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張
寫成教科書的文學史,有許多寫不進去的人物,或是只能帶入寥寥幾筆,譬如作為海歸教授、清華大學文學院長和青島大學首任校長的楊振聲(1890-1956),就是一位長期被文學史、文學教育史邊緣化因而面目模糊、地位尷尬的大家。實則,楊振聲在整個民國期間,都是一位積極的文學結緣者,為新文學的創(chuàng)造與傳播作出了獨特的貢獻。
按周歲算,楊振聲活到六十五歲。二十四歲以前,楊振聲一直沒離開過家鄉(xiāng)。一九一五年,他從設于家鄉(xiāng)登州的山東省立第八中學畢業(yè),考上了北京大學文科英文門,翌年留級轉入中國文學門。而直到一九一八年蔡元培接掌北大后,沉悶而腐敗的校風始有改觀,升入中國文學門二年級的楊振聲也開始在不同方面嶄露頭角。除了跟黃侃、劉師培、朱希祖學習中國文學史,跟周作人學習歐洲文學史,跟錢玄同學習文字學,楊振聲北大生涯最重要的活動就是參與創(chuàng)辦新潮社。
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三日新潮社成立,一九一九年一月《新潮》雜志出版,接著又出版了《國民》和《國故》。三十多年后,楊振聲回憶道:“這三種雜志的重要編輯人都出在我們‘五四那年畢業(yè)班的中文系?!保ā痘貞浳逅摹罚缎鲁薄冯s志第一卷第三號、第四號分別刊載楊振聲的小說《漁家》《一個兵的家》。
這最初的文學嘗試雖然被寫入了新文學的歷史,但楊振聲似乎另有選擇。當五四運動過后,北大畢業(yè),他就考取了山東官費留美學生,于當年十一月八日由上海搭乘“南京”號赴美,十一月底到達舊金山,開始了留美研究生的五年生涯。先是一九二○年入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讀心理學(生理心理學、實驗心理學),一九二三年哥大畢業(yè)轉哈佛大學讀教育心理學,至一九二四年獲哈佛大學教育學博士學位,回國。
在這段留美生涯中,楊振聲暫時放下了文學寫作,但仍然不能忽視這段生活對他創(chuàng)作的影響,因為我們從他回國后新寫的中篇小說《玉君》中看到了這種影響。這就是小說中心理學因素的存在。
《玉君》是楊振聲作為小說家最重要的成果,但卻不是他作為文學家的唯一成果。他回國后先后任職于廣東大學、武昌大學、北京大學、燕京大學、中山大學、清華大學、青島大學,直到抗戰(zhàn)中的西南聯(lián)大。楊振聲與文學的關聯(lián),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經(jīng)由文學教育展開的。
這可以從幾個方面觀察。
回國后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三○年這段時間,最能體現(xiàn)楊振聲業(yè)績的是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年在北平清華大學先后任教務長、中文系主任(兼)、文學院院長、校話劇團導演,兼燕大客座教授講授“現(xiàn)代文學”的兩年間。
這段時間由羅家倫掌清華,上任伊始,就發(fā)表了《學術獨立與新清華》的演說,提出了“廉潔化,學術化,平民化,紀律化”的目標,實行改制。楊振聲在中文系主任和文學院院長任上,提出不少新主張,對大學中文系的建設產生了重要影響。對此,沈從文后來在回答《楊振聲年譜》的編者時有過表述:“一九二八年大革命北上統(tǒng)一后,由羅家倫任清華大學校長,楊任文學院長,清華改制,由留美預備班改為正規(guī)文理工普通大學,將洋人勢力加以排除,文學院影響特別顯著,俞平伯、朱自清以及唱昆曲知名的紅豆館主均由楊聘入校教書,影響到清華大學三十年代新文學發(fā)展極大?!庇终f:“清華大學此后發(fā)展,和在中國文史科學上的貢獻,卻都是從這一次改組開始的?!保九鄤偂稐钫衤暷曜V》)
