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倉央嘉措詩歌賞析

吳金洪

他說：他信人世輪回，永墜地獄也不怕，既然伸不出撫摸天空的雙手，寧愿足踏蓮花，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回歸深?；蛘邲]入塵土……

在歷代的達賴中，他不是最有作為的一位，但卻是人們最難忘記的一位，他用詩歌表達著宗教情懷，傳遞著人生感悟，他的名字，隨著那一首首優(yōu)美的詩歌，已流傳了三百多年，他就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倉央嘉措的一生充滿戲劇性，他出身貧寒，卻登上了尊貴顯赫的寶座；他無意政治角逐，卻被卷入了權(quán)力斗爭的漩渦；他渴望愛情，卻是一個不準結(jié)婚的喇嘛身份；他熱愛生活，卻被高墻大寺摧折著青春，如同他自己控訴：“巖石伙同風(fēng)暴，散亂了鷹的羽毛。”這樣一系列矛盾結(jié)合于一身的倉央嘉措，使得感情豐富、細膩、熱烈的他，留下六十多首流傳至今的《倉央嘉措詩集》。本文試從倉央嘉措詩歌創(chuàng)作的風(fēng)格，漢譯倉央嘉措詩集的版本進行比較，繼而與大家一同領(lǐng)略其詩歌之美。

一、在陽春白雪里感受清新自然

了解倉央嘉措的詩歌，我們得從《詩境》這部著作開始，在有關(guān)倉央嘉措的文獻中，記載了他從小學(xué)習(xí)這本著作的經(jīng)歷?！对娋场肥枪庞《鹊囊徊胯笳Z作品，為檀丁所作，13世紀初期，藏族學(xué)者貢嘎堅贊將其譯介到藏地，經(jīng)過數(shù)代藏族學(xué)者的翻譯和創(chuàng)作，《詩境》最終成為藏族自己的重要美學(xué)理論著作，這部著作大致可以分為詩的形體、修飾和克服詩病等三個基本內(nèi)容。因此，它不僅僅是一門學(xué)問，也是一本詩歌創(chuàng)作指南，尤其是在詩歌寫作方法的修辭學(xué)方面有極大的實用功能，可以說，它是藏族詩學(xué)體系的根，也是藏族詩歌創(chuàng)作技法與風(fēng)格的源頭。此前，藏族詩歌領(lǐng)域流行的是“道歌體”和“格言體”，受《詩境》理論體系的影響，此后形成了“年阿體”詩歌，“年阿體”講究修辭、喜用辭藻，比較注重形式。

那么倉央嘉措為什么要學(xué)習(xí)寫詩呢？是他從小就想做一名詩人嗎？不是的，這是藏傳佛教的傳統(tǒng)，是對僧人的要求，屬于佛家“五明”中的“聲明”。在西藏歷史上，活佛作詩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比如米拉日巴寫了五百多首詩，號稱“十萬道歌”；薩迦班智達的格言體詩歌，形成了薩迦格言，而宗喀巴、五世達賴等都寫過詩歌，但為什么倉央嘉措的詩歌得以流傳下來，并經(jīng)久傳唱呢？這是因為倉央嘉措用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改變了藏族詩歌的文風(fēng)。

倉央嘉措的詩歌，雖然不可避免地受到《詩境》的影響，但與“年阿體”的最大不同在于，他的詩歌運用一般口語，采取“諧體”的民歌形式，基本上是每首四句，每句六個音節(jié)，兩個音節(jié)一停頓，分為三拍，即“四句六音節(jié)三頓”，這樣的詩歌節(jié)奏明快、語調(diào)清新，朗朗上口，還可以用民歌曲調(diào)來演唱，極富于音樂感，將文藝從陽春白雪走向樸素自然，所以倉央嘉措的詩歌得以廣泛流傳，而且個別詩歌還逐漸演化為民歌傳唱。

二、在學(xué)術(shù)中呈現(xiàn)倉央嘉措詩歌的知音

倉央嘉措的詩歌，雖然在民間流傳了許久，卻一直沒有刊印本，而是以手抄本和口口相傳的形式進行的，直到1930年，由我國藏學(xué)藏語研究的前輩于道泉先生出版的《第六代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情歌》，才開創(chuàng)了倉央嘉措詩歌漢譯的先河，此后還有1939年曾緘譯本和劉希武譯本等，這幾個版本也有互相影響的痕跡，這些刊印本的發(fā)行，使得倉央嘉措的詩歌得到了更廣泛的傳播，影響力更深遠，但這幾個譯本中，誰是倉央嘉措詩歌的知音呢？

