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荷塘

所謂荷塘，分明是一彎月形的水灣，高高低低地擠滿了茂密的蓮藕。

父親造這個荷塘，還要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分田到戶時說起。那水灣，就夾在葦蕩和我家的責(zé)任田中間，弧向南，水面差不多一分地大的樣子。父親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養(yǎng)藕的好地方，常年溫?zé)?，湖水充足，蘆葦環(huán)抱，便于管理。少年的自己，常常是不甘寂寞，看著父親鏟著水草叢生的泥巴，一锨锨扔到齊胸深的水灣里，“撲通撲通”的聲響激起渾濁的水花，水灣四周漣漪拍岸，清脆的響聲和魚兒隱蔽爭逃的聲音，不斷撥動著少年的遐思與迷惑。

那荷塘是父親借著一彎月形的原狀，把四周邊緣加以整理，使其界線鮮明而亮堂。一頭逐漸變窄變淺，是蒹葭水草稀疏的小溝，一頭與船道口子河相互貫通。水深須盡量均勻，保持適宜藕生長的最佳深度，撒上集散了很長時間的土雜肥。在陽歷四月初，到集市上買上藕苗，一條一條地種進荷塘里。

那些日子，懵懂少年的我，看著父親把褲腿挽得老高，弓著身子，拉著架勢，雙手插進黃泥里，陽光下機械地重復(fù)著一弓一挺的姿態(tài)，汗水泥水濺滿全身。那些弱小的蓮葉，漸漸離開水面挺起腰桿，露荷翻處水流螢，點點芙蓉披紅，脈脈的水聲和蓮葉舒展的聲音，寧靜而又騷動地觸及了我的心魄。父親勞作的背影映襯在太陽重疊的光暈里，顯得神態(tài)高大，姿勢優(yōu)美。

父親是個勤奮的人。建造荷塘之后，我發(fā)現(xiàn)父親歷經(jīng)磨難的臉上，黝黑而皺褶縱橫，卻依然安分靜默地守望著屬于他的田地。

盛夏的日子，是蓮荷生長旺盛期，更是蓮藕管理的重要階段。父親大部分時間是趟進荷塘，雙手緩緩地挖著勻和的泥巴，在葦蕩與荷塘之間，隔了一道低低泥堰，盡量阻止藕芽與蘆芽交合在一起。拿藕竄，順藕芽?！暗??！蔽医幸宦暋８赣H聽出我的聲音，總是頭也不抬地答應(yīng)著。光著的脊梁被汗水浸洗得黝黑而發(fā)著亮光。父親努力地直起腰向我這邊望著，手里拿著一塊沾著泥巴的藕芽說：“永，過來，給你個藕芽嚼嚼，特脆?！备赣H順手在渾濁的水里洗了洗，扔到我跟前。我高興地拾起草葉上那初具藕形的芽頭。

時間像蝸牛一樣，從懵懂的意識里緩慢爬行，爬過四季，爬過父親微駝的腰身與日漸蒼老的臉龐。田田的蓮葉已悄悄擠滿荷塘，亭亭的像舞女的裙，無窮的綠意里隱約罩了一層若有若無的白紗，影影綽綽地搖曳在微風(fēng)里。

梅雨的季節(jié)，父親似乎將自己的熱情，全身心交付于荷塘。斜風(fēng)雨數(shù)點，疏雨打團荷。那些時日，父親的身影幾乎全部隱沒于涌來蕩去的綠里。每到這時，我都會不顧一切地沖到雨里，呼喚父親快快回家。我和父親披上麻袋制成的蓑衣，遮擋著呼嘯而來、奔涌而去的風(fēng)雨，父親擁著我一步一滑地向家里走去。

八月，荷塘的陽光柔得不再酷熱難當(dāng)，清早如煙的薄霧，靜靜地籠罩著小小的荷塘。父親一大早就光著腿下了水。父親踩上的新藕，用荷葉包好，用拳頭輕輕擊碎，放些白糖，先給孩子們打打饞蟲，孩子們吃了笑了，父親覺得自己的付出就值了。之后拉到集市上出售，舒緩一下拮據(jù)的日子，給孩子們置辦一點越冬的鞋子衣褲之類，或者學(xué)習(xí)用具。是啊，父親的一生，哪一件事情是為了自己？注定貧窮的命運沉浮在孩子們的嬉笑哀樂里，卻變得富有、舒緩。

秋深露重，瀟瀟秋雨逐漸剝蝕了荷塘憂郁的色彩，四周蘆葦?shù)娜~子已泛成赤黃。父親不再是天天勞作在荷塘里，父親有些撐不住了，腰彎了，腿打顫了，剛一下水，陣陣的涼意一直沁到骨頭里，仿佛蟲子在骨髓里啃噬，痛苦難耐一陣，汗出來了，臉上的肌肉舒展了。父親就這樣在我的視線里一天天一年年地堅持著，盡自己的所能，把貧窮的日子打點得有滋味。

那些潔白的蓮藕，很多時候是母親用蒲草捆上幾支，送給叔叔大伯、友人親戚、左鄰右舍?！斑@些年送禮答情接濟生活，多虧了這灣蓮藕，你爹的累總算沒有白受。”母親常常這樣嘮叨。

年復(fù)一年，父親強忍著腰椎扭曲變形，骨質(zhì)鈣化的疼痛，堅持種植他的一分月形的荷塘。歲月滄桑的印記帶著荷塘輪轉(zhuǎn)的四季，悄悄漫過他的身心，爬上額頭。父親老了，我長高了。

最后那年，父親增生的腰椎壓迫神經(jīng)，左腿麻木得走路困難，駝著的背影更加深沉孤寂了。荷塘荒蕪了，月牙形的邊緣不再清晰了，水灣里的水再沒有原先那樣清澈深沉了，似乎恢復(fù)了十年前的自然景象。偶爾水鳥們的鳴聲從葦蕩傳來。開始父親常常倒背著手，手指按壓著腰部，步態(tài)蹣跚地來這里走走，釋懷一下心情。后來，責(zé)任田重分，荷塘也漸漸干枯，我記憶的世界隨之漸漸改變，漸漸淡漠，只有父親光著脊梁，汗水淋漓，在月牙形的荷塘里一弓一挺地姿態(tài)，越來越清晰，如同就在我的面前——清癯的面容沉默、慈祥、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