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國傳統(tǒng)園林理景設計的流動性與整體性

郭明友

中國傳統(tǒng)園林與歐洲園林、西亞園林一起并列為世界三大古典造園體系，因其悠久的藝術歷史、豐富的文化意蘊和獨特的審美形式，迄今依然頗受人們喜愛。近年來，中國風景園林領域標榜“新中式”的設計項目和相關研究論文在快速增加，傳統(tǒng)風、復古風儼然呈現(xiàn)逐漸走熱的態(tài)勢[1]。在國外，繼紐約大都會博物館1980年模仿網(wǎng)師園殿春簃庭園營造了明軒后，世界多地都先后新造了中國傳統(tǒng)樣式的園林。然而，在繁榮的發(fā)展態(tài)勢背后，對于中國傳統(tǒng)園林藝術審美的某些本質特性認識不清或誤讀的現(xiàn)象依然很普遍，有些偏知偏見還經過廣泛流傳而儼然成為共識。例如，有人認為以蘇州園林為代表的傳統(tǒng)園林，大都是高墻深院、粉墻黛瓦、亭臺樓閣、疊山理水、游廊花窗、花草樹木，造園要素和工程技術大同小異，名園面貌千篇一律，游觀一園便可知諸園[2]；也有人說傳統(tǒng)園林造景步移景異、千變萬化[3]。這兩種審美認識相差巨大，甚至相互矛盾，卻長期在學術圈內外共存，而且都有很大的影響。實際上，二者都是語焉不詳?shù)钠嫘越庾x，就經典的傳統(tǒng)園林理景設計而言，局部景境的流動多變性與全園設計的整體一致性總是和諧統(tǒng)一的。

1 流動性

中國傳統(tǒng)園林設計不只是造景藝術，更是造境藝術，清華大學楊銳教授稱之為“境其地”，亦即賦予自然場地以意境[4]，王紹增先生稱之為“營境學”[5]，孫筱祥先生認為造景包含了3層境界[6]。本文中用“景境”一詞來指代傳統(tǒng)園林理景設計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空間實景與情感理想交融滲透的審美意境[7]?！熬熬场睜I造是傳統(tǒng)園林設計的核心目標。

以蘇州園林為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園林大多營造于市井之間，盡管空間尺度相對狹小，但景境意蘊高深廣闊，理景藝術多姿多彩、意趣豐富，如同傳統(tǒng)山水畫卷，這主要源于園林理景巧妙的流動性設計。例如，蘇州藝圃是個面積不足4hm2的小庭園，其中住宅空間約占全園總面積的1/3[8]，園林在中心開池，環(huán)繞水池設計造景。水池西南角落的芹廬小院內有兩座南北對開的書齋，小院中庭植桂、清靜樸雅。院落內外各有一個月洞門，兩者采用大約135°夾角的錯位設計，彼此呼應，滲透漏景，卻又不會直面相對，形成了自然含蓄的審美效果（圖1）。貼水石板橋婉轉聯(lián)絡著兩端的花徑，與兩門之外的步道對接，正好形成一段“S”形的游線。曲曲折折的游線，跌宕縈回的山路，開合交替的空間，明暗互襯的色調，在隔而不斷和豁然開朗中錯落變換，使這一角落的空間理景層層轉折，充滿引人入勝、富有樂趣的流動感。

傳統(tǒng)園林中常有大量的花窗、漏窗，這些窗戶除了其造型本身靜態(tài)的審美意趣外，往往還有潛在的流動性審美設計。例如，蘇州獅子林的一只漏窗，以白墻背景為畫紙，以漏窗邊框為邊，以蠟梅花枝為繪，組合形成一幅天然圖畫（圖2）。蠟梅春季枝頭吐綠、夏季枝繁葉茂、秋季黃葉凋零、冬季疏影橫斜，隨著四季輪回、天氣陰晴以及陽光入射角大小強弱的不斷變化，蠟梅投映在白墻上的光影也隨之不斷地流轉變換，漏窗內的框景畫境就能在靜態(tài)設計之中呈現(xiàn)出時間上的審美流動性。又如，蘇州滄浪亭的花窗以數(shù)量之多、形態(tài)各異著稱，其中很多爬山廊的花窗還依據(jù)地形的高低起伏和廊道的轉折迂回進行了富有動態(tài)感的傾斜、拉伸等變形設計，與花窗內外的園景互動成境，呈現(xiàn)出空間處理上的流動性審美意趣（圖3）。