于道泉（1901-1992），我國著名的藏學(xué)家，語言學(xué)家，教育家。劉希武（1901-1956），四川人，曾投身軍界、教育界，是進步的愛國革命詩人。曾緘（1892-1968），1917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是黃侃先生的弟子。我們試以《東山上的月亮》來看他們的譯本，于道泉譯本為：“從東邊的山上，白亮的月兒出來了。'未生娘'的臉兒，在心中已漸漸顯現(xiàn)?！痹}譯本為：“心頭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絕代容。恰似東山山上月，輕輕走出最高峰?！眲⑾Ｎ渥g本為：“明月何玲瓏，初出東山上。少女面龐兒，油然縈懷想。”于道泉先生的譯法，是逐字逐句的“直譯法”，最大程度地保留了詩歌的原意，但是要照顧到文字的原汁原味，在今天看來，這一譯本沒有詩意，甚至還有很多粗陋之處，但卻是比較客觀的漢文資料，其價值與意義非凡，即使沒有藏文原本，也可以幫助很多學(xué)者研究倉央嘉措的詩歌。劉希武的譯本，文字艷麗，內(nèi)容纏綿，他的詩“其事奇，其詞麗，其意哀，其旨遠”，少了民歌的風(fēng)味，這可能是他譯作的藍本為英譯本的文字風(fēng)格所致。曾緘的譯本仿古意，用詞考察，意象豐富，講究押韻、格律、用典等，這樣一來，也就束縛了自由活潑的靈氣。

總體來看，倉央嘉措詩歌的漢譯本中，比較常見的為兩種：一種是絕句體，代表版本主要為曾緘的七言本和劉希武的五言本，另一種是自由體，也就是白話詩，這一版本以于道泉的譯本為代表，目前學(xué)界傾向認定于道泉先生的譯本比較忠實于藏文原文，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原作的風(fēng)貌，基于這一因素，本文在第三部分的詩歌賞析中主要參考于道泉先生的譯本。

三、在詩歌里，遇見倉央嘉措的心靈

從于道泉先生的譯本來看，倉央嘉措的詩歌飽含著濃厚的人文精神，摒棄了嚴謹?shù)母衤?，將真摯的情感用清新的語言表達，記載了一個民族最質(zhì)樸、最純真的愛情心理和經(jīng)歷，不管是青春少年，癡男信女，還是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都能從他的詩歌中找到屬于自己的情感皈依之處，隨著歷史的沉淀，愈發(fā)彰顯其獨特的雪域光芒。

（一）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

月亮是這個世界上的唯美之物，而愛情，則是超脫于人生繁雜的唯美精靈；月亮還是詩的化身，溫柔、深情、寧靜，這樣的美也正是倉央嘉措所追求的。

“從東邊的山上/白亮的月兒出來了/‘未生娘’的臉兒/在心中已漸漸顯現(xiàn)”（《東山上的月亮》），相見不如懷念，詩人此刻想念的滋味如同一條小溪，曲折蜿蜒，涓涓細流注入心底，這個夜晚是如此的漫長，起身仰望，云霧繚繞的山峰上，圣潔的月亮冉冉升起，映射出少女白皙的臉龐，心上的人兒，這個夜晚，她也一樣難以入眠嗎？這是倉央嘉措詩歌開篇的一首，語言清新，意境優(yōu)美。再如“初三的新月啊/沒有什么比它更白/請你對我發(fā)一個/十五的夜色一樣的誓約”（《初三的新月》），詩人遙看著這輪新月，她像天幕里的珍珠，深遠、清亮，朵朵潔白的纖云在夜風(fēng)中搖曳多姿，那高高懸掛的，不只是一彎新月，還有詩人的心，只要心上的人兒微微點頭，他的世界就會銀光閃耀，堪比那十五的月亮一樣圓滿，不管時光如何輪回，光陰如何流逝，他始終保留著對愛情的向往和不舍的追求。

