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宋家宏:今天我們討論段愛松的小說。段愛松是昆明的作家,最近幾年他的小說在外面影響很大,許多重要刊物都在接連發(fā)表他的作品。昆明出的小說家不多,有影響的是張慶國、陳鵬,他們之間年齡差距很大。愛松的寫作與陳鵬和張慶國都不一樣。大家現(xiàn)在對他也有所了解了,他主要是寫詩歌和小說,也寫散文,可以說是全面開花。當然,他主要的成績還是在小說方面,我們今天就以他的小說為主要內(nèi)容進行討論。
主持人宋家宏:首先來說說對段愛松小說的總體印象,誰先說?
張旭(現(xiàn)當代文學2015級研究生):我先來說說吧。讀段愛松的小說,給我最大的感覺是昏暗、晦澀、神秘。我讀完一遍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沒法進入段愛松的小說。為了理解段愛松的小說,我去了趟云南省博物館以及觀看了紀錄片《消失的古國·古滇國》。有了文化背景,我再讀了一遍段愛松的小說,我發(fā)現(xiàn)段愛松偏愛塑造一種陰暗扭曲人物形象,通過亡靈敘事等手法使他的大部分小說蒙上一層昏暗的色彩。另外,他小說中有很多具有象征意義的意象,加大了閱讀難度。
趙昕旖(現(xiàn)當代文學2016級研究生):讀完段愛松的小說,我的總體印象是:在詩意的語言下,內(nèi)容是都是源于日常生活經(jīng)驗。就像《滇池》文學雜志副主編、詩人李泉松簡評的那樣,在平實的日常中發(fā)現(xiàn)詩意。段愛松自己也說,“最終我們還得回到我們最有生命力的日常來,這是時代給我們的唯一選擇,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無論用什么辦法,努力會在繁復的日常中發(fā)現(xiàn)真正的這個時代特有的、被隱蔽了的詩意?!?/p>
蔡曉蕓(現(xiàn)當代文學2016級研究生):我讀完覺得段愛松的小說覺得有幾點不一樣。一是內(nèi)容上的不一樣。段愛松的小說打破了古代與現(xiàn)代、生者與死者、人類與妖魔、夢幻與現(xiàn)實之間的界限,作品透露著一股奇幻之氣,并借助想象力極大地拓展了故事的敘述張力,給人以另類的閱讀快感和思考空間。二是敘事上的不一樣。小說作品可分為詩歌性和小說性兩種類型。他不僅喜歡在小說中插入詩歌,還喜歡用詩歌的方式去寫作,思緒游散自由、哲學思辨性強。三是意味上的不一樣。作品中將西方宗教色彩和中國佛教思想融為一體,用宗教關懷人生,拯救人生罪過。
唐詩奇(現(xiàn)當代文學2016級研究生):段愛松曾說過,世界上最好的一首詩歌,就是一所絕世獨立的房子;而最好的一部小說,則是一座宏偉壯闊的宮殿。我覺得段愛松小說給我的總體印象就是一座宏偉壯闊的宮殿。而且他的小說中充滿了對存在的追問:我是誰,我來自何方,我將去向何處?文本因這種濃烈的哲學思辨而具有形而上的張力。
陳林(云大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毫無疑問段愛松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非常小眾的,很難讓大家都喜歡閱讀。但我比較肯定的一點是,他在現(xiàn)實語境中給古滇文化一個非常大的想象,所以我們不能把它當作一種歷史來讀,我會把它當作一個“民族文化的寓言”,或者稱作“潛意識的社會史”“感覺記憶的文明史”,或者說是一種擴大的修辭,一段虛構的歷史,或飽含歷史內(nèi)容的詩。所以我讀他的作品時會想到“史詩”這個概念。閱讀的難度在于他的小說是詩化的,是跨文體的,所以他要面對的是他如何處理文化文本與文學文本之間的問題。而段愛松也一直在做這樣的努力——將歷史文化轉(zhuǎn)化為詩性敘述,他在這方面絕對體現(xiàn)出了他的才華。
主持人宋家宏:段愛松這樣的寫法在今天的小說界可以說是非常少了,這樣的寫法多是在20世紀90年代后期,新世紀以后逐漸減少?;蛘哒f他是在追尋著先鋒的背影,這就決定了他的小說是極為小眾化的。我們當然不能否定他的探索,他的探索依然有價值,但是他也必須面對大眾讀者,甚至稍微具有專業(yè)眼光的讀者對他作品的拒絕,這也是一個客觀事實。很多先鋒作家在新世紀以后都逐漸把先鋒寫作和現(xiàn)實主義結合起來了,因為中國讀者習慣于現(xiàn)實主義作品,這樣能夠獲得更大的讀者群。這就要看段愛松要走哪條路了。
主持人宋家宏:好的,這個問題就到這里。下面我們來談談你是如何理解段愛松筆下的晉虛城?