1 藝圃芹廬小院The Qinlu Yard of Yipu Garden

2 獅子林的蠟梅漏窗The plum ornamental window of Lion Forest Garden

這種流動性理景設計在蘇州古典園林的理景中隨處可見。通過精心地組合處理，園林中的游廊、曲徑、花窗、月洞門、山石、駁岸、墻垣、臺榭、花草、竹樹等造景元素，以及那些貌似隨意散置的山水臺榭、花草樹木等細節(jié)之間，都巧妙地形成了對比、襯托、掩映、點染、滲透、投映、留白、借景、框景、隔景等呼應關系，既寄托了審美情感與人格理想，也使園林中一個個造景片段成為充滿生機與靈動的審美畫面和空間。人們園中游賞，無論走到哪里，視線停留在哪里，都如入畫境，這便是步移景異的理景設計追求的審美效果。

2 整體性

迄今，人們對于傳統(tǒng)園林理景流動性設計審美的關注已有很多，步移景異已成為中國傳統(tǒng)園林理景設計的共識性結論，田朝陽先生還從時間設計的角度對此進行了比較深入的解析[9]。然而，如果只看到、只強調步移景異，還是遠遠不夠的，傳統(tǒng)名園在流動性理景設計的背后，還都有貫穿全園的整體性景境設計。經典的傳統(tǒng)園林無論空間大小，理景設計幾乎都是流動性與整體性高度融合的典范。

3 滄浪亭的爬山廊的花窗The floral windows in mountain-climbing gallery of Canglang Pavilion Garden

接上文中蘇州藝圃的案例，人們在游觀、贊嘆園林流動性理景設計步移景異之美的同時，還會依稀感受到一種統(tǒng)攝全園、不動不變的氛圍。這是因為，園林雖然經歷過約400年的風風雨雨，但是空間環(huán)境至今仍然基本保留了明末清初的格局，許多構筑物也都延用了當時的題名；從袁祖庚、文震孟到姜埰，歷史上的幾位園主都出自于書香名門，都以耕讀課業(yè)為立身持家之道，其中文氏家族更是自詡“世掌絲綸”（皇帝的秘書）[10]；因此，園林設計從簡潔逼仄的大門、曲折迂回的廊道以及歷史厚重的“東萊草堂”“陽谷草堂”“博雅堂”“絲綸堂”等主體建筑，到環(huán)“浴鷗池”的“響月廊”“乳魚亭”“延光閣”“芹廬小院”等觀景建筑，以及池南的假山、高墻、一系列楹聯(lián)匾額品題等，都整體性地沉浸在低調大氣、樸素儒雅、淡泊自信、志清氣正的書香氛圍之中。這一主題氛圍盡管以潛在狀態(tài)存在，卻主導著園林從細節(jié)到整體的基本布局與色調，塑造了園林的景境特色與主題。

蘇州網(wǎng)師園總面積僅6hm2，被譽為小園之極則，人們通常都對其步移景異的理景設計贊嘆不已[11]，實際上，這也是一個流動性造景與整體設計完美融合的佳構?！熬W(wǎng)師”的主題即是“漁隱”，“漁隱”通常處于江湖與山林之間，因此，能否在市井小庭園中隱喻出一個大的自然世界，成為園林理景設計優(yōu)劣成敗的關鍵。中部千余m2的彩霞池是園林寄托景境主題的核心區(qū)域，園林理景在物質造景和文化心理2個層面進行了整體設計，成功創(chuàng)造了江湖漁隱的大意象。

在物質造景上，為了增加水面的開闊感，理景設計不但對水池的駁岸線進行了曲折處理，延長了岸線總長度，而且降低了駁岸與水面的落差，提高了駁岸的親水性；盡可能地降低了水池四周的水閣、圍墻、軒廊等建筑的設計高度，種植以灌木為主；池西一墻之隔的潭西漁隱院落鋪地也被設計為波紋圖案。水池南岸假山體量略顯低矮，為了加強山林意態(tài)，園林打破了水池東西兩側路面的水平地形，增加了豎向設計，選用與南部假山相同的黃石來壘疊駁岸，使假山與池岸聯(lián)絡成脈，還在路邊上用“樵風徑”“巖腹?jié)敬健薄皹劃尽钡瓤淌瘉韽娀咧g的關聯(lián)性和整體感（圖4）。

