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馬場，哦，放馬場

一

淅淅瀝瀝……窸窸窣窣……浮沉不息的夢里，這聲息仿佛纏綿的雨聲，清淺幽淡，雨霧一般慢慢飄散，不，是浸潤，于是，世界沒有了響動，幽靜的一種境界，偶爾有雨滴滾落葉面，一骨碌落地，空絕的一聲幽響，這夢境也就有了一片回音。但是又不盡然，這聲息有時帶著陽光的味道，陽光籠罩一片園子，時而是葉片與葉片的摩挲，真是好聽。鳥兒忽然叫了，好清亮，好悠遠，哦，還有果子落在地上的脆響，咚，終于什么都沒有了，一切歸于寧靜……

漸漸地，我忽然明白，這樣的夢境是放馬場。

竟然是放馬場。

那片青幽幽的林子不正是放馬場中學(xué)的梨園？

哦，我的艱難而有趣的高中生活。

寬大的黃土構(gòu)筑的操場。每天早晨，天正蒙蒙亮，我的體育委員何水榮已經(jīng)口里銜著哨子，一根瘦瘦的脖子梗起，應(yīng)和同學(xué)們的步調(diào)，他“瞿瞿瞿”地吹響口哨，當(dāng)然，他還會跑出隊伍，倒退著跑步，嘴里喊著：“耶，耶，耶耳耶！”身材高大，頭發(fā)稀少，絕對是同學(xué)們的明星范。

面向操場的是一排教室。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來，照到老師明亮的臉上。何之文，我的頭發(fā)花白的語文老師，已然在黑板上瀟灑地寫下“岳陽樓記”四個大字。他身材高大魁梧，面容書生俊秀，一頭銀發(fā)閃耀智慧的光芒。在老師的磁性語言中，我的思緒常常跑到了原野，我的思想鼓起了風(fēng)帆，一種詩情畫意的浪漫正在潛滋暗長。許多年以后，我忽然明白這就是文學(xué)的新芽。腿病折磨我。那樣的一天，我躺在病床上，形銷骨立，人瘦毛長，就在這時候，有人告訴我，我的語文老師何之文死了，死于車禍。這成了學(xué)友永遠的心痛……

教室的后面是一條黃泥路。那里原本是一片開闊地，后來有了一左一右兩排縱向的宿舍，一邊住的女生，一邊住的男生。男女宿舍分列，合面而向，涇渭分明。而男女宿舍間，是碩大的一片梨園。

人過五十，回歸的腳步愈來愈明晰，愈來愈急切。我把這一切，夢里的一切說給我的家人。我的老父親說，你這是心虛易夢，你該看看中醫(yī)。

散淡的藥香伴隨茶香，氤氳了書桌。

但是，這樣的夢境還是出現(xiàn)，不依不饒。

我這是怎么了？

二

老同學(xué)張尚良、魯國政在樓下喊我的時候，我正埋頭故紙堆里，不知南北。我放下手頭的一切，頭也不回地上車。尚良的車技極好，汽車一拐彎，徑直奔向車流。上路，懷舊，人生的這一刻如此美好。

尚良性格沉穩(wěn)，為人樸實。十年前，他和歐陽新亞等同學(xué)張羅了一次同學(xué)會，集聚了星散天涯海北的數(shù)百名老同學(xué)，鄧超權(quán)、湛記先等一身風(fēng)塵，相繼從美國、日本回來，回到黃梅母校，大家為母校捐出了錢物。三十年的再相會，人生已是秋天，難怪老邁的杜甫慨嘆：“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fù)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發(fā)各已蒼……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p>

昨日我們恰似枝頭的青果，帶著花蕾，滿含青澀。今天，我們滿頭銀發(fā)，步履蹣跚。

那一瞬，旅美華人、教授、學(xué)者、醫(yī)師、企業(yè)家，還有不顯山不露水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市民，顧不得體面，流下了激動的眼淚。

這一把淚水，全是人生滄桑。

十年后的今天，尚良帶著我和國政，再次來到放馬場，尋找當(dāng)年的履痕，我們決意把這一切記錄下來，回饋親愛的同學(xué)。

三

不喜歡翻天覆地這個成語。但是，此刻我還是用上了它。我忽然覺得唯有它能夠包羅放馬場四十年來的深刻變化。

圍墻包圍了一切，操場，校舍，圖書館，竹園，法國梧桐。一切都不是原來的樣子。一切又都帶著昨天的影子。新任黃校長告訴我們，四十年來，這里的所有建筑都翻修過一遍。一切都是新的。

一切都是新的嗎？我在這里徘徊，我知道你已白發(fā)蒼蒼，你在，仍然在某處等著我。

每一次的牽手，都是一片溫暖，為此，我淚眼朦朧，滿懷期待。

我們急切地在校園亂走，錯愕中，竟然發(fā)現(xiàn)，那片梨園已經(jīng)不翼而飛。

還有什么說的呢？尚良咂嘴嘆息。魯國政忽然說：“你們還記得梨園的樣子不？”

