堅決”新傳》(1979年1月)所敘述的故事。這個故事在其后的《“老堅決”列傳》里還在繼續(xù)發(fā)展,但這個原本的鄉(xiāng)村空間仍然顯得駁雜而黯淡。它們成為張慶田1962年《“老堅決”外傳》的兩個與之對立的“注解”——換句話說,它們消解了前者的樂觀結局,從而使得那個篇末的“裁決”僅成為一個良好或短暫的愿景而已。但是,真正厚重的歷史化格調正從這里升起:為了在新的語境下重新闡釋和證明這個“英雄人物”的合法性,作家轉向了傳統的鄉(xiāng)村空間和鄉(xiāng)村精英的敘事;然而時代復雜的湍流在后來卻證明,這種相對單純的傳統闡釋系統已經難以簡單地重返了。
至此,上述討論可能也讓另一個問題凸現了出來:1960年代初期界南村的“國家-鄉(xiāng)土”空間里,國家意志到底扮演了什么樣的超級主體?我們在小說中多次看到,界南村農業(yè)生產中存在著兩種尖銳對立的準則系統:一是按“上級命令”辦事(或“按政策辦事”),一是“按老規(guī)程辦事”——前者是激進干部公社書記王大炮和縣農村工作部小劉口中威嚇群眾的重器,如王大炮稱:“這是上級的政策呀!你懷疑嗎?”后者則是“老堅決”和界南村村民保證正常生產的淳樸經驗,如甄仁說:“你們聽我的,按老規(guī)程辦事,場里不丟一顆糧,棉花不丟一根‘眼睫毛’,回家睡覺去吧!”因為這兩種應予遵循的準則系統不同,縣社干部和基層群眾對合理勞動的觀念當然也就有差異。類似的巨大差異,在《“老堅決”外傳》續(xù)篇《“老堅決”新傳》《“老堅決”列傳》中同樣高頻次地出現。出現這種差別的因由,趙樹理曾在《公社應該如何領導農業(yè)生產之我見》(1959)中婉曲地談到過,“倒不是認為公社干部的能力不及管理區(qū),而是公社對管理區(qū)的一切生產條件,不像各該管理區(qū)自己那樣熟悉,又因為不依靠在那一個管理區(qū)分紅來維持生活,所以在生活上的需要又不像他們自己的感覺敏銳”。但是在“集體”威權至上的年代,群眾往往只能保持沉默,其結果,就發(fā)生了1959年7月彭德懷在廬山會議上發(fā)言時所稱的情形:“無產階級專政以后容易犯官僚主義,……因為黨的威信提高,群眾信任,因此行政命令多”;“與人民利益一致的事情,我們可以做到,如除四害;但與人民利益相違背的事,如砸鍋,在一定的時候也可以做到,因為黨在群眾中的威信高”。正是源于這樣的情勢,即便性情剛烈的“老堅決”,遇到王大炮或者小劉的要不要按“上級命令”或“按政策辦事”的責問時,他也從不敢正面予以回答。小說中界南村被評為黑旗后甄仁的憤懣之情,就是最典型的一例。
這個場景曾在后來的《“老堅決”新傳》中分解成了兩個類似的細節(jié):“說夢話”和向黨中央寫信。但有意思的是,無論是1962年的《外傳》還是1979年的《新傳》,這個向上級寫信的舉動最后都沒有能夠完成?!俺哆^一張紙來,一按,鉛筆折了”,看似偶然,實則更像是一個巧妙的妥協:如果這次向上級的“反映”果然成功了,后面的故事將如何繼續(xù)敘述下去?當年邵荃麟就說過,《“老堅決”外傳》講的是“領導與被領導”的問題,并稱當時已經“怕寫領導”,“不敢碰”。后來作家張慶田被打倒,批判《“老堅決”外傳》的文章也多認為這篇小說“嚴重地歪曲了我們的社會主義現實,尤其嚴重地歪曲了黨的領導”??梢?,在那個激進的左傾時代,對于如何反映“領導”的作用問題,成為了作家們一個心照不宣的“禁忌”。作者張慶田也不例外,他在后來回顧這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時說道,“一九六二年……我重新到以前蹲點的那個村莊去了一趟,很快就寫出了《“老堅決”外傳》。寫好后,曾寄給侯金鏡同志,并附了一封短信,大意是:‘這篇東西是受了你的啟示寫成的,你看是不是到了“邊緣”?’他回信給予鼓勵,大意是:‘沒有問題,又有六十條為據?!睂τ谶@一話題,當年茅盾的《讀〈老堅決外傳〉等三篇作品的筆記》,可算是談得最有意味的:
A.“外傳”是一篇好小說,但是看了以后不能過癮。作者沒有(也許是還不敢)挖掘到問題的深處,而且觸及的問題也有不是主要的(例如“美化”小麥,籬笆化),因而,人物的性格描寫(造成老堅決之所以為老堅決,王大炮之所以為王大炮之思想根源),也沒有達到應有的深度,其結果縮小了作品的思想教育作用。
作者點出了王大炮是“主觀”的,但是,王大炮的缺點還不在僅僅“主觀”,或者可以說,這樣一個大炮的缺點在主觀以外應當還有其他,也就是,王大炮的性格應當還要復雜些,然而作者沒有這樣寫,此與他對問題之不敢深挖有關。