他對清華中文系的課程標準定了三個途徑:一、注重中國課程之博覽;二、注重西洋文學;三、創(chuàng)造新時代的文學。這是一個全新的中文系課程設計。他的考慮是:“研究文學的宗旨是什么?簡單一句話,是創(chuàng)造我們這個時代的新文學?!薄案鶕?jù)以上理由,所以我們國文學系的課程,一方面注重于研究中國各體的文學,一方面也注重于外國文學各體的研究。”“至于課程依著年級分配,第一年是普通科學,及歷史的根柢,特別是中國文學史,先給大家開一個路徑。第二年第三年泛濫于各體的研究,如上古文,漢魏六朝文,唐宋至近代文,詩、賦、詞、曲、小說以至新文學等都于此二年中養(yǎng)成普通的知識。文字學、音韻學列在二年之始,是為必須有了這類的工具,才能研究詩賦詞曲及韻文。到了第四年,大家對于文學的各體都經(jīng)親炙了,再貫之以中國文學批評史。對于中外文學都造成相當?shù)母拍盍?,再證之以中外比較文學。對于某家或某體文學養(yǎng)成相當?shù)膬A向了,再深之以文學專家的研究。這就是排次第的根據(jù)?!保ā秶⑶迦A大學??返?2期,1928年12月17日)
在《為追悼朱自清先生講到中國文學系》中,楊振聲如此回憶清華大學中文系的課程改革:“各系都是冶古今中外于一爐而求其融合貫通的,獨有中國文學系與外國語文二系深溝高壘,旗幟分明。這原因只為主持其他各系的教授多歸自國外;而中國文學系的教授獨深于國學,對新文學及外國少有接觸,外國語文系的教授又多類似外國人的中國人,對中國文化與文學??嘞率譄o從,因此便劃成二系的鴻溝了?!?“那時清華國文系與他校最不同的一點,是我們注重新舊文學的貫通與中外文學的融匯。”而課程表顯示出對外國文學的高度重視:“大一大二英文,都是必修。三四年級有西洋文學概要,西洋文學各體研究,中國新文學研究,當代比較文學及新文學習作也都是必修,選修學程中又有西洋文學專集研究。”中文系學生必須修二十四個學分的外國語言與文學課程。
的確如沈從文所說:“至于文灑風流之楊振聲,雖發(fā)表文字不多,而領導鼓勵之事,亦為清華文壇增色不少也?!?h3>二
一九三○年到一九三二年,楊振聲在擔任青島大學校長期間,對以青島大學為中心的青島文學活動有著極大的帶動。
臧克家作為青島大學中文系第一屆學生,既在入學、轉專業(yè)過程中受到破格禮遇,又在學習中出版了第一部個人詩集,成為一九三三年文壇新人,自然是國立青島大學在山東建校的受益者,也親身經(jīng)歷了以青大師生為主體的青島文壇的一度輝煌。臧克家晚年撰寫回憶錄,有不少這方面的記載。如在《悲憤滿懷苦吟詩》中就說:“青島,在工商業(yè)方面是相當繁榮的一個都市,在文化上卻是一個荒島。自從在這里創(chuàng)辦國立青島大學,情況就大大不同了。許多全國知名的學者和作家來到我們的學校,在文藝方面,‘青大稱得起當代文苑的一角。校長是‘五四時期的老作家,寫過《玉君》的楊振聲先生。他為人民主,瀟灑,風度翩翩?!?/p>
臧克家還深情回憶包括楊振聲在內的青島文友在王統(tǒng)照寓所聚談的情景。當時定居青島的王統(tǒng)照也是這個圈子里的人物。在《悼朱佩弦先生》一文中,他記述朱自清路過青島時自己與楊振聲出面接待之事,其中自然涉及文學話題:“我們在一所咖啡館里談到傍晚散去。第二天我與今甫送他往碼頭上船,同時,在車中談及普羅文學之是否成立。朋友聚談之樂令人向往。”
青島大學的“酒中八仙”中,倒有一大半是文人,聞一多、梁實秋、楊振聲、趙太侔、方令孺自不必說,其中理學院院長兼數(shù)學系主任黃際遇也是一位素養(yǎng)深厚的文人,有以青大生活為內容的《萬年山中日記》存世。青年教職員中,講師沈從文、助教陳夢家、教務辦吳伯簫,還有中文系學生臧克家,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都有屬于他們自己的“青島時期”,各自留下了可以入史的作品。即使在楊振聲離開青島后,青大仍然是青島文壇的中心,王統(tǒng)照、老舍、洪深連同短期逗留的蕭紅、蕭軍、卞之琳、郁達夫也都給青島留下了或深或淺的文學印跡。
