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綏
她把人生看得太嚴(yán)肅了,仿佛愛與不愛都是分明的。
作者有話說:大家好,今天帶來的故事跟暗戀有關(guān)。我喜歡暗戀,超愛寫暗戀,但我本人從來沒有暗戀過!很遺憾,我的青春里沒有譚蘇木這樣好看又善良的男生,我遇到的都是空有好看而沒有靈魂的皮囊(開玩笑,好看的也沒有)。長大后,我真的覺得,上學(xué)的時候能有一個喜歡的人已經(jīng)很幸運(yùn)了,多得是人連悸動都沒遇上過。希望你們會不一樣。
【一】
芙蓉街上沒有一株芙蓉,年欽第一次去,只看到從院墻里伸出來的薔薇,一簇簇的,可愛玲瓏,一直向前延展,似乎沒有盡頭。
可還是有盡頭的,盡頭的房子又大又明亮,在整條街地勢最高的地方。一座大院子兩邊被錯落的房子擁簇著,青磚白瓦,院內(nèi)栽種著芍藥和橘梗,一排柑橘樹屹立在窗前。
那是年欽的新家。
她十四歲,和姥姥一起從深圳回來,在燁城租了這處的房子。姥姥說,這家的爺爺是姥爺一輩子的好朋友。
年欽上了初中,需要在城里租個房子,這里是最方便的。
她們的行李不多,只有兩個箱子的衣服和一背包的書。姥姥去了主人家道謝,年欽蹲在地上收拾,沒聽到腳步聲,一位少年走進(jìn)來撿起了她放在一旁的初二的課本。
“這首《浣溪沙》我們七年級就學(xué)過了?!?/p>
那是她第一次見譚蘇木,面容白凈的男孩,有著細(xì)長的眼和高挺的鼻梁。他穿著一雙白球鞋,踩著她剛打掃過的地板,笑得坦誠而真摯。
“我叫譚蘇木,是你的鄰居?!彼f著,往門口挪了挪,“看見沒?我住在對面。”
“你好?!彼f,“我叫年欽?!?/p>
姥姥從對面回來,啰里啰嗦地感嘆著老家的風(fēng)貌變化很大。她原本就是燁城人,在這兒待了大半輩子,八年前被年欽的母親接去深圳照顧年欽。這次回來是她的主意,她向來是個有主見的老太太,年近古稀,還精神十足,她說她能把年欽照顧好,事實上,這八年來年欽生活得也確實不差。
譚蘇木離開了沒一會兒,又端著一盤酸筍尖兒回來了。他看起來很開心,身后還跟著一位漂亮大方的阿姨。
那是譚蘇木的媽媽,往后的日子里,年欽一直叫她干媽。
她很喜歡年欽,一見面就拉著年欽的手把年欽帶進(jìn)了懷里,好像抱著的是個半大的孩子。
“好孩子,以后就在這兒住下吧?!彼f著,語氣里還有顯而易見的憐惜。
年欽埋在她散發(fā)著清香的長發(fā)中,抬眼往身邊看,譚蘇木蹲在門口的石階上,幾乎快把自己帶過來的一盤筍尖兒吃光了。
年欽入了校,成為譚蘇木的學(xué)妹。自我介紹時,老師自作主張地提了一句她是從深圳來的,臺下的孩子們嘩然,下課后就圍在她的身邊嘰嘰喳喳地問東問西。
年欽從小便喜靜,不喜動,長大后漸明人事,愈發(fā)覺得與陌生人無話可說。她沒有興趣,也缺乏交際能力,因此自暴自棄,在旁人不厭其煩地問她“深圳在什么地方”時,她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回復(fù):“你可以去看地圖?!?/p>
時間久了,她落了個驕傲的名聲。班上的姑娘們在廁所里小聲私語,說她是大城市來的,所以看不起人。
那時年欽就在角落的廁所隔間,聽到她們說“我看她穿得也不怎么樣”時,她按下了沖水鍵,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
初秋的晚風(fēng)有些黏人,裹挾著煙火氣撲面而來,還帶著落日的余溫,讓過路的人額頭沁出細(xì)密的汗珠。年欽一個人走回家,那條路,她還不熟,她照著譚蘇木畫的地圖找坐標(biāo),在梧桐樹下聽到了他的呼喊。
他單腳點地坐在單車上,用力地?fù)]舞著手臂。
年欽停下來,過了馬路。
“什么事?”她問。