余莉(現(xiàn)當代文學2015級研究生):我認為段愛松有意通過“晉虛城”打造一個自己的敘事空間,有點類似莫言筆下的“高密東北鄉(xiāng)”。他曾說晉虛城是他生命和寫作的根脈,我覺得他既是在探索作為古滇文化發(fā)源地的晉虛城的獨特性,也是以文學的方式激活晉虛城的歷史和現(xiàn)實。他把云南當作他寫作的獨到的異域之境,以此建構起自己的寫作方式,這就包括了小說中的地理性環(huán)境、敘述視角、想象空間,通過這些來進行他對于“世界和文學神秘性”的探索。
李璐(現(xiàn)當代文學2016級研究生):我覺得晉虛城是段愛松創(chuàng)作的原點和歸宿。段愛松說過,“晉虛城”于他來說,是根脈,是生命的根脈和寫作的根脈。這包含兩個方面:一方面,現(xiàn)實中的古滇文化核心晉城是作者的故鄉(xiāng),晉城給予段愛松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作靈感、現(xiàn)實素材,以及創(chuàng)作背后那種強大的文化支撐力,目前讀到的這些小說都與晉城相關;另一方面,一個新的“晉虛城”也由作者建構起來,是一個文學的想象的王國,里面蘊含著作者對晉城的感情,以及作者自身對文化的理解。
趙昕旖(現(xiàn)當代文學2016級研究生):晉虛城在段愛松小說中是一個隱形的主體。隱形是在于,在中短篇小說中,他都沒有大篇幅著力刻畫晉虛城的風貌,只有寥寥幾筆帶過,顯得簡練而又模糊。但是主體在于,整個小說的背景、發(fā)生地、人物等都與晉虛城相關。晉虛城不再是作為地點的一個表征,而是同個體生存狀態(tài)與情感相通的紐帶,并不完全是虛幻的異域之境,而是當下的現(xiàn)實寓意同傳統(tǒng)的續(xù)接。
唐詩奇(現(xiàn)當代文學2016級研究生): “晉虛城”對于段愛松的創(chuàng)作來說,一方面,可以讓他的童年經(jīng)驗有效的進入他的創(chuàng)作,把人物通聯(lián)起來,形成了文本間的互文效果,構建屬于段愛松自己的文學王國。另一方面,這個建立于古滇王國之上的“異域之境”,也為其神秘敘事埋下伏筆。
蔡曉蕓(現(xiàn)當代文學2016級研究生):作為作者,“晉虛城”的存在是他寫作的源頭和動力(根脈),他曾透露將以“晉虛城”和古滇文明為核心,創(chuàng)作一系列長篇小說,“這可能將是我畢生最大最重要的一個寫作計劃,所幸已經(jīng)拿出了兩部,還算開了個不壞的頭吧?!币虼丝煽闯?,建構一座文學上真正意義上的“晉虛城”是段愛松寫作的終極追求。
陳林(云大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 “晉虛城”這個名字恰好是熔鑄了當代的晉城和過去的古滇國,這個“虛”字也提示了其虛構性。我特別看好段愛松的原因在于,他并不是遁入一個虛幻的古滇國的世界,而是他切實感受到了我們現(xiàn)在的經(jīng)驗世界與傳統(tǒng)的脫離和分裂。他試圖在這種脫離和分裂中為當代人的生命困境尋找依據(jù),他在表面的經(jīng)驗世界的斷裂之中,試圖發(fā)現(xiàn)當代的晉城和過去的古滇國隱秘的內(nèi)在關聯(lián)。所以我覺得“晉虛城”恰恰不是當下的晉城,也不是回到古滇國,而是在二者之間形成一個非常巨大的、矛盾的、沖突的、悖論的世界,我覺得他正是在這種互文性關系中建構他文學的晉虛城。
