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海明之煩惱

靖力 蔣佳伽 鄧揚城

8月19日，在廣東省英德市石灰鋪鎮(zhèn)竹田村一戶建成沒多久的水泥房內(nèi)，《方圓》記者見到了18歲的張海明。和此前看到的照片相比，張海明黑了不少，理了時尚的劉海短發(fā)，還染了幾縷棕色，顯得青春大方。

張海明的父親張亞盛和奶奶也在。張亞盛以前經(jīng)常在外打工掙錢，但后來患了腳疾，沒有再出去打工，一家人便靠著奶奶和張海明平時做一些農(nóng)活維持生計。

陌生人來訪，張海明感到有些拘謹，但對幫助過他的英德市未成年人社會觀護幫教基地校長楊亞強和心理咨詢師周勇非常熱情，他給他們倒了茶，認真地回答起楊亞強和周勇的問題。

張海明告訴楊亞強，他沒有再跟鎮(zhèn)上的社會青年接觸，現(xiàn)在在鎮(zhèn)上一家汽修店當學徒，未來想當一名理發(fā)師。周勇曾經(jīng)送給張海明一輛自行車，張海明把原來的羊角車把卸了，安了一個自己喜歡的直把，空閑的時候，便騎車到鎮(zhèn)上、到市里去玩。

張海明家的房子是2017年年底新建的，在原有的宅基地上，把原有的房屋拆了一半，改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水泥房。水泥房后面仍然是磚蓋的雜物間，從雜物間中可以看出原來的住宿條件之差：屋內(nèi)昏暗骯臟，四壁潮濕生苔，房門扣不嚴實，像樣的家具一件都沒有。而新房子則寬敞干凈許多，日常生活的家具添置了不少。張亞盛說，村里扶貧送了錢物，張海明也不再讓人操心，生活會越來越好。

寒暄數(shù)語，臨走時，張海明出來送行，楊亞強塞了幾百元給張海明，囑咐他把錢交給爸爸，自己要好好成長，有許多人在關(guān)心他。

小小少年誤入歧途

張海明出生于2001年，關(guān)于張海明的身世，有一個復(fù)雜而難以啟齒的故事。

2001年，張亞盛娶了一名來自越南的媳婦阿芳，帶回竹田村，受到母親的歡迎。兩人拜堂成親，順利地生活在一起?；楹鬀]過幾個月，阿芳便生下了張海明。又過了半年，阿芳趁張亞盛不在家的時候，悄悄溜走，再也尋不到蹤跡。

事后，張亞盛越想越覺得，張海明可能不是他和阿芳的兒子，而是阿芳與他認識前懷上的。他把時間線捋了一遍，發(fā)現(xiàn)如果張海明是足月生產(chǎn)，那就不可能是自己的孩子。但是，存有疑慮的張亞盛并沒有去做親子鑒定來證實這種猜想，他覺得，既然張海明在自己家出生，當然就是自己的兒子，自己當然要養(yǎng)他，證實了不是自己的孩子有什么用呢？拋棄他嗎？張亞盛做不到。

就這樣，張海明在張亞盛的撫養(yǎng)下長大，因為身世問題，他沒有到當?shù)嘏沙鏊k理入戶手續(xù)。2009年，張海明開始在竹田小學上學。2013年張海明四年級時，張亞盛把他轉(zhuǎn)到石灰鋪鎮(zhèn)中心小學讀書，讀了剛一個月，張海明說什么也不愿意讀書了。2014年，在張亞盛的勸說下，張海明又到石灰鋪鎮(zhèn)中心小學讀了兩個星期，然后又再度輟學。

張海明不愿意讀書，患了腳疾的張亞盛管不了他。在家閑著的張海明便常去石灰鋪鎮(zhèn)瞎逛，因此結(jié)識了一些石灰鋪鎮(zhèn)的社會青年。

其中有一名青年叫張新會，20歲左右，算是個小頭頭，糾集了其他幾名社會青年，平時在鎮(zhèn)上一起泡網(wǎng)吧、打籃球什么的。玩和吃飯需要經(jīng)費，張新會便帶他們干點小偷小摸的勾當。張海明比較聽張新會的話，有時候去偷東西，張新會便指使張海明去做。