譚蘇木停好了車,也不說話,只是往前走了幾步,指著一個方向,跟她說:“那里有斑馬線,下次記得走到那里再過馬路?!?/p>
他這樣說著,又從書包里掏出了筆。年欽還沒看出頭緒,他又伸手把她的地圖拿了過去,趴在單車的坐墊上,一筆一畫地描了起來。
“我畫得不好看,你將就著看吧,以后有什么問題再補(bǔ)上?!?/p>
那會兒,夕陽已經(jīng)拽著最后一點兒余暉沉入地平線了。西面的天空有淺紫色的云,頭頂?shù)奶熘饾u昏暗,年欽借著路燈的光看了一眼地圖,小心翼翼地收進(jìn)了書包里。
“謝謝你?!?/p>
譚蘇木放好了筆盒,又重新坐上了車,拍了拍后座說:“你上來吧,我?guī)慊丶摇!?/p>
【二】
后來,譚蘇木精心繪制的地圖還是被閑置了。幾乎每天早上,他前腳剛推著車出門,年欽后腳就背著書包出來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載著她上下學(xué)成了一種習(xí)慣。
譚蘇木話多,他跟年欽說了很多學(xué)校的事,說學(xué)校操場觀眾席后面的小花園里有曇花,花期一般在五月到十月之間,女孩子們最喜歡在晚自習(xí)后去看。
“不過,你應(yīng)該沒興趣的?!弊T蘇木說著,腳上使了勁,一股氣沖過了那條上坡路。
年欽剛準(zhǔn)備開口問他為什么會這樣想,他突然一個急剎停在了巷子口。
“你又要遲到了!”譚蘇木朝著巷子里喊。
年欽轉(zhuǎn)過頭,看著里面不到二十米的距離,一個睡眼惺忪的小姑娘穿著睡衣蹲在青石板上刷牙。
在她撿起腳邊的小石子丟過來之前,譚蘇木得意地笑了一聲,隨后又蹬走了。
那個女孩叫管小意,是譚蘇木的同學(xué)。譚蘇木每個周末的清晨都會起來晨跑,年欽跟他一起跑過幾次,幾乎每次都會經(jīng)過這個巷子口。起初她以為這是固定的路線,直到看見管小意,她才知道,所有偶然的邂逅都經(jīng)歷了成百上千次的鋪墊。
管小意的家離公交站有些遠(yuǎn)。好幾次,年欽坐在譚蘇木的車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她背著書包趕車。她天生個子不高,骨架小巧,撒腿狂奔的背影像個小孩子。
譚蘇木一看見她,就把車蹬得飛快,趕上她,再說幾句會激怒她的話,看她生氣了就跑。
梧桐枯葉落了一地,踩上去有脆生生的斷裂聲。管小意叉著腰,大罵譚蘇木,不小心吸了點涼氣進(jìn)肺,彎著腰咳嗽不止。
譚蘇木見狀,十分緊張,車都沒停好,就跑過去看。年欽差點兒摔倒,站直以后朝另一邊看,男孩正焦急地給女孩捶著背。
“你打我干嗎啊?”順過氣來的管小意臉頰通紅,瞪著他說。
“我在幫你順氣啊。”
“誰要你順了,要不是你,我能差點咳死過去嗎?”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來,眼見太陽越升越高了,路邊玉蘭花上的露水也蒸發(fā)掉了。年欽忍不住出聲提醒:“你們快要遲到了?!?/p>
初三有強(qiáng)制的早讀課,年欽把后座的位置讓給了管小意,讓他們先走一步。
管小意對著年欽千恩萬謝,而后就萬般嫌棄地坐到了譚蘇木的身后。
“你抓緊一點兒,我告訴你,一會兒摔了,我可不負(fù)責(zé)啊。”
“你敢摔一下試試。”
兩人斗著嘴走遠(yuǎn)了,年欽站在樹下看了好久,等到周遭都靜了下來,路過的火車鳴著笛跑遠(yuǎn)了。她往前走了一步,聽到落葉死亡的聲音。不遠(yuǎn)處落腳的鳥受了驚,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那之后沒幾天,年欽去給譚蘇木送姥姥剛做的包子,她端著盤子在門口站著,聽到譚蘇木在跟干媽說要換自行車的事。
“你那車不是好好的嗎?”