第三個標志性工作,是從青大回到北平至抗戰(zhàn)爆發(fā)的五年間,負責編寫中小學國文教科書《高小實驗國語教科書》,接受天津《大公報》聘請編“文藝”副刊,推薦沈從文參與,又推薦蕭乾入《大公報》,這個工作在戰(zhàn)后仍然繼續(xù)。不過據(jù)梁實秋后來說,楊振聲和沈從文合編的國文教科書雖然“編得很好,只可惜不合學校使用,尤其不合抗戰(zhàn)期間使用,所以棄置未用”。(梁實秋1973年3月6日致聶華苓)
蕭村也談到楊振聲的文學教育家身份:“楊振聲在文壇上的聲名,是因《玉君》問世而益著。然而他并不是一個僅會提筆寫小說的文學家,乃是誠懇而又熱心的教育家。……說話很不局促的常用滑稽的口吻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蕭村《楊振聲與郁達夫》)
楊振聲的另一個標志性工作,就是抗戰(zhàn)時期在西南聯(lián)大直至戰(zhàn)后的文學教育業(yè)績。
西南聯(lián)大時期,楊振聲先后擔任學校四位常務委員會委員之一兼秘書主任、敘永分校主任、文學院中文系和師范學院中文系主任、代理文學院院長等職,但作為教授,其最突出的文學教育實踐當推對新文學或語體文學的高度重視及“經(jīng)典化普及”。這集中表現(xiàn)在他主持編寫的體現(xiàn)今古并重的教材《大一國文》和新文學課程的設置上。
語言學家周定一當時是西南聯(lián)大學生,他在寫給楊起的信里回憶說:“當初成立了一個大一國文編撰委員會,由楊先生主持。從一九三八年初到一九四二年,這個讀本經(jīng)過三次改編而定。最后一本包含十五篇文言文,十一篇新文學運動以來的語體文,四十四首詩(舊體詩),一篇附錄。(據(jù)羅常培先生的統(tǒng)計文章)這個讀本在中國現(xiàn)代教育史、文學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十五篇文言文與十一篇語體文的數(shù)量對比,顯示了以楊先生為首的編撰者的鮮明立場,即語體文與文言文有同等的文學地位。這是很不容易的,是當時大學課程中的創(chuàng)舉。從精選的十一篇語體文(胡適《建設的革命文學論》,魯迅《狂人日記》《示眾》,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橋》,林徽因《窗子以外》,丁西林獨幕劇《壓迫》,等等)看來,頗能體現(xiàn)今甫先生對新文學的衡量標準。”
一九四二年入學的西南聯(lián)大學生張源潛后來也有回憶,他談及這本《大一國文》時說:“這本教材很有特色,選文不多,白話文與文言文是一半對一半。北京大學原是‘五四新文學運動的發(fā)源地,可能是繼承這一傳統(tǒng)的關系,現(xiàn)代文學作品特別受到重視,不僅放在前面,而且當一位教授和一位助教(或教員)合開一個小班課程的時候,擔任現(xiàn)代文學作品講授人物的總是教授,助教(或教員)只教古文,并負責批改作文。別的學??峙虏粫@樣做吧。那也可以說是聯(lián)大的一個特色?!彼€引用語言學家羅常培之言:稱楊振聲先生“講小說必稱沈從文,講戲劇必稱丁西林”。(張源潛《大一(1942-1943)生活雜憶》)
一九四九年以后,楊振聲在北京市文聯(lián)工作過兩三年,這可能是他職業(yè)履歷中唯一離開教育崗位的時間段。一九五二年,他調任東北大學教授,直至一九五六年去世。晚年這一段,他在教育和文學方面都沒有明顯影響,因為基本上是受批判被改造的角色。
歷史學家顧頡剛在日記里記述一九二八年籌備歷史語言研究所的情形,言及“楊好文學”,意指楊振聲所好在于文學,故對于歷史語言研究所未置可否。說楊振聲愛好文學,是沒錯的。從前述對楊振聲與文學的歷時性述說也大抵可以看到他一生與文學、文學教育結下的緣分實在不淺。那么,楊振聲“好文學”的心理動因何在?他對文學所抱的基本態(tài)度又是什么?