主持人宋家宏:我把段愛松作品中的晉虛城看作是他的一個創(chuàng)作根據(jù)地,像莫言的“高密鄉(xiāng)”,其實很多成功的作家都有他的創(chuàng)作根據(jù)地。昆明的作家恰好不太重視這個,我曾經(jīng)說過,昆明作家沒有寫出昆明來,沒有建立自己創(chuàng)作的根據(jù)地,幾乎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可能他們認為寫城市不是云南作家的長項。段愛松雖然沒有寫昆明,但是寫了他的家鄉(xiāng)。他在晉城中間加個“虛”,剛才陳林說的特別有意思,它既不是寫實的晉城,也不是完全沒有根據(jù)的虛構,它是把歷史和現(xiàn)實作了交融、虛化的處理,成為了他的根據(jù)地。這個跟莫言的高密鄉(xiāng)還略有不同,莫言的高密鄉(xiāng)寫實性多一些,段愛松的晉虛城更多虛化,我們知道寫的是晉城,但它又不完全等于晉城,這個小說背景處理得很好,若虛若實,我很欣賞。
陳林(云大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可以說古滇國文化在段愛松的小說中無所不在,尤其是在那幾部重要的小說中。它的表現(xiàn)形式是多層面的,比如說在修辭和意象上,對青銅貯貝器的借用;在故事層面上,對古滇神話、傳說、故事的援引;在觀念層面上,宿命論、不可知論和一些輪回的觀念也有很多表現(xiàn);還有主要是小說營造的整體氛圍,好像一切是浸透在古滇國原始宗教和充滿著巫文化色彩的世界中;還有一個表現(xiàn),就是對人物塑造有很大影響。那些人物看上去可能都不是當代人,似乎是一些奇怪的、天賦異稟的、非人化的人。
唐詩奇(現(xiàn)當代文學2016級研究生):古滇國文化為段愛松的小說注入了神秘的巫邪之氣,它冥冥之中主宰著小說中人物的命運。但是,對古滇王國的這一異域?qū)殠斓耐诰?,有同質(zhì)化和重復化的嫌疑,如果成為一種固定的敘事策略或者敘事套路只會作繭自縛。
蔡漾帆(現(xiàn)當代文學2015級研究生):我覺得段愛松是把古滇國文化作為自己的一個精神寄托,就如同他創(chuàng)作過程中他需要時刻地返回到這一塊領地吸取養(yǎng)分或者小憩一會兒,因為我們可以看出段愛松對于自己是成長在古滇國文化的土地上這一點還是相當引以為豪的,他就會把這些因素不斷地注入到自己的作品里面,隱形中像是他在打一個“商標”一樣,在創(chuàng)作中突出某種特色。
李璐(現(xiàn)當代文學2016級研究生):作者在面對當代經(jīng)驗與傳統(tǒng)文化之間是很矛盾的,是一種又對抗又融合的方式。他在《青銅魘》里面表述現(xiàn)代文化蠶食沖擊著古老的文化,然而古滇文化其實呈現(xiàn)的是一種暗自生長的態(tài)勢,作者通過小說構建出人物的形象、離奇的事件,來對古滇文化進行自己所理解的闡釋。
沈鵬(現(xiàn)當代文學2015級研究生):讀段愛松的作品有些像讀莫言的作品,它是帶有魔幻神話色彩的,而他正好就是借助這種魔幻色彩來搭建他想象中的傳統(tǒng)古滇文化。
陳林(云大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段愛松在處理當代經(jīng)驗于文化傳統(tǒng)這個問題的時候,與現(xiàn)代很多作家不同于“五四”以及20世紀80年代的傳統(tǒng)一樣,他不是在這種先進與落后、文明與愚昧的二元對立中來處理當代現(xiàn)代性與傳統(tǒng),而是來看他們之間存在的隱秘的關聯(lián)。他的小說有的地方可能會陷入某種模式化,我認為他的寫作難度就在于如何讓自己的寫作有著當代的豐富性,對當代社會的洞察足夠多,結合古滇國文化,他進行的是一種當代和傳統(tǒng)的格式的對話。
主持人宋家宏:段愛松小說在人物塑造上有什么樣的特點?