“不好,都騎了兩年多了?!弊T蘇木正說著,就看到了年欽,又說,“而且那車后座可硌人了,我怕小欽坐得不舒服?!?/p>
干媽給他換了一輛新的自行車,線條流暢,顏色也大氣。譚蘇木沒心思看,推著那輛舊車去了街角的修車鋪。
年欽從對面的便利店買了兩根紅豆冰棒,兩人坐在路邊的石階上閑聊。已是深秋,天空陰沉沉的,像要下雨,壓在頭頂讓人喘不過氣來。
“女孩子是不是都喜歡紅色?”
年欽愣了一下,看著不遠(yuǎn)處正在刷漆的車,說:“并不全是?!?/p>
“那喜歡什么顏色?”
“哪有什么顏色是所有女孩都喜歡的?!蹦隁J淡淡道,“只要她喜歡,不就行了?!?/p>
譚蘇木有些意外,他看著年欽云淡風(fēng)輕的側(cè)臉,始終無法把眼前的姑娘同她的年紀(jì)聯(lián)系起來。她看起來過于成熟,雖然端著不近人情的臉,但情感細(xì)膩,又處處透露著溫柔與聰慧。這樣的品性即便在成年人中也是少見的。
他正在想自己的媽媽曾經(jīng)在餐桌上嘆息的事,年欽突然開口:“你確定她會接受嗎?”
譚蘇木收了思緒:“會的,我跟她說,這是家里另外一輛閑置的。”
年欽有些難以理解:“只是換了個顏色,她難道會看不出來?”
譚蘇木聽到這里就笑了,一雙眼亮晶晶的,好像想起了不得的秘密,無奈地嘆息道:“她呀……”
周遭的風(fēng)突然停了,麻雀落在不遠(yuǎn)處的斑馬線上。年欽看著手上的奶油,倏忽間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冰棒融化的聲音。
【三】
中考后的那個暑假,年欽在譚家的小院子里看到了久違的人,那時她已經(jīng)在芙蓉街生活了兩年。
媽媽拿了很多東西,花花綠綠的禮盒堆滿了門口的臺階。年欽和譚蘇木從外面回去,走進(jìn)大門看到這陣仗,兩個人面面相覷。
“可能是我媽來了?!蹦隁J放下手中的袋子,疾步走進(jìn)了房間。
姥姥正在內(nèi)屋坐著,只有譚蘇木的父母在客廳和媽媽溝通著什么,年欽跑進(jìn)去,干媽熱情地招呼她:“快看看誰來了。”
媽媽雍容華貴地坐在藤椅上,也并無親近她的意思,只是笑了笑,說了一句:“長高了?!?/p>
干媽推出去的動作僵在原地,這樣生分,饒是旁人看了,心里都不舒服,更何況半大的孩子。她一伸手,又把年欽拉回了自己的身邊,笑道:“是啊,這姑娘懂事,不挑食,成績也好,不像我們家這個?!?/p>
譚蘇木站在一旁,此刻才看清局面。他微微一笑,道了一聲“好”之后,狀似熱情地問:“阿姨是來接年欽回家的嗎?”