“怎么不記得？記得記得?！碑惪谕?。

漫山遍野的梨花，一樣的清純，一樣的瘦瘠，一樣的芳香依然，在這個雨后的早晨，瘦削單薄的我們懷里抱著書，干癟起肚子，悄悄走過這里。

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父母拿不出足夠的食物，五斤半大米，一罐腐乳，這是一個星期的全部。拿起飯票的那一瞬，我們已然變成精細的管家，每天一斤飯票，早晨三兩，中午四兩，晚上三兩。正長身體的年代，每次吃飯都是一次煎熬——放不下碗筷！吃飽飯成了最樸素的愿望。

再艱難的生活，依然打不斷我們對人生的美好向往。一顆自由的心正浪漫生長。

許多年過去，許多年以來，放馬場的校園梨花在夢里飄搖，它潔白，輕盈，落滿衣袖……

因為惦記，我們常常想起放馬場。

天晴得真好。校園的梨花都開了，開得熱鬧，開得鋪張，開得浪漫。園中的路，彎彎曲曲，那些梯田，也依高就勢，一層層，一塊塊，向上延伸。這一層層、一塊塊的梯田里就布滿梨樹。白了梯田，白了山頭。這時候，追逐美麗、追逐浪漫的不只是學(xué)生，還有滿樹、滿山飛舞的蜜蜂和蝴蝶。你看，它們忙得有些踉蹌，采擷的翅影嗖的一聲在眼前，嗖的一聲又沒了蹤影，正疑惑，它們又嗡嗡地飛起在枝頭，實在目不暇接……

1978年，開春以后氣溫就一路飆升，這一樹樹梨花也就開得歡快，開得密實，開得眼花繚亂。一層層散開的枝椏上，密密的花蕾，密密的葉芽，密密的花瓣，眼花繚亂，這滿樹玉石一樣潤澤的潔白，實在叫人喜愛。人在花中走，景在畫中移。春天的放馬場美輪美奐，叫人挪不開步子。

喜愛梨花的更有護花使者。他是放馬場中學(xué)的老師。站在梨園里，安徽籍?dāng)?shù)學(xué)教師林墨順和我們開玩笑。

“櫻桃好吃樹難栽！”有人學(xué)著徐基鞏老師的安徽潛山口音唱起來。于是，引發(fā)一陣笑聲。也有人不笑，那是一對夫妻，坐在梨樹下讀書，他們是李鐵銳、李楊秀夫婦，他們既是老師，又是學(xué)生。在輔導(dǎo)大家功課的同時，他們在準(zhǔn)備研究生考試。語文老師陳愿求慢慢走過來，一只手貼在身后，摸著我的頭：“周火雄，你的風(fēng)濕藥酒溫好了”……

1978年高考前夕，放馬場進入了百米沖刺速度。教室里，學(xué)生打起赤膊，教師爭著給學(xué)生補課，常常是一節(jié)課沒有講完，接班老師已經(jīng)等候在門外。這一年，放馬場創(chuàng)造了黃梅高考奇跡，二（3）班不足50人，竟然考取27人。

四

往事風(fēng)一樣遠去，再回頭，一地斑斕。

于是我們說到機房，說到象山種紅薯，說到肚子餓偷梨子，說到砸石頭用臉盆運回來壘圍墻……

一切都變了，機房附近的那塊田還在，長滿雜草和灌木，在日落黃昏，我們常常坐在田埂，子曰嗚呼哉一陣誦讀。

歷史的冊頁在不經(jīng)意間翻過。我們找不到時光從指縫中滑過的履痕，幸運的是，四十年后的今天，我們在嶄新教室的窗口看到了老師上課的情形。

我忽然明白，青春是綠色的，那是生命的顏色。青春的我們就像春天破土而出的小草，雖然嬌小，但有著無限的活力與激情。

曾經(jīng)，我給黃梅人文精神寫過這樣一段話：別樣故鄉(xiāng)，一手托舉長江和源湖，一手擁起廣袤沃土。江湖浩蕩，金鯉騰躍，好一脈鯉魚跳龍門精神。恍惚中，依稀看到鄉(xiāng)間泥濘小路上走來衣衫簡樸的學(xué)童，看到墨水瓶制作的油燈下的稚嫩面孔，看到肩挑米袋走過小路的少年，看到母親淚光中遠走異鄉(xiāng)的青年。從此后，山重水復(fù)，故鄉(xiāng)的人事天遙地遠；從此后，山一程，水一程，故鄉(xiāng)的一切成了永遠的鄉(xiāng)愁。而故鄉(xiāng)，注定在游子的夢里明晰，它化作綿長的思念，激勵后生異鄉(xiāng)打拼。永無止境地探索，再接再厲地奮發(fā)，注定他們脫穎而出。十年、二十年后，他們成了專家，成了學(xué)者，成了企業(yè)家，成了某一領(lǐng)域的權(quán)威。于是，故鄉(xiāng)進步的道路上，有了點石成金的指引，有了不計得失的報償之情。

正是課間休息的時候，孩子們蜂擁而出?？粗覀?，孩子們有些奇怪。他們在想這些大叔的無所事事乃至貪玩嗎？“你好！”“你好！”一個孩子懷里抱著書，悄然走向校園深處，瘦削的雙肩，走起路來一聳一聳。

他是我。

但是，他是我嗎？

心里忽然流過一脈暖流，為兒時伴、同窗情，為一生情緣。愿同學(xué)月月平安，歲歲陽光。

陽光濃烈起來。我聞到了它的味道。

孩子，不要問我是誰，曾經(jīng)來過，這，就夠了。

放馬場，哦，放馬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