沈鵬(現(xiàn)當代文學2015級研究生):段愛松作品中塑造的人物都具有天賦異稟。就像《把一》中的人物把一,他擅長玩鎳幣;作品《背果》中的人物背果擅長于機械制造;《老飛》這部作品中,老飛又具有演奏天賦。但是,他們在擁有天賦異稟的同時,它們的身體上或者性格上又具有某種殘缺。比如背果因小時候不小心摔了以后,身體成了“前雞胸后駝背”,而小滴則是性格懦弱,膽子小。
主持人宋家宏:想過沒有他為什么這樣做?
蔡曉云(現(xiàn)當代文學2016級研究生):我認為身體上的殘疾是“我”在此時這個世界上的失落或者殘缺感,這種失落和殘缺“我”回到古滇國文化中彌補回來,“我”其實是現(xiàn)實與古滇國之間的一個橋梁,通過“我”可以了解到過去同時也與現(xiàn)在發(fā)生著關聯(lián)。
唐詩奇(現(xiàn)當代文學2016級研究生):其實段愛松在小說中不止一次提示我們古滇國與我們當代的關聯(lián)——“作為某一歷史時期的中心,盡管古滇國泯滅,卻必然會在另一個歷史時期得以輪回?!苯Y合段愛松在小說中所透露出的宿命論思想和人物的命運來看,這些人物在現(xiàn)世的殘缺都是與其前世在古滇國時期對“我”的背叛有關?,F(xiàn)世的殘缺不僅是懲罰,更是一種“深度救贖”。
陳林(云大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他的身體殘缺可以說是一種人類存在的困境的表現(xiàn),這是一個非常值得深思的問題。小說中人物的殘缺是古滇國給予他的文化基因遺傳下來的,還是指我們在當代面臨的困境?需要注意的是,他將對天賦異稟的世界的想象與傳統(tǒng)的古滇國文化聯(lián)系在一起,毫無疑問是當代人在對主體建構的過程中遇到極大的困難而產(chǎn)生的,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在當代不存在一種主體建構的困難,那么虛構的想象是沒必要存在的。
主持人宋家宏:人物的天賦異稟與其身體的殘缺是段愛松小說里人物的突出特征,除了這個特征,大家說說其他特征。
王巖(現(xiàn)當代文學2016級研究生):除此之外,還有人物的內(nèi)在精神和現(xiàn)實世界之間產(chǎn)生撕裂的“孤獨者”的想象。在《西門旅社》中,兩個人實際是自己與自己的對話,某種程度是對現(xiàn)代化快節(jié)奏生活中人們扭曲的生活方式的揭露?!独巷w》中的老飛,一方面置身于對物質(zhì)世界的追求之中,另一方面常常產(chǎn)生精神與肉體分裂的矛盾與孤獨。
陳林(云大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他筆下的人物基本上沒有一個比較健全的、有現(xiàn)代靈魂的人,尤其是他們在人物關系上,即便他寫當代世界一方面他是比較符號化的人物,寫著寫著就變得完全非人化。且他的人物不是獨立的一個人,人物之間有一種主仆關系,尤其其中敘述者幾乎就是主人,其他的人物無論他有多大的能耐他不過是“我”的一個仆從,這可能也是一種文化無意識的影響,他人就是為“我”而存在,“我”是他們存在的意義,所以小說中沒有一個獨立的現(xiàn)代人的影子。
主持人宋家宏:為什么他的小說里的人物會出現(xiàn)這樣一個特點?
蔡漾帆(現(xiàn)當代文學2015級研究生):他似乎有意要體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焦慮,這些人物他不僅是外形上有些畸形,他們的心理也是畸形的,而這種畸形可能來源于外界的某些壓力。比如老飛,他的一直處于漂泊的狀態(tài),從開始的倒賣車票,再到在酒店當保安,后來又在街上買洋芋,但是他始終想不明白這是為什么。所以作者通過這些人物也在表現(xiàn)現(xiàn)代社會給人們帶來的焦慮之感。
主持人宋家宏:這些小說在敘事藝術探索上有何特色?