年欽一聲不吭地站著,內(nèi)屋的姥姥唉聲嘆氣,氛圍尷尬得有些詭異。年欽的媽媽不接話,只淡淡地笑了笑,艷麗的妝容有些浮了,不甚清明的眼神也透露出一些疲憊。
干媽出來打圓場,說吃了飯再聊,說著她就要去張羅。
年欽斜著眼偷看了一眼,媽媽也站了起來,她似乎很趕時間,擺了擺手說不必麻煩:“兩點的飛機(jī),要走了?!?/p>
年欽從來沒有坐過飛機(jī),就連當(dāng)初從深圳狼狽出走也是在綠皮火車上湊合了一天一夜。她看著媽媽又尖又細(xì)的高跟鞋越來越近,猛然抬頭說:“那你先走吧?!?/p>
她說完,全場的人都愣了,旁人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她媽媽倒率先皺了眉:“怎么跟媽媽說話呢?”
姥姥突然出聲:“你配當(dāng)她媽嗎?”
“我怎么不配當(dāng)她媽了?”媽媽火冒三丈地朝姥姥喊著,兩人針鋒相對地吵,旁人看得著急,卻也插不上嘴。
“當(dāng)媽的就把孩子丟在外面當(dāng)野孩子嗎?”
“我怎么把她丟了?吃穿我哪樣虧待了她,每月按時給你生活費,你卻帶她偷偷回來!”
“都離開兩年了,你才知道回來看看,你還真是有心。”姥姥氣得怒目圓睜,譚蘇木連忙跑過去扶著。
“你知道我每天有多忙嗎?”
“忙?忙著給別人照顧孩子?!?/p>
年欽的媽媽重新組建了家庭,在半山腰那棟富麗堂皇的別墅里做女主人。年欽還有一位身體不好的姐姐,也跟著媽媽住在那里,和新的爸爸、新的姐妹一起生活。
在深圳人口最密集的白石洲,年欽和姥姥兩個人租了一套小房子,在車水馬龍的大都市里按部就班地指著每月的生活費生活。
“你覺得不虧心,那你就繼續(xù)回去過你的富貴生活。”姥姥似乎累了,不愿意多說,揮了揮手道,“你走吧,我們不需要你的錢。”
“不要錢,你倆在這兒能撐多久?”媽媽的耐心似乎到了極限。
年欽剛想說話,一個人影就躥到了身前。譚蘇木越來越高了,身形雖然纖薄,但肩膀倒是寬厚,感覺完全是個可以獨當(dāng)一面的大男孩了。
“阿姨,您趕時間就先走吧,這里就不勞您費心了。只要我還在,就不會讓姥姥和小欽餓著。倒是您,臉色這么差,平時一定睡得不好吧。您還是多關(guān)心自己自己,畢竟我們小欽也沒什么時間關(guān)心您?!?/p>
他這嘴皮子不得了,平常笨嘴拙舌的,關(guān)鍵時刻倒是不掉鏈子。
干媽已經(jīng)忍不住笑了一聲,年欽悄悄地抬頭,看見譚蘇木紅透的耳朵,像被小松鼠咬過一口的蘋果。
后來的她時常會思考自己是何時心動的,即便她對瑣碎的日常舉了白旗,也始終不會忘記男孩擋在自己身前的樣子。他那樣認(rèn)真,仿佛真的能庇佑她一生。
媽媽要走了,最后問一遍姥姥到底要不要錢,眼見著姥姥依然倔強(qiáng)著不肯低頭,一直一動不動的年欽突然走上前,拿起了那張銀行卡。
門外的知了還在不知疲倦地叫著,年欽似乎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謝謝?!彼龑ψ约旱膵寢屨f。
那時她若是回頭,一定能看到譚蘇木錯愕的臉。
人生軌跡平鋪直敘地展現(xiàn)在眼前,不同的命運(yùn)走出來不同的路,是無法真正交匯在一起的。
【四】
那件事過去以后,譚蘇木變得小心翼翼。
早晨年欽起得晚了,他也不叫她,推著車在院子里等。等到晨光都蒸發(fā)殆盡,他媽媽出門買菜,看到他熱得一頭汗,哭笑不得。
她去叫年欽,看著年欽著急忙慌地穿衣服,她就在一旁捂著肚子笑,把門外的譚蘇木當(dāng)作笑話說了出來。
年欽洗臉的手一頓,愣住了。
“干媽,你讓他先走吧?!?/p>
“他不愿意,非要等你呢?!彼侏M地笑著,好像捕捉到了什么有用的蛛絲馬跡一樣。