2016年上半年，張新會與張海明在石灰鋪鎮(zhèn)政府二樓偷電腦，張海明被警方當場抓獲，張新會則從二樓跳下去逃跑了。當時，考慮到案件情節(jié)輕微，而且張海明年紀輕，是初犯，又盜竊未遂，派出所民警對著涉世不深的張海明訓斥了一番，又要求張亞盛好好管教孩子，便將張海明釋放。張海明此后有一段時間老實待在家里，但沒多久又跑去石灰鋪鎮(zhèn)找張新會了。

2016年7月，張新會帶張海明在石灰鋪鎮(zhèn)盜竊摩托車。張新會傳授張海明盜竊方法，一般是先把摩托車電源線迅速剪斷，防止摩托車報警器響，然后把電源線硬接上，其中一個人坐上摩托車，其余人在后面推，推到一定速度后，在摩托車上的人就可以啟動摩托車開走。還有一種方法是把摩托車直接推上一輛張新會事先準備好的小四輪汽車拉走。

偷摩托車時，張新會自己不動手，只是站在路口等著，由張海明和其他人動手，張海明有時也負責望風。偷來的摩托車被張新會賣到佛山市、中山市等地，贓款也沒有分給過張海明，只是平時的吃喝玩樂都由張新會出錢。

2016年3月，公安部在全國公安機關(guān)打擊盜搶騙犯罪工作電視電話會議中，將英德市列為了攀爬入室盜竊地域性職業(yè)犯罪全國重點整治地區(qū)，根據(jù)廣東省公安廳有關(guān)部署和要求，英德市計劃開展為期三年的專項整治。據(jù)統(tǒng)計，自2013年至2017年3月，英德市在打擊攀爬入室盜竊犯罪行動中，抓獲涉及攀爬入室盜竊的未成年人共141名；廣東省盜搶人員信息數(shù)據(jù)庫中往年已錄入的2800多名英德籍盜搶人員，有717人犯案時為未成年人，占比達25%。張新會、張海明等人除了偷摩托車以外，也經(jīng)常從事攀爬入室盜竊，偷過鎮(zhèn)政府，偷過竹田小學，因此首當其沖，被英德市警方抓獲。

踏進幫教基地的大門

周勇回憶，第一次見到張海明是在2017年的7月，當時的張海明又瘦又小，有自閉傾向，與任何人接觸都始終低著頭，從不正視別人的眼睛，說話聲音細若蚊吟。

張海明被英德市警方以盜竊罪抓捕以后，偵查終結(jié)移送英德市檢察院起訴，英德市檢察院未成年人檢察工作辦公室檢察官鄧揚城審查案件時認為，張海明屬于未成年人，作案時在團伙中主要是從犯的作用，涉案金額不大，情節(jié)相對輕微，可以對其附條件不起訴，給予半年的附條件不起訴考驗期，把他送到英德市未成年人社會觀護幫教基地（以下簡稱“幫教基地”）進行幫教，考驗期結(jié)束后，檢察機關(guān)認為沒必要再起訴的話，便不再起訴。這樣一來，既對張海明進行了幫教，又對張海明施以一定的懲戒（考驗期）。

幫教基地是2016年8月5日掛牌成立的，前身是英德市粵海實驗學校，占地面積3000多平方米，同時可容納上百人接受幫教。幫教基地實行半封閉式、半軍事化管理。幫教對象包括犯罪情節(jié)較輕不捕不訴或被判處非監(jiān)禁刑的涉案未成年人、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的涉案未成年人、因年齡證據(jù)存疑而不起訴的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等。

周勇與張海明的見面正是基于這樣一個契機。在未成年人進入幫教基地時，校長楊亞強會安排周勇等心理咨詢師對未成年人進行初步評估，包括性格特點、行為特征、心理狀況等，也要對其進行必要的社會調(diào)查，找他的父母、老師了解情況。

