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燕
六歲之前,我沒有回過家。準確地說,我沒有回過那個有父母在的、被稱之為“家”的地方。
我出生在那個重男輕女的時代,而且很不幸,我是家里的第二個女孩。所以一生下來,我就從出生的地方直接被抱到了姑媽家,甚至沒有來得及看親生父母一眼,沒有到本應(yīng)該屬于我的家待一秒。此后,我就在姑媽家住了下來,但并沒有叫姑媽為“媽媽”——父母覺得我是他們的骨肉,他們沒有打算拋棄我,想等到條件合適的時候接我回去。也許他們覺得這很情深義重,甚至是一種恩賜,但在我看來這個決定卻是導(dǎo)致我整個童年都不快樂的原因。
我不是姑媽家的孩子,我能喊出的最親近的稱呼是“姑媽”“姑父”,而不是像表弟或者姑媽鄰居家的孩子那樣,理直氣壯地喊“爸爸”“媽媽”。父母時不時地會來看我,給我送來一些衣物和好吃的東西。表弟總是高興得手舞足蹈,我卻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說不上開心,也不至于難過,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得麻木了,覺得這是一件和吃飯、睡覺一樣,很正常也很平淡的事情。
雖然我不肯承認,但在我心里始終期盼著父母能早點接我回去。當然,姑媽待我很好,有時候甚至對我比表弟還要好,但正是這一份“特殊”會時刻提醒我,我不是這個家庭里的主人,我是一個客人。每次父母送來東西又離開的時候,我都忍不住想,干脆他們發(fā)話說不要我了,這樣我就能拔掉心上那棵飄飄忽忽的野草,安心待在姑媽家。
直到弟弟順利出生,終于到了“條件合適的時候”,父母來接我回家了。盡管這個場景一直是我心里隱隱的期盼,但真到了那一天,我又有些難以適應(yīng)。我打量著這個本應(yīng)該屬于我的家,卻陌生得好像到了另一個世界,父母臉上刻意討好的笑容也顯得那么虛假和浮夸。在家里生活了大半年,我依然覺得很不適應(yīng),好在也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很多孩子恐懼的入學(xué)對我來說反而是一種解脫。
上學(xué)后,日子過得快了起來。很快我就讀了中學(xué),開始住校。每周回家一次,父母總是給我準備很多東西,此時我和父母早就熟悉了,卻一直無法像姐姐和弟弟那樣,和他們親親熱熱地說話甚至打鬧。我更像是一個客人,對父母友好卻又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后來上大學(xué),參加工作,直至結(jié)婚,我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每次回去,父母像要補償似的越發(fā)對我好,而越是這樣,越讓我感覺不自在。說實話,對于父母,我是有過怨恨的,我恨他們在我最需要他們的時候不在我身邊,我恨他們自私,為了自己的愿望而殘忍地剝奪了我本應(yīng)無憂無慮的童年。
那天,母親打電話說父親身體不舒服,想要到省城的一家醫(yī)院檢查,而那家醫(yī)院就在我家旁邊。我請了假,陪父母去醫(yī)院檢查,中午帶他們回家吃飯。我在廚房里忙碌,母親想要幫忙卻發(fā)覺無從下手,她不知道各種食材放在哪里,不知道廚具怎樣用;父親站在沙發(fā)前,局促不安地搓著雙手,似乎站著不是坐著也不是。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很愧疚——我一直覺得自己是父母家的客人,父母又何嘗不是我家的客人?
聽過這樣一句話:唯有父母對子女的愛從不以占有和索取為目的,從不以放手和分離而消存,也從不以距離和歲月而濃淡。也許當初父母的那個決定是錯誤的,讓我們做了彼此一輩子的客,但無論怎樣,他們都是生我養(yǎng)我的父母,他們對我的愛從來不曾削減半分,反而在不斷地相聚和別離中變得更加厚重、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