年欽在她的目光里紅了臉,只能飛快地套好衣服奪門而出。
譚蘇木果然在大鐵門邊,靠近陽光的半邊臉已經(jīng)被曬紅了,鼻翼上細(xì)密的汗珠透露出他著實等了好一會兒。
年欽充滿歉意地走上前:“對不起,我起晚了?!?/p>
初秋的天仿佛比其他三季的要高一些,遼遠(yuǎn)無邊,浸著氤氳著水汽的藍(lán)。年欽穿過芙蓉街遮天蔽日的梧桐樹時,感覺撲面而來的風(fēng)都溫柔了許多。
年欽和譚蘇木一起在二中就讀,同行的還有管小意。他倆讀高二,雖然不在一個班了,但是教室在同一條走廊上。
年欽去教導(dǎo)主任辦公室送東西經(jīng)過,看到他倆在走廊上打鬧。譚蘇木拿著一把尺子,說是要量量吊蘭的長度。年欽從身后走過的時候,聽到他興奮地說:“要是超過三十厘米,就請我喝可樂?!?/p>
而管小意踮著腳,似乎是想作弊,被譚蘇木當(dāng)場識破。兩人你追我趕地跑了一段路,穿過三五成群的學(xué)生,消失在了樓梯口。
年欽抱著一摞作業(yè)本,垂首走進(jìn)了辦公室。
那天放學(xué)回家,譚蘇木心情很好,一路上都哼著歌,不緊不慢地跟著前面管小意的車子。
燁城氣候好,花的種類也多,回家的路上要經(jīng)過一條長長的花市。斜陽穿過蟹青色的大棚,落在一盆一盆粉紫色的木芙蓉上。管小意蹲在地上,一會兒摸摸花,一會兒看看魚缸里的金魚。
而譚蘇木呢,大多時候他也會停下車,單腳點地往下看,不知是看人,還是看花。
春去秋來,他們升入高三了。年欽怕耽誤譚蘇木的學(xué)習(xí),自己買了一輛自行車。可她不會騎,譚蘇木只能利用課余時間去教她。
每個周末的下午,年欽都推著車子去練習(xí)。午后車流量小,街道也安靜,年欽在前面騎,譚蘇木就在后面扶著車座努力保持平衡。
起初她連車頭都控制不好,緊張得直看腳底下。譚蘇木雖然熱出了一腦門的汗,白T恤的后背也被浸濕了一大塊,可還是耐心十足地安慰著她。
“沒關(guān)系,別害怕,你就往前看,后面有我呢?!?/p>
蟬鳴一聲高過一聲,像是能永遠(yuǎn)留在那個夏天的尾巴上一樣。他們從零星陽光散亂滿地練習(xí)到星河遍布夜空,附近的草叢里傳來蛙鳴聲,年欽的小腿被咬出了幾個包,譚蘇木手腳并用地驅(qū)趕蚊子,身后傳來姥姥喚他們回家吃飯的呼喊聲。
那個夏天真漫長啊,漫長得好像永遠(yuǎn)都不走了一樣。
【五】
2010年的第一場雪落下來之前,譚蘇木失戀了。
年欽偶然間在學(xué)校外一家奶茶店看到了管小意,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咬著吸管,不知道和對面的男生說了什么,笑得很開心。
只那一眼,年欽就看出了她的心意,只因她偷看對方時的眼神太過小心翼翼。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她從來沒有這樣看過譚蘇木。她在譚蘇木面前永遠(yuǎn)是自由的,捧腹大笑或者破口大罵,沒有一絲拘束,自然也就沒有悸動。
譚蘇木像受了極大的打擊,連車也不想騎了,每天步行去公交站等車。年欽怕他出事,也丟下了自己新買的車,陪著他一起等。
121路該是燁城最準(zhǔn)時的一班車,每天早晨七點十分,它就會穩(wěn)穩(wěn)地停在站臺邊。
譚蘇木坐車不怎么愛說話,只掏出自己的MP4聽歌。長長的耳機(jī)線掛在胸前,仿佛裝了很多秘密。年欽時常會猜測他在聽什么歌,她企圖從他的表情上獲得一些線索,可他總是望著窗外。
窗外白雪瑩瑩,天空仿佛變成了一個大漏斗,而世界就是一朵巨大的蒲公英。
譚蘇木突然回過頭問她:“小欽,你有喜歡的人嗎?”