周勇告訴記者，像張海明這樣的未成年人，雖然涉世不深，但是卻非常敏感，心理評估與矯正工作必須循序漸進。周勇第一次與張海明的會話只有幾分鐘，張海明話不多，周勇能明顯感覺到他的抵觸情緒，他自我封閉、言語缺乏邏輯，有一種對陌生人的不信任。周勇給張海明做了一套心理測評的題，每個來到這里的孩子都要做，一共120道題，許多字張海明不認識，周勇逐題念給他聽，給他解釋，讓他作答。周勇給出的初步測評結(jié)果顯示，張海明可能有比較嚴重的心理問題。

測評結(jié)束后，在教官的安排下，張海明在幫教基地住下來。幫教基地的宿舍是8人一間的，一共有10間宿舍。每名學生發(fā)一個編號，張海明是012號?；氐淖飨⒏鷮W校差不多，早上6點半起床，先進行早訓，即在教官的指導(dǎo)下在操場進行訓練，訓練完吃早飯，然后上4節(jié)文化課，午餐及午休后，下午再上2節(jié)文化課，晚餐后進行文體活動，晚上9點半熄燈休息。

根據(jù)張海明在幫教基地的日記顯示，進入基地的最初一個月，他有些想家。“現(xiàn)在自己也是差不多跟上別人了。在這段時間老是想自己家人，想他們多來看看自己。老師說不要想太多，自己家人工作挺忙的，所以要在這里聽話?！ò职郑﹣砜次业哪莻€時候，我真的對我以前做的事感到后悔，從那個時候我就開始改變自己，我做到了，學會了珍惜你們，知道感恩你們。出去之后，我絕對不與以前的那些不好的人玩了，讀書我就好好讀書，打工就本本分分打工。還有一件事，爸爸你真的那么恨奶奶嗎？你能不能與她好好相處??？”張海明在日記中寫道。

基地的生活雖然艱苦，但張海明以前跟著社會青年混，經(jīng)常吃不飽飯，還要跑腿干壞事，相比之下，至少在基地吃得飽，睡覺也算踏實安穩(wěn)。

在楊亞強的印象里，可能是家庭條件太差的緣故，張海明特別愛吃。2017年中秋節(jié)，基地準備了豐盛的晚餐，其中有一道菜是紅燒肉，張海明沒吃過紅燒肉，看見紅燒肉便狂吃。后來他在日記中寫，“每天早上讀書，下午吃飯，吃得胖胖的。中秋節(jié)的時候吃到吐，一上樓梯到教官房門口就吐了，吐完后又慢慢走路下去繼續(xù)吃。校長叫我慢慢走路，當散步堅持下去?！?/p>

還有一次，張海明的教官發(fā)現(xiàn)，張海明有一個習慣，每次吃飯時要先往自己盛的飯菜里吐幾口口水，后來了解到，這招是別人教他的，他這樣做，就不用擔心別人搶他飯吃了。

楊亞強說，張海明同其他接受幫教的未成年人一樣，也喜歡偷懶，不愿意吃苦。張海明從小就對鈣有些過敏，過量攝入鈣后會脖子腫大、疼痛難忍。到幫教基地后，張海明也犯過幾次病，脖子腫得不行的時候，就請假在宿舍里休息。后來教官才發(fā)現(xiàn)，張海明好幾次偷拿教室里的粉筆去吃，粉筆主要成分是石灰石和石膏，會引起張海明鈣過敏的癥狀，他不惜使用苦肉計，想利用自己的病癥來逃脫艱苦的訓練和枯燥的學習。

后來通過楊亞強和教官們的幫教，張海明慢慢改變了貪吃和偷懶的習慣。學校里的飯菜是管飽的，張海明漸漸意識到?jīng)]有必要吃那么多，吃多了反而影響食欲。張海明也試著認真上課，楊亞強展示了一張張海明畫的國畫，是一幅山水畫，頗有些神韻。

無痕回歸社會

對于一些幫教對象，如果表現(xiàn)好、適合重返社會和校園的，幫教基地在評估后會對他們作出離校的申請；而對于一些幫教效果不理想、離校之后又缺乏家庭有效監(jiān)護的幫教對象，基地也會申請延長幫教時間。