楊振聲在五四之前的《新潮》時期,以表現(xiàn)底層平民生活的寫實小說為特點,五四之后留學美國,轉學心理學與教育學,在與俞平伯通信時談及文學,重點提出文學之不同于知識、哲學、宗教、道學之處:“詩人另有一種世界……知識以真為歸,詩歌以美為主。大概詩歌之起,多由情欲為reality所限制,不得真?zhèn)€銷魂,于是反而求之想象,以抒其情感?!鼇砦膶W由浪漫派與理想派日趨于寫真派者,弟以為實由科學發(fā)明,牛郎織女,漸失魔力。而文學家由天上歸到人間。寫一種人生實況,社會真象,也是這個原因。至于一般學者,把文學里面貫注了許多的知識問題,而變?yōu)橐环N哲學氣的文學,作篇小說必要個moral。弟覺文學真美,并不在以此為知識與道德的器具,仍在其抒寫情感調和人性方面為多。托爾斯泰晚年的小說及美術觀念,實中了宗教的毒,遠不如其中年產品?,F(xiàn)在中國文學的反動,也偏于道學氣味?!保钫衤曋掠崞讲?,1921年12月15日,李宗剛、謝慧聰輯校《楊振聲文獻史料匯編》,山東人民出版社2016年)由其“抒寫情感調和人性”的見解,可知楊振聲對文藝自身價值的強調,他并不主張“載道”的文學。
不過另一方面,他所謂文學“調和人性”的意義又與傳統(tǒng)的禮教構成矛盾和沖突,故文學又不得不表現(xiàn)這種沖突,他在《禮教與藝術》中就說:“藝術的內容是什么?我敢大膽說一句,就是人性與禮教之沖突……人性爭而勝,則成喜劇Comedy;禮教爭而勝,則成悲劇Tragedy。”
他自己的不少小說如短篇《貞女》《她為什么發(fā)瘋了》,中篇《玉君》,就不同程度地包含人性與禮教的沖突,只不過《貞女》《他為什么發(fā)瘋了》如其所謂悲劇,《玉君》則算“人性爭而勝”的喜劇罷了。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在一次演講中,他又談到了文學的作用與文學發(fā)生作用的特殊性。即一方面文學能改變人性:“文學是代表國家、民族的情感、思想、生活的內容。史家所記,不過是表面的現(xiàn)象,而文學家卻有深入于生活的能力。文學家也不但能記述內容,并且能提高感情,思想,生活的內容。如坦特(按:但?。缤袪査固?,如歌德,他們都能改造一國的靈魂。所以一個民族的上進或衰落,文學家有很大的權衡。文學家能改變人性,能補天公的缺憾,就今日的中國說,文學家應當提高中國民族的情感,思想,生活,使他日即于光明?!倍硪环矫妫骸捌鋵嵣鐣栴}都是暫時的,以之入于文學,將來社會變遷,今日所謂問題者,日后便不成問題,而這類戲的文學價值,也因而沒有價值了。”(楊振聲《新文學的將來》)
一九三三年,楊振聲撰文《今日中國文學的責任》,因感于“政治的腐敗,軍閥的割據(jù),經(jīng)濟的破產,民族的墮落,內亂的無辦法,外患的不抵抗”,從“激刺情感最有力的是文學”這一特定角度,嚴厲批評了一般神怪劍俠、黑幕大觀與偵探小說、奸險小說、柔情文學、“騷人短氣”的中國詩之“不會產生健全國民”,從而呼吁:“今日的文學得負起一部分責任來尋求中國的新生命。打破舊日一切的迷信、奸險與輕薄,創(chuàng)造一個勇敢光明健壯的新國魂?!?同樣,在談及“民族復興”的話題時,也談到中國詩的沒落問題,認為中國詩里彌漫著一種“衰老的氣息—風燭殘年的衰老”。(楊振聲《關于民族復興的一個問題》)