在文化心理上，這里也隱藏了一條整體設計的暗線：如果人們站在水池北岸面南而立，則左側是東，右側是西，前方是南，背后是北。東側（左側）建筑為“射鴨廊”和“竹外一枝軒”，分別取自蘇東坡的詩句“春江水暖鴨先知”和“竹外一枝斜更好”（梅花），暗合了傳統(tǒng)文化中的春季、綠色、青龍、震木、少陽等意象；西側（右側）的對景建筑是“月到風來亭”，取邵雍的詩句“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暗合了秋季、白色、白虎、兌金、少陰等意象；池南（前方）假山“云岡”選用了深黃暗紅的石材，意在暗合夏季、紅色、朱雀、離火、太陽等意象；北方（背后）各植一株古柏和黑松，建筑為“看松讀畫軒”，借用“歲寒然后知松柏后凋”的古訓，來暗合冬季、黑色、玄武、坎水、太陰等意象（圖5）。天在頭上，地在腳下，上下四方融為六合，亦即宇宙。如此，庭園理景就把兩儀、四象、四季、五行、八卦、六合等傳統(tǒng)文化哲學符號，滲透組合形成一個完整圓融的小宇宙，庭園空間被成功地賦予無邊無際的大境界。

留園是面積僅次于拙政園的蘇州第二大園林，園中的“五峰書屋”以高大華麗冠絕諸園，然而，園林進門處的通道不但狹窄幽暗，而且設計了7次轉折和停頓，直到“綠蔭”水閣處才豁然開朗，中部“山林水榭”等主景也隨之展現(xiàn)在人們眼前，“如一幅山水橫披畫，了無斷續(xù)痕跡”[12]。長期以來，人們對此通常解讀為欲揚先抑[13]。然而，如果把全園空間劃分為中部山水區(qū)、東北部建筑區(qū)、西北部園圃區(qū)、西部山林區(qū)等幾個區(qū)域，就會發(fā)現(xiàn)中區(qū)與東北區(qū)連接點“曲溪”樓廊、東北區(qū)進入西北區(qū)的“又一村”月洞門等節(jié)點處，也都有這種收窄與轉折的曲徑通幽設計，西區(qū)折回中區(qū)的廊道節(jié)點處還被刻意設計成“S”形的隱蔽小徑，這些設計顯然不是“欲揚先抑”都能解釋得通的。實際上，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才是留園空間理景的真正原型，以幽暗狹小的通道來表達“山有小口”之意才是入口設計的本意，所謂“欲揚先抑”只是直觀表象層面的效果。這個入口與園林西北角的建筑“小桃?guī)Z”，“又一村”月洞門內外種植的一片桃林，西部大假山南側溪澗邊上沿溪成行的粉桃碧桃，靠近溪澗南端的圍墻上嵌筑的一方“緣溪行”刻石，西區(qū)轉中區(qū)廊道出口的“別有天”門額等都是“桃花源”理景整體設計的局部細節(jié)（圖6）。只有把這些局部流動性景境連成整體來思考，園林理景的完整主題才能豁然開朗，對其中細節(jié)的解讀也才能更準確。

中國傳統(tǒng)文學創(chuàng)作謀篇布局，通常是先“立主腦”而后才“密針線”，園林理景設計流程亦如此，整體性設計便是“立主腦”，局部流動性設計便是“密針線”，二者呼應聯(lián)絡、和諧融滲，才能形成既完整又細密的環(huán)境藝術情節(jié)與篇章，大大地拓展了園林空間抒情、敘事的內涵與境界，使之成為主題明確、形式完整、景境獨特的藝術作品。

3 價值與意義

深入完整地認識中國傳統(tǒng)園林理景藝術的流動性與整體性，具有多重意義。

4 網(wǎng)師園水池西側豎向地形改造The Ground is Like Mountains, to the west of Master of Nets Garden