英德市檢察院給張海明設(shè)定的附條件不起訴考驗期是半年時間。2017年10月，張海明的考驗期過了一半時，周勇又對張海明進行了一次心理測評。這一次，周勇挑在張海明上國畫課的時候，讓張海明畫一幅“房樹人”的畫。張海明認真畫上了一間新蓋好的平房、枝繁葉茂的大樹以及在樹底下的人。周勇告訴記者，當時那幅畫給他的感覺是，也許是張海明童年時期缺乏關(guān)愛的原因，他對突如其來的許多人對他的關(guān)心感到不知所措，繼而有一種防御感。

楊亞強和周勇認為，張海明在幫教基地的表現(xiàn)總有反復(fù)，幫教的目標還沒有完全達到，而且考慮到他家庭情況特殊，父母無法提供有效關(guān)愛，建議在基地繼續(xù)幫教。鄧揚城也同意兩人的判斷，在征得張海明及其家人的意見后，繼續(xù)了對張海明的幫教。

張海明對能留在幫教基地也感到高興。在后來的一次心理談話中，張海明向周勇表露心跡，說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周勇這樣跟他聊天，他覺得很溫暖。說完，張海明哭了起來。周勇把他帶到心理咨詢室的里間，那是一間“宣泄室”，四壁都鋪上了海綿，張海明對著室中間的沙包一陣擊打，打了幾拳，沒力了，就不打了，又回到咨詢室聊天。

張海明在幫教基地也交到了自己的朋友：編號011的小龍（化名）。而編號021的同學是此前與張海明一起盜竊摩托車的伙伴，也是石灰鋪人，張海明同他關(guān)系不太好，也發(fā)生過一些矛盾。

在幫教基地的時間里，楊亞強說幾乎可以用肉眼看到張海明的變化：張海明剛開始從不抬頭看人，話都說不清楚，智力發(fā)育也落后于同齡人；半年后，張海明敢于與陌生人眼神接觸，說話清楚明白，也勇于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情緒。

鄧揚城告訴記者，幫教基地的創(chuàng)立為張海明這樣的涉罪未成年人提供了一種成長與重返社會的途徑。涉罪未成年人中，有部分因犯罪情節(jié)輕微不捕不訴的、判處非監(jiān)禁刑的以及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不負刑事責任的，是需要借助家庭和社會的力量讓他們重新踏上正途的。

“根據(jù)《最高人民檢察院關(guān)于進一步加強未成年人刑事檢察工作的決定》第25條，‘促進未成年人權(quán)益保護和犯罪預(yù)防幫教社會化體系建設(shè)。……有條件的地方要積極建議、促進建立健全社工制度、觀護幫教制度等機制，引入社會力量參與對被不批捕、不起訴的未成年人進行幫教。幫教基地即是由社會力量對涉罪未成年人進行教育、監(jiān)督、觀察、矯正、保護、管束的幫教模式。”鄧揚城說。

楊亞強告訴記者，從2016年掛牌至2018年3月，幫教基地已收納未成年人224人，其中英德市本地57人，接受廣東省內(nèi)異地幫教168人（江門市移送165人，清城區(qū)1人，花都區(qū)1人）。目前順利回歸社會的未成年人192人，還在基地接受幫教的有32人。

“除了安排必要的文化課，幫教基地還安排了國學、心理健康、音樂、書法等課程。我們也邀請了政法機關(guān)的辦案人員、學校的老師、社工、心理咨詢師、家庭教育專家組成幫教工作團隊，針對不同的未成年人制訂不同幫教方案，為辦案機關(guān)作出司法或其他處理提供依據(jù)。”楊亞強說，“幫教基地對移送幫教的未成年人信息是相對保密的。幫教結(jié)束后，會積極推薦或安排未成年人入學、就業(yè)，會定期回訪，確保他們能重新走向社會，真正融入社會?！?/p>

2018年1月，張海明的附條件不起訴半年考驗期屆滿，經(jīng)過審查，英德市檢察院宣布對張海明的不起訴決定生效。在過春節(jié)以前，張海明回到了久違的竹田村的家中。在離開家的半年時間里，他家的新房已經(jīng)蓋好，爸爸和奶奶正準備著過新年的物事，這是他們在新房中度過的第一個新年。（文中張海明、張亞盛、張新會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