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全海
丫叉鋪,常州大南門外一個小而又小的小鎮(zhèn)。官方命名浦前鎮(zhèn),民間俗稱丫叉鋪。不過,除了上了點年紀的老人,已經(jīng)很少有人知道,現(xiàn)在的浦前鎮(zhèn),從前就叫作丫叉鋪。
其實,丫叉鋪本不應(yīng)該叫丫叉鋪,真正的丫叉鋪人,還是喜歡叫她丫叉布。
“丫叉鋪”三個字,你是決然不能用官方話來講的,一講就沒了味道,失了本真,丟了那份親近的感覺。尤其陌生人問路,如若問起:“丫叉鋪”怎么走?也許半天都問不出名堂。因為,發(fā)音相差甚遠,問者雖然講得清楚,但聞?wù)邊s是聽得懵懂。結(jié)果,不是南轅北轍,便是答非所問。在常州的方言中,“丫叉鋪”的讀音,近似“喔搓布”。你只有把“丫叉鋪”講成“喔搓布”,人家才會聽得懂,才會像紅色娘子軍中的洪常青,給你指出一條光明大道。
記得小時候,我最喜歡到湖塘橋朱家塘的外婆家去玩耍。因為,外婆家的門前長了一棵又高又大的白烏棗樹,放暑假的時候,正好棗子也熟了,我家兄弟三人,總會在大哥的帶領(lǐng)下去打棗解饞。
去外婆家的路,要經(jīng)過一座又高又窄的降子橋。外婆總是不放心,怕我們在路上弄水遭淹,擔心我們從沒有欄桿圍護的橋上跌落。所以,總會讓外公早早地在橋邊等著接我們。有一次,我外公碰到了熟人問他:今朝你接著格是嗲格親眷啊?外公喜滋滋地回答說:喏,丫叉鋪的大頭外甥。當時,我只覺得丫叉鋪的名氣好像挺大,似乎滿世界的人,都知道有個丫叉鋪,讓我感到很有面子。大概,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我仿佛有了自己明確的身份意識和產(chǎn)地記憶。我,原來是我母親生產(chǎn)的丫叉鋪人。
從外婆家回來后,我好奇地問起父親,我們明明住在浦前鎮(zhèn),為啥又叫丫叉鋪?
父親說,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這里就叫丫叉鋪。父親又聽父親的父親說,在叫花子朱元璋還沒有當皇帝的從前,這里又叫做丫叉路。據(jù)說,丫叉鋪的原始名稱,與其溝通外部世界的路形相關(guān)。三條道路,一長兩短,狀如一柄“丫槍”。一條指向正南的湖塘橋,兩條分別通往朝北偏西的小南門,以及北向稍稍偏東的大南門,且與“布”的關(guān)系難分難解。
其實,把丫叉鋪讀成寫成丫叉布,才是真正的名正言順,名副其實。
我記得,生于斯長于斯的丫叉鋪人,包括熟識丫叉鋪過往的常州人,好像從沒有過拿丫叉鋪說成丫叉鋪,而是丫叉布。之所以這樣喊,而不那樣叫,自有其內(nèi)在的邏輯與淵源。幾百年來,尤其在農(nóng)耕社會,丫叉鋪并不是以店鋪林立的商業(yè)繁榮而名聞四鄰八鄉(xiāng),恰恰是以布業(yè)生產(chǎn)加工的興盛而獨立于世。所以,從前的丫叉鋪人,連評判窮富的方式與標準,也是與眾不同的別具一格。往往不是問你有多少畝田地,多少間房屋,多少金銀財寶。而是問你家里有多少臺“高機”(織布機)。有格一兩臺算是富人,三五臺算得富翁,有格十臺二十臺,簡直可以稱為大富豪了。因此,從前的丫叉鋪,絕大多數(shù)的人家,都以織布、漿布、染布、買賣土布為生,甚至發(fā)財致富。所以,丫叉鋪人更情愿把丫叉鋪喊成丫叉布,而不樂意將丫叉布叫作丫叉鋪。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丫叉鋪她本不姓鋪,而是姓布。