……
D.投鼠忌器問題:鼠可以指人(王大炮這樣的人),也可以指事(五風)。而且鼠有大小,而小鼠之后有大鼠撐腰,故投鼠,亦非簡單。器可以指社會主義制度,也可以指黨。投鼠不中而傷器,這是極不應該的(意在投器的別有用心者,不與同例);如何能擊中老鼠而不傷器,且使器之光輝更加發(fā)揚,這就有賴于作者之思想水平、政策水平、分析綜合能力、以至寫作的技巧了。
作家張慶田雖然對于甄仁這一人物形象的贊揚非常明顯,但是對于王大炮的批評,應該說表面上還算克制;不過,小說第五節(jié)《“老堅決”舌戰(zhàn)“王大炮”》里兩段對比意味十分強烈的人物形象描寫,還是流露了他對后者的嫌厭。然而,擔心碰觸“邊緣”的作者,除此而外他還能如何去“挖掘到問題的深處”?王大炮的缺點誠然不僅僅在于“主觀”,但除了堅決嬸在小說中再三婉曲地稱其為“人不賴,就是太主觀”,作者又如何去挖掘“王大炮之所以為王大炮之思想根源”?或許同樣因為這些問題,邵荃麟才批評這篇小說“缺點是人物性格單純化”,“人物在作品中提出問題到解決問題很快,沒有反映出人物性格的復雜性”。茅盾在上述文章中將這一難題相當貼切地概括為“投鼠忌器問題”,但無論如何,當年在“國家-政策-縣社干部”這樣令人糾結的關系里,“鼠”“器”之辨總是一個敏感、艱難而又危險的任務。結果,當然甄仁“向上級反映”的信就無法寫成,第二天一清早,“他躡手躡腳地起來,悄悄地掛上了那面紅旗,又到隊上去了”。也就是說,為村民利益的“老堅決”面對執(zhí)行上級“政策”的王大炮及其瞎指揮給農業(yè)生產帶來的損害,采取了“不問,不說”的主動忘卻對策。這就是大連“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茅盾和趙樹理都認為這篇小說“投鼠沒有傷器”的由來。然而,即便作者采取了這樣謹慎而且周全的表現方式,后來這篇作品和作者本人的厄運,仍然還是因所謂“傷器”而來,如被認為“嚴重地歪曲了我們的社會主義現實,尤其嚴重地歪曲了黨的領導”,等等。這證明了前述“禁忌”在當年的巨大精神籠罩性和威壓感,也證明了“老堅決”這一“英雄人物”形象是國家意志、農村現實和作家情感之間妥協的產物——也就是說,“老堅決”甄仁的身上同時疊印了源自國家(“集體”主義與“領導”作用)、地方(鄉(xiāng)土的倫理社會)、作家(有擔當的民間英雄)三種不同想象,是它們彼此沖折妥協而形成的一個農民形象。
作家張慶田1952到1960年主動要求下派到河北省晉縣周家莊深入生活,并任五區(qū)副區(qū)長和農村工作部副部長,該村村支書名叫雷金河,即“老堅決”的生活原型??傮w來說,1962年的《“老堅決”外傳》、1979年的《“老堅決”新傳》《“老堅決”列傳》等到底講述了一個什么樣的故事呢?作者坦承了它們源于真實的“生活推動”——這差不多是“老堅決”系列歷史化意味的極為明顯的隱喻,它暗示了這一“系列”與歷史現實之間強烈的互文關系。而作家的謹慎與焦慮在于,在新的歷史時刻,一個感性經驗里被認為是“英雄人物”的農民形象,將如何重新闡釋和證明其正當性?作家當年完成了這一艱難的闡釋任務,他的策略是將“老堅決”放回到在躍進時代小說中曾經被高度純化的鄉(xiāng)村空間中去;這個“鄉(xiāng)村精英”的故事也接續(xù)了1940年代前期各解放區(qū)關于“勞模英雄”故事的歷史化敘述。但是,1960年代前期“躍進后”的年代畢竟有了不同的歷史語境,它們不僅說明了原先相對單純的傳統闡釋系統已經難以被簡單地重返了,而且,這個“現實主義”農民人物的闡釋所體現出來的妥協痕跡,從同時期巴金的《作家的勇氣和責任心》等所說的“顧慮”,以及依然在場的大躍進時代“全新的人”的想象來看,其身上的地方倫理社會和有擔當的民間英雄這兩種意味,顯然可能被認為是不太合宜的了。事實上,或許經由這樣具體而微的歷史化路徑,我們可以觸摸到與已有的近期成果不完全相同的另一種進入文學的方式吧。
〔本文系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十七年’鄉(xiāng)村敘述與當代史的關系研究”(項目編號:16YBA309);湖南省社會科學成果評審委員會項目“‘十七年’鄉(xiāng)村敘事的歷史意識研究”(項目編號:XSPYBZZ047)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