這種表述,頗似梁啟超、周樹人(“蓋詩人者,攖人心者也”)之觀點,理解了這些,就不難理解楊振聲何以在后來一些短篇小說中所表達的壯懷激烈之民族情懷,如《濟南城上》《荒島上的故事》。
一九四二年,楊振聲在《幾句關于文藝欄的話》中再次強調:“文藝超乎利害,依于性情。超乎利害,故無沖突;依于性情,故能永久?!?/p>
至一九四六年,楊振聲再次撰文《我們要打開一條生路》,談當代文藝的使命,呼吁“打開一條生路”:“今日的文藝,不在歌詠過去,那是前人做過的事;也不是把玩現(xiàn)在,那是承平時代文人的幸運。我們卻是艱苦的,時代畀予我們責任,我們無法避開這艱辛的工作,我們得參加那開辟生活的一群同向前進。在一切的腐爛中去培植一顆新種子,以眼淚與汗水去撫育它的生長,以自身的毀滅與暴亡去維護它的花果—那就是我們日夜所祈禱的一個新文化的來臨。從它,將發(fā)育成一種新人生觀,從新人生觀造成我們的新國民;也從它,將滋育出的一種人類相處的新道理,新方式,來應付這個‘天涯若比鄰的新時代?!?h3>四
楊振聲雖然“好文學”,不過就創(chuàng)作而言,數(shù)量卻著實不多。他生前唯一出版的作品就是中篇小說《玉君》,而且是在新文學初期的一九二五年。除了小說,楊振聲尚寫過散文甚至詩作,也都沒有在生前結集出版。
至于現(xiàn)代文學史對楊振聲的記載和評價,最權威的莫過于一九三五年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評楊振聲的那幾個段落了。應該說,在魯迅對楊振聲兩個階段寫作的評論中,關于他最初時期即新潮社時期的寫作,其評論是中肯且恰切的。
魯迅為“小說二集”寫序,已是一九三五年,當然也知道楊振聲留美回來后影響甚大的中篇小說《玉君》,這就有了與新潮社時期寫作的比較,也就有了評價《玉君》的另一段評語,這段評語,可以分解出幾層意思:先是肯定這一時期的文筆“更加生發(fā)起來”,接著卻引用楊振聲自己的話,說明《玉君》的寫作是依據(jù)了“主觀”“想象”“說假話”定律的結果,第三就是一個斬釘截鐵的定論:“然而這是一定的:不過一個傀儡,她的降生也就是死亡。”也許還有第四層意思,是說《玉君》之后楊振聲不再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
關于楊振聲寫完《玉君》便放棄小說寫作的印象,施蟄存也有。但也有人記得楊振聲后期的小說作品,如司徒良裔就在《大公報》上撰文說:“楊振聲,早期作家,以小說《玉君》噪一時,其《濟南城上》一文且選入課本,中學生頗能道之?!?/p>
事實上,《玉君》的確不是楊振聲小說的關門之作,《玉君》之后,直到一九四七年,楊振聲還陸陸續(xù)續(xù)寫了十數(shù)篇短篇小說,題材各異,其中寫女性情愛的《她的第一次愛》文筆細膩,有較深厚的心理鋪墊,當為與《玉君》同一類型的女性情愛心理小說。楊振聲有些小說以時政為背景,如以“三一八慘案”為背景的《阿蘭的母親》,以濟南“五三慘案”為背景的《濟南城上》(被選入當時的中學國文課本),后來還寫過以抗戰(zhàn)為背景的小說《荒島上的故事》,一九四四年還寫過以物價高收入少為題材的小說《黃果》。
至于魯迅對《玉君》“一個傀儡,她的降生也就是死亡”的評說,有研究者從魯迅與胡適派文人的恩怨角度作解,以見出魯迅在這件事上不能保持客觀而存了偏見,或有其道理,而我覺得也可以忽略這一層背景,轉從正面討論《玉君》之佳處,也就是被魯迅所輕忽的地方,可能更有意思。
