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來勤
那是30多年前冬天的一個周日,北風呼嘯。我騎著自行車由30里外的一個鄉(xiāng)村小學趕到西安東郊的衛(wèi)星城——紡織城,看望在灞橋區(qū)委黨校學習的同學摯友李永強。
我剛剛二十歲,對未來充滿著美好的向往。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有點自卑,因為我三次參加高考均名落孫山,當時貓在一座鄉(xiāng)村小學當孩子王,月薪只有30元,連其他補貼加起來也不足40元。而永強就不同了,他是通過考試被鄉(xiāng)政府選派到區(qū)黨校參加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管理干部培訓學習的,公費學習,據(jù)說畢業(yè)后政府統(tǒng)一分配到剛剛興起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任職,前途光明。那時候,只要跳出農(nóng)村有份工作,就是我們農(nóng)村出身的青年的最大榮耀,何況有政府出錢讓學習,更是莫大的福利和榮譽,因而我的不少同學都放棄了高考,參加這次區(qū)黨校的招生,聽說將來還發(fā)中專文憑呢。
到了位于當時被稱作西安女兒國紡織城的灞橋區(qū)黨校,永強見到我來顯得很高興,拉我到宿舍與其他同學、鄉(xiāng)友相見,噓寒問暖。上高中時,我一度與永強同桌,我們幾乎無話不談,由于都愛好書法、喜歡文學,在一起探討的話題就多,加上永強為人很熱情、厚道,我經(jīng)常晚上到他家學習甚至和他擠在一個炕上。我們倆還有一個共同的缺陷,就是英語基礎特別差,我是一根筋地惡補英語,而永強卻獨辟蹊徑自修日語,因而他是我們那一屆文科生中少有的幾名高考外語為非英語的考生。
在班里,我是班長兼團支部書記,永強是文體委員兼宣傳委員,我們一起辦墻報、板報,辦團刊,永強總是搶著干,他的粉筆字、毛筆字、刻蠟版樣樣在行,將自己的書法特長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讓我們文科班的黑板報、活動墻報以及承辦的校團委團刊《耕耘》雜志屢屢出彩,使我也覺得很有成就感,尤其是我與他承辦了一次所在中學的學生書法繪畫展覽,從展室規(guī)劃到挑選作品,從作品布放到主題詞撰寫,永強都盡心費力。為了增加展覽的趣味性,永強還用肥皂刻了不少篆刻印章,鼓勵我揮毫潑墨臨摹了幾幅國畫作品,深得學校領導和主管團委工作的老師好評。
而當時,永強的自我感覺還是很好的,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兒,人人寵愛,尤其是他的爺爺更加寵愛他;其次,他父母都健在,尤其是他父親是在外職工,有令人羨慕的職業(yè)和可觀的收入,最起碼他不缺零花錢。記得在上學期間,他見我腳上的布鞋破舊得不像樣子,就毫不猶豫地將一雙嶄新的軍用鞋送給我穿,因而那時和他交往,我總是覺得占了他的便宜。
與眾同學鄉(xiāng)友寒暄過后,我與永強就到街道上轉,不覺間夜幕降臨,紡織城華燈初上,各個商場人來人往,川流不息,一個個年輕人都圍一條拉毛圍巾,將一雙手包裹在圍巾垂落于胸前的兩端內(nèi),一臉矜持與自豪地從我們身邊走過。我和永強一起走在馬路上,旁若無人地談人生、談理想、談未來,當時心里盡管有一團火在燃燒,但如刀刮般的西北風吹在臉上,滋味兒也是不好受的。當時永強也圍著拉毛圍巾,他忽然間好像悟到了什么,從圍巾中抽出一只手拉了一下我的胳膊,說:“走,咱朝商場走看看!”我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便說:“咱又不買啥,商場盡是女人,有啥好看的?”“你別管,去了你就知道?!彼彩菍⑽依搅宋挥谖鞅币挥「@麉^(qū)的百貨商場。
百貨商場內(nèi),燈火通明,顧客攘來熙往。在賣圍巾的柜臺旁永強停下了,對售貨員說:“給拿一條咖啡色的拉毛圍巾!”我說:“你不圍著圍巾嗎,還給誰買?”“給你!”永強笑著說。我嘴里雖然說我不要,我不冷,圍上那也沒用。但心里卻在暗自傷感,其實,你不知道啊老同學,我身上根本沒有那么多錢。一條拉毛圍巾要六塊錢呢,而我身上的五塊錢是準備用來和你吃晚餐的。
“你看人家小伙子個個都有拉毛圍巾,你凍得蹴頭縮腦的,圍上它,肯定信心大增!”
什么?信心大增?