首先，這有助于今人更加準確深入地解析中國傳統(tǒng)園林理景藝術。傳統(tǒng)園林營造通常都有亭臺樓閣、山水廊榭、花草樹木等造景元素，這些即是園林理景設計的物質基礎，也是抒情造境的審美符號。由于經典名園理景各自都有獨特的審美主題，造景元素盡管外觀相同或相似，在不同園林環(huán)境之中卻可以寄托不同的情感和理想，這就像用相同的文字符號可以寫出不同的文章一樣。所以，人們品鑒中國傳統(tǒng)園林的時候，不能只關注外在的景觀藝術形式，滿足于“步移景異”或“千篇一律”等淺層次的審美判斷，還要看到其內在的深層審美價值，如高尚的生活態(tài)度，高雅的審美情懷，獨立的人格精神，以及這種場所精神對于人的潤物無聲的德育教化作用等。這是中國傳統(tǒng)園林理景設計的核心價值，是讀懂傳統(tǒng)名園景境設計的關鍵，也是最容易被今人忽略和遺忘的精髓。

其次，這也為人們保護世界文化遺產和名園修復提出明確的依據(jù)和目標。當今，人們對文化遺產園林的保護修復都以“修舊如舊”為基本原則。然而，以蘇州園林為代表的傳統(tǒng)名園大多都有漫長的發(fā)展歷史，園林外圍環(huán)境的變遷、內部物質造景元素的損毀、理景花木體量的自然生長等，都在持續(xù)不斷地發(fā)生，許多名園在先后易主的時候也會經歷一些改造。因此，只有全面認知名園理景設計的流動性、整體性及其內在的一致性，準確把握其完整的意境，“修舊如舊”原則才會有清晰具體的依據(jù)和目標，保護修復工作才不會只停留于造景元素的那些表層、零散的外觀形式上，誤把審美意象差異巨大的理景符號雜亂地組合到同一園林環(huán)境之中，改變園林理景藝術的整體一致性，使其景境內涵難以解讀，把保護修復變成保護性破壞。實際上，這種保護性破壞已經成為比較普遍的可怕現(xiàn)象。

5 網(wǎng)師園彩霞池周圍理景示意圖The schematic diagram around the pool, in the Master of Nets Garden

6 留園桃花源設計節(jié)點示意圖The schematic diagram of the Peach Wonderland of Lingering Garden

最后，這也為人們繼承和創(chuàng)新發(fā)展中國傳統(tǒng)園林藝術指明了目標和方法。中國傳統(tǒng)園林理景在意不在形，藝術審美強調寫意性，只有把景境營造放在理景設計的核心位置，才能真正抓住中國傳統(tǒng)園林藝術的精髓，更好地實現(xiàn)繼承和創(chuàng)新發(fā)展。近年來，盡管“新中式”設計在風景園林和建筑等領域都有很多案例，但是成功的精品相對較少，有些設計甚至招致了爭議和批評。究其原委，主要在于對傳統(tǒng)“中式”的繼承與應用更多停留在材料、元素、形式等淺表層面上，對于其中的文化價值與精神內涵研究不透，重視不足，挖掘運用較少，以至于許多“新中式”設計僅是對傳統(tǒng)形式的簡單復制，造成“新中式”設計呈現(xiàn)表象化、符號化、空洞化的泛濫態(tài)勢。例如，蘇州蝴蝶灣是一處高檔住宅區(qū)，住宅區(qū)景觀采用了傳統(tǒng)的庭園設計樣式，然而，這里所謂“新中式”景觀實際上只是把拙政園內的亭臺樓閣、門廊橋榭等元素拆解開來，隨意散置到住宅區(qū)景觀的各個角落之中。景觀建筑與場地環(huán)境之間不協(xié)調，毗連的局部造景元素之間沒有呼應，各個區(qū)域理景設計缺少主題，因此，整個住宅區(qū)景觀就沒有了完整明確的審美景境，成為不得要領、缺少靈魂的藝術空殼。

4 結論

中國傳統(tǒng)園林理景設計大都既有精心的謀篇布局，也有精致的細節(jié)造景，是整體性與流動性完美融合的環(huán)境藝術系統(tǒng)，是形式美與內容美和諧統(tǒng)一的典范。只有完整深入地認知傳統(tǒng)園林的這一審美特質，才能為相關的審美品鑒、保護修復及傳承創(chuàng)新活動奠定基礎。

注釋：

圖1～4為作者拍攝；圖5依據(jù)劉敦楨著作《蘇州古典園林》中所附網(wǎng)師園平面圖改繪；圖6依據(jù)徐文濤主編《留園》中的導游圖改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