《玉君》自序中另一段話,不應該被忽視:“作者初無意比附于心理分析學來寫小說,不過寫完后一看,自己才嚇了一大跳。索性就寫了一篇Freudian在這里?!盕reudian,即弗洛伊德學說之意,楊振聲是在說《玉君》里面有心理分析的成分,他的看法是:“小說家是為自己說話,你在書中到處都可以捉到他的。譬如在《玉君》中,林一存海外歸來,孑然獨居。回首盛時,自愿玉君一如昔日。而偏偏玉君已有了情人;有了情人也罷,又偏偏是他的朋友;既是他的朋友,自愿此生此世,不再見到玉君,偏偏杜平夫又以玉君相托;偏偏要他作個紅娘;作個紅娘也罷,偏偏玉君處又來提親;此真令人難堪之至者矣。故其橋下第一夢,欲杜平夫能有外遇也,第二夢欲早能與玉君有婚約也。但夢雖能替心說話,而不能替心辦事,夢也終留為Unfulfilled Wish(按:指未實現(xiàn)的愿望)耳。至其出游,種田等等,都是求Sublimation(按:指升華)的把戲,而其種種不平的議論,處處都是感情引導著理想,Suppressed(按:指壓抑,積郁)在那里搗鬼兒。至玉君對婚姻制度起了反動,就是林一存Complex(按:指情結)有了結局。”
楊振聲所謂“橋下第一夢、第二夢”指原小說第三節(jié)林一存聽到媒人提親對象乃“玉君”后產生的強烈心理反應。他先是慌亂不堪地跑出家門,接著在村外望仙橋邊坐下冷靜自己,然后就連續(xù)出現(xiàn)“第一夢”“第二夢”的幻覺,第一夢是夢見在埃及河岸,杜平夫與“一個女王”“并轡騎在駱駝上”,最耐人尋味的是當林一存罵杜平夫而杜平夫回敬“玉君已經(jīng)嫁了你,我有什么辜負她的地方”時,林一存“我心里也承認他的話”這一句,這明明就是林一存的心里話嘛!所以第二夢為“仿佛聽到大家交頭接耳地說是我訂了親。我心里也想是不錯,姐姐曾經(jīng)告訴我要定玉君為親的”。這樣,楊振聲“自序”中的“解夢”之語“第一夢,欲杜平夫能有外遇也,第二夢欲早能與玉君有婚約也”,自然也就是楊振聲所要揭示的主人公林一存的真實愿望了。
除了這兩個夢,《玉君》第六節(jié)、第十七節(jié)、第十八節(jié)還分別寫到林一存、玉君、菱君的夢。第六節(jié)寫林一存找黃培和說理受刺激得了傷寒癥,先是夢見“一只箭豬”向自己撲來,再是夢見自己在一陣劫掠后救下了玉君。第十七節(jié)只有一個片段,寫玉君病中做噩夢,喊的是:“一存,快來救我!”第十八節(jié)又補充了玉君妹妹菱君的一個噩夢,夢見林一存被強盜殺了,玉君“哭起來”。
弗洛伊德有言:“夢因愿望而起,夢的內容即在于表示這個愿望,這就是夢的主要特征之一。此外還有一個不變的特性,就是夢不僅使一個思想有表示的機會,而且借幻覺經(jīng)驗的方式,以表示愿望的滿足。”(《精神分析引論》,高覺敷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玉君》中林一存、玉君的夢,各自表達了他們真實的愿望,就是彼此相愛,至于以“幻覺經(jīng)驗”的方式呈現(xiàn)也符合弗氏之說,聯(lián)系楊振聲“自序”中連連使用的弗氏心理學術語“未實現(xiàn)的愿望”“升華”“壓抑”“情結”,將《玉君》視為新文學最早的心理分析中篇小說,并從此一角度給以分析和評估,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吧?
二○一八年九月十六日修訂,杭州午山