在詩里，我們能感受到倉央嘉措的獨特氣質(zhì)和隱忍的愛情，當月亮出現(xiàn)的時候，這樣的情感強烈爆發(fā)，讓整個天空為之充滿光輝，讓每一個望月的人癡癡地迷醉?！鞍住?，是倉央嘉措詩歌的色調(diào)，從性情上說，倉央嘉措詩歌淳樸天真，可謂為“白”；從寫法上說，描刻簡潔，筆觸輕盈，可謂為“白”，這樣的“白”，和其金碧輝煌的達賴身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從初六到十五/月亮終于豐盈/有誰知道，那月中的兔兒/壽命已消磨盡了”（《從初六到十五》），我們常說，時間可以撫平憂傷，卻無法讓傷口痊愈，所以在倉央嘉措的詩中，彎月總是伴隨著時間的長河，時隱時現(xiàn)。這樣的意境，總讓人想起嫦娥，輕漫的腳步踏碎了天上那池盈盈的憂傷，雖有玉兔相伴，還是凋謝了如花的嬌顏。詩人樸實的吟唱，卻透露出不一樣的味道?！斑@個月亮已經(jīng)過去/下個月亮還會到來/等到吉祥白月來臨/那時我們就能相見”（《這個月亮已經(jīng)過去》），有一種愛，叫相依相守，繁華落盡后，依然一起看那弦月的陰晴圓缺，夜空中，頑皮的星星向詩人眨眼，仿佛在說，思念雖然是如此的煎熬，但不要心急，下月上旬，月亮的女神就會來到他的窗前。在倉央嘉措詩歌中，月亮是一個出現(xiàn)較多的意象，“吉祥白月”是藏族人對滿月的親切稱呼，月圓之夜，是自然饋贈人類的美好時光，在半明半暗的詩句中，你盡可以發(fā)揮想象和縈繞的思緒，詩歌的美學(xué)空間就這樣在詩人與我們的共同創(chuàng)造中建立起來了。

（二）春在枝頭已十分，熾熱情感的真切流淌

愛是滌蕩人內(nèi)心惶惑的甘泉，佛家心中的愛是對有情眾生的大愛，是從一個人的愛推及蕓蕓眾生普遍的慈悲之心，倉央嘉措以“嬰兒觀佛殿”的境界在愛的殿堂里目迷神往，不掩飾，不隱藏，大膽坦露著自己的心扉，勇敢地表白著自己一個又一個唯美的情結(jié)……

“自己的意中人兒/若能成為終身的伴侶/猶如從茫茫大海/得到了一件珍寶”（《大海中的珍寶》），在詩人眼中，愛情是無法解釋的情緣，從朝思暮想的愛戀到天天相對的婚姻，正如“讀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當是尋?！边@樣的生活彌足珍貴，用心的人才能體會，在人生的大海里，心愛的人就是其要尋找的寶貝，愿從此天長地久。大海在藏族人的心中，是一個美好的傳說，是一個虛幻的天外美景，從神圣的美景中得到寶貝，詩人這樣的愛情是如此的震撼人心?！拔夷肷蠋煹拿嫒?怎么也不能看清/我不想愛人的臉/卻時時入我心中”（《我默想上師的面容》），作為六世達賴的倉央嘉措，盡管每天面對著四面的高墻，誦經(jīng)燒香，朗夜星空洗去了鉛華，卻掩飾不住他內(nèi)心的冥想，新月上的綽約身影是其心上人兒在憑欄遠望，那樣的杏眼，仿佛在與詩人對話，美麗的臉龐，在佛殿上慢慢暈開，這樣的詩歌與漢族《詩經(jīng)》中的《關(guān)雎》和古詩《明月何皎皎》如出一轍，相隔千里，卻在感情點上發(fā)出了同樣真誠的獨白。

“渡船無心停留/碼頭卻依依不舍/那負心的愛人/一次也不回頭看我”（《負心人》），世界最遠的距離，不是我在你身邊你不知道我愛你，而是，你明明知道我對你的愛卻故意置之不理。都說渡口是無情的，卻承載了多少人的離別哀愁，都說船上的木馬是沒有心腸的，但尚且對詩人回頭告別，看著心上的人兒漸行漸遠，卻不肯回頭，他的心像掏空了似的，守著空蕩蕩的渡口，獨自惆悵?！傲鴺鋹凵狭诵▲B/小鳥愛上了柳樹/若兩人愛情和諧/鷹也無隙可乘”（《柳樹戀上了小鳥》），人類的愛情也需要這樣的心心相印，在外界的干擾來臨時為愛情搭一個窩，在愛情的路上無論遇到什么樣的意外，什么樣的阻隔，請記住這堅如磐石的愛，只要手牽手，心連心，他們的愛情就會?？菔癄€?！昂竺鎯磹旱凝埬?不論怎樣厲害/前面樹上的蘋果/我必須摘一個吃”（《兇惡的龍魔》），這樣的詩讓人想起狄金森有著同樣純真的《籬笆那邊》，在這兩首詩里同樣跳躍著兩顆單純童稚的心靈，那心跳是源于對香甜蘋果的渴望，這樣渴望的美好也許在現(xiàn)實里找不到，但詩人卻沒顧慮這些，而在是自己的靈魂里超越現(xiàn)實的阻隔，率性地追求自己心中美好的東西。