大概他看出我一臉的疑惑和憂慮,又笑著解釋說:“別多心,咱是同學,你知道我絕非以貌取人的人,但形式是為內(nèi)容服務的,你再有本事給人的第一印象不好,許多事以后就很不好辦了。來,戴上它吧!我送你的,錢我掏!”他從兜里掏出一張十元大鈔——那是當時最大的人民幣票面——遞給滿面笑容的售貨員,沒等人家找零錢,順手就親自給我圍上了那條拉毛圍巾,我頓覺一股暖流涌向心頭,流遍全身!我尤其記得永強最后告訴我的一句話:“一條圍巾雖不能增加你的品位和涵養(yǎng),卻可以讓更多的人知道你的品位與涵養(yǎng),只有你跟上了時代,就會有更多的人接納你。”
我緊緊握住永強的手,感激得什么也說不出。
2014年冬天,我偶遭邪風侵身,不知不覺間口眼歪斜。
12月12日一大早,我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到單位上班,坐定不久,剛剛準備泡杯茶,當正在沖洗茶杯時,手機鈴聲響了,我一看是永強的號碼,很激動地說道:“這長時間不聯(lián)系,單等我不舒服了才來騷擾?”由于關系很鐵,我說話也就不那么講究。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一位女性的聲音傳入我耳膜:“來勤哥,我是永強他妹子,俺哥今天早上剛剛走了!”
“什么?怎么可能呢?”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你的電話號碼是俺哥存的第一個號碼,我也不認識他的其他同學朋友……”電話那邊傳來的是啜泣的聲音。
“我知道了,我馬上趕過來,在家里還是在醫(yī)院?”我說完匆匆掛斷電話,出門就勢擋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永強家里。盡管醫(yī)生再三告誡我,要注意脖子、面部保暖,不能再受冷,但為了朋友,我別無選擇。一路上我想的不僅僅是他送我的那條拉毛圍巾,更有他送我的一條改變我命運的重要信息。
那是他送我拉毛圍巾那個冬天后的第二年的暑假,永強在鄉(xiāng)上的供銷社實習,我在街上碰見他,他高興地告訴我:“你想不想離開學校換個工作?”我怎么能不想呢?便急切地問什么工作,永強告訴我:“信用社招人呢,條件是高中畢業(yè),能寫毛筆字,能寫通訊報道,我看你沒問題。如果想去的話,到咱學校(西安市第64中學)找段老師(校長),信用社讓咱學校推薦人呢?!蔽覇柲阏Σ蝗ツ兀坑缽娬f鄉(xiāng)政府安排他們的工作呢,再說他還沒畢業(yè)呢,要完成學業(yè)再說。我知道永強有著輝煌的前程,小小的信用社水淺,藏不住他這條大魚,就立馬騎自行車到學校找段校長說明來意,報了名。也就是這條信息,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我通過考試,在沒有任何人事背景的情況下,從一個農(nóng)村落榜青年一下子變成了金融部門的工作人員,由科員升為副科長、代科長,直到回到當初上班的信用社當主任。
然而,永強的生活并不像當初預料的那么燦爛輝煌,鄉(xiāng)政府并未按當初說的安排他們那一批黨校培訓生的工作,或者安排下去的企業(yè)人家根本不需要人,更有甚者安排下去的企業(yè)本身就是關停倒閉企業(yè),他只好自謀出路了。但他為人卻很陽光、很熱心,他先后從事過趕集練攤、蔬菜販運、建筑公司出納、街道辦職員、歌舞廳老板、出租車司機、民營小微企業(yè)會計等工作,身份雖幾經(jīng)變化,但工作性質和業(yè)余愛好卻始終未變。把書法研究得精準到位,把會計業(yè)務搞得爐火純青,把朋友們招呼得舒服滿意,把家庭經(jīng)營得溫馨和諧。身為單位的財務人員,卻被老板欠薪達數(shù)月,主要是他替別人想得多,卻常常把困難留給自己。在我們的同學校友中,廳局長職位的不在少數(shù),對永強的能力和涵養(yǎng)沒有不佩服的,只要永強張口,給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安排個合適的工作還是沒有問題的??捎缽娖唤o他們機會,在同學們面前從來沒有提過任何這方面的要求,甚至連別人的多次友好的暗示也裝作沒聽見、沒看見。我曾想盡自己的能力幫助他,都被他婉拒了。為了不影響我的工作,他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曾與我聯(lián)系,就是我約他,他也推脫不來應酬……幾年前他謀到了一家民營制衣廠財務總監(jiān)的職位,既管財務又管辦公室,整日忙得不可開交,他卻樂此不疲,因為他覺得老板對自己不錯,給的薪水也符合他的期望,就應“士為知己者死”。
永強是因心梗突發(fā),在睡夢中離開他所熱愛的事業(yè)和親人的,前一天還在單位上班,晚上還與朋友在一起聊天,事先只是有點低燒長時間不退,沒有一點點兒其他征兆,給世間連一句話也沒有留下。我知道他要向世人傾訴的太多太多了,身患腦梗病留下后遺癥的父母、即將喜結連理的兒子兒媳,以及朝夕相處的愛妻……
永強的遺體告別儀式是那年的12月14日在臨潼殯儀館舉行的,兩百多位各界人士為永強做最后送別,主持儀式的我?guī)锥冗煅?,悲痛難抑,致《祭辭悼文》的摯友翟孝章更是泣不成聲,許多朋友、同學淚泗滂沱,場面幾近失控。
那天氣溫很低,寒風刺骨。因面部中風而齜牙咧嘴的我,特意圍上了永強為我買的那條咖啡色的拉毛圍巾。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馬相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