王巖(現(xiàn)當代文學2016級研究生):首先從他的敘事結構來說,他采用一種非理性的敘事方式,以及創(chuàng)造一種空缺式結構。從敘述視角上來看,他的小說中常常出現(xiàn)身份不明的敘事者。從敘述時間上來看,總體來看時間變化不定,僅從一篇小說中都可以看到各種時間被穿插進去。敘述語言上,他重視語言的形式以及語言的能指。其次是巫術語言的運用,他使不合常理的人物奇特的言行和神秘事件變得合乎情理。最后,詩歌和音樂術語的運用,使作品成為富有詩性特征的音樂小說。
張旭(現(xiàn)當代文學2015級研究生):剛才說到對段愛松小說的總體印象時,我說到晦澀,段愛松在小說里雜糅了詩歌、音樂,在結構上也探索用音樂的方式來建構小說,比較明顯地是《葬歌》這篇小說,用不同的樂章展開敘事。
陳林(云大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我也認為段愛松的寫作完全不是一種炫技行為,他的每一種形式和敘事都有很深的意味在里面,包括不同視角的切換,亡靈敘事不只是亡靈敘事,《罪贖》里面甚至是身體上各個部分在敘事。《青銅魘》以青銅的視角,以夢的形式。如果《紅樓夢》這部作品,他不是一人的視角,而是以樓房的視角來寫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態(tài),《青銅魘》這部作品恰巧就是以這樣的方式,以青銅的視角切、以夢的形式。當他以青銅的視角來寫古滇文化時,古典文明就像是一種自我呈現(xiàn),因為我們從出土的文物或是文字記載無法了解真實的古滇國,青銅本身鐫刻著古滇國的密碼,所以通過夢的形式、以青銅的視角古滇國文化便得以呈現(xiàn)。
趙昕旖(現(xiàn)當代文學2016級研究生):還是談談段愛松詩歌化的語言的問題,我不認為這是刻意的炫技,他在采訪中談起過這樣的寫作方式,“寫不一樣的小說,不是刻意標新立異,而是寫作獨立,精神獨行,發(fā)出屬于自己的文本聲音?!比纭段鏖T旅社》反映的希望與尋覓下的生的痛苦,《通靈街》中對死亡和欲望的坦然,還是《青銅魘》中超越時間的對話,全都容納在像詩一樣的句子里,會晦澀但更深刻,用詩歌給予了小說能給予的意蘊和思考,這樣的探索方式應該值得肯定。
蔡漾帆(現(xiàn)當代文學2015級研究生):我想單獨說一下《通靈街》。首先,在敘事層面上講,它是一部沒有介入作者太多主觀感情的“零度敘事”小說,他通過亡者的親屬的不同視角的敘述完成了這部小說。其次,在內(nèi)容上,我們會發(fā)現(xiàn)作者在小說中所敘述的殉葬是新老結合的一種殉葬方式。作者在面對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問題時,沒有明顯地表露出極端的態(tài)度,而是呈現(xiàn)一種客觀事實,用包容的眼觀來看待這種文化沖突。
陳林(云大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我在讀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段愛松小說中的三個傳統(tǒng)。一個是80年代的“尋根”傳統(tǒng),段愛松在尋他的古滇文化。但是,尋根傳統(tǒng)又不能簡單地把他理解為古滇文化的民族主義者,這是需要注意的。第二個是先鋒傳統(tǒng),他在形式上、語言風格上的探索,這是非常明顯的。再次,我要強調(diào)的是新歷史主義的傳統(tǒng)。他對歷史的關照,不是說把歷史當作我們現(xiàn)代以來非常流行的某種歷史主義以為的那樣——歷史是線性的、進步的,而他恰恰是在追溯歷史中的夢境化的、隱喻化的東西。