倉央嘉措的這一首首飽含熾熱情感的詩，寫盡了人生的愛情百態(tài)，寫盡了愛情的酸甜苦辣，可算得上是一部藏族風(fēng)情的愛情百科全書，在這座用詩壘成的玲瓏塔中，詩人用的每一塊磚，都散發(fā)著青稞的麥香，白雪的清涼，寺廟的鈴聲，給這座藏族風(fēng)情的文學(xué)寶塔增添著獨特的神韻。

（三）不舍眾生月重圓，睿智的佛心禪意

從倉央嘉措的詩歌來看，詩人本著一種放下、看淡、忘記自我的境界，追尋著生命的快樂，如月亮一般，圓了又缺，缺了又圓周而往復(fù)，在心靈的世界里，尋找其生命輪回的意義。

“隨了心上人的心意/今生就與佛法無緣/到那空寂的山間云游/又怎能和她相見”（《不負如來不負卿》），如果為了愛情，那就失去了佛緣，但是愛情的力量卻是如此的強大，讓詩人又難以忍受離別之苦，“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又全法，不負如來不如卿。”曾緘先生作了如此精妙的解讀?！叭舨怀Ｏ氲綗o常和死/雖有絕頂?shù)穆斆?照理說也和呆子一樣”（《無常與死》），人既生亦死，千人千般苦，苦苦不相同，每個人都會在無垠的宇宙中化為一料塵埃，人生無常，但如果我們不能參透世間的紛紛擾擾，不去領(lǐng)悟生命的真諦，到頭來不過只是空有軀殼而已?！皾嵃椎囊苞Q啊/請將飛的本領(lǐng)借我一用/我不到遠處去耽擱/到理塘去一遭就回來”（《潔白的野鶴》），詩人向野鶴的呼喚象征著他渴望自由的心靈，那念念不忘的地方，是其一直沒有抵達的彼岸，借一雙潔白的翅膀，飛過高山，飛過雪域，在人生的輪回中選擇停留，詩歌里帶著淡淡的憂傷，帶著一種看透后的寧靜，安靜里的一份執(zhí)著。這也是一首影響歷史進程的詩，聰明的僧侶們從這首詩中悟出了輪回的真諦，從而找到了倉央嘉措的轉(zhuǎn)世靈童。

“在極短的今生之中/邀得了這些寵幸/在來生童年的時候/看是否能再相逢”（《短短的今生》），詩人這樣吟唱，是你給我今生這樣的圓滿，讓其在現(xiàn)實和精神里得到了莫大的幸福，感謝命運的恩賜，讓我的今生如此精彩，聚散兩依依，愛與恨都要道別離，只是這愛太濃太真，讓人無法割舍，只是現(xiàn)實太多的殘忍，讓愛情無法相守到永遠，剩下那顆癡情的心，任宿命的味道模糊詩人的視線?！暗谝蛔詈檬遣幌嘁?如此便可不至相戀/第二最好是不相識/如此便可不用相思”（《最好不相見》），詩人在歷經(jīng)愛恨情仇之后，他想，如果沒有開始，也就不會有現(xiàn)在的痛苦，甚至最好都不要遇見?！抖潭痰慕裆泛汀蹲詈貌幌嘁姟沸纬闪藗}央嘉措最后的絕筆，前一首眷戀人生，期盼來生能與其再相見；而后一首則顯得悲涼凄絕，對世界的無盡失望，他們有著共同的情感底色，因為愛得深，所以傷得重，沒有受盡命運的捉弄，是吟唱不出如此刻骨銘心的決絕之詞。

綜觀倉央嘉措的詩，他的詩好像一組豐富的交響樂，每一首詩歌如這交響樂中的一件不可或缺的樂器，發(fā)出著自己和美的音調(diào)，直至《最好不相見》，達到整個樂曲的高潮，令人久久不能平靜。

只有真愛才會真痛，只有真痛才會真悟，倉央嘉措的每一次挫折、悲傷和痛苦，都是為了喚醒蕓蕓眾生。他的大智、大勇、大悲，使得他的詩歌溢滿真情，他在艱辛的世事中、最深的憂傷里吟唱著佛法的智慧，讓我們調(diào)伏著在浮光幻影的塵世中愁苦的內(nèi)心。他的詩是自然而然地從內(nèi)心深處流淌出來的，這些詩真情真性，直指人心，讓人易懂，容易產(chǎn)生共鳴，一聽就想傳唱。這些詩歌又如一盤盤珍珠，一枝枝柳葉，一朵朵蓮花，盛開在這美妙的凡塵世界，而那一段段痛苦的吟唱，卻是這珍珠上的光澤，柳葉上的脈絡(luò)，蓮花上的露珠，讓我們每一個有緣人都愛不釋手，夢繞魂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