我也知根知底的知道,丫叉鋪人似乎與生俱來,就有著一種強烈的廣告意識和價值觀念,特別善于以“布”營銷自己、推廣自己、宣傳自己。目的當然只有一個,就是提高知名度,擴大影響力,念好生意經(jīng)。所以,祖祖輩輩子子孫孫,堅決不肯隨俗就范,自己把自己喊成丫叉鋪的人。張口閉口,只說丫叉布。
一個“布”字與“鋪”字的差異,在于一個比一個更能準確地表述和描繪一個小鎮(zhèn),最為突出的本質(zhì)特征和基本形態(tài),更能吸引受眾,招惹生意人的眼球。請原諒我的斗膽,不管是丫叉鋪,還是丫叉布,其該是我們常州紡織工業(yè)發(fā)展史上,最為地道最為原始的紡織工業(yè)基地,至少是之一。而且,直接影響了后來出名不出名的諸多的富商巨賈、投資家、實業(yè)家,在不出丫叉鋪三里的方圓之內(nèi),投資興辦了好幾爿大名鼎鼎的織布廠。
比如說,1943年(光緒三十二年),吳幼儒等人在東下塘創(chuàng)辦的常州第一家機器織布廠晉裕布廠。隔年,趙錦清、蔣盤發(fā)、蔣鑒霖又在梅龍壩辦起了裕綸布廠(協(xié)源布廠前身)。民國初年,蔣盤發(fā)、劉國鈞、劉寶森三人又再次聯(lián)手,在距離丫叉鋪不足千米的德安橋邊上,合作創(chuàng)辦了規(guī)模更大的大綸機器織布廠(大成一廠前身)。據(jù)說,當時的劉國鈞為了便利往來于丫叉鋪與大綸布廠之間的“挑布人”,獨自出資在高起的德安橋身邊,又特地修建了一座較為平緩的同濟橋,意味著與所有的同道之人同舟共濟。
說實在的,我一直在想,人家劉國鈞究竟為何,愿意在不是風(fēng)水寶地的一片墳地之上修建織布工廠呢?到底是看上了這里的什么呢?我想,他考慮的無非是這里距離早已名聲在外的丫叉鋪最近,最能夠從丫叉鋪得到支援和依靠,也最能夠從丫叉鋪的身上,借得些許光芒。這里有著無須花錢進行崗位培訓(xùn),就能直接上機織布的能工巧匠行家里手,有著為劉國鈞不辭辛苦拼命效勞的取之不竭的人力資源。
隨著紡織產(chǎn)業(yè)的迅速發(fā)展,當手工織場終于無法與機器生產(chǎn)相競爭相抗衡的時候,聰敏的丫叉鋪人不得不順勢而為改弦更張,不得不紛紛賣掉咣當作響的布機,辦起了一個個染坊。據(jù)有關(guān)資料上說,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全常州共有四百多家染坊,一個小小的丫叉鋪就獨占了百十家之多,而且多由丫叉鋪蔣姓、周姓、賀姓的幾個大戶人家創(chuàng)辦。由此,當時丫叉鋪的名聲可見一斑。如此而言,丫叉鋪也就更有理由稱之為丫叉布了。至少數(shù)以千計的丫叉鋪人,都有著這樣的認同感和歸屬感,以及那不乏的自豪感與幸福感。
后來的后來,丫叉鋪的聲響越來越小了,但常州的紡織工業(yè)卻是聲名鵲起,越來越成氣候。到了20世紀70年代,成了常州經(jīng)濟發(fā)展的支柱產(chǎn)業(yè),成了全國紡織工業(yè)的排頭兵。獅子滾雪球一般的越滾越大,小桌子上唱大戲那樣的越唱越響。大到何種程度?響到何種高度?一句話,從地方響亮到了中央。繼革命先驅(qū)瞿秋白、張?zhí)?、惲代英“常州三杰”之后,在常州的歷史上,在常州的紡織行業(yè)中,在常州紡織工人的隊伍里,又走出了名聲顯赫的“常州三英”:中國紡織工業(yè)部原部長吳文英,常州的第一位中央委員、原市委書記陳玉英,三八紅旗突擊手、全國勞動模范葉慧英,以及后起之秀從“黑牡丹”攻關(guān)成功的當代產(chǎn)業(yè)工人突出代表、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感動中國人物鄧建軍。