主持人宋家宏:你說尋根文學,但段愛松跟尋根文學又很不一樣。因為尋根文學主要就是要尋找兩個東西——一個是對今天的社會歷史還有推動作用的、有價值的文化,另一個是我們傳統(tǒng)里頭和這個社會相阻礙的東西。但是段愛松的“尋根”沒有很明確的價值判斷,他是把他生活的晉虛城當作一個背景,且不作價值判斷,而尋根傳統(tǒng)的價值判斷是很明顯的,這可能就是他跟尋根傳統(tǒng)一個根本的區(qū)別了。
陳林(云大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尋根文學可能大多都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二元對立中來思考問題,但段愛松的新歷史主義的觀念恰好讓他超越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二元對立,比如文明與愚昧、進步與落后這樣的觀念,擱置了價值上的選擇,包括語言風格,總的來說確實和尋根文學的那代人不太一樣。
主持人宋家宏:他和這三種傳統(tǒng)都有聯(lián)系,但又都有區(qū)別。包括和先鋒小說,我們開始讀的時候很容易覺得,這不就是先鋒小說嗎?當討論起段愛松的小說時,有人就說,馬原都回歸現(xiàn)實主義了,他還搞先鋒,有什么前途?從我們開始講到的大眾文學的層面上來說,確實沒有前途,讀圖時代的來臨沖擊著我們傳統(tǒng)的審美心理,誰還愿意讀一部小說去猜謎?但是我們又不能否定在小說領域中,我們又不能否定有這個探索性的作家的存在。就是因為有這些小眾的、具有探索精神的小說的存在,文學才會進步。我覺得段愛松小說的價值就在于此。
蔡曉蕓(現(xiàn)當代文學2016級研究生):就像剛剛老師說的,中國讀者可能更偏向喜歡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我也更喜歡他的《西門旅社》和《通靈街》,因為他的故事性更強,“炫技”減弱了,先鋒性沒有那么強,讓人比較容易理解。
趙昕旖(現(xiàn)當代文學2016級研究生):我最喜歡《罪贖》,這是我讀的最慢也是思考最多的小說。晉虛城很像一個人的人生,又像整個生活的百態(tài),在這期間,你看到的只能是“罪”本身,然后才能看到贖罪的“贖”。“贖”可能不是一個結果而是一個永遠在進行下去的過程,就像一直不停歇的誦經(jīng)聲,贖就是尋覓著往下走的過程。
陳林(云大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我也來談談我對《罪贖》這個作品的理解。首先,段愛松把“罪”普遍化了。當我們在閱讀這個作品的時候,我們幾乎看不到有晉寧連環(huán)殺人案的事實,因為這個“罪”被普遍化了,并追溯于人的一種本性,換句話說,“罪”可以理解為人的本性的一種異化。而罪贖的方式是什么呢?就是對人的存在,或者說人的精神歷程的異化進行追根溯源的追問和還原。這一點非常重要,我非??粗厮男问揭苍谟谶@一點,它的意義在于:一方面,他確實模擬了殺人時對身體的肢解,另一方面,他是對身體的一種還原。罪贖如何可能?對罪本身的一種暴露,可能是得到罪贖的前提。事實上,我們當代的很多“罪”,之所以不能得到“贖”,首先就在于我們不能揭露它,“罪”不能被暴露。而段愛松就把這個罪暴露了,在暴露的過程中,我和兇手融為一體,站在一個超越道德的、超驗的視角,對自身經(jīng)驗和精神歷程做出揭露和反思。罪贖的過程,我理解為一條煉獄之路,他不?;赝粩啾┞丁白铩钡谋旧?,這是罪贖的前提。
主持人宋家宏:是的,這個小說非常有想象力。
陳林(云大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陳鵬的小說《第五十六個》也寫過這個晉寧殺人案,但是完全不一樣的寫法。
主持人宋家宏:《罪贖》這個小說把晉寧殺人案完全虛化了,成為一個背景,其實是把他放到更大的當代空間里看,罪惡怎么贖?只有暴露才能贖,而在當代空間里,很多罪惡不能被暴露,所以更談不到贖。從這個角度說,這篇小說可以說是他的小說中分量最重、最能調(diào)動想象的一篇,至少在這十篇小說中是如此。
