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字碑前

佟掌柜

無字碑上的虛空漂浮著明神宗朱翊鈞內(nèi)心的吶喊：“我雖為帝，可是還不如尋常百姓，可以愛真心相愛的女人，可以疼摯愛的幼子。我是什么？我無非只是這帝國大船上一個尊貴的乘客罷了，我無非是那些言官嘴里潑罵立名的庸帝罷了。”

萬歷十二年是暗潮涌動的一年，明神宗朱翊鈞虛歲22歲。這一年，他在奏疏里言張居正“專權(quán)亂政，罔上負恩，謀國不忠。本當斷棺戮尸，念效勞有年，姑免盡法追論”，這一批示致使張居正自八十歲老母到幼稚孫兒，一家人餓死的餓死，流放的流放，凄慘不堪；這一年，他竟在殿試之時，出題“無為而治”，惹得舉朝上下一片嘩然；還是這一年，他頒旨修建陵寢，早早開始籌劃身后之事。

北京的八月，綠意蔥蘢中有了一些泛黃的顏色，樹葉被雨水沖洗顯得格外干凈。昨天的雨整整下了一天，神宗和群臣俱已衣衫濕透，他的腿疼痛鉆心，即便這樣他仍然處理了185件事件，可這185件事件中，竟無幾件真利于朝政。神宗強忍著痛苦下了朝，并宣布今后免朝。自從清算張居正以后，言官以指責官員瑕疵為能事，詆毀之風到了難以遏制的程度，更有邀名買直的小人，公開謾罵他，說他借身體不好的理由，懈怠朝政，淫亂宮闈。鄭愛妃昨天晚上揪著胡須取笑他，笑他性格軟弱，像個老太太，那些言官胡說八道也不加以懲罰。想著鄭貴妃嬌憨的樣子，神宗不禁一笑。

神宗昨夜夢見滿口牙齒都掉落了，他不知這將預(yù)示著什么。吃罷早膳，急忙來到李太后的寢宮，給母親請安，見母親精氣神俱佳，放下心來。他命太監(jiān)傳旨，今日他要視察陵寢，修建了六年的陵墓終于接近尾聲。

神宗沿長方形青石板鋪就的寬闊路面一路前行，從七孔橋經(jīng)三孔橋和金水橋，一路直抵無字碑前。眼前的無字碑體積巨大，螭首龜趺，通身光潔，太陽的強光照射在碑面上產(chǎn)生折射，刺激得神宗閉上眼睛。那一刻，山靜、風靜、人靜、樹靜，唯鳥兒不知趣，喳喳地鳴叫著。旁邊的侍衛(wèi)太監(jiān)，見神宗始終閉目不發(fā)一語，都不敢打擾，甚至不敢為之遮陽。

神宗此刻面對這無字碑，張居正生前的種種往事無端地涌上心頭。他雖然恨他，恨他竟然欺騙了他十年，但又不得不承認對他充滿了感情，以致無數(shù)的夜晚夜不能寐。

他怎么能不想他呢？自從十歲登基，在經(jīng)濟上是張先生主張推行“一條鞭法”，十年下來使國庫充盈；在政治上，也是張先生首推“考成法”，極大提高了朝廷各部門的辦事效率。沒有張先生，就沒有他的今天?？墒撬谠俅?，就可以欺君枉法，無視君威么？萬歷七年，他向戶部索要十萬金，以備后宮御膳之用，張先生竟呵斥他“一旦四方有水旱災(zāi)害，邊境有意外之變，何以給之？必應(yīng)節(jié)省一切無益之資”?？蓮埾壬约耗?，只送與“大伴”的禮金就值十萬黃金。更有那難以啟齒的原因如鯁在喉，張先生生前，母后竭力讓其輔政到他30歲，坊間那些關(guān)于張先生和母后的傳聞會不會是真？種種因由，我清算你即便有些于心不忍，但絕不后悔。

太陽已經(jīng)從頭頂慢慢地往西偏去，太監(jiān)見他久久坐于碑前沉思，不禁問道：“皇上可是覺得這無字碑不滿意？”

神宗搖了搖頭，默默無語，許久發(fā)出一聲長嘆，命起駕回宮。

從此神宗不郊不廟不朝，與外廷隔絕三十年。

萬歷四十八年七月，神宗自感時日無多，強忍病痛再次來到無字碑前。此時的他已不能站立，斜躺在龍輦之上，面沉似水，內(nèi)心翻滾。想他一生，博覽群書，認定老子的“無為而治”才是教化民眾之根本。在位48年，尋常百姓家每日賺得二三十文，就可維系整家生計，夜晚還能咂些燒酒，醉醺醺說笑唱歌，民間的富庶豈是他朝可比？“跳梁者雖強必戳”，國民可以禮教化，外辱決不可半日進我國門。寧夏之役、朝鮮之役、播州之役，哪一場勝利沒立我萬歷國威？他無愧這個朝廷，無愧他的百姓，可他這一生卻唯愛上鄭妃才有一絲快樂，可這他一生最愧的就是這個知他懂他疼他的女人?。v經(jīng)十五年的“國本之爭”，最終完敗，最終沒有敵住母后和大臣們的輪番攻擊，還是立了都人之子，那個有些癡呆的常洛為太子。母后去世一個月，愛兒常洵赴洛陽就藩。臨行那天早晨，天空陰沉，時有零星雪粒落下，北國的冷風從塞外吹來，使人瑟瑟發(fā)抖。常洵進轎啟程的剎那間，已是兩鬢斑白、長須飄胸的他抬起龍袖，想遮掩自己發(fā)燙的眼睛，但渾濁的淚水還是嘩嘩地流了下來。

他睜開眼，眼前的無字碑靜靜地立在那里，幽深地凝視著他，無字碑上的螭首龜趺嘲笑般凝望著他。他內(nèi)心一遍遍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吶喊，滿山蒼翠，卻沒有給心靈一點回聲……

他臨死前緊緊抓著鄭妃的手，終于做了一件一生最想做的事，立下遺詔，封鄭妃為皇后。

后記：1958年神宗骨骸暴于天日，那“七星北斗”的尸位擺放，像極釋迦摩尼“涅槃”的姿勢，是他刻意如此擺放還是他的腿早已殘疾？在他身側(cè)的兩具遺骸并沒有那個唯一一個把他當成“人”的女人。

選自《微型小說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