他這話問得實在突然,又有些無禮。年欽愣了幾秒,愣愣地看著他,眼神潮濕又天真。
“我是說,你在學(xué)校有沒有遇見過喜歡的人?”他進(jìn)一步解釋了。
年欽眼神微閃,輕呼了一口氣,像飛燕掠過雪地。
“有?!彼f。
“你會跟他說嗎?”
年欽搖了搖頭,眼睛里蒙上了一層霧:“他早就有喜歡的人了。”
譚蘇木大抵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沉默著把頭扭向了另一側(cè),耳際線彎彎繞繞,像是要繞進(jìn)誰的心里去。
高考結(jié)束之后,譚蘇木要出去畢業(yè)旅行。在飯桌上,家里人熱情地詢問他都有哪些同學(xué)隨行,他扒了兩口飯,含混不清地說:“好多人呢,都是玩得好的朋友?!?/p>
年欽沒有說話,譚蘇木考得好,她原本也是高興的,只是一想到他將去北京上學(xué),心里又難免失落。干媽可能是看出了她的情緒,攛掇著:“把小欽也帶上吧,反正她暑假也沒事?!?/p>
譚蘇木動作沒停,只是抬眼看了年欽一眼,邊吃邊說:“可以啊,但她開學(xué)就升高三,可能要補(bǔ)課吧?!?/p>
干媽神色一滯,轉(zhuǎn)頭以眼神詢問。
年欽戳了戳碗里的蒸槐花,鼓足勇氣說:“開學(xué)前半個月才開始補(bǔ)?!?/p>
她就這樣厚著臉皮跟上了譚蘇木。在火車上,其他人指著年欽問他,她是誰,譚蘇木都解釋說是“放暑假的妹妹”。
年欽放下手中的英語單詞書,看見譚蘇木心不在焉地左顧右盼。從她那個角度來看,他的心事一覽無余。
“在那邊。”年欽朝右后方指了指,譚蘇木疑惑地看過去,苦澀地扯了扯嘴角。
管小意靠在旁人的肩膀上,正認(rèn)真地看一本漫畫書。陽光從車窗穿進(jìn)來落在她亂蓬蓬的頭發(fā)上,像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
他們一行人去了海邊,正是盛夏里最炎熱的時節(jié),陽光白花花地照下來,不留余地地烘烤著世界。管小意嚷嚷著要吃海鮮,旁人不愿意去,只有譚蘇木應(yīng)和了她。
年欽跟在他們身后,去了臨海路一家大排檔。那家的廚子大概心情不好,一盤香辣蟹放了半瓶酒,三個人吃完都有些醉醺醺的。
年欽從小到大滴酒未沾,因此醉得厲害些,思緒已經(jīng)有些混亂。譚蘇木來扶她,她順勢就攀住了他的手臂。
第二天一大早,管小意上吐下瀉,被送進(jìn)了醫(yī)院。年欽起床時,不見譚蘇木的影子,聽旁人說才知道,他連睡衣都沒來得及換。
她帶上衣服去了醫(yī)院,看到守在病床前的譚蘇木正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碗粥。而管小意打著點滴,小臉煞白,看樣子就受了不少罪。
年欽把他叫去樓梯間換衣服,她守在門口,問他:“你吃早飯了嗎?”