劉敏(現(xiàn)當代文學2015級研究生):我比較喜歡《西門旅社》。首先在敘事形式上,這篇小說回歸了傳統(tǒng),完全基于對真實存在的旅社的逝去年月的懷念。西門旅社好像是從這個小鎮(zhèn)中剝離出來的一種意境。從人物形象上看,一個人的人物形象就好像包含了所有人的人生歷練,作者所虛構的意境和現(xiàn)實就融合在一起了,讀起來很有意味。
主持人宋家宏:說《西門旅社》回歸傳統(tǒng)、回歸現(xiàn)實,也不是那么準確?!段鏖T旅社》不是很典型的現(xiàn)實主義,和蘇童他們后期向現(xiàn)實主義回歸的作品放在一起比較,《西門旅社》對形式的探索還是很明顯的。說他向現(xiàn)實主義回歸,我覺得還為時尚早。
李璐(現(xiàn)當代文學2016級研究生):我比較喜歡《老飛》。首先,作品的整體風格我很喜歡,作者在其中融入歌詞,想象力非常豐富。其次,他身上有堂吉訶德的意味:浪漫的、理想的、荒誕的、諷刺的、不堪的。老飛是倒賣車票的,做酒店安保工作的,賣炸洋芋的。他在現(xiàn)實中流離,但他又是幻想里古滇國的英勇的將士。作者將老飛世俗的行為藝術化,人間歲月被演奏成一曲華美的樂章。其實作者想要探討的還是一個文明與現(xiàn)代,留存與消逝的問題。
王巖(現(xiàn)當代文學2016級研究生):我也喜歡《老飛》。因為小說表現(xiàn)了物質(zhì)世界生活中當代人所產(chǎn)生的精神困境,比較貼合當下,使人產(chǎn)生共鳴?!拔摇笔且粋€可以跨越史前古滇國至今的虛擬幻影,是古滇國的故都晉虛城的象征。老飛是生活在現(xiàn)實世界的真實人物,是離開故土的流浪者的象征。因此,“我”是留在晉虛城的老飛,老飛是離開晉虛城的“我”。我在和老飛進行二重奏時,我與老飛之間琴音的沖突,實則是老飛外在與內(nèi)在的自我矛盾,是老飛掙脫不開的精神困境。
陳林(云大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我可能比較偏愛段愛松的創(chuàng)作方式,喜歡的作品比較多,很多作品都給我?guī)砹撕芏囿@喜。他寫到當代的作品,比如《西門旅社》《老飛》《小滴》,我們可以把它當做當代經(jīng)驗的寓言化書寫,而不同于一般的現(xiàn)實主義。比如剛剛提到的《老飛》,為什么老飛一會在賣炸洋芋,一會兒在倒賣車票,其實非常明顯,他寫出了當代人的這種無根狀態(tài)下的漂泊。寫這個題材的人實在太多了,問題就在于他怎么寫,寫得怎么樣。所以我非常看好《小滴》這個作品。他從一個最個人的童年經(jīng)驗寫起,卻寫到了一個時代。首先,從個人來說,小滴表現(xiàn)出一種“無父”的焦慮,他一直在等待父親的回來,聯(lián)系到時代,就會讓人想起一個知青回城后怎樣拋棄了鄉(xiāng)下的孤兒寡母。他從個人經(jīng)驗上升到了時代的隱喻性的結合,當然,最后,他還是落在古滇國,把小滴想象成古滇國的一個勇士,那么就具有了從個人到時代再到文化這樣的層面。
主持人宋家宏:經(jīng)過今天的討論,大家都認為段愛松的小說很“難讀”,難就難在大家習慣性地用讀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方式去進入他的小說,老是要去想,他這樣寫的原意是什么?這是讀現(xiàn)實主義的方法。讀先鋒小說、現(xiàn)代主義小說不能用讀現(xiàn)實主義的方式去進入。它僅僅是給你提供一個基礎,讓你在此基礎上發(fā)揮想象,調(diào)動你的參與,你讀到多少、想到多少,只要你有根據(jù),就可以成立,不需要你去作品里找生活邏輯,不存在誤讀,怎么解讀都可以。
好的,今天討論就到這里,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