他們一個個雖然并非從丫叉鋪走出,似乎與丫叉鋪人也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但不能忘卻,他們的成長成名與常州的紡織工業(yè),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是常州發(fā)展壯大的紡織工業(yè)造就了他們,同時,也正是他們再次創(chuàng)造了常州紡織工業(yè)的時勢。所以,我又想這樣說,丫叉鋪人雖說與他們的成功無關(guān),但祖祖輩輩的謀生手段,與他們所從事的職業(yè),終究是前后呼應(yīng)一脈相承又水乳交融的。我始終認為,他們的進步,同是丫叉鋪人的進步,他們的榮譽和驕傲,同是丫叉鋪人的榮譽和驕傲,他們的夢想與愿景,又同是丫叉鋪人的夢想和遠景。
在相當相當長的歲月當中,紡紗織布就是丫叉鋪人的終生職業(yè)。在丫叉鋪生活的居民,幾乎家家戶戶、人人個個都與紡織業(yè)的人和事沾邊搭界。不是父母就是兒女,不是兒女就是丈夫妻子,不是丈夫妻子就是兄弟姐妹,不是兄弟姐妹就是街坊鄰居,不是街坊鄰居就是親朋好友??傊?,總有一個甚至幾個,或是在紗廠,或是在布廠,甚或在染織廠上班。像我的伯伯、伯母、叔叔、堂兄堂弟、堂姐堂姐夫,他們?nèi)荚谔鞂巺^(qū)地盤上的幾爿紡紗織布廠工作。以至于本人從啟動戀愛的第一步,到抱得美人歸,幾乎和我?guī)孜谎静驿伒囊门笥岩粯?,都是在紡織女工的萬花叢中尋尋覓覓,覓寶一樣覓得自己的心愛。因為,我愛紡織女工,所以,我選擇紡織女工做自己的妻子;因為,我總覺得紡織女工,都像我們以布為生的丫叉鋪人,一樣的聰敏伶俐,一樣的善良賢惠,一樣的勤勞節(jié)儉,一樣的踏實勇敢。
現(xiàn)在回想起來,似有疑問,但又沒有疑問。這種情況的產(chǎn)生,可以不可以算作是一種丫叉鋪現(xiàn)象呢?可以不可以算得,是丫叉鋪人的一種“織女”情結(jié)呢?是與不是丫叉鋪人割不斷理還亂的“天仙”情絲呢?是還不是丫叉鋪人對于紡紗織布的情有獨鐘,或是頂禮膜拜呢?我能自己回答自己,我也曾試圖確切地告訴他人。可是,有人懂,有人不懂。因為有人并沒有曾經(jīng)與之血肉與共、生死與共、榮辱與共、禍福與共的身臨其境,所以也就缺失了那份感同身受。
如今,我已離開丫叉鋪多年,雖然丫叉鋪還是那個丫叉鋪,一條百來米長的浦前老街,還是那條浦前老街。雖然我也會時常地回去看她,只是覺得她一次比一次又老了許多,歲月似乎讓她比我老得更快更猛??吹剿偰茏屛衣牭揭粋€老人,在發(fā)出連綿不斷的咳嗽的聲音,除了蒼老還是蒼老,除卻悲涼依舊悲涼。
仿佛,時刻都有隨風(fēng)而去的驚恐與愁懷。盡管我不忍心讓她老去,也不相信她會老去,就像我的精神,我的記憶。
好在原是丫叉鋪的住戶,如今都已喬遷新居。不是因為拋棄,而是有了更好的歸宿,有了更加遼闊更加自由更加芬芳的生存發(fā)展空間。我想,這也應(yīng)該算作是丫叉鋪人隨社會的進步而進步,時代的變遷而變遷,文明的發(fā)展而發(fā)展的一種精神境界吧。
我常說,被人想念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那么,我日思夜想的丫叉鋪,我心口如一的丫叉布,我給你的幸福,今天你感覺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