“沒呢?!?/p>
“我去給你買一點兒吧?!?/p>
“不用,剩下的小意不吃了。”他穿好衣服后打開門,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吃剩的就行。”
那天晚上,年欽又去了那家大排檔。依然點的是昨天的菜,她吃飽喝足以后,一個人拍拍肚子去了海灘。
海上的夜空遼遠(yuǎn)又深沉,星星在上,像永恒的秘密。年欽虔誠地看著,許愿自己下輩子不要再擁有這般強(qiáng)壯的身體了。
如若能讓她在幼時像姐姐那樣因為先天不足得到母親七八成的關(guān)愛,或者讓她像管小意那樣在譚蘇木面前柔弱得惹人垂憐,饒是可以減去一些虛歲,她也是愿意的。
她把人生看得太嚴(yán)肅了,仿佛愛與不愛都是分明的。
【六】
譚蘇木去了北京,管小意去了上海,而年欽留在芙蓉街,又看了一年薔薇盛開。
高三的日子很枯燥,也很緊張,所有人都像被迫拉長的橡皮筋,惶惶不安地期待著到達(dá)終點或者身體斷裂的聲音。
年欽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可到了高考前兩個月,她像是進(jìn)入了瓶頸期,不管是做題,還是考試,都涌出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她將之歸結(jié)于倦怠,沒有譚蘇木的生活像一潭死水,而她更像是一尾被置于烈日下暴曬瀕死的魚。
年欽十八歲的生命中只有兩段坐夜車的記憶,一次是因為媽媽,一次是因為譚蘇木。
她誰也沒有知會,在五一假期獨自坐車北上,原想只遠(yuǎn)遠(yuǎn)地看上譚蘇木一眼就好。可她在男生宿舍樓下等了很久,從蟹青色天光等到暮色四合,眼見著回去的車票就要作廢了,她還是沒有見到想見的人。
年欽拿出手機(jī),撥出了那個電話。譚蘇木聽起來很興奮,他像是身處在一個非常嘈雜的環(huán)境里,就連說話都要扯著嗓子提高音量:“小欽,怎么了?”
久違的聲音在自己的耳朵里放大,年欽感覺不真實,也在這端對著手機(jī)大喊:“你在哪呢?”
“我在上海呢?!彼袷莿偨?jīng)歷了巨大的驚喜,聲音中有抑制不住的顫抖。
年欽在路邊的長椅上坐著,路燈的光溫柔又冷冽,將她孤單的影子放大數(shù)倍。
面前人來人往,有人抱著籃球經(jīng)過,有人背著書包去圖書館,有人推著單車緩緩經(jīng)過,又倒退回來,在她旁邊放下了一包紙巾。
她又回去了,像來時那樣沉默。
年欽回到家,本想收拾好心情,卻在走進(jìn)院子的那一刻看見干媽臉上的驚懼。
“你怎么才回來?”她拉過年欽的手,上下打量了兩圈,又放緩了音調(diào),“去哪個同學(xué)家了?”
“干媽,對不起,我去北京……”
年欽還想解釋,但干媽突然皺了眉,打斷了她:“姥姥住院了?!?/p>
那天下著細(xì)雨,院子里的芍藥被雨水打濕,整個世界仿佛都變成黑白兩色。年欽去了醫(yī)院,姥姥正躺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的病床上。她戴著氧氣罩,身上有各種各樣、相互纏繞的線,胸口起伏太小了,以至于年欽一遍又一遍地問“她還活著嗎”。
“在廚房摔了一跤,突發(fā)腦溢血,手術(shù)已經(jīng)做完了,醫(yī)生說應(yīng)該能醒過來?!?/p>
年欽被消毒水的氣味浸泡了三天,陡然有了一個錯覺,仿佛自己是這世界上的一個錯誤。老天爺為了修正這個錯誤,不停地壓縮著她的生存空間。父親離她而去,母親對她不管不顧,現(xiàn)在唯一的親人因為她自私地出走落下了終身癱瘓,她抱著干媽號啕大哭,仿佛要把身體里的水分都哭干一樣。
干媽拍著她的背細(xì)聲安慰:“你是個好孩子,小欽,永遠(yuǎn)不要對生活失望?!?/p>
年欽帶姥姥回了家,用媽媽留下的錢請了護(hù)工。姥姥左半邊身體失去了知覺,年欽每天晚上都會幫她按摩,一邊輕輕地捶著她的腿,一邊跟她說話。
“姥姥,我不想上學(xué)了,以后就在家伺候你吧。”
“那哪行呢?!崩牙延糜沂智昧饲盟哪X袋,嘆息道,“你還有很長的人生,姥姥再怎么樣,都是快進(jìn)黃土的人,沒幾年活頭了。你就過好你的生活,你走了,我就去纏你媽,我把她煩死。”
年欽撲哧一聲笑了,再也沒說過這樣的話。
她知道姥姥不會去深圳,也不會去求助媽媽,姥姥是那樣要強(qiáng)的一個老太太,寧愿自己趴在泥濘里起不來,也不愿意給別人添麻煩。
那一年初夏,年欽聽著窗外的蛙鳴,看著花瓶里的芍藥失了神。從小到大,從沒有人試圖給她指出一條明路,她漫不經(jīng)心地生活了十八年,直到那時,她自己給自己畫了一條路。
命運(yùn)的江河擺在眼前了,年欽泅渡不了,只能揮揮手和北京說了再見。
【七】
她留在本地上了一所大學(xué),不是特別好的學(xué)校,但也足夠她在燁城謀生活了。
譚蘇木回來過幾次,他說北京是一座包容萬象的城市,不管你是什么人,它都會給你留下一席之地。
“小欽,人生還很長,你應(yīng)該去看看?!彼菢诱f著,仿佛真的把她當(dāng)成了一個妹妹。
年欽沉默著,沒有說話。她想跟譚蘇木說自己已經(jīng)見識過了北京凜冽的風(fēng),那樣空洞又兇猛,幾乎吹得她胸腔都疼了。
可她張了張嘴,發(fā)覺自己并無立場。
那年春節(jié),譚蘇木邀請管小意去譚家的小院子里看煙花,作為擁有芙蓉街盡頭地勢最高的房子的人,他說:“二樓的陽臺能看見整整一條街?!?/p>
管小意上了大學(xué)以后看起來依然像個中學(xué)生,她戴純白的羊絨帽子,頭頂?shù)拿€球成了譚蘇木最感興趣的玩物。他們在陽臺上打鬧,譚蘇木在這時不像一座會指引方向的燈塔,而是一尾心甘情愿落網(wǎng)的魚。
天空突然綻放一朵煙花,夜空絢爛似畫。年欽想回去了,剛轉(zhuǎn)身就看到了不遠(yuǎn)處的干媽。那種眼神實在太過熟悉,像極了多年前她初來乍到時收獲的憐惜。
“他們準(zhǔn)備出國了?!?/p>
年欽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干媽欲言又止地看著她:“你不嘗試一下,是想給自己留下遺憾嗎?”
年欽沒有抬頭。她守著門口的小爐子,橘色的火光在眼前跳躍,眼淚落下只揚(yáng)起一陣水汽。
早在畢業(yè)旅行那次,她就借著酒勁說出了心里話。那天海風(fēng)很大,醉意像一片云,把她拖到了很高很遠(yuǎn)的地方。她歡喜地撕開了驕矜的外衣,攀著譚蘇木的手臂,指著不遠(yuǎn)處踏浪的管小意說:“我喜歡的人喜歡她?!?/p>
而她得到了什么回應(yīng)呢?
譚蘇木沉默地看了她許久,說:“你喝多了。”
管小意會在清晨像兔子一樣奔跑,在夕陽下溫柔地?fù)崦炙幓?,在海灘上撒歡兒地追逐海浪,這些無聲無息的心動時刻屬于譚蘇木。他愛她,就像年欽愛他一樣。
“只不過,他比我幸運(yùn)一點?!蹦隁J回過頭,看著夜空下的男孩,雖然只是一個背影,但那暗沉沉的影子里仿佛充滿了愛意。
反正總有人會幸福,總有人要放手,世界是守恒的。
月光緩緩地照著她,她心里的難過并沒有像往常那樣濃烈。她越過煙花望著夜空,想著若是美滿的終點有名額限制,那就讓這幸運(yùn)全被